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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毒(二)-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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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流云心中,万长亭如同亲父,即便朝廷颠覆,志愿幻灭,万长亭也当如九毒所言,像个枭宦一般,死得体体面面。流云无法接受万长亭毫无尊严的死去,更害怕看到万长亭落得狼狈悲惨的下场,当一个人所有的希望皆在一瞬间幻灭的时候,他纵然拥有无比坚韧的个性,也难以承受如此绝望的打击。
  然而,这厢流云话音刚落,一声怒喝便响彻大堂:“流云,你这叛徒!死到临头还废话作甚!”
  流云呆了呆,寻声望去,只见沈犹枫身边,不知何时已立着两名神色冷傲的青年,一人持鞭,一人持剑,皆身着铠甲,威风凛凛,那怒斥之人正是持鞭的男子,流云当即认出,这两名青年首领,竟是李云蓦和唐青羽,再往二人身后一望,那鹤香软玉阁外,已矗立着无数龙鼎联盟的强兵悍马。

'61'第一百七十八章 复 仇

  流云眼中尽染绝望,不禁仰首靠上身后的梁柱,咬牙一声沉叹。
  唐青羽终于得见万长亭,心中恨意如潮涌般袭来,他报仇心切,当下夺上前去,抬手便朝万长亭扇下一记狠辣的掌风,怒目骂道:“阉贼!昔日在名州,你与部下劫夺我身,肆意羞辱!今日,我定将你亲手血刃!”
  万长亭阖上双目,神色愈发令人难以捉摸,只漠然道:“你动手便是。”
  唐青羽眼中窜动着复仇的火焰,他浑身颤抖,手握剑柄刷地将腰间的凌空剑拔出,手腕却被李云蓦的长鞭倏然勾住,唐青羽一顿,便听李云蓦叫道:“小羽!不可急躁!”
  “休要阻我!”唐青羽面色铁青,悻悻地猛扯鞭子,厉声道:“我等了三年,只为今日报仇雪恨!谁也别想阻我!”
  李云蓦嘴上虽淡定了一回,心中未免焦急,忙抖开长鞭奔向前去,手掌轻轻地抚上唐青羽的肩,哄他道:“小羽,莫要动怒,你忘了在青州时,曾答应过我什么?”
  唐青羽呆住,竟一下子恍了神,铁青的面色微微一红,径自默不作声。
  李云蓦将头凑近唐青羽耳边,压低声音,温言道:“这阉贼身系洗泪崖之变和麓州惨案的真相,为了沈犹枫、九毒和连翘,你我且将仇恨暂搁,待这阉贼道出实情,再诛他不迟!”
  唐青羽狠狠地咬着唇,似乎在强压怒火,半晌后,他突然将长剑收回鞘中,横眉冷眼地盯着万长亭,啐道:“阉贼!便让你再苟活一个时辰!”
  九毒不禁微微一笑,未想到,短短月余,云羽二人的脾性竟磨合得如此默契,想来他二人定是又经历了一番战场上的生死考验,方才彻底放下心结,对彼此倾心托付,九毒心中甚是宽慰,只可惜,自个儿再无机会向他二人好生问个明白了。
  见唐青羽恢复了理性,李云蓦方才松了口气,旋即神色一凛,向万长亭斥道:“阉贼!本座给你个机会,你若如实相告,本座便赐你个全尸,倘若不说,本座即刻教你五马分尸!”
  此言一出,万长亭竟然仰头大笑,这笑声听上去毫无恨意,却冷得教人心寒,甚至暗含着讽刺与嘲笑。
  “你笑甚!”李云蓦怒目相向,一脸鄙夷:“想用笑声来掩盖心虚和害怕么!”
  万长亭充耳不闻,径自尖声长笑,李云蓦终究按捺不住,朝着万长亭“啪”地便是一个耳光扇下,痛声骂道:“你祸国殃民!这个耳刮子!本座先替天下百姓送上!”话音未落,手起掌落,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万长亭的老脸上,斥责声凌厉至极:“你坏事做尽!这个耳刮子本座再替小羽送上!”
  唐青羽一颤,不禁鼻心微红,神色复杂地看了李云蓦一眼,目光温和了下来。
  万长亭的笑声嘎然而止,一道血痕顺着他嘴角的掌印缓缓流下。
  “义父!”流云声嘶力竭地叫喊声取代了万长亭的大笑,他颇觉受辱,当下瘫倒在梁柱边,竟是心如死灰。
  连翘心中一抽,纠结地咬了咬唇,那只抵在流云嘴边的青花瓷瓶竟颤抖得厉害。
  万长亭未作任何辩解,他睁开了双目,幽然看了眼李云蓦和唐青羽,未发一言,又转眼望向九毒。九毒心中咯噔一下,霎时涌起一股甚是不安的预感,未待他开口询问,万长亭的目光便定格在了数丈开外的沈犹枫身上。
  沈犹枫自始至终都处在一个冷眼旁观的境地中,此刻他迎上万长亭的目光,面色极寒。
  李云蓦又怒又急,不禁叫道:“沈犹枫!仇人此刻便在眼前,你为何始终沉默不言!”
  沈犹枫凝眉盯着万长亭,冷冷答道,“他不会说的。”
  万长亭一声轻哼,讽笑着开了口:“你倒是比沈犹信要明白得多,所剩的时间已不多了,不如……你便同咱家最后再做个交易罢!”
  “混账!”李云蓦破口大骂,心中不安起来,喝道:“穷途末路之人是你!还敢危言耸听!”
  万长亭并未在意李云蓦的唾骂,犀利的目光丝毫未从沈犹枫身上移开,他径直问道:“你答不答应?”
  沈犹枫不动声色,当下迈开步伐向万长亭行去,至他跟前凛然站住,垂目问道:“如何交易?”
  万长亭一咬牙,突然抓住沈犹枫的袖子,压低声道:“你放我的义子蓝婴一条生路,咱家愿以死为你求证!”
  “诺!”沈犹枫毫不迟疑,答得极其果决,他凛然站着,仿若天神一般,并未侧过头去看流云一眼,却暗中拉过九毒的手牢牢握住。
  九毒猛然一个激灵,刹时想到了什么,不禁心思骤沉,再看沈犹枫,见他神情冷静,面容上既瞧不见恨意,也看不出怒气,更无任何惊异之色,但他的两道剑眉却锁得更紧,九毒遂明白,沈犹枫已然领悟了万长亭的话中之意,且与自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洗泪崖之变一直是墨台鹰三缄其口的禁忌往事;麓州惨案与玄子道又跟墨台鹰脱不了干系;万长亭对真相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已看透了沈犹枫和九毒心中的怀疑与推测,要跟他二人进行最后的较量,所谓较量便是交易,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攻心术,这个把持朝政二十年的枭宦,岂是等闲之辈?他临死前的这个要求,已暗中将矛头悉数指向了墨台鹰!
  “当年在洗泪崖上,沈犹信并非死于咱家手中,而是死于他自己的湛卢剑下……”万长亭缓缓地启齿,语气尤为淡漠,声音却很洪亮,仿佛是故意说给所有人听,“……那湛卢剑刃被人暗中灌上血竭,沈犹信却并不知情,在他同咱家交锋之时,为护信王不慎被剑刃划伤,这小伤对他一个朝廷将军而言本无大碍,哼,可那血竭是何其厉害!毒入刀伤,不死,倒是奇迹了……”
  枫九二人冷然听着,既不询问也不做声,似乎与万长亭达成了某种默契。
  李云蓦想了想,愤然问道:“那真正的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万长亭冷哼一声,并不回答,继续道:“还有一事,当年先帝实已颁下终止诛杀信竹二人的快马密诏,但那密诏却不知何故于途中遇阻,送诏之人被暗杀,待密诏送至洗泪崖时,信竹二人早已葬身崖底……”
  唐青羽寒声问道:“谁是截诏之人?!”
  万长亭依然不答,突然间,他嘴角划过一丝异常诡异的笑容,恸声道:“麓州惨案便是那下毒和截诏之人的报应!”
  “你胡说!”连翘腾地站起,嘶声叫道:“我父亲绝不是下毒之人!绝不是!”
  万长亭冷笑尤甚:“那麓州知府……不过是个替罪羔羊罢了!”
  “万长亭!”门外一声断喝,仿佛雷霆万钧,气势卓然,只见一个全身金甲、威风八面的男人在无数精锐的护随下跨了进来,霎时间,鹤香软玉阁内兵戈涌动,杀气弥漫。
  “拜见主上!”众人见了墨台鹰,纷纷垂首施礼。
  墨台鹰沉着脸,径自向万长亭走去,他未持任何兵刃,掌心却暗中云集内力,只销出手,万长亭便再无开口的机会。
  万长亭并不惊惶,神色间依然带着以牙还牙的痛快之意,他翘指轻捻起肩上的白发,似笑非笑道:“墨台鹰,咱家临死前,会让他们一点一点地听明白,一步一步地想清楚……”
  “住口!”墨台鹰大喝一声,竟是震怒不已,他不由分说,箭步一纵奔向前去,步伐极快极稳,衣袍之间飘出凛冽骇人的浓郁杀意,眨眼间,他双掌一挥,照着万长亭的天顶猛劈而下,掌风如决堤的洪水急冲而出,毫无预兆,却未留任何余地。
  离万长亭最近的枫九二人静立不动,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局,全然不出手阻拦;云羽二人神色大变,齐齐叫了声糟糕,却哪里还来得及阻止?只见万长亭痛啸一声,仿佛困兽一般悲鸣,亦如厉鬼一般狂妄,喉中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头颅上已是血流如柱。
  阁中一片惊哗,众人俱骇,虽然以万长亭的功力,与墨台鹰单打独斗可战百余回合,但眼下,万长亭既不躲闪也不反抗,反而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这举止实在教人费解。
  “你看清楚了罢!”痛啸之后,万长亭转回冰刀般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身侧的沈犹枫,仿佛完成了交易一般,他释然地扬起了嘴角,笑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成王败寇……不过都是轮回罢了!沈犹枫!咱家在地狱等你!哈哈哈……在地狱等你……”
  话音猛然断掉,万长亭那张血迹斑斑的老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容,心脏却在瞬间停止了跳动,一代权臣,就这样睁着斜吊的鹰眼,在众目睽睽之下森然死去。
  “死了?”唐青羽猛地一抽,方才回神,见万长亭被墨台鹰一掌拍死,却未作任何抵抗,不免感到惊诧,又见万长亭死不瞑目、形貌惨烈,唐青羽眉头深锁,心中的恨意竟不似先前那般强烈,他既迷茫又纠结,径自怔怔地立在原地。
  李云蓦亦是一惊,他下意识地将手探至万长亭鼻下一试,不甘地锁上双眉,轻声叹道:“死了……”
  沈犹枫冷然不语,看上去无动于衷,但他那只紧握九毒的手掌,却是颤抖不已。九毒面色苍白,心如乱麻,聪明如他,和沈犹枫一样,已完全看懂了这场交易的真正目的——
  万长亭根本不会道明谁是真正的下毒之人,他旁敲侧击、点到即止,皆是在等着墨台鹰出现,好让后者亲自送他归西。若墨台鹰与真相有关联,那么一旦万长亭谎称要将真相说出,墨台鹰心中有结,断然不会深思,必会迫不及待地动手诛杀。万长亭这个最后的交易,既救了流云,也让沈犹枫再一次证实了推测,虽未彻底揭露真相,但真相已近在眼前,呼之欲出,再迟钝的人,也当心中有数,对沈犹枫而言,这个结果,从此以后都会让他痛不欲生。
  鹤香软玉阁内血腥味弥漫,无一人开口说话,空气中寂静无声,过了半晌,角落渐渐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啜泣声,众人寻声望去,那哭泣之人,竟是流云。

'62'第一百七十九章 涅 盘

  见流云啜泣,众人纷纷望而喟叹。
  “十三年前……我便是个死人了……何须生路……”流云一边啜泣,一边缓缓转过目光,绝望地望向九毒和沈犹枫,他满面泪水,神情却不减孤傲,说道:“我害你二人差点送了命……呐……杀了我罢……”
  沈犹枫无动于衷,冷言道:“我答应万长亭放你一条生路,便不会食言,你我之间的仇恨,自此了结!”
  九毒心中一动,叹息道:“枫哥哥,你不恨他了,是么?”
  沈犹枫扬臂将九毒揽近身侧,喟然道:“不再恨他。”
  九毒轻轻点了点头,转身道:“流云,若不是你一再暗害,我和枫哥哥又怎会走到今日?如今你手脚俱废,我已杀你无用,让连儿和云哥哥来处置你罢!”
  流云自嘲地一叹,突然眼睛一亮,瞪着李云蓦道:“我背叛天云旗……背叛你……你自当诛我……来啊……杀了我……”
  李云蓦眉头深蹙,心中万般难受。纵然流云从未真心效忠过龙鼎联盟,但他毕竟跟在李云蓦身边数年。想四云年少之时,跻身江湖,唯李云蓦之命是从,且有过并肩作战、欢歌笑语的日子,而李云蓦对流云,又比对其余三云更为依赖、信任和照顾。李云蓦为人豪爽,本不是个容易记仇之人,时光飞逝,他对流云的恨意早已不似当初,如今连沈犹枫和九毒都能原谅流云,李云蓦更是发自肺腑地愿意释怀和原谅。他一时拿不定主意,遂下意识地瞥了眼身旁的墨台鹰,见墨台鹰沉色不语,遂自个儿默了默,咬牙说道:“我顾念昔日的主仆之情,不会再动一个废人,且留着你……好生赎罪罢!”
  “赎罪……”流云轻喃一声,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上,不禁隐隐地染上难懂的悲哀。凡人皆贪生畏死,因世间他事,皆有解决之道,唯独死亡,无可商量,然于流云而言,死亡却是最直接的解脱,他不贪生,不惧死,却独独输给了绝路,输给了幻灭,输给了生不如死。
  连翘垂目盯着流云,恨然道:“你当初残忍对待他人之时,恐怕从未想过今日竟会求死不能罢!”
  流云虚弱地看向连翘,眼神中飘过一抹无人明白的落寞,顿了顿,他忽地恸声问道:“你当真……恨我么?”
  “恨!”连翘心中一痛,嘴上却毫不犹豫地凄厉答道:“你有多恨我,我便有多恨你!”
  “是么……”流云喟然,将头靠上梁柱,嘴角刹那扬起一抹玩世不恭地戏谑:“如此说来……当初在云坛……你便开始恨我了罢……”他侧目一笑:“恨我什么?”
  连翘一怔,当下双拳颤抖,眼中已是烈焰燃烧,冷冰冰道:“我恨那屠我全家之人是你兄长!让我幼年便背负血债!我恨那祸乱天下之人是你义父!你我此生永为殊途!我恨你毁我一生!是你毁我一生!我……我……”他蓦地哽咽,眼中复仇的烈焰顷刻被决堤的泪水所熄灭,整个人颤抖不已,心如刀绞:“我恨……恨自己错爱一生……偏要对你这无耻之徒动心!”
  流云倏然止住笑意,竟瞬间失了神,仿佛被连翘的话给深深地刺痛了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背负血债,永为殊途,毁我一生,我与他,相互仇恨,相互伤害,竟又如此的相似么?他沉默又恍惚地看向连翘手中的青花瓷瓶,微微一顿,凄然道:“既然如此……你便将这血竭……灌入我口中……方能解恨了罢……”
  “砰!”连翘手中的瓷瓶脆声滑落,霎时碎片四溅,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泪如雨下。流云再次怔住,嘴角流出一缕血丝,他一心求死,已暗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只待血竭入口,他便能迅速解脱,但此番定睛一看,那碎掉的瓷瓶中哪有什么毒药!不过……是一只空瓶。
  众人见状,难免一阵骚动,沈犹枫心中叹息,涩然摇了摇头。九毒眼中含泪,上前叹道:“流云,世间血竭,早在我继任掌门之时便尽数销毁,连儿他……他以毒复仇……根本就未想过真的杀你……”
  流云浑身剧颤,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连翘,立时心绪繁复,难以自拔。这是流云第二次亦是最后一次凝神去看连翘。他第一次入神地看他,是在从釜阳逃往青州的途中,那时,他远远独坐,冷漠地望着从河边取水归来的连翘,望着他越走越近,直到眸中那衣衫褴褛的身影完全清晰——
  红衣少年的手中拈着一朵白色的野雏菊,他将花瓣朝着阳光高高举起,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那短短的一瞬间,少年脸上的仇恨和悲伤竟全然不见,他微扬唇角,轻颦浅笑,一如当日,他在名州与他初逢,那红衣上满满地落着不染尘嚣的纯真。
  “流云大哥也是龙鼎联盟的人……也会保护咱们吧?”
  “这个自然……你跟着我……我定会保你周全……”
  了了片言,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是生是死都跟定了他,他却从未护过他。
  恍如往昔……便成往昔……
  阳光化开,洒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红衣少年变成了蓝衣少年,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手拈雏菊,一样地闪耀着无恨无悲的神采……那蓝衣上满满地,落着不染尘嚣的纯真。
  “大哥……会保护蓝婴的吧?”
  “傻瓜,你是我二弟,是我蓝镜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护你护谁!”
  深埋在心中的片段交织成一幕幕酸甜苦辣的往事,说好了不再记起,此刻却幡然夺出,被泪水冲刷地干净透明……
  “哼,你让你大哥来教训咱们呐!你大哥在哪?哈哈哈……”
  “闷死他!闷死他!”
  “咳咳……哥……救我……救我……”
  “你大哥早死啦!爷几个想怎么玩你便怎么玩你!”
  “小兔崽子!往哪里窜!看爷今儿个不打死你!”
  “不会再有人爱我!我不会再爱任何人!”
  “你承诺要保护我的!你是骗子!都是骗子!”
  “你大哥蓝镜……不会再回来了……”
  “从今日起,叫咱家义父……”
  哭泣声,奔跑声,呼喊声,唾骂声混杂在一起,顷刻间,一切又都安静了,蓝衣少年和红衣少年的身影分离开来,携手站在阳光下,浑身是伤,衣衫褴褛,拈着雏菊……
  泪水在流云苍白的面容上横冲直撞,连翘是谁?是他信口胡来甜言蜜语任意哄骗之人;是他在名州云坛残暴玷污之人;是逃亡路上,受尽他无情折磨之人;是他生命中毫不珍惜的玩物和过客,然而,他却在临了之时,又一次抬眼凝视着他,须臾间,他身上那些冷漠和残忍仿佛都被撕裂了,他心中那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意念在生生动摇,他脑海里那些为了生存必须无爱无情无仁无义的告诫在纠结冲撞,他眼中那些不会再爱亦不会再接受爱的悲哀,顷刻碎在一片水雾中,幽幽地化成云烟。
  真几分……假几分……他心中喃喃,十三年前,蓝镜对连翘手下留情,却因此而死;十三年后,万长亭愿以己之力换他一条生路,也因此而死,那一身罪孽之人,尚能有情么?那么蓝婴的情,流云的情,真真假假,又有几分呢?
  水雾化成水珠断断续续地从眼角滚下,他止住啜泣,望着同样泣不成声的连翘,轻声道:“连儿……你来……”
  连翘猛然抬起泪眼,震惊得呆若木鸡。连儿,他在唤他,他竟唤他,连儿。
  “你来……我……有话对你说……”流云的语气异常认真,不含一丝戏谑,不带一丝恨意,他虽面无血色,眼神竟透出见所未见的温和释然。
  连翘既狐疑又茫然,不禁回头看了看九毒。九毒与沈犹枫相顾一眼,两人心中似已猜透,齐齐朝连翘默一点头。
  连翘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跪至流云近前,将耳朵贴在流云唇边,只听流云悄声启齿,气息尤为微弱:“我大哥死在麓州……你便将我的骸骨也埋回麓州……我兄弟二人永为孤魂……可祭连氏满门……”
  连翘浑然一颤,方才顿悟,不禁泪如泉涌,喃喃道:“我只问你……你对连儿……是否动过半分真心?”
  流云默而不答,霎时间,他微抬唇角,在连翘耳边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极淡、极柔、极真。
  连翘一惊,未待回神,浓烈的血腥味便直扑入鼻,他一声疾呼,哪里能阻止得了?只见流云眨眼便将自个儿的舌根咬断,满口鲜血浸染上他苍白如纸的俊容,教人触目惊心。
  流云温柔地望着连翘,凄然一笑,头颅缓缓地垂了下去。
  连翘掩面痛哭,一时不能自已。众人摆首嗟叹,这时,便听一直未发片言的墨台鹰冷冷命道:“来人,将这两个前朝逆贼的尸首送至天影旗处置。”
  话音刚落,十余名彪悍的将士便上前抬尸,众人纷纷背过身去,掩鼻退避,唯有沈犹枫和九毒兀自站在殿中,既不动也不避。
  墨台鹰刷地一摆袖袍,迈开大步向枫九二人行去,他目光极沉,大有秋后算账之势。
  沈犹枫神情坦然,淡定的眼眸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从前不曾有过的恨意,他迎上墨台鹰的目光,喃喃地开了口,不含任何感情:“敢问主上,这步棋究竟是替我等报仇雪恨,还是替谁杀人灭口?”
  墨台鹰面色骤青,立时威严驻足,盯着沈犹枫道:“枫儿,此话何意?!”
  沈犹枫蓦地一笑,寒声道:“主上替我沈犹家族血刃仇人,替五刃世家血刃仇人,替天下万民血刃仇人,枫儿甚为感激,只是主上不由分说地除掉万长亭,且下手极快,枫儿有所不解,故此一问。”
  “好个不解!在为师面前,何以拐弯抹角!”墨台鹰怒容乍起,厉声斥道:“你身为徒儿和臣子,莫非真信了这阉贼的挑拨不成?”
  沈犹枫冷然不语,目光更寒。九毒接过话茬开了口,语气同沈犹枫一般,竟不含任何感情:“万长亭并未道出真相,何来挑拨?又挑拨何人?”
  墨台鹰犀利如电的目光猛然射向九毒,似乎已经忍耐了许久,他威严的神情中毫不掩饰地漫过杀意,冷冷喝道:“我不寻你,你倒有胆子留在这儿!”
  沈犹枫心中一凛,未待发话,便见墨台鹰刷地抬袖指向九毒,毫不留情的严声令下:“将这个前朝余孽给我拿下!”
  “谁敢动他!”沈犹枫剑眉一斜,凄厉高喝:“要动他,先动我!”
  众士兵一惊,纷纷定在原地,阁中气氛顿时僵持不下。阁中众人多半还未从流云咬舌自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突然遭遇这一出离奇内讧,一个个惊惶至极,根本不敢开口,任何人稍有差池,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墨台鹰颤动唇角,已然怒极,一双悍拳捏得咔嚓直响。连翘瘫在流云的尸身旁,脸上还挂着泪,见此一幕,不禁瑟瑟发抖。李云蓦心急如焚,他虽看不清其中纠葛,但也猜出了五六分,无论墨台鹰是否与真相有关,在李云蓦简单的心思里,诸人至少还是亲如一家,如今前朝覆灭,大业将定,何以会闹出这一场僵局?他一顿足,便欲意气相劝,岂料又被唐青羽暗中拽住,后者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李云蓦愣了愣,茫然定在原地。
  九毒既无惧色,也不慌乱,只淡淡道:“盟主何须动怒,待看完此物,再囚禁我不迟。”说完,从袖袍中掏出一枚绣有应龙的锦囊,面不改色地递予墨台鹰,一举一动极其冷静,虽然此刻,九毒那被沈犹枫紧握着的手掌心,早已是冷汗涔涔。
  墨台鹰怒色微凝,神情狐疑地接过锦囊,从中抽出信轴,翻掌一摊便细阅起来,神色渐渐复杂变幻,难以揣测。
  九毒朝着沈犹枫微微翘起唇角,仿佛两个时辰前,他站在驯兽池边,承接来自沈犹枫的微笑一般,就是那样心照不宣,就是那样令人心安——
  枫哥哥,你的身后有我,我俩的身后还有赵翼前辈和恭妃娘娘,勿悲,勿喜,无畏,无惧。

'63'第一百八十章 软 禁

  阁内寂静无声,众人屏息静候着墨台鹰阅信,个个心中既忐忑不安又好奇不已。
  自九毒夺宫后,众臣纷纷归顺龙鼎联盟,盟军攻下燕城仅仅两个时辰,九毒系信王和楚妃遗脉的身世便如潮水般在城中铺天盖地流传开来。龙鼎联盟上至将军,下至士兵;燕城上至官宦,下至草民,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至于九毒是如何助龙鼎联盟夺得玉玺,又是如何诛杀伪帝龙葭诸如种种,倒全然不重要了。九毒系前朝皇族血脉之身份,足以让墨台鹰抛开旧情迅速决断,也足以在大鼎开国之前再一次掀起轩然大波。
  如沈犹枫早前所料,屠龙计划带来的后果终于浮出水面,这是枫九二人无可逃避的命运。以墨台鹰坐拥天下的野心、斩尽杀绝的禀性以及对九毒长久以来的芥蒂,他在得知九毒身世之后,必会将其囚禁。倘若沈犹枫倾力相护,墨台鹰顾忌自己与沈犹枫的师徒之情,当不会立刻伤及九毒性命,然一旦大鼎开国,墨台鹰登基称帝,九毒势必会成为墨台鹰不得不除的眼中钉,届时,九毒自身尚且性命堪忧、危机重重,更无须奢望能和沈犹枫双宿双飞。
  毒圣了解墨台鹰,故而早有托付;万长亭了解墨台鹰,遂知再无退路;赵翼和恭妃了解墨台鹰,但他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暂缓局面,为九毒争取时间,未来如何,根本无法定论。
  眼下,能够扭转僵持局面的契机,便是迅速向墨台鹰公开那枚应龙锦囊。九毒谨尊赵翼嘱托,自龙鼎联盟大军攻入皇宫之后方才将锦囊拆开。沈犹枫同他一道阅过信轴上的文字,立时心中有数,且联系往日里所追寻到的蛛丝马迹,一经合计推敲,适才全然领悟恭妃和赵翼对九毒煞费苦心的护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墨台鹰垂首细阅着信轴上的文字,他眉宇深锁,印堂发青,神情令人难以琢磨,两道锐利的目光却不时地折射出惊疑之色。过了许久,他缓缓地合上信轴,抬眼看向九毒,威严的面容上竟多了一丝犹豫,幽幽问道:“说,何人予你这锦囊?”
  九毒淡然一笑,朗声答道:“大宗朝那失踪多年的恭妃娘娘。”
  “楚玲珑……”墨台鹰微一恍神,不禁喃喃自语:“原来……她去了鬼域……”这句话说得极轻,却依然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众人听得糊涂,云羽二人更是不明所以。
  沈犹枫接口道:“楚玲珑是九儿的亲姨娘,她在信中的说辞,当不会有假了罢!主上还须怀疑么?”
  墨台鹰目光一动,深锁的眉头略有舒展,怒意已不似先前那般浓郁,似乎做了妥协,他沉吟了片刻,忽地看问沈犹枫,肃然道:“为师可以答应不伤他性命,但在大鼎开国前夕,无论他是否心向我盟,都改变不了他身为前朝皇族余孽的事实,无可商量,必须软禁!”说着他威然一挥大手,高声下令:“传旨三旗,将九毒软禁于蓬壶塔,由唐多令营下三百干将日夜监守,未得我亲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哼,软禁么……”九毒心中自嘲,“三百个干将守我一个,当真是皇族的待遇呢!”
  这厢墨台鹰话音刚落,沈犹枫便一掀衣袂,朝着墨台鹰凛然跪下,正色道:“恳请师父下令,许徒儿与九毒同禁蓬壶塔!”
  “你说什么!”墨台鹰一惊,旋即恍然,不禁咬牙叹道:“枫儿,你多久未唤我一声师父,今日终于唤出,却是为了他!”
  沈犹枫面色不改,径自道:“请师父成全!”
  墨台鹰心中骤痛,那种被最亲近的人决然抛弃的滋味再一次翻涌而出,他顿了顿,沉声道:“枫儿,你且想清楚,今日入了蓬壶塔,便再无半分自由!”
  沈犹枫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态度却毫不动摇,字字铿锵:“请师父成全!”
  墨台鹰定在原地,立时感到怅然若失,这个他视若己出的徒儿,十余年来随他浴血杀敌,助他平定天下,早可视为功高盖世、封疆赐爵之开国元臣,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这个他最宠爱的徒儿,却与他渐行渐远,从沈犹枫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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