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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牧云录-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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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去闲言,这天上午张牧云和月婵又随寺中僧人在那联灯阁里抄经。到了中午,吃过饭,依旧闲着无事,他们便一起去正殿佛堂中看和尚念经。立在大雄宝殿的侧门旁,朝高大幽深的殿堂中看,只见其中香烟缭绕,火烛通明。作为宝林寺的正殿,大雄宝殿进深轩敞,门口多悬经幡,因而殿内光线颇为幽暗。此刻正是寺内朝拜最盛之时,在烛影火光的掩映之下,好几十的香客信徒排在包铜皮的门槛外,看着那些先进去的信徒在菩萨面前祈愿上香。在他们于佛殿中央络绎不绝地跪拜祷祝之时,又有一队队的和尚在两侧往来徊旋,他们身穿着赭黄的僧袍,手敲着木鱼响罄,口中整齐地唱着梵歌经文,在大殿中为信佛的香客诵经祝福,同时也是在完成自己的修行功课。

    对着这景象,和身边见怪不怪的少年不同,失去过往记忆的少女观感十分奇特。大雄宝殿,壮丽森严。殿中檀烟缭绕,玉磬敲击,清香沁人的香烟里回荡着声声梵唱。看遍了禅烛,听尽了梵歌,受了那些信佛之人虔诚声容的感染,仿佛自己也变得六根业净,至少在这一时,心无一想。忘却了前尘梦,暂离了烦恼场,看殿内人来人往,自己的心正变得无比安详。当那些僧人柔和地咏唱清净的经文,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哼唱,仿佛这么做能净化消弭自己心中的迷惘……

    不过,月婵入迷,张牧云却觉得无聊。驰名远近的宝林寺唱经声中,他不停地打着哈欠。本来没多少睡意,被那佛香一蒙,梵音一催,便昏昏欲眠。他之所以没睡,不过是佛堂中那只包着金箔的功德箱时时将他从睡乡拉回。每回见着那些香客给功德箱中添送大把的香油钱,张牧云便又是眼热又是心烦。

    “唉!”

    张牧云立在佛祖殿堂,也不顾大殿中那三尊佛祖高高在上,在心中胡思乱想:

    “真没想到,这寺院生意竟是如此兴隆!咳,那个智光老和尚也是混赖,自己庙里财源广进,却还穿得破破烂烂去四乡八里丢人。偌大的宝林寺还缺他化缘?怕人借钱怎地!”

    想到这儿,愤愤不平,却还有些遗憾。他心道:

    “那佛祖也是,这般小气拘泥!为啥不肯弟子吃肉娶妻?闹得我现在一心向佛,却不能皈依。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眼见着铜钱不断落箱,张牧云心痛得直念佛。

    转过这些念头,他便有些看不下去,只想离了这伤心地。转头朝四下看看,他便眼珠一转,跟旁边正神魂悠然的少女小声说道:

    “月婵,这儿不好玩,我们不如出去打猎吧!”

    “嗯?”

    听得牧云说话,少女如梦初醒,应道:

    “好啊。”

    对张牧云的提议月婵无有不从,当即便跟着一起悄悄退出殿外。

    等出了大雄宝殿,这二人便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小跑着出了宝林寺山门。过了山门牌楼,张牧云便和月婵去附近不远处的石洞中取出上山时藏下的弓箭。等摸到那张柳木弓,揽起青竹箭,这二人便如鱼游大海、鸟入长空,欢呼一声投身到玉池山的荒莽山林中去。

    四月末的玉池山,蓊碧幽静。起伏连绵的幕阜山脉到了此处,山林格外茂密。深青色的松林,浅碧色的槐栎,明翠色的竹海,所有的林木都在这暮春时节迸出全部的生机,葳葳蕤蕤地填满玉池山整个岭涧沟壑。若在平时,于村陌街巷中看到这些零落分离的植株竹木,几乎不会留意它们的颜色,只知道一个“绿”字;但这里成千成万的树木成排成片地生长在广阔的山壑中,便形成幅员广大、花纹奇异的天然图案,浅翠、娇青、苍碧、浓绿,到这时才知有那么多绿色的种类,层次分明,连蔓成片,在浩阔的山川中涂抹出雄大壮绝的图画,又似一条无边无际的绿绒巨毯铺展在天空下。而造化的神工又细细琢磨,春风春雨催出了百蕊百花,苍翠的背景上一丛丛艳丽的山杜鹃迎春花处处绽放爆,山林巨毯上缀上一朵朵明艳的纹饰图画;穿梭于多姿多彩的山林,一路都是浓淡山峦、高低松竹、远近繁花!

    深山老林中又多异鸟。在张牧云和月婵往山林深处搜寻猎物的途中,穿花拂叶时又不时有鸟雀在头顶啁啾,羽色斑驳,如鼓笙簧。一路上,张牧云如数家珍,告诉月婵这是黄莺、那是鹧鸪、这是鹡鸰、那是云雀。他不仅能叫出五花八门的山鸟名字,还自称知道它们的语言。一会儿他告诉月婵,那只杜鹃正催人“布谷”;一会儿又说那边那只白羽灰点的鸟儿,一连串的鸣叫其实在说“王八插稞,韭菜萝卜,萝卜好吃,哪有许多”!还有的鸟儿跳来跳去,不停叫着“点灯找跳蚤”——种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鸟语,经张牧云惟妙惟肖地解释学出,一路逗得月婵咯咯直笑;而乐得前仰后合之时,张牧云又说正听到一只小母鸡在咯咯直叫;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还一个劲儿追问少年为什么她没看到。等醒悟过来之后,不用说又是一阵追打笑闹。

    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肆意笑闹一回,他二人也终于开始认真寻找猎物。过不多久,正在东张西望的少女便觉得衣袖被张牧云扯住。少年正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

    “月婵,别动。你看那边……”

    原来刚才张牧云忽然现,树林外正对着自己这边的斜坡上,正有只毛茸茸的灰兔子躲在草丛中吃草。

    “嗯。”

    听得张牧云提醒,月婵用轻微的鼻音示意自己看到,然后便和他一起悄悄地伏低身子,朝那边小心地挪近。大约离那块青草坡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俩便一起停下,隐在树丛中,伺机而动。这时离得近了,手握弓箭的张牧云看得更清楚,那只肥嘟嘟的灰毛兔正在那丛茅草后悉悉索索地啃食一蓬乌头草的嫩芽,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

    看清猎物,张牧云毫不手软。从藏身的树木后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支尖锐的青竹箭轻轻地搭在弓弦上,他便慢慢平端起手中这张柳木弓,手下暗暗使力,将粗麻搓成的弓弦静静地拉得如满月一般。

    拉满了弓弦,张牧云提起一口气,屏住呼吸,朝草窠中那只肥兔又仔细瞄了半天,最后估摸差不离才猛然松手——只听得“嘭”的一声弓弦响动,那支细长的青竹箭便如流星赶月一般穿林而出,转眼便射在那山坡上!

    利箭飞至,那原本躲在草丛中安心吃草的灰兔子惊了一跳,也不等看清周围生什么变故,便“吱吱”叫了两声,跳起来几个纵跃跃便消失在灌木丛中!

    “可惜!”

    见竹箭射偏,猎物逃走,张牧云满怀失望。谁知,正当他放下弓箭想要自嘲几句,恰在这时他旁边那位少女却突然跳了起来,拍着手欢呼道:

    “射中了射中了!”

    欢呼之声未落,月婵已如一阵旋风般飞跑出树林,朝那边山坡兴奋地跑去!



………【第二十八章 厨冷分山翠,霞空入水烟】………

    听说射中,张牧云一脸茫然。还在愣时,那飞跑过去的少女已从那边草丛中拎出一只大鸡来。

    原来,刚才张牧云指的是吃草的灰兔,月婵却看成旁边草丛中那只松鸡。也不知这女孩儿怎么看见的,这只松鸡浑身毛羽栗黄,伏在去年残留的枯草中几乎看不出,却被她见着。

    月婵兴奋地跑去捡猎物时,张牧云看看那松鸡位置,离刚才灰兔吃草的茅草丛还有好几步距离,不免脸有些烧。月婵提着猎物回来一连声地夸他是“神射手”,张牧云也一反常态,没借机吹嘘,只是胡乱支吾几声便搪塞过去。月婵以为他是谦虚,便更加敬服。

    不管怎样,张牧云总算箭无虚。他所猎这只松鸡,体型肥硕,几乎有乡间寻常母鸡两倍大。此地高山相对寒凉,山头上的禽鸟体质也相对肥厚。这只松鸡也算倒霉,当时张牧云憋足劲儿一箭射去,“扑”一下正扎在它颈子上,当时便告毙命。

    猎得松鸡,月婵还余兴未尽,兴奋地鼓动少年再在附近寻猎。不过山中路险,林径幽深,大中午出来感觉还没走多远,其实已是红日西堕,将近傍晚。张牧云钻出了树林,在山坡上看看西边的日头,便跟月婵说现在就得往回走;否则一旦天黑,在这些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很容易绊个跟头滚落山涧,那便不是闹着玩。听他这么一说,月婵也按耐下兴奋心思,提着那只毛羽尚温的松鸡乖乖地跟在张牧云身后,寻路而返。

    猎获这只肥硕松鸡,张牧云本来打算藏到先前存放弓箭的石洞中,等过两天下山时一并带上,看看能不能去市集中卖钱。那处石洞深处冷气袭人,松鸡存放个两三天不成问题。刚开始时,他心中只有这打算;不过走着走着,他便改了主意。踩着脚下的藤蔓蕨叶,张牧云舔舔嘴唇,心道:

    “罢了,吃了这么多天素,一点荤腥不沾,实在口淡。既打得这只松鸡,就是今日不吃,明天还得寻来吃掉,只白饶上一夜睡不好觉。”

    这么一想,他觉得很有道理,便含着口水把这主意跟月婵说了。听了这建议,月婵羞羞答答地点头,嘴里实也是口角生津了。

    一致作出这般决定,他俩便奔去起初那石洞。张牧云在洞中随手一阵掏摸,便像变戏法般从那些凹洞里取出盐巴、砍刀、火镰、木勺,甚至还有一只破口的铁锅。看样子他在这山中生火已不是一回两回。

    提着炊具猎物,张牧云领路,一阵七拐八拐他们便到了一处地势平缓开阔的山坡上。这处山坡,面朝西北,紧靠着一堵高耸的山崖。山坡附近有几片小树林,还有一条不知流坠何处的小溪。山崖上的石缝中则是水声潺潺,有几股清泉汩汩而下,在一片乱石中流过,汇入那条清溪。这样的地势,用张牧云的话来说,正是一个天然的厨房。

    此后的烹饪炊事,虽然月婵有心当作主力,做好女子应为的角色,但这野外山间的烹煮,显然那少年轻车熟路。

    嘱咐少女在原地等着,张牧云便先去附近树林中砍了不少木柴,还割了一摞去年遗存的干茅草,厚厚地堆在一边。然后他从柴火中选出几根齐整的木枝,用顺手牵来的青碧藤萝缠绕架起,变成两座简陋的炊灶。他又让月婵拿铁锅去接了半锅山泉水,用粗藤系着悬在两边木架中间,下面填好柴草,便打上火开始烧水。叮嘱了几句让月婵看灶添柴,张牧云便去附近的山林中采摘待会儿做汤的鲜菇。

    在林中一番寻觅,在树根上摘了几把雪白的蘑菇,还寻得几片适宜烹煮的药草,便回来月婵身边。这时女孩儿已将松鸡用煮开的泉水褪好毛,光溜溜地放在铁锅中。张牧云将蘑菇药草递给月婵去山泉边去洗净,自己提起那把砍刀,在山溪边将褪过毛的松鸡开膛破肚,清理好内脏,便拿回来用木勺中调好的盐水里里外外地仔细涂抹一遍,再用一根青树枝穿了,架在木架上开始生火慢慢烘烤。这时候旁边那座木架上悬着的铁锅中又换了一遍水,月婵将洗好的蘑菇草药一股脑儿下进去,也开始用小火慢慢煨煮起来。

    大约锅中水汤微沸,那边松鸡也被烤出油来,有几点滴到火上,出微微地嗤响。张牧云把出油的松鸡拿过来,滴了几滴油在清汤中,便又放回去继续烧烤。在这之前,烤鸡的火苗只是微微舔着鸡身,并不直接烧着鸡肉。张牧云告诉月婵,烤鸡出油前用的是阴火,要是这时直接放在火焰中,很容易烧焦变黑,涂在鸡身上的盐水也不容易入味,很可能会烧出苦味。既然现在出油了,他便动手把烤架两边搭**字形的树枝朝两边掰掰,让松鸡降低到桔色的火苗上,然后搓动木棍让鸡身在烈火上滚动烧遍。据他说,这样可以消弭先前用阴火烘熟留下的阴气,完全催出香味。

    张牧云煞有介事的介绍,恐怕也确有道理。等他拿松鸡在明火上直接翻滚烧烤时,那鸡身上出油脂遇火时“滋滋”地响声,果然那先前悠悠飘动的香气忽然转成浓烈的肉香,直扑进月婵的鼻子里。月婵忽然觉得饥肠辘辘,十分饥饿。这时候,那锅中的鲜蘑药草清汤也开始沸腾,月婵便赶紧去加进些盐巴,张牧云则将锅下的火苗踢灭。又过了一会儿,那松鸡也烤得油光滑亮,焦酥诱人,他们便也把那堆柴火扑灭,这顿晚餐便正式宣告完成。

    等到了吃那烧得焦黄流油的松鸡,喝那清香扑鼻的纯白鲜菇汤,这经历便成了月婵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她从来都不知在这样荒山野岭上,还能做出这样味道甘滋香醇的珍馐美味。只有一个木勺,她和张牧云轮流着用它喝汤;吃烧鸡时也没有筷子,直接便拿手在上面撕扯。于是对月婵而言,不仅是吃到口中的山珍鲜美,这样放开手脚不顾仪态的大吃大喝,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让她乐此不疲。

    除此还不够;吃到一半时她那牧云大哥又告诉她,这滋味鲜美的蘑菇汤中他加了山麦冬和大青叶。山麦冬养阴生津,润肺清心,可解津伤口渴、心烦失眠,是他怕她这些天在山寺中睡眠不好。大青叶则是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良药,他想月婵喝下后,可以让她手臂上的红疹能更早退去。

    不经意间流露的殷勤关切,似是那三月的春风,温暖了整个心田。默默地听着少年的话语,体会着这样润物无声的关怀,月婵忽然只觉得自己好像泡在了滚烫的热水里,浑身热流绕遍,酥**麻。而这时那少年还在唠唠叨叨地说,那大青叶味甘微苦,不知她有没有尝出苦味,是不是不好喝——此时月婵虽然很想告诉他,没有苦涩,全是甘甜,可是她直到最后都没说出。她怕自己张了口,说了话,便会驱散这样从未体验的美妙感觉。附和着张牧云的话语,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两声,便沉浸到那种飘在云端、沉在水中的恍惚感觉中去……

    月婵与张牧云吃这些野味之时,那日头正挂在西边的岭头上。夕阳返景,日头着彤红的光芒;他们身处的这片山坡石壁被照得如同披着红幔一样。津津有味地吃肉喝汤,偶尔抬眼看看,便现那太阳已悄悄移到更西北的洞庭湖上方。等到接近尾声时,缓过神来的少女偷偷地摸摸自己肚子,却现本来平坦光滑的小腹已悄然若鼓。

    食毕之时,霞映澄空。吃饱喝足后用山泉水洗去嘴边的油渍,张牧云便和月婵坐在山坡一块大石上并肩看那云霞。这时头顶上云霞满天,眼前的山林却已坠入暮霭;无论是远山近林,全都阴翳晦黯,看不太清。举目远眺最吸引目光的,还是那极远处霞光掩映的洞庭。

    日落湖平,烟生岸远,无风三尺浪的洞庭大泽此刻在眼前只是一片平静幽渺的水光。日下洞庭,红日坠处水亮空明。夕华映彩,一缕缕缥缈的云翳如同片片光的羽毛,飘飘然浮于一片空明,也不知是飞在天空还是漂在水里。明霞可爱,惜乎须臾;当默然凝睇还想再多看一眼,那落日忽不见了踪影。明丽的水色霞菲消失,头顶的云空深蓝暗紫,有一钩眉月闪耀着玉华自东方升起。

    逝去了洞庭湖西的霞波,一直专注凝看的少年恍然若失。

    烟霞欲栖,林壑将暝,默然无语一时,他便跟身边人说起话来。也许是朦胧的月色让思虑变得不那么市侩,或是沉静的山林让人心思邈远,絮絮说起话来便不那么鸡毛蒜皮。张牧云少见地跟姑娘谈起自己的人生理想。他敞开了心扉,放纵了感情,告诉月婵他一定会成为张家村方圆十里内第一有钱的财主;到那时他再也不会像自己名字那般空虚,他真能在草甸中牧牛牧羊!

    吐露了心声,他又问月婵对将来有什么想法。曼丽流慧的少女望着月霭流岚的山林,沉思了片刻才告诉他,她想早些记起以前的事。

    “嗯,那是应当。”

    听了少女的回答,张牧云觉得刚才自己多此一问,有些傻。他却不知,身边的女孩儿此刻却在心中对他无声地言讲:

    “牧云大哥……这只是我前几天的愿望。月婵现在……只想一辈子都能像现在这样!”

    夜晚的山林里,在这些听到和听不到的声音中,时间悄悄地流逝。也许心思各异,但在这样大多沉默的枯坐里,这对年轻人却丝毫不觉得沉闷。当月移中天,仍在恋恋不舍望着西北远方的少年讲起一个当地的传说:

    “妹子,我听村里老人说,如果有哪一天那太阳落到洞庭之下时,西天上映出翡翠一样的绿光,那时便能实现任何的愿望,尤其是姻缘……”

    朦朦的夜色里,讲述这传说的少年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神光。只不过这时那极目远望的洞庭西畔,恰失去所有的光亮,沉入无尽的黑暗……



………【第二十九章 佛院兵机】………

    也许和女孩子在一起,再平淡的时光也会过得有意思。以前张牧云傍晚时坐在自家屋后山坡上看落日,呆到那霞光消失便回屋;这回和月婵坐一块儿,看完了霞色看山烟,看完了山烟看月出,不知不觉就夜色深沉,好像那夜晚的神灵嗖地一下便降临。

    并坐在山岩上,不知何时起风了。风吹叶响,高天流云,本就朦朦胧胧的月牙被昏沉的云翳遮住,那远处几点泉瀑的反光便像燃尽的蜡烛,在视线中熄灭。山野中一片漆黑。月黑风高之时,再也不能在这山坡上呆坐,他们便跳下山石,收拾了一番准备回寺去。穿过一片树林,再绕过几堵巨石,不多远便到了来时的石洞。张牧云将弓箭炊具放回,二人便迈上山路回寺去。

    踏上通往宝林寺的山路时,夜已经很深。因为没有月色,脚下的石阶便显得有几分险峻。张牧云搀起月婵的手儿,扶持着一起向上小心地攀行。平时半炷香的路程,这时便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若只是走得慢还罢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张牧云的眼皮不住跳动,心里也莫明虚,疑神疑鬼地总觉得今晚有什么事要生。

    “真是邪门!”

    张牧云心里忖道:

    “莫非这天上真有菩萨?今日也不过就是在佛门净地左近杀生,那佛祖便来怪罪。这眼皮直跳的!”

    心怀着鬼胎,渐渐那宝林寺也近了,不多久就看到那高耸的山门。看见熟悉的寺门,张牧云悬着的那颗心也放了下来,心中暗笑自己胆怯。

    不过,就在快走近山门时,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夜色里,他拉了拉手,示意月婵也站住,然后便伸出鼻子,在风中使劲嗅了嗅,便现这山门外回荡的风息里竟满是浓烈的香油烧火味。闻出异味,心中诧异,他便再朝前走走,到了那山门石柱边时,一眼便看到那往日到这时一贯幽静的山门殿前广场上,竟正是人影幢幢,***通明!

    “奇怪!”

    目睹这情状,张牧云心中好生犹疑,想道:

    “就看这排场,应该是件*事;可是这几天我也没听寺里人丝毫提起过啊……”

    不明就里,按理说要换了别人,走过去看看就知道了;但张牧云一向混生活惯了,常人眼中的不法事情也做过一些,便格外机警。他没愣头愣脑地往里走,而是拉着月婵就隐在这山门楼左侧粗大的石柱旁,朝里探头探脑地观望。

    “不是在做法事。”

    远远看了一会儿,张牧云就得出这结论。据他所知,这些和尚做法事一贯铺张;为了募化香油钱,法螺大吹,皮鼓大擂,佛经念得震天响,一向唯恐旁人不知。虽然现在是夜深人静,高山中罕有人迹,他们一时也该改不了习惯。而现在那放生池后的山门殿广场上,虽然看起来人头攒动,却颇为安静,正是十分可疑。一会儿他又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想道:

    “摆开这仗阵,难道是怪我今天在佛门净地杀生?下午之事不知被哪个多事和尚看去,便去跟老和尚告状,现在便拼得不睡觉,点起火把专等我回来罚我?可是也不用这么大仗阵吧!”

    “……呃,不对。”

    很快他便推翻了这想法。即使不说他并非佛门中人,以他跟老方丈多年的交情,知道这和尚头儿真有些修为。遇到恶事他绝不会以武力相向,最多只会在明天后天结帐时做些手脚,少付工钱。

    “究竟出了啥事?”

    疑虑重重,眼见那山门殿离这儿还远,张牧云便示意月婵呆在原处,然后他一个人猫着身子蹑足潜踪向前,悄悄走到左边通廊一处暗影中才扬起身子昂起头,朝那边人影晃动处细细张望。

    张牧云在前面观察,其实并没多少功夫,但藏在后面石柱阴影中的少女却觉得等了很长时间。而这时候,那位在前面主心骨一般张望侦察的少年并不知道,此刻对后面那少女而言,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靠前观察。记忆暂失,但即使是放眼天下也凡卓绝的神睿灵机并没一起消逝;目送张牧云上前,少女缓过神来,只不过抓着风尾一闻,便知今晚这深山古寺清净禅门中,正是诡雾森森、杀气腾腾!

    察觉出这一点,许多天来惯于娇娇柔柔言听计从的少女,不仅不恐惧,那眼波睥睨横扫之时竟还有些兴奋莫明!



………【第三十章 处晦若明,思破生死之关】………

    宝林寺出事了!

    霎时间张牧云只觉得身上寒毛一齐立了起来,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在瞬间凝固。强自定了定心神,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朝那边***通明处观看。很奇怪,出了这样匪事,那广场上现在却异常安静,现在自己已离得不远,却也和刚才一样听不到多少动静。那山门殿前的广场上,宝林寺的和尚看来都已到齐,略数一数,有三四十位,全都跪在广场的石板地上,朝内围成了一圈。中央的空地上,燃着一座熊熊的火堆,火光冲天,张牧云眼神不错,甚至还看清是些寺中的木椅木桌在熊熊燃烧。

    只是,他连耀眼火光中燃烧的木料形状都看清,却到这时还没看见那位胁迫众僧的罪魁祸。气焰熏天、吞吐不定的火光中,一位身长体阔的黑衣人有如能隐形匿踪,明明他的袍服颜色和旁边的火焰烟光迥然相异,却似一团飘忽烟雾,直等到他开口说话时张牧云才现他。只听噼里啪啦的椅凳燃烧声里,这人开口忽然说话:

    “智光大师,本座今日来贵寺拜望,并不为跟贵寺为难。刚才我已说得很清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一个出家人,又是得道高僧,又何必如此执着!”

    这人说话声音阴沉,吐字却十分清晰;尤其奇特的是,虽然四外都是山岩寺壁,他这句话却没有丝毫回声。这一点乍听没什么,等回过神来想一想,却让人毛骨悚然。张牧云察觉这一点,心中惊异,微微抬起头想看看那人的脸,却现他虽然面对着自己这边,却好像融在火气焰光里;不用说想看清他的容貌脸形,就连他身躯轮廓都很难看得清。觉这一点,再看到偌大的广场上那么多僧人都只在这孤身一人面前老老实实地跪着,张牧云心里就更加忐忑。就在他心中七上八下之时,那智光住持也开口说话:

    “这位好汉,不是老僧执着。以你人材,事先应已将敝寺好生查探。那施主想想,以我智光为人,可是那惜宝轻身的不智之辈。”

    老方丈言语从容,不慌不忙,娓娓说道:

    “施主,老衲知你求宝心切,可是再说句出家人本不该说的话,我宝林寺虽然山高水远,远离尘市,可在这洞庭湖南也散屈一指。宝林寺向来香火旺盛,善捐无数,寺中常有百千银两存贮。这些已足够弘扬佛法,何须要匿着宝物。拿它换钱怎地?施主您也不是一般凡夫,何不想清这道理?善哉善哉!”

    智光这番话,语调也甚是清晰,同样一字不拉地传入张牧云耳里。这番说辞,直听得张牧云暗挑大拇指。虽然一贯和老方丈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他也一直知道这智光修为高深,绝非泛泛之辈。刚才这番话,智光说得入情入理,不卑不亢,若他面前换了是自己,不等说完便心悦诚服,赶紧将这位跪着的高僧解开捆绑,恭敬扶起,说不定还赔礼认错。

    只是,很显然他猜错了。等智光说完,广场上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忽有一缕阴恻恻的笑声倏然飘起,只听那人仰天狂笑道:

    “哈哈!好个老和尚!既知我非常人,却还想骗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本座望气之术天下第一。本座早就勘到洞庭一带宝气流露,时现时匿,早就在这洞庭一带多年察访。这宝物世所罕见,不仅宝泽云华光韵出奇,竟还知灵迹自抑,从来飘忽无形,连本座这样阅宝无数之人也生平罕见。这样灵宝,本来就算我谙熟望气,也察不出它确切方位。只是合该本座机缘,或是那宝物有灵自知出世之期已至,竟在十多天前华光大盛,纵然只是一瞬间,便已让我勘出它就在这宝林寺!你还跟我扯谎?”

    恐怕这事确实得意,并且憋了很久无人倾诉,这有恃无恐的黑袍怪客当着阖寺众人将秘密和盘托出,也传入张牧云耳里。

    毫无顾忌地说了这一通,黑袍人语调忽转柔和,竟似静夜忽下起春雨,无比亲切无比蛊惑地劝诱:

    “大师啊,您也是得道之人,且又年高德劭,又岂忍宝器蒙尘?此暴殄天物之行,拿你佛门话来说,便是会遭报应。况且本座寻访此宝,又非自用。也不怕给大师您看——”

    说着话,这人弯下腰,掀开胸前的黑袍衣襟,似乎给智光方丈看了什么徽章标记。本来他这一动作,光影错动,张牧云便睁大眼睛想借机看清他长什么样,谁知纵然这角度毫无火光掩映,那人脸上竟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清。见得事情古怪,张牧云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提他恐惧,再说那智光方丈。这时他已看清那人胸前袒露的标记,一时也是神色大变。先前纵然遭了那么多惊吓,他也一直面不改色,镇定从容,谁知这时一张老脸却揪得像刚咬了一口苦瓜。

    “哈!”

    见智光脸上变色,那黑袍人也得意扬扬,仰天笑道:

    “不错不错,不愧是朝廷敕封的住持,果然识货!”

    他低了头,又提高声音对地上的老方丈说道:

    “方丈大师,您既知我身份,便该信我绝非为一己之私。您是释门弟子,却也应知这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大师您跟官府的交游见识,绝不会不知我这番寻宝是为了谁。怎样?你现在该知本座这番举动绝非为一己贪念了吧?”

    “呃……”

    他说出这一番话,老方丈的脸色也渐渐和缓下来。只是,等那人说完他低着头努力想了一阵,再次抬起头时却还是一张苦瓜脸。老和尚苦着脸仰面告道:

    “仙师啊,您既是这等身份,老衲自然不敢藏私。只是有一点您却可能误会了;老衲是佛门之人,便绝无什么真正争竞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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