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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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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烟月记
作者:冉语优
文案
清朝亡,民国始,那时候的老北京还不曾称作北平。
她是沈黛,他是陆子峥;她是曾经显赫的宗室女儿,他是淡漠人事的年轻少帅。仰头低眉,皆是衣香鬓影;杀伐决断,何惧乱世烽火。
从府邸到庆安胡同,从北京辗转香港,弹指流年里,又有一段怎样的悲欢沉浮?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因缘邂逅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黛,陆子峥 ┃ 配角:白芙侬,裴恩济,喻兰卿,萧宝络,六贝勒 ┃ 其它:民国,悲欢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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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像一块死灰色的沉铅,厚重地压在北平城上,斑斑驳驳,中间杂着一块块的绛色彤云,像未死透的人的血。
“了不得,要变天了!我的姑娘,您赶紧着!”李四老头抬眼看看天,麻利地套好他的马车,最后给马喂一块盐豆饼。
沈黛跟着几家邻里一起搬出东六胡同,只带着丫环碧辉和老长工李四。
这条紧挨着宝庆王府建的胡同曾给过他们无数荣华,宽巷深堂,凡能住在里头的,不是半个皇亲国戚,也须是鹤服花翎的达官显贵。在过去,从某个不知名的小胡同喊一辆车,高声阔气地嚷嚷一句“奔东六胡同”,在街坊里可算有头有脸的大事,不出半日,大伙儿都争相传着“某某上东六胡同去了”、“哎哟,龙王府上摘明珠——可不是发达了?”
连车夫听了,对待得也要比一般的顾客殷勤上许多。可今时不同往日,大清朝没了!人们仿佛一下子给除去了百多年来一直缚住他们的枷锁、踏在他们身上头上的脚,他们虽然失去了主子,又做不了别人的主子,却也明白“乱世造英雄”的道理,群蝇一样的乱冲乱撞,到处觅着裂了缝的臭蛋去依附去吸吮,拼了命地捐一个前程。指不定谁就有那样的好命,指不定谁就是英雄呢,没准!
谁再也无暇顾及东六胡同的安危好坏。这条曾经风光的胡同安宁下来,几场大雨冲刷了北平,也冲去胡同里残剩的繁荣。只剩下欹斜歪曲的石榴树,像乞怜的鬼,颤抖着伸出它们枯干少肉的枝,怯怯地探出墙来,被途经的赤屁股的小孩折去几根,好在春时里扎一个风筝。夜里乱风时来,像极了嫠妇哭丧、乞儿夜号,连走街串巷的零食贩子也不敢进去。
沈黛回头向着胡同再看一眼,被一个穿琵琶襟织缎长衣的女人一把拉住,那是左督察史章子敬的大夫人。“沈姑娘,这是……非搬不可了?”
沈黛转过眸子看她,微笑道:“今日不知明日,时局不稳,还是稳妥一些好。”
“可直系军待咱们不错呀!我们家的住惯了这儿,搬到外头去,还有这么宽敞的天井没有?还有这么精巧的花园没有?啊,沈姑娘,你只带这么一个包袱?世道艰难,你一个人出门,沈姑娘,三思呀!”
沈黛心中有一百一千句道理能够劝她,话到嘴边,看见李四催促的眼色,也只摇头微微一笑,扶着碧辉上了马车:“四爷爷,咱们走吧。”
李四老头“哎”了一声,奋力用马镫子一踢,马车缓缓地开出去。
北平是座哀离的城,可北平依旧风光。
果摊里摆着各色时令水果,还时常添些新鲜玩意儿,连几辈住在北平的老人也喊不出名字,金丝玫瑰核桃糕和冻柿子装在一个个玻璃小盏里,五个钱能买上一盏,黄瓤的翡翠西瓜切得薄薄的几片,散出清爽沁甜的果香来,还有各色冰碗子,有冰冻果藕配乌梅汤、也有葡萄干、杏仁豆腐、鲜果淋上蜂蜜,都是十个钱一碗。摊主都是地道的北平小贩,耐着性子任顾客挑选,就是碰上再刁钻的客人,也只憨厚一笑,说上一句:“由着您挑吧,每个都一样,十个钱。”
市集上有扎彩子的、捏兔儿爷的,摆着桃红葱绿的精致缎子鞋,女人们挤在一处买几瓶雪花膏、冷霜,男人们若带着孩子,多半给买一个竹扎的风筝,小的不过巴掌大,玩意儿真是精巧,大的有蜈蚣、五彩凤凰,升上天映出一片好看的五彩颜色。
碧辉靠在车里坐着,偷偷拉开一点车帘子望着街上人来人往,道:“姑娘,我总记着那年你去六贝勒府上,那儿供着的海棠木瓜,紫禁城里怕还见不到吧?”沈黛看了看她,慢慢地轻声道:“现在没有紫禁城,也没有六贝勒。”
碧辉自知失言,立马闭上了嘴,规规矩矩在马车上坐好。
沈黛看着从车帘缝里露出外面来往行人的裤腿、他们的脚,匆匆忙忙地不断走过去,傍晚的光线拢在她侧脸上,照出一道温柔好看的影子。她刚过了十六岁生辰,可她已是个经历改朝换代的人,未必不幸。打吧,冲吧,闹吧,大家都站在新时代的开端,打破了旧的,造得出一个怎样新的,她要看一看。
沈黛这样跳跃地想着,心里却清明得很。
然而远处轰轰然噼啪传来了响声,打破那一点清明。那声音隆然且密匝,从似乎非常远的地方传过来,像轻巧的除夕炮仗。碧辉笑起来,挑起车帘去看:“姑娘,今儿是十五,有人放炮仗呢!怪热闹的!”
她探出头去,一阵尖厉从头顶呼啸而过,打碎了沿街琉璃瓦的顶子。
砰!砰砰!又是两声,人群都静了。
“开仗啦!了不得,直皖开仗啦!大伙儿跑哇!仔细枪子儿,跑哇!”谁喊了一声,朝人海里投了一颗滚沸的火石。
冒火星的带着热气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东边有,西边也有。“包围!这是包围!”有人边逃边作着解释。“没毛的兔崽子!王八蛋!”有人骂了一声,“砰砰”的枪子儿打在他身后的木桩上,震得耳膜发疼。枪子儿打北边打过来,打掉了药铺门前石墩狮子的脑袋,人群尖叫着一路逃开。那枪似乎并不往人群中间打去,像恶劣可怕的戏弄,然而没人敢把它当作戏弄。
有人怀里抱着小儿子,一边大声喊着“妞儿”;有人趁乱伸手到卖花的竹担子里,抓了一把被扯碎的栀子返身就跑,踩到一只不知谁跑掉的、新买的珍珠绣花鞋,一跤跌在人群里,那鞋子被踩进烂污泥淖里,露出半个鞋跟,绊倒好几个乱奔乱跑的人。嗡嗡的喊叫哭声排山倒海地涌来,一只黄犬立着尾巴,很快从门洞钻进去——犬比人要强。这个世界是嗡嗡声的,爆裂的,砰!
李四老头拼命稳住了马蹄子,回头大喊:“姑娘,咱们怎么着?”碧辉死死拉着沈黛的手臂,吓得流出了泪:“姑娘快逃命吧!我就是丢了这条命,也要……”沈黛捂住她的嘴:“没有人叫你死,咱们都会活。”
她掀开车帘,提着宽袖长衣下摆跨出去,坐到马车前头,和李四老头并排:“四爷爷,你只管稳住马,我给你看着路。还是庆安胡同,走吧!”
“我的姑娘,有这胆子!得嘞!”李四老头咧嘴大笑了一声,也不多话,驾着车夹在人群里开出去。碧辉的嘴唇不住地颤,眼里有泪一周一周乱滚,她冲着前头喊:“姑娘,使不得呀!那是枪子儿,可不长眼呀!”
震耳的乱喊淹没了她的声音。枪声渐渐逼近,一大队拿着枪的兵冲散了人群,他们朝着城南奔过去,狂风暴雨一样的脚步声落在地上,带出来一阵阵火药味的、血腥味的风。惊惶的人们主动给他们分出一条路来,大伙儿被拥挤得迷失了方向,有的挣扎伸出手去,却抓到前一个的衣领子,一齐重重朝后摔去。挤压,踩轧,人群是一堆受了惊的死气沉沉的麦垛,散发出汗臭的腐烂味道。
响了一声枪,响声在空气里横冲直撞,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他们的马蹬起蹄子,连带着马车结结实实晃了几晃,碧辉在车里发出一声尖叫,李四老头也低吼一声,叱骂着驯服这头畜生。
沈黛从宽袖长裳里伸出手,紧紧扶住车轼,从车旁伸出一只黑瘦的小孩子的手,眼明手快拉住她腕上系的金丝猫眼石串子。这个小强盗紧紧纂着那条手串,他的眼血红血红的,他看到了豆面、白米,数不尽吃不完的好东西,趁乱!趁现在!
不知哪处打来的子弹打在地上,砰!砰!砰!人群尖叫着朝城西逃散,猛力把那个小强盗挤到地下,踩着他破烂的衣裤过去了,踩烂棉花似的。碧辉缩在车里不住发着抖,她不敢去看外头的情形,越看不见,她越是害怕,子弹打在肉上、地上,打在墙上,兴许下一秒打在脑袋里, 嘭!姑娘和李四老头还活着么?兴许给子弹打死了,兴许现在有人抢了他们的马车,一个牛头马面的鬼!外头跑过去的是什么声音?皖系打进来了!封城没得活了!
她的脑海里演出妖魔鬼怪来,拿着枪狞笑着朝人开枪!砰!她告诉自己,碧辉,跳吧!跳下车,和大伙儿逃兴许还有条活路,荒年乱世,谁顾得上谁呢!跳吧!
砰!
沈黛回头大惊,她想伸手去拉,可碧辉那瘦小的个子被冲没在人群里,很快地看不见了。
李四老头已经重新拉好了马车,掉头朝一条小胡同穿进去,“驾”地一声:“姑娘,别看啦!这是碧辉丫头自个儿选的,由着她去吧。生死由命,她要是没个好歹,迟早能找回来。唉,姑娘,歇吧!从这条胡同拐出去,沿着广福街走,就是庆安胡同了!”
马车拐了一个弯,迎面正遇上一个骑着马的人。那人相貌颇年轻,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笔挺的深青色戎装,右手稳稳拉住了缰绳,左手提着马灯,一点光亮照着被军帽遮去的半边脸。
他的身后跟着一小队卫兵,他引缰勒马停下来,立即从那些人里走出一个,朝着沈黛的马车走过去。
那个兵大约看出来她才是个主子,老头子不过一个车夫,便站定了,拿枪远远地指住她:“到哪里去?”他的手扣在扳机上,手臂线条紧紧地绷着不动。
沈黛摸不清他的意思,便按实道:“正日里搬家呢,去庆安胡同。”
扣枪的立即仰着头向人报告,像是别人听不懂话似的,依旧重复一遍:“陆少,他们去庆安胡同。”骑在马上的人一声不响地听着,不置可否。
“打哪里来?”
“东六胡同。”
马背上的人忽然有了反应,伸手抬起一点帽檐,那是一张年轻、清俊的脸,却有着毫无暖意的眼睛,正在很淡漠地审视她。沈黛穿了一件家常的烟紫色缠枝桃花纹兰香锦长裳,梳着双髻,用金托海棠形珍珠钗绾起,不过寻常女儿打扮,丝毫没有纰漏可寻。
她也抬起头,镇定对视他的眼睛,心里没有作鬼的才敢这样做。
“东六胡同?”他轻声念了一句,抬眼询问似地看着她。
沈黛看着那双好看的眸子,墨一样的黑,像无底而冰冷的深海,照不见其他人的影子,那是会杀人的眼睛。然而她只点点头,望着那双眼睛坦然道:“东六胡同五号。”
果然,他看了片刻移开眼光,拉起马缰让出一条路,微微向她抱歉似地一点头:“我们在寻一个人。受怕了。”
那匹马撂了一下蹶子,然而他只是拉紧了缰绳一声低叱,它当即顺伏下来。那队人在他身后跟着去了。
沈黛一直在人前保持着超年龄的镇定,仿佛山崩也不惊似的,只有在此刻才心里一阵疾跳,发了一身薄汗。她的手搭在包袱上,感觉到里面的细软物事真真实实地还在,这才泛起细小的满足,然而想起碧辉的失踪,她的心又沉了下去,闷闷地总不见笑。
枪声渐渐地远了,一切又静下去,人们逃奔着回到各自的家,在各自的街坊添油加醋散播着讯息,半是得意的,他们也算大难中捱过来的人了,准是有后福,准是!人人都在担惊受怕,人人都有各自的打算,谁也不敢多说一句了。傍晚的时候照例关了城门,于是北平又成为一座多灾多难的,寂静的老城。
李四老头也不催她,他靠着马车兀自点了一管旱烟,吐出几个并不很优雅的烟圈,把长杆烟袋轻轻一磕:“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本长篇小说,在半年前已经完稿了。技术废最近才研究粗来怎么在晋江发文,现在才发上来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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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北平城古老的地图上,庆安胡同是一条小胡同,四个楷字歪歪斜斜地标注在纸上。但你走进它,会发现它比地图上来得体面许多,宽敞而精致,没有一些家底的人家是住不进来的,因为这里每户都有自个儿的院子,兴许里头搭着天棚、架着园子,关上门就是一个小世界。
它建在正阳楼与小盛开之间,这两家都是北平有名的吃食店,每日攒聚着众多食客。朝代改易,可北平人的胃口改不了,有谁跟吃的过不去?犯不着!于是正阳楼的兴盛成全了庆安胡同的平安。
崔长顺整了整身上的灰色短褂,一闪身进了胡同里一号人家。
白家在庆安胡同住了不过两载,却拥有绝对的名誉和声望,但凡哪家有个婚丧嫁娶、祭祖拜神的大事,无不登门请白先生出出主意,或写一幅对联、书信。并不是别家的全不识字、全不会写,而是没人像他能写一手狂放恣肆的好字,也没人像他,信口说得出“求圣君哲人,以裨辅而身”的文章。
白先生是历经了大清朝的旧人,却有新式的思想与睿智,他能够放弃东六胡同的气派,举家搬来此地安稳地过日子;他也能放下过去的身份地位,和蔼地和邻里相处度日,“哎,杨大爷,去北海呀?”“方四奶奶,您请早!” 他并不多话,可是平日温文尔雅的几句斯文话,也能深得胡同里大众的心了。
自打白家的先生和太太去了天津卫,平日写书信、求主意的活计就落到他们女儿身上。白芙侬生就一副好相貌,轻声慢语像极了父母,再火急火燎的事儿也能稳稳当当,逢着人总含着一点亲近的笑,像是从未有过困难烦事似的。这是旗人的规矩,也是她的一点体面。
崔长顺今日却顾不了许多,直奔了正间,进门道:“白姑娘,直皖开仗了!真!我刚从外头回来,到处都传哪,说是直系顶不住,估摸着要撤了,九城门也给关了!我看今儿这情形,沈姑娘该是不来了吧?”
白芙侬看了眼崔长顺,他是在正阳楼当差倒水的小利巴,忠厚实诚,否则她也不会允了自己的丫环□□嫁他,她心里想着沈黛的安危,眼睛便定洋洋地停在他脸上。
崔长顺被她这么一看,刚到嘴边的话更不好出口,搓着手涨红了脸才道:“那个……白姑娘,关了城门,外头乱得很,这要不……我带□□早点儿上家去?”
白芙侬知道他的意思,点头笑道:“□□跟了你,每天还来白家帮工,本就是给我占了便宜了,我怎么还敢留她?得了,快些你们去吧!”
崔长顺被这一点宽容感动了,难为情地搓一搓手,四下打量院子,一会儿说“白姑娘,我给您买几头大白菜放着?”一会儿又说:“白姑娘,我去打个井吧!挑几缸子水!”赶着紧要报恩一般。
白芙侬抿着唇笑起来,赶他走,道:“我也是有手有脚的,这些都会干。趁天没黑透,你们去吧,赶紧去吧!”等崔长顺和□□走了,屋子里寂沉沉,只有一盏景泰蓝鎏金花高足灯亮着,照着屏风上的各色人物,拢出很不真实的虚幻的影子。她坐在隐约的黑暗里,听着外头有一声没一声地开枪开炮,心里空落落地生出一丝忧惧,小黛在哪里呢?按说这几个时辰,怎么也该到了。莫不是……?
她摇摇头,不许自己胡乱猜想,把一块湖蓝色六合同春苏绣绢子塞到袖子里,起身准备一些热菜热饭,又拿了一盒点心,一齐摆在桌上。
天逐渐黑了,马车吱吱呀呀地拐进胡同,里头没有一个人,皎洁温存的月光照下来,反倒有一些哀凉。
沈黛拿着包袱下车,就听李四老头道:“姑娘,我得回家去看看,我得……我得看看他们!”他是个活了半辈子的老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北平,枪声炮声震杀了一切,这样的危险不安稳。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点哽咽,用手抹了一把脸孔,像他的儿女妻子已丢了命似的。
沈黛知道外头怎样的乱,拿着枪的兵整夜在街上乱跑,可怕的灯光人影,躲在暗处的浑浊的眼睛,可这一回她不能劝一劝,于是只道:“四爷爷,你小心!”
李四老头点一点头,振作一声喉咙,看着她郑重道:“姑娘,我李老四看着你从小长起来,往后的生死祸福,咱们谁也料不清。碰到任何事情,你只记我一句,事到临头须放胆!姑娘,记住了!”
沈黛应了一声,就听他别过头一牵缰绳,大声告别道:“走了!”马车踏着碎银似的月光一路离去了。
白芙侬听见外头的人声走出来看,一见了她赶紧跑过去,道:“怎么这么晚才来,可是遇到了什么?”沈黛想到砰砰乱响的枪声,到处逃奔的人的腿和脚,跳下马车的碧辉,这些东西揉成零碎的一团,说不明白,于是只微微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白芙侬拉着她进了南屋,两人坐着吃了几块点心,才一一地指给她看:“这儿也算宽敞了,有天井花园,也搭了天棚。你看外头那些石榴树,长得不比东六胡同的差,夏天遮起阴来是最好的。对了,碧辉那丫头没跟你来?”
沈黛这才慢慢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白芙侬听着听着,嘴角抿着的笑意淡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振作起精神安慰:“出乱子总有走散的,明儿长顺来了,让他帮忙打听打听就是了。”说着把话头一转,伸指一点她的额头,笑着莞然道:“你呀,也省会儿心吧。世道变得多快?你算得到今日,你能算到明日么?行了,可别再瞎想什么!”
白芙侬凭着往日的活络玲珑,尽力地说笑打趣儿,沈黛也深识时务,一起打着络子闲聊,绝口不提白天的所见所闻。
她们不提,可她们心知肚明。外头的枪炮一声接一声的响,街上传来脚的声音和人的声音,好像还有人唱哭戏:袁死了,吴还在!大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外头发生着很多陌生而诡异的事情。
渐渐起风了,吹击着窗户纸。
要说庆安胡同有什么坏处,那无疑只有一个:女眷多。女人一多,跟着是非便多。而流言是非的集散地,就在胡同东边,住二号的萧家。
萧宝络用手拎着几绺火钳烫卷的头发,滚胖的手指把它们绕成圈,用发卡别在鬓边,剩下的头发绾成一个不伦不类的莲花髻,她自以为把头发打理得媚好娇俏,于是伸长了短胖脖颈,对着镜子反复地照,一边费劲开口:“丽荣,这个头花样子好看么?”
蒋丽荣看着她的表姐,左看右看,像演戏似的大声夸赞:“好看!怎么不好看?姐,你穿新的丝绸布料就不合适,不显瘦。穿那件半旧的桃红配秋香色大棉袄子才好看,人穿旧东西,才精神!像样!”
萧宝络很受用地点一点头,去卧室换了那件臃肿的袄子出来,翘着腿跟她聊闲话:“丽荣,一号白家来人了,你知道么?”
蒋丽荣看着她有意歪扭着身子,好显示那件肥袄子上的大红花纹,嘴角不禁露出一点窃笑,一面道:“怎么不知道?噫,连隔壁胡同都有人来看,人家可是过去的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哪!”
萧宝络没听出话里头含的酸味,倾着身来了精神:“哎,你看见她什么样啊?说说,快,给我说说!”
蒋丽荣把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吊上去,再往边上一瞥。那时她偷偷开着窗打量,看得清清楚楚:沈黛穿着一身烟紫色衣裳,颜色素雅,可那袖子边上用金线暗绣着各种花纹。还有那双鞋,玉色缎子的鞋面,小米粒似的白珍珠缀在上头,鞋帮子上用嫩葱绿夹着金线绣出图案。那衣裳衬得人眉眼跟画儿似的,说不出的妥帖好看。
可她嘴里含着酸,冷冷地一笑,扬着手一扑扇子:“什么怎么样啊?一个鼻子一张嘴,是人都长这样,还能够怎么样?”
萧宝络心里暗笑她的无知,于是摆出一副善于交际的脸色来,道:“咱们得去走动走动,通个人情。听说那人原来姓郭络罗氏,祖上出过一个皇贵太妃、两个太妃,那可是天子亲戚!”
“我的娘咧,现在大清朝都没了,皇亲国戚,哪来的‘皇’?姐,咱们可不能凑这热闹。你想想,今儿直皖开仗了,万一皖系进了城,还指不定把这些个前朝旧老们怎么着!那时候问起罪来,咱们算个什么事?”
“那依你说,咱们就干坐着?”
蒋丽荣点头:“干坐着才好!等局面稳了,咱们有一步走一步,准没错!”
“嗬,蒋小姐,怪精明啊。”两人正说着,一个身量瘦长的男人猫腰钻进门来。他虽然瘦长,却没有一分读书人的儒气,苦瓜似皱着的脸上长了好几个麻子,久而久之,认得他的都以“赵麻子”来称呼。赵麻子长得不好,却有他的好处,凡给人家做短工,必偷着抠出一点好处来,给女人们买一盒胭脂、几斤杂拌儿。
也因为这个,萧家的小老妈们就对他宽容些,由着他“不经意”地占些便宜。
对于这个,萧宝络却极不满意,她是这家里的大主子、老佛爷,没经过她的点头而发生的事,都是擅作主张!于是她把脸一沉:“谁准你进来的?出去!”赵麻子抬起一只脚跨出门槛,整个人牛皮糖似地靠在门板上,朝她嬉皮笑脸。萧宝络“嚯”地站起身,肥脸上的肉抖了一抖,骂道:“另一只脚!”
麻子笑道:“我的姑奶奶,差不多得了吧?往后用得到我的地方多着呢!”
蒋丽荣故意抢表姐一步,伸手热情地招呼他进来:“赵哥儿,进来坐!”萧宝络转过头,很凌厉地白了她一眼。这是她萧宝络的地盘,是她大发慈悲把蒋丽荣搭救出那个穷得发霉的破家!她是贵妃娘娘,她就最多是个端着脚盆儿的陪侍。
老娘不说话,你还敢先张嘴?于是萧宝络扭着一身肥肉,扯着脖子朝外面,更加有气势地喊一句:“来哪!上茶,上点心!”
赵麻子撮着嘴热热地喝几口茶,捏着一大块点心:“两位小姐晓不晓得?一号的白家又搬来一个小姐,气派!真是气派!听说和什么宝庆王府有亲戚,放在从前,那不就是个格格么!”其实他不过道听途说个大概,却自个儿编出些假话来,显得他很知道底细似的。
萧宝络赶紧问:“哎,是!你说得正好,我倒想求个主意……”
赵麻子把眼珠子一转,呲着黄板牙笑起来:“打住,萧小姐,打住!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嗳,您二位想想,她是大清朝时候的人,皖系可不吃那一套,怎么着没准呢!您可别和一号的走太近了,说不准呀!”
萧宝络心里“咯噔”一下,切声问:“按你的说法,直系是铁定要撤了?我能在外头做高利贷生意,当时往直系府里送了多少银子!现在没戏了?”
“要撤,铁定要撤!”赵麻子仿佛就是直皖的高官,对一切了如指掌地一挥手,又俯下身来低声道:“您二位小姐都是女中诸葛,可就是差那么一点咱们男人的眼力见。您想想,直系撤走了,换了皖系进城,他们得拉拢一批名士吧?他们得抬举一些人吧?现在讲求的是男女平同等!您,萧小姐,保不准就能做女校的校长!您,蒋小姐,至少也得是个校监!等您有了手段,您想放账,想捞一点油水,那还不是白玩儿?这世道啊,就要它乱!谁趁着这会儿不争一争富贵,谁缺心眼儿!”
萧宝络眼睛里闪了光,深信不疑地点一点头,又道:“我倒是有几个钱,但不认识几个人,没法去弄呀!”
赵麻子咧嘴一笑,把胸膛拍得直响:“萧小姐,您还不了解我?我在皖系有的是朋友,有门路!有钱就好,有钱就好使!”他把如意算盘打得很好,等把萧宝络的钱诓到手,他就闪身走人,到南京或上海去。萧宝络是只狐狸,他觉得自己是狐狸祖宗,稳能骗过她,于是依旧装出沉稳老练的样子:“不过现在时局不稳,咱们别提钱,不急,不急!”
蒋丽荣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道:“哎,三号张家的男人不就在皖系府里做事?赵哥儿,帮个忙,探探情形去?”
赵麻子听了,自然一个劲点头答应。他要在明天晚上六点走一趟张家,再在后天晚上到此地来,这样又管到两顿饱饭……
作者有话要说: 刚在JJ安家发文更文啥的要研究半天,简直被自己蠢到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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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转眼到了第二天晚上,赵麻子换了一套浆洗干净的靛蓝色布衫,腰际挂着一串琉璃厂贱买来的假货玉麒麟,好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些。估摸到了六点,张家开始上晚饭的时候,他才走进胡同,敲开三号的大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穿着嫩绿锦袄子的小丫头,赵麻子把眼神粘在她身上看了几圈,才拱一拱手,装出很老练的样子:“在下来见张先生,麻烦通报则个。”那小丫环看他说得煞有介事,穿得却够寒酸,便把他领到西边屋子,指着南屋道:“先生和太太在打牌,你候着吧。”
赵麻子一听,马上躬着腰点头答应。他忽然想起张瑞冬在皖系情报科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生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赵麻子暗地告诉自己,不要怕,看看,那是人家的气派!
可他很是怕张瑞冬的太太沉烟。她虽是个妾,却能唬得丈夫撇下正妻和她一块儿住,又能唬得这里上上下下管她叫声“太太”。往日他来张家的时候,不论他说什么话,沉烟经常拢着一方巾帕,抿着嘴笑一声,仿佛看穿他的一切把戏。
他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张瑞冬散了牌局,只好硬着头皮往南屋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沉烟莺燕的声音传出来:“小黛,你别同我客气,别敷衍着我。你评评,我穿什么样式的衣裳最合身?”
张瑞冬笑了一声:“得了,你穿什么都好。多少件好料子,都入不了你的眼?”沉烟似乎是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两人都笑起来。
沈黛扬起眸子在一旁听着,等他们说笑够了,这才含笑道:“沉烟姐,要我说来,你身上这件就不够好。宝蓝配秋香色虽然贵气,到底显老。不如去福瑞兴买一匹魏紫色宝相花纹古香缎,做一件对襟的宽袖风氅子,倒很合适。”
赵麻子躲在门外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人,莫不是那个贵小姐?于是他探着头去看:张瑞冬坐在上席,叼着烟摸牌;沉烟和白芙侬靠坐在两侧,沈黛朝北坐着,正对着大门。他从前只觉得白芙侬生得玲珑清艳,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顾盼流转;现在看沈黛却要温柔清明上许多。一个是“芙蓉妆花朝慵起”,一个就是“玉簪枝上初明月”。
沉烟的儿子二虎和小女儿皎儿坐在地上玩儿,看见赵麻子,马上脆生生地喊:“爸爸,屋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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