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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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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烟的儿子二虎和小女儿皎儿坐在地上玩儿,看见赵麻子,马上脆生生地喊:“爸爸,屋外有人!”张瑞冬停了手上的牌:“找我的,还是找太太?”
  赵麻子再躲不及,心想,老子就是来打探消息的,怕什么?于是跨进门槛,作了揖,道:“张兄!这不,我路过东安市场,想起给孩子们买几斤黄豆粘,就顺路来一趟!”说着顺手把早买好的纸袋子递过去。他在脑子里急速地盘算着,想不到沈黛和张家的关系这么好,张瑞冬又在皖系府里做着官。皖系这是打算安民,不做大动作了?他可不能傻咧咧地被萧家姐妹利用,得趁这机会给自己找个肥缺!等他就了职,把话那么一放,谁不争着抢着给他送礼?
  于是他在椅子上稳稳坐了,装作不经意地:“张兄,这也顺便给你道喜了,皖系军进了城,总算是安定了!”张瑞冬摆摆手,颇谦虚:“赵先生客气!时局如此,不好说呀。”
  赵麻子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又慢慢闭上,小心翼翼地问:“是直系根基太深,一时半会儿动不得?”
  张瑞冬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圈圈烟来,摇头道:“攻城开路能用‘武’,治城安民得靠‘文’。学校、私塾、学堂,都得一一地办起来,可惜这仗一开,能教书的走了大半,避战么!嗨,只好慢慢来了。”
  赵麻子心里暗暗叫苦,重用重用,原来要重用的是读书人!他赵麻子什么都行,就是大字不识几个。但转念一想,既然要建学校、办书院,必要人负责土木监工,这一买一卖,其中也能捞一大笔油水。
  二虎和皎儿两个小孩子见他坐着,一张脸急成了猪肝色,扯着脖子想说话,又迟迟没说出来,都觉得好玩,就跑过去仔细看他。忽然,二虎指着他腰际的玉麒麟道:“爸爸,看,老虎!”
  赵麻子低头看着他,一个劲地夸:“小少爷真是聪明,认得老虎两个字,有本事!不过这不是老虎,是麒麟,玉麒麟,仁兽吉祥!”又和张瑞冬自夸道:“张兄,难得兄弟运气好,从琉璃厂淘来这么个宝贝,朱砂沁!你看,这儿是墨玉冻,啧啧,真是好料!”
  沉烟睇了那腰坠一眼,拿绢子掩着嘴笑起来,侧头问道:“小黛,我看你也有一串坠子,像极了,也是一处买的么?”
  沈黛看他是个地痞混混子,就由着听他一通瞎吹,这下见沉烟问了,才轻声地开口,风轻云淡:“这是同治爷的时候,工部制造司造的穿云呈祥仁兽玉麒麟腰坠子。若囊得真宝,赵先生好运气。”
  沈黛刚说完,二虎就指着腰坠叫起来:“妈,白姐姐,沈姐姐,你们看!这个老虎少了个眼珠子!老虎的眼珠子没啦!”沉烟再也掌不住,笑了一声出来,张瑞冬也微微地笑,抚摩着儿子的脑袋:“什么胡话,回屋玩去!赵先生,童言无忌,您别不高兴。”
  赵麻子又羞又恼,一张脸也变得蜡黄蜡黄的,一面只好赔笑道:“小少爷多可爱,不打紧,不打紧!”被这么一闹,他哪里还挂得住脸?勉强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张瑞冬也不留,只叫丫环送了出去。
  赵麻子背着手骂骂咧咧往回走,他不敢怪罪沉烟或二虎,人家可是张家人,无心的一句话,算得了什么?想来想去,他只好迁怒于沈黛,只道她是故意教他出丑。他妈的,看老子怎么治你!老子没办成差事,你也别想过得痛快!至于他怎么回报萧宝络,怎么搬弄黑白,这都是后话。
  夜色深了,沈黛和白芙侬由张家送着回到一号,崔长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告诉沈黛,碧辉没能找着,等个几天还没消息,便罢了吧,倒是李四老头,自己从城北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家老婆子穿着丧服站在街口哭,也不知怎么,反正是死了。
  沈黛坐在雕花圆凳上吃点心,崔长顺说一句,她就嚼一口,吞到肚子里却空落落的,一口气吃了四五块才停下。她点点头,平静地接受了李四老头的死亡。    
  她转着眸子看了看灯,烧得只剩下几寸,又转了转眸子,没有说话。肚子里吃下去的点心像铅像铁一样地堆积着,隐约疼得难受。
  白芙侬看着她不说话,伸手覆住她的手,努力撑出一点笑:“李四爷爷今年七十五,也算高寿了。”
  沈黛看着她勉强做笑的样子,也动了一动嘴角,轻声道:“是啊,人食五谷,都有这一天的。”李四老头慈霭健朗的模样在她眼前晃过去,像沙一样地不见了。她静静别过头看桌上花色点心,好一会儿长长叹出一口气,才有了些倦怠笑意:“燕宁,你去歇吧,我也休息了。去吧!”
  等白芙侬走了,沈黛熄了灯,半梦半醒地睡下。到中夜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子后围轻声唤她:“沈姑娘,沈姑娘?”
  她摸着黑起来,披了一件天水碧青貂缘软毛斗篷走出去:“什么人?”那人站在风口,见到她就奔过去:“沈姑娘,是我!”
  沈黛举着灯照了一照,大吃一惊,把到了嘴边的“六贝勒”咽下去,轻声道:“六哥?”六贝勒点点头,在寒风里搓着手:“我去了一趟东六胡同,亏你搬得早,那里给败得不成样子!他们说你搬到这里,我就找你来了。”
  沈黛听着笑了一笑,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鸾章缎蟒纹白貂缘袍子,半旧不新,可到底自矜身份,便问:“六福晋和侧福晋都好么?”
  六贝勒皱皱眉头,又舒展开,哆嗦了一下嘴唇:“都是住在旧府上,今儿来人搜了一搜,连我阿玛的东西都给搜去了!”
  “什么?”沈黛有些讶异,“祖先故物,他们也不让留?”
  “现下到处开仗呢,这些东西收去了,好变成大炮、子弹,倒值了!”六贝勒惨笑了一下,接着道:“我真对不起她。她一面受毓如的气,一面百般对我好。若她当日没嫁我,今天在这里受穷受苦的,就不是她了!”
  沈黛知道他说的是六福晋,一边拢了拢被大风吹散的襟,切声道:“你在此地悔得肠子青,有什么用呢?回去熬一点红糖、紫姜,赶紧再请大夫看一看。”
  六贝勒点点头,拿眼睛盯着她看,急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沈姑娘,你……你有没有五十块钱?四个孩子……太难了……吃不住。算,算我借的!”
  沈黛从来没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心里一恸,反身跑回去,摸黑拉开抽屉一阵乱找。冰冷的器皿毫无感情地立着,她被哪一根簪子戳破了手指,愣了一会儿,忽然落了一滴眼泪。
  她想起李四老头的话,“碰到任何事情,你只记我一句,事到临头须放胆!姑娘,记住了!”。可如今她连这样一个可靠的亲人也失却了,这句郑重到像诀别的话竟然成了真!哭?哭有什么用?想法子!  
  但眼里滚的泪还是落下来,砸在珐琅彩嵌金暗八仙盒子上,接连发出“叮”的响声。再大的事情,只许流泪,不许出声。她想着从前爸妈教给她的话,抬手重重在脸上抹了抹,用绢子包了三十块银洋和一些零星首饰,连同那只珐琅彩盒子出去,递到他手上:“六哥,好好儿拿去吧。这里是几百个钱,也够花小一阵子。千万保重,好好顾着家里。”
  六贝勒把小包袱紧贴着马褂抱在怀里,看着她道:“你信我。我,我一定还你。”沈黛点点头,看着他往常温柔和气的眼睛深深陷下去,露出憔悴颓败的样子,心里酸涩,一面打着灯送他出去,一面轻声道:“过两天,等时局好一点儿,我去看看福晋。”
  六贝勒赶紧回过头,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不必了……旧,旧府上太乱,有事我来找你。”他走了几步,大约是察觉出自己落魄可怜的境况,便回过头,道: “昨儿去小奉仙买了几两白切羊肉,嘿,真香!” 
  他以为他装出了一点幽默的神色来,能够让她放心。
  沈黛看着他走远,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个新时代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让他知道他是谁,他所熟知的一切很快就要失去了,可他还笑得那么无辜快乐,傻傻地站着等旧日子重新回到身边。吃好吃的东西,和相熟的人谈话或是游玩,他就是这么一点乞求。
  她明明可以给他一巴掌,可以骂醒他: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你,你是一个大清遗老!你来看看,过去你的威风再大,可如今都过不去城门。过去的旧府再好,可如今有枪有炮。你能说出一千样一万样的圣贤道理,可如今你就得跪下,跪着叫别人少爷公子!咱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为了他那点可怜到极点的可爱,她没法说。
  风紧一阵缓一阵地吹,并不消歇。沈黛披着斗篷,站在胡同口的枇杷树底下,再一次流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有一点慢热QUQ但是相信我就快有男主的戏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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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夜浅眠。天刚露鱼肚白,沈黛就换了一件青色提花绡刻丝百花迎春衫子,站在院子口洒扫,看见四号里也出来一个人,就笑着招呼了一声:“喻先生,您请早。”喻意祯也笑笑:“沈小姐,今儿早哇。”
  喻家是胡同里颇神秘的一家。喻太太常年卧着病,并不出来走动,喻小姐只偶尔上上女学,也不见出过几趟门,只有喻先生,每天照例地去学堂上班。在直系当道的时候,他被任命为一个高级学堂的校长,如今皖系进了城,既没有吩咐他继续就任,也没有下令撤了他的职,他只好稀里糊涂地干下去。学生们不明所以,只觉得学堂里不如从前活泼了,可也没有办法,跟着稀里糊涂的学。
  沈黛看他拿了一幅草书大字出来晾干,侧头分辨了一会儿,道:“先生写的是《还真记》么?”
  喻意祯一下子肃然起敬。能看得懂草书,就算个读书人;看一眼能看出个用典出处,那才是了不得。他平日从来不让女儿兰卿和胡同里的大伙儿来往,有一点读书人清高自诩的味道,认为胡同里都是些三教九流,容易把兰卿带得俗气了。
  如今他有了一点笑意:“原来沈姑娘才是个行家”,说着就请她到院子里小坐,翻出一张宣纸,写的是李煜念奴娇,言谈里很有一点得色:“来,沈姑娘,你看看我的这一幅字,怎么样?”
  沈黛脱口道:“‘家国不幸诗家幸’,有什么用处?”在平时,她是绝不会说这样没有礼数的话,于是赶紧住嘴,极自然地把话头移到书法上了。
  然而喻意祯却没有恼,甚至没有觉得冒犯:“是,是这个理!沈姑娘,你看看,多少人办报纸、写文章,想找出点自强发奋的办法。可有什么用?没有用!走了一个袁,又来了一个吴,走了吴,这回又来了谁呢?那么多读书人,写出来多少篇精灿文章,你说怎么就救不了北平呢?”
  沈黛看他的眼神是十万火急的,也有几分落魄失意的神色,只好笑着劝慰道:“历朝历代,哪个不是金戈铁马的开场、凄风冷雨的结局?几千年都没有悟出的治国定天下之道,这几十年哪有这样快?“
  喻意祯想了一想,终于颇宽慰地点点头,他还想再谈几句,就听到门口有响动,见是老妈子领着白芙侬进来。白芙侬朝他拘了礼,道:“喻先生早,咱们胡同的管事刚派人来了,说是每家每户都要查一查。这不,我来找小黛回去!”
  喻意祯皱了眉:“管事,什么管事?谁是管事?好端端的,突然要查什么。这不是搜家么?”
  “二号院子的萧宝络,您不知道?”白芙侬客气地和他客套着,和沈黛往回疾走:“谁知道呢,只说都要查。哎,咱们这就先回去,叨扰您,回聊!”
  萧宝络成了东三片胡同的管事。
  皖系军进城后,便设法在各个胡同口张贴安民告示。北平有名有姓的胡同且有三千条,叫不上名字的胡同别提有多少,这要贴到猴年马月去?于是有人想出一个办法:从每几条胡同里,选出一位管事的,从此负责胡同里的大小事宜。
  萧宝络看中了东三片胡同管事这个位置,除了自己的胡同,还能管着其他四五条小胡同。谁家有个难,都得来找她,交钱办事!
  她把主意想妥了,赶紧拉着蒋丽荣到处使钱、托人。赵麻子盼着她上任后,能替自己洗刷在张家所受的耻辱,也尽力地替她乱跑乱窜。终于,这个位置归了她。
  萧宝络带着蒋丽荣到胡同口贴好布告,下面署上“皖系东三片胡同总管事萧宝络”几个大字,还唯恐别人记不住她的大名,又在“萧宝络”三个字底下拿红漆刷了两杠,以示醒目。
  隔壁胡同的女人领着孩子出来看布告,那小孩儿指着红杠子问:“妈,又要砍头呀?”“不是砍头,是要搜家。就是看看大伙儿家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小孩儿追着问:“什么是不好的东西?”
  是呀,什么算是不好的东西?
  对于这个,萧宝络心里没有特别的盘算:她看不惯谁,就总能从谁家里搜出点儿“不好的东西”;她看中了什么,就编个借口,趁机把它搜了去。这就是当总管的好处,叫街坊大家知道她是不好惹的。谁要想过个太平日子,就得结结实实地把她供起来。
  先从哪一家查起?赵麻子抢先给她出了主意:就从一号的白家查起!
  萧宝络姐妹与赵麻子带着几个混混子去敲白家的门,□□正在院子里做事,开门看了眼:“你们是谁,做什么?”
  萧宝络看也不看她,大手一挥:“自家只准留家里人,外人一律出去!”两个混混子上来拖□□,二话不说打算撵了出去。
  “哎,怎么这样?你们是谁来的……”,□□打算分辨几句,一回头看见白芙侬急急朝她使一个眼色,心里会意,赶紧转身跑着去正阳楼找长顺来。
  白芙侬从容迎上去,含了一点笑,对她们道:“萧姐姐,东西都在这儿,便看一看罢。”
  蒋丽荣是个穷惯的出身,最恨比她活得舒坦的女人。她的相貌又不甚好看,尤其是一双吊三角似的小眼睛,因此也恨比她好看的女人。她认为是这些人抢了自己的前程,自己的未来的有钱丈夫。
  她吊起一双眼睛,向上一斜,冷笑道:“白大小姐,放在外头给咱们看的东西,当然是没问题的。你们两位的来头可不简单,难道就没有一点儿不该有的东西?这光用眼睛看,怎么看得出?”说着向旁边一示意,几个混混子开始到处胡乱翻找起来。
  摆在博古架子上的海棠形白铜手炉被拿了下来,赵麻子顺手提起来,对着白芙侬笑道:“白小姐,这个盆子是铜的,现在到处开仗,铜啊铁啊,人家皖系军需要得很,你看……”
  白芙侬心知他们是摆明了纠缠闹场,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微微笑道:“这到处开仗,为的是将来能让大伙儿好好活,再不受穷、也不受苦。要是因为开仗,连一个小小的铜炉也要搜了去,让人过不了冬,这仗开得还有什么意思?赵先生,你说是不是?”
  赵麻子吃了一蹩,歪嘴动了几动,胡乱顶了一句话回去,就被萧宝络暗地一碰胳膊,让他别丢了自己人的脸。
  转眼间,正屋里已经被翻得七七八八,蒋丽荣眼尖,看到一只绿檀盒子被打开堆在桌上,里头有几支花丝嵌金银的簪子,连忙顺手拿了藏在衣袖里,剩下一对镯子藏不住,索性就悄悄戴到自己腕上。沈黛坐在桌边看书,忍着一屋子东翻西找的大声响动,抬头正看到这一幕,轻轻嗤笑了一声,看着她自鸣得意地站起来走开。
  “找到了!萧管事,赵先生!找到了,有字儿的!”几个混混子大声嚷嚷起来,从红木柜里抱出一大堆线装书扔在桌上。
  赵麻子似乎比萧家姐妹更兴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随意一翻,上头横竖密密麻麻印着很多字,笔画他都认得,就是合一块儿看不懂:“沈小姐,这是你的书吧?说说,这都写的什么?该不会是这个……这个什么……?”他想说一些高深的词汇显示自己的水平,可一时想不起来,站在原地一愣一愣的。
  沈黛斜着头看了一眼,道:“这个呀,是《南柯太守传》,那本是《京都儒士》。”
  赵麻子和萧家姐妹看了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个京都儒士,讲的什么?可别是什么下九流杂书!”
  沈黛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心口一团逼仄,抬眼笑道:“这个京都儒士,说的是一个欺软怕硬、卑鄙无耻的小人,仗着一点儿威风到处使坏,最后被泼了一脸狗血,大病了几个月。”白芙侬听见她语出讽刺,也挂不住扬唇笑起来。
  萧宝络看得懂字儿,却看不大懂意思,被她说得浑身不舒服,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放下书另翻别的。蒋丽荣更是卯足了劲儿,想在各个角落找出一些能藏了走的好东西,她伏在地板上,伸手到床底下一阵乱摸,摸到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又是一封封不知写了什么的信。
  赵麻子一把抢过来:“沈小姐,这个又是什么?”
  沈黛一看,登时沉声道:“这是家父来的家信,请赵先生放下。”
  赵麻子一看有戏,嬉皮笑脸准备打开看:“不管是什么,只要有字儿的,都得查一查!”
  沈黛上前劈手夺下,怕是再好涵养的人也要有了脾气,不由冷笑道:“家父留洋学史,多年不曾回来,家人之间,连一封信也留不得了?既然有字儿的东西都要查,赵先生家门口挂不挂春联?要查就得统统地查、好好地查,连什么春联对子,也要一齐撕下来!”
  赵麻子以为沈黛看着是个好性子的,没料到她竟生了气,面对连珠炮一样清泠的诘问,连一句也对不上来,心里再不情愿,脸上也自动地朝她赔笑。一屋子混混被这么一说,都站住了不敢动。
  只有萧家姐妹还努力维持着自个儿脸面,萧宝络挤开蒋丽荣上前,抬高声音道:“沈小姐,我既当了这东三片胡同的总管,总不能放过什么点儿,将来出了漏子,算我的不算?皖系府的大人们也只想查上一查,看看各家有什么不该有的,也是为了安民着想。白家既然没有,就这么罢了,你有不乐意的和皖系府说去,何必在咱们这儿泄恨?”
  她自以为有理有据,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晃一晃自己新烫的大花头,想继续补上几句,忽然从院子外跑进一个人,凑在她耳边道:“总管,您去看看,四号里的喻家,……人来了……”说得声音悉悉簌簌,听不大清楚。
  萧宝络一听,连忙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喻家过去。白芙侬上来帮着放好信札,轻声道:“罢了,罢了,小黛,你消消气。你说上几句,他们再来闹一回,这可怎么好?快消个气,就当被恶狗咬一口完了。”
  正说着,□□已经带了崔长顺赶来,几个人分头整理房子,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又是一阵疾步声,沈黛出去看,见是喻家的女儿喻兰卿奔进来。
  喻兰卿穿着一身淡粉色立领长袖绸衫,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也顾不上抬袖子擦一擦额头,只道:“沈姑娘,不好了!这是怎么了?今儿中午好像是皖系府来了人,把我爸带走了,现在怎么又要搜家?那个胖子找到我爸的稿子,说看不懂,硬是要拿走。沈姑娘,你想想,给他拿走了,还会有还来么?沈姑娘,你是知道我们家的,自从直系倒了我爸只去学校教书,可什么也没干呀!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这是准备怎么着了,啊?”
  白芙侬跟着过来,递了一盏茶,劝道:“喻小姐别着急,喻先生为人好,行事正派,一定没有事的。要我说,到晚上一定就回来了,你先急出一身汗,给风吹得病了,这怎么好?”
  喻兰卿一口气喝了茶,几乎要哭出来:“白姑娘,那个胖子硬要拿走我爸的稿子!这些评古论今的破文章,他们不稀罕,我爸可是实在很在乎!他们拿走了,难道会还回来?沈姑娘,你去看看那个胖子,凶得跟个鬼一样,我是想说话来着,可我怕他打人呀!”
  “你先别忙着急,我去看一看”,沈黛才走了几步,就被白芙侬伸手拉了拉袖子,朝她使个眼色,悄声道:“仔细惹了事。”
  沈黛回头朝她笑笑,道:“我知道,你放心”,说着几步走了出去。
  她去喻家看的时候,竟不是萧家姐妹在场,而是一个高个子的胖男人,身边跟着另两个人。 
  她走过去,看着拿着一叠文稿子的男人:“只说查一查罢了,谁许你们带走了?”
  那男人的打扮并不像混混子,比他们穿得干净体面,对她也算客气:“咱们得到别人的报信儿,说是这家从前在直系府做事,怕有一点什么,稿子文件,一律都要带回去查过。”
  沈黛问道:“谁的报信儿?报什么信儿?报信的是哪个,叫什么名字?无凭无据搜了去,若不是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这稿子会还回来?”
  那胖男人看她伶牙俐齿的模样,苦笑了一声,道:“我说小姑奶奶,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他看沈黛又要说话,赶紧摆手道:“小姐打住!可千万别问我奉谁的命,你就是问了,我也不好说呀。总之不过这一关,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看沈黛依旧站着,没有让步的意思,便粗着声音道:“姑奶奶,您要是真有话说,那就请罢,去跟咱们头儿说。”
  他身后的两个男人说着就要来拉她。
  沈黛站住了,回头看他们一眼,缓缓道:“我跟你们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儿求收藏求评XD

☆、第五章

  沈黛和胖男人几位坐进车里,直奔皖系府去了。
  喻兰卿急得拔腿要追,白芙侬心下也急得慌,还是眼明手快,赶紧拦住了她,道:“小黛知道分寸,喻小姐,你放心。她去一趟也好,保不准拿回稿子,还能把你爸爸带出来。”
  喻兰卿忧心忡忡:“沈姑娘会不会有事?听说和里头的人讲话,抬手先要吃一嘴巴!”
  白芙侬听得心里一沉,一只手攥紧了帕子在手心里揉,脸上还是绷住了一丝笑,道:“那也是‘听说’罢了,挨过巴掌押进去过的,哪能好好儿地站在你眼前说话?”她一边说,一边回头道:“红袖,你送喻小姐回去。长顺,你留在此地,帮着顾一顾吧。”
  她这么说着,走进屋子罩了一件杏黄色掐花流云百蝠春氅子,翻出几百块钱来,用报纸包好了掖在袖子里,转身往院子外走。
  长顺站在院子外喊:“白姑娘,您这是上哪儿去?”
  白芙侬拢了一拢鬓边的发,道:“我去一趟东交民巷,找程伯伯想想主意”,她走开几步,又折回身,轻声嘱咐道:“旁人问起来,你只说我到街上去,知道么?”
  赵麻子把院子门打开一条缝,悄悄观察其他几家的走动,对萧宝络报告道:“哎,萧小姐,喻家那女儿怎么就回家了?听说抄家不说,她爸都让人给带走了,连个哭声都没有?”他倒盼望听见孤儿寡母的几声嚎哭来。
  萧宝络嘴里嚼着小盛兴叫来的酱香鸭膀,“噗”地吐一点骨头出来,道:“你还指望她闹得惊天动地的?她一闹倒不好,别是知道了咱们!”
  蒋丽荣看着那鸭翅膀。她虽然和表姐住在一处,到底是寄人篱下,不得不看表姐的脸色,但凡买来的吃食,必要萧宝络吃腻味了,才留给她剩下的一点残余;就连买来的布料做的衣裳,也要萧宝络穿着不好看,才会让她拿去修修改改,做一套衣裳。她就是一个丫环,等着讨主子的赏!
  她咽了口唾沫,嘴巴却一点不慢:“知道是咱们又怎么?她老子从前给直系府做事,怎么可能没个问题?咱们这是公事公办,谁要闹呀,就和姓沈的一个下场!你们就看着吧,一进去,就得被人揪着头发,跟打小娘们似的打一嘴巴!让她出头,让她闹!”
  皖系府并没有沈黛想象中的混乱与恶劣。它是一座庄肃的六层楼的建筑,外头围着不算太密的栅栏,每隔几步就有青铜小灯,发出柔暖的月亮似的光来。
  那胖男人带她到五楼,门上写着“财务科”。沈黛推门进去,里头坐着一个身材不太高的、戴着眼镜的男人,穿着靛蓝色的缎面外套,见了她就站起来,脸上有一点客气的笑:“小姐贵姓?”
  “免贵姓沈。”
  趁这空档,戴眼镜的男人已经从胖子口中知道了事情大概,于是转过身来,温和地道:“沈小姐,我们说呢,不管哪个军阀进城,它首先要做的是什么?是安民。一方面好让大伙儿放心,从前怎么着过日子,以后还是怎么着,只会转好,绝不会生变;另一方面,前清刚刚过去,各家里或多或少留一些不够文明的、不够好的东西,所以就挨家查一查、看一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一杯普洱茶,客气地递过去,声音显得非常温和讲理:“请沈小姐放心,也回去告诉大伙儿,咱们皖系府绝没有恶意。查过了,看过了,也就结束。”
  沈黛感到自己棋逢对手。这男人不温不火的几句话,就想把一切撇得干干净净,顺带已经非常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她觉得这个男人斯文而又狡猾。
  沈黛端起茶盏,掀开盖子撇去一些浮花,抿了一口,也含了一点笑,指着桌上放着的喻先生的手稿,道:“话是这么说。先生您识字、也讲道理,自然好说话。可那些四处搜家的人,他们许是不识字的,搜到些有字的稿子,就以为出了天大的事儿”,她站起来,把那叠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稿子拿到他眼前,晃了晃:“先生,您可以看一看,上头不过是几篇文谈诗话、小品言说,这也算犯规么?只为了这点事,就要把稿子搜去、把人关起来,也未免太过了。”
  那戴眼镜的男人赶紧又站起来,朝她点了点头:“ 沈小姐太客气,我姓王,王觉仁,是这里的财务科科长,喊我小王也可以。这个稿子么,我会仔细看一看的,最近有些忙。”
  沈黛放下茶盏,道:“王先生现在有空么?”
  王觉仁不明就里,便拿出交际的笑容来,客气地道:“啊,有的,有的。”
  沈黛微微笑道:“那王先生就坐在这里,看一看手稿吧。要是没有问题,这稿子就由我带回去,喻先生也请放出来。”
  王觉仁一边勉强笑着应付,一边背过身偷偷拭了把汗。他翻开手稿一看,整本密密麻麻的小字,似乎确实只是些文谈言论。他想认真看吧,数十页的稿子,不知看到猴年马月去;他想敷衍着一翻而过吧,怕是又失了皖系府的威严。
  沈黛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低头拨着腕上红麝串子,要么喝几口茶。现在是王觉仁觉得后悔。他就不该回她的话!那些字像灯下飞动的苍蝇,嗡嗡在他眼前转个不停。
  王觉仁擦了擦额头的汗。他非常后悔。他有些坐不住了。
  “王科长,王科长在吗?”这时门外有人喊着问。
  王觉仁马上得救似的站起来,顺势活动一下筋骨,扬声答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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