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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精品小说边荒传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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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产举手摊掌,心花怒放道:“成交!”
    燕飞把金子放入他手里,道:“不会挟带私逃吧?”
    高彦叹道:“那我还算是人吗?先不论我们间的交情,我好好歹歹都是个汉人,更怕你这小子天涯海角的追杀我,害我要心惊胆颤的过日子呢。”
    又道:“城东北的梁氏废院,东园处有个荷花池,其入水道贯通颖水,长达十多丈,足供一个人进出。小心点,那是在氐帮的大本营附近。”
    燕飞取出载有宝玉的羊皮囊,道:“你最好不要打开来看,以免抵受不住诱惑,致累人累己。”
    高彦接过后藏好,皱眉瞧着他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燕飞仰望天上明月,唇边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表情,双目忧郁之色更趋沉重,轻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高彦听得呆起来,他并不知道燕飞念的是百多年前“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咏怀诗》。皆因胸内墨水不多,可是甚么深夜琴声、冷月清风、旷野孤鸿等情景,却使他感到燕飞内心那种迷茫、落寞、悲凉的伤心人别有怀抱!那种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出路、世乱将至的忧虑。可见在燕飞溅脱不羁的外表内,实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一时再问不下去。
    燕飞忽然露出警觉的神色,狠盯上方,高彦吓了一跳,循他目光投往夜空,一个黑点正在两人头顶高空盘旋。
    燕飞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若我所料无误,此鹰该是乞伏国仁名着塞北的神鹰‘天眼’。”
    高彦立时遍体生寒,乞伏国仁在鲜卑诸族内是仅次于慕容垂的可怕高手,手段残忍,精通追蹑之术,最令人害怕是他嗜爱男风,落在他手上说不定会遭到男儿最难受的屈辱,生不如死。登时忘记询问燕飞凭甚么可一眼认出是乞伏国仁的天眼鹰,惊骇欲绝道:“我们快溜!”
    燕飞仍是冷然自若的神态,喝道:“不要动。我着你从甚么方向走,你须立即依我指示有那么远逃那么远,头也不回的到寿阳去,我自有保命逃生之法。”
    高彦头皮发麻地静待。
    燕飞闭上双目,忽然低喝道:“东南方!”
    高彦只恨爹娘生少两条腿,低叫一声“小心”,弹起来一溜烟地依燕飞指示的方向走了。
    燕飞拿着蝶恋花,缓缓起立,睁开虎目,一眨不眨瞧着红色披风飘扬如鬼魅的乞伏国仁,从西北角的密林中掠出,似脚不沾地,幽灵般来至身前。
    刘裕背负行囊佩刀,在月照下的荒原一口气疾走十多里路,既宽慰又是失望。
    宽慰的原因是没遇上那五斗米道的高手,并非因他自知不敌,而是不想节外生枝。若不幸负伤,将大大妨碍今次的任务;失望是找不到半个从边荒集逃出来的荒民,因为他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幸他性格坚毅,并不会因而气馁。
    颖水在他右方里许处蜿蜒流泻往南,他正犹豫该否沿颖水西岸北上,那将大增他遇上荒人的机会,蓦地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从西北面一片野林处传过来,凭他耳力的判断,距他现时的位置约半里之遥。
    刘裕心中一动,暗忖大有可能是强徒拦途抢掠一类的事,放着顺路,兼且有可能碰上从边荒集逃出来的荒人,再加上行侠仗义的心,再不犹豫,朝声音传来处掠去。
    乞伏国仁像从地府出来作恶的红衣厉鬼,在月照下隔着篝火傲立燕飞前方两丈许处,表面不见武器,燕飞却晓得他仗以成名的玄铁尺,是依他一向的习惯插在腰后。
    燕飞左手执着连鞘的蝶恋花,从容道:“乞伏国仁你不是一向前呼后拥好不威风的吗?
    为何今晚却落得孤零零的一个人?”
    乞伏国仁本是死鱼般的眼神蓦地神采大盛,整个人也似回复生气,咕咕怪笑道:“有你这小乖乖陪我,本人怎会寂寞呢?”
    燕飞丝毫不为所动,唇角飘出一丝笑意,“锵”地蝶恋花离鞘而出,同时左脚踢在篝火处,登时踢起一蓬夹杂着通红火炭的漫空火星,迎头照脸的朝乞伏国仁打去,右手蝶恋花则化作青芒,疾取对手胸口要害,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凌厉至极点。他深悉敌人的厉害,故抢先全力出手,毫不留情。
    乞伏国仁哈哈一笑,披风扬起,像一片红云般挥割反击,忽然间燕飞不但失去攻击的目标,披风卷起的劲气更激得火炭火屑掉头反射回来,心叫不妙,忙往后疾退。他闻对方之名久矣,却没想过乞伏国仁了得至如此地步。
    乞伏国仁也暗吃一驾,没想过燕飞变招得这么般说来便来,要去便去。否则若让他贯满真气巧劲的披风扫中他长剑,他必可乘机施展精奥手法,把对方长剑劈手夺来。幸好现在燕飞败势已成,他只要乘势追击,保证燕飞再无还手之力。长二尺八寸的玄铁尺来到手中,疾冲而前,北方武林闻之胆里的玄铁尺如影附形地直击燕飞。
    “蓬!蓬!蓬!”
    劲气交击的声音不断响起,火炭火屑四外激溅,乞伏国仁竟遇上三重无形而有实的剑气,每一重剑气均令他的前进受阻,到最后锐气势子全消。如此剑法,乞伏国仁尚是首次遇上。
    原来燕飞飘退前发出剑气,于退走路线布下三重气网,便迫得乞伏国仁无法趁势穷追猛打。
    落在燕飞眼中,乞伏国仁表面上虽似仍是声势汹汹,但他却清楚乞伏国仁正处于旧力已消,新力未生的尴尬时刻;那还不掌握机会,手中青芒大盛,化作漫空剑雨,往这可怕的对手挥打过去。
    乞伏国仁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既没有退避,更没有以铁尺封挡,而是蹲地矮身,头摇发扬,长至胸前的头发一束布似的狠狠拂入剑雨的核心处,命中他的蝶恋花。
    燕飞的宝刃有如被千斤重锤击个正着,差点脱手,体内则经脉欲裂,难受到极点,知道生死存亡,就系在此刻,忙勉力提起真气,借势急旋开去,蝶恋花化作游遍全身的青虹剑气,作出严密防御。
    乞伏国仁一阵得意长笑,腾身而起,飞临燕飞头上,玄铁尺无孔不入,无隙不寻的往燕飞狂攻猛打。
    燕飞已借旋转的势子化去侵体的气劲,见乞伏国仁的战略高明至此,心叫厉害,蝶恋花往上反击。
    “叮叮咚咚”剑尺交碰的清音响个不停,乞伏国仁在燕飞头顶上不断起落,燕飞则施尽浑身解数应付这可怕对手令他疲于奔命、排山倒海的攻势,不断往颖水的方向退却。
    眨眼的工夫间,燕飞已硬挡了乞伏国仁招招贯足真劲,却又忽轻忽重,变化无方,可从任何角度攻来的十多击。
    “砰”!
    乞伏国仁凌空一个翻腾,以右脚重重踢中燕飞剑尖。
    无可抗御的劲力袭体而来,燕飞持剑的手酸麻疼痛,人却给踢得踉跄跌退。
    乞伏国仁亦被他的反震之力害得不能连消带打,只好再一个翻腾,从半空落下来,倏忽间两人的距离拉远至两丈。
    燕飞终于立定,“哗”的一声喷出一小口鲜血,蝶恋花遥指对手。
    乞伏国仁的玄铁尺亦遥指燕飞,黑发与披风无风自动,形如厉鬼,双目射出前所未见的阴冷异芒,真气笼罩,锁紧对手,阴恻恻的道:“好剑法,是我乞伏国仁近十年来遇上最出色的剑术,最难得是你那么年轻,前途无可限量,可惜今晚却是劫数难逃。”
    燕飞全力抵挡乞伏国仁向他不断摧发的气动,明白乞伏国仁对自己已放弃生擒活捉的本意,改为全心杀死他燕飞,以免异日成为大患。微笑道:“尽管放马过来,看看可否如你所愿?”
    乞伏国仁现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道:“我知你是谁啦!慕容文是否死在你的手上?只要这消息传开去,即使你今晚能侥幸逃生,慕容鲜卑的人也绝不肯放过你。”
    燕飞心中一震,虽明知乞伏国仁用的是攻心之计,仍受其影响,剑气登时减弱三分。
    乞伏国仁厉叱一声,披风后扬飘拂,手上铁尺已贯满气劲,直击而至,确有摇天撼地的惊人威势。
    燕飞勉力收摄心神,手上剑芒暴张,全力展开“日月丽天”心法中的保命求生秘技,蝶恋花画出一连串十多个小圆圈,由大圈渐变为小圈,任乞伏国仁招数如何变化,最后的一圈仍套在乞伏国仁击来的尺锋处。
    乞伏国仁首先感到一股阳刚的剑气透尺而来,心叫小子我死,尽吐真劲,暗计燕飞不死亦必重伤,岂知阳劲忽地化作阴柔,他的气劲至少给化去大半,知道中计却为时已晚。
    “呛”!
    燕飞再喷一口鲜血,照头照脸往乞伏国仁喷来,人却借势倒飞,笑道:“让你老哥有个好好造谣生事的机会吧!”
    乞伏国仁闪身避过贯束着真气的鲜血,燕飞早远去数十丈,还在不住加速,气得他怒叱一声,提气狂追去也。
    第七 章寨夜煮酒
    刘裕掠出丛林小径,明月下一座黑黝黝的小城堡出现眼前,他并不以为异,像这类的城堡,遍布淮河以北的地方,是时代的独特产物,不过眼前坞堡明显已弃置多时,藤草蔓生,外墙崩塌,没有半点灯火,入口变成没有大门扇的一个黑洞。
    自永嘉之乱后,坞堡成为饱受战火摧残的老百姓生存的一个据点,同村或同姓者聚族而居,俨成一个靠高墙围护的武装自卫单位,自给自足。大的城堡以千户计,烟火相接,在堡内比邻而居。像眼前的建筑属小型的坞堡,建有望楼,堡墙上还筑有雉堞,只是百多户人家聚居的规模,不过那可是很久前的事,现在已人去堡空,似在默默控诉老天爷加诸它身上的苦难。
    刘裕忽然加快脚步,窜到坞堡的入口处,探头一看,目光扫处,三个人倒毙接连出口的主街上,像给人摆布过般分别隔开丈许,最接近他的尸体清楚地显示头盖骨被人硬生生抓碎,如此爪劲,确是骇人听闻。
    刘裕丝毫没有入堡寻根究底的冲动,更不愿碰上那来自太平教的灰袍妖道,只一瞥后头也不回的全速离开,直奔汝阴。
    比起身负的重任,坞堡内的血案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
    乞伏国仁奔至颖水东岸,长流的河水在月照下波光邻粼粼、闪烁生辉,岸上的林木投影河上,虚实对比,更是疑幻疑真,却不见燕飞的影踪。
    天眼神腾在对岸一片茂密的野林上盘旋,显然仍未把握到燕飞藏身之处,一段粗若儿臂的树枝,正随河水往南漂去。
    乞伏国仁心中冷笑,燕飞肯定是投木河上,再借力横渡近六丈的河面,然后躲进密林内,以避开天眼的锐目。想到这里,那还犹豫,大鸟般腾空而起,往那段断枝投去,无论距离和对断枝浮漂的速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
    眼看脚尖点个正着,异变突起,一切快得以乞伏国仁应变的本领仍要猝不及防,阵脚大乱。
    干枝寸寸碎裂,一道青芒破水冲天而来,疾刺乞伏国仁胯下要害。
    乞伏国仁厉叱一声,施展出压箱底的本领,亦是无可奈何下的救命招数,勉力提起往下蹬点的右脚,改以左脚硬碰硬的踏上剑尖,全身功力尽聚脚底的涌泉穴。
    “轰”!
    长剑笔直沉入河面,乞伏国仁则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长靴碎裂,脚底鲜血四溅地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反投回东岸去。
    水内的燕飞虽暗庆妙计得逞,但也给对方反震之力震得全身气血翻腾,更可惜在如此有利的情况下,仍未能置对方于死地,不过也够乞伏国仁好受,没有一段时间,休想再来追他。
    他最精采的一着是先借树枝渡江,窜入密林,惹得天眼追往密林,再偷偷潜回水里,在水下伏击贪图方便的可怕劲敌。
    乞伏国仁踏足实地,立即以呼啸召唤天眼,然后逸进东岸的林木内去。
    燕飞爬上西岸,深吸一口气,不敢停留的朝汝阴的方向掠去,他所受内伤颇为严重,必须觅得可躲避天眼追踪的隐秘处调息养伤,待复元后再赶回边荒集,没有一处比一个废弃的城堡更理想了。
    南晋建康都城,乌衣巷,谢府四季园内忘官轩。谢安席地坐近东窗,弹奏五弦古琴,月色洒遍园林,轩内没有点燃灯火,惟小炭炉的火焰明灭不定,一位风神秀逸的白衣僧,正在谢安不远处以扇子煽火煮酒,神态悠闲自得。
    谢安进入琴音的天地,现实再不存在,一切给音乐净化,风从西窗温柔地吹进来,两人衣衫不断拂动,彷如仙人。琴音琤琮,时而清丽激越,忽又消沉忧怨,不论如何变化,总能涤虑洗心,使人浑忘尘俗。
    琴音倏止,仍若有余未尽,萦绕轩梁。
    那僧人摇头吟咏道:“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云霄。谢兄隐就隐得潇洒,仕就仕得显赫;隐时是风流名士,仕时仍为风流宰相,一生风流。但最令我支循佩服的,是谢兄隐时未忘情天下,仕时也未忘情山水,不愧自古以来天下第一风流人物。”
    谢安淡然笑道:“支循大师为何忽然大赞起我谢安来,谢安愧不敢当,自汉晋以来,名士辈出,何时数得到我。照我看大师是另有所感,对吗?”
    支循点头道:“听谢兄琴音,便知谢兄放达逍遥的外表下,内中却有一往深情,暗蕴着对长期内乱外患下的伤怀,尤以今夜的琴声为甚,不知是否正担心即将来临的大战?”说话时提起炉上提壸,另一手取起炉旁的两个酒杯,油然来到谢安对面坐下。
    谢安从容道:“此战成败,已交给小儿辈去负责,我谢安再不放在心上。只不过际此大晋存亡一线的时刻,我想到很多以前没有想过的事。道穷则变,物极必反,此为天地至理,没有任何人力可以阻挠改变。”说到最后一句话,唇角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表情。
    支循提壸为谢安斟注热酒,道:“你说得潇洒。可是我却清楚自苻坚崛起后,你一直在准备应付一场像这样子的决定性大战,不但进行土断编籍,从世族豪强取回大量土地,又招揽大批丁口,俾得以成立北府兵。只不过你一向奉行黄老之治,清静而不扰民,故像善战者似无赫赫之功,其实是镇以和靖,御以长算,不存小察而宏以大纲,对下面的人施行无言之教,大巧若拙,岂如你所说的像没有干过任何事呢?”
    又为自己注酒,续道:“从兴盛看出衰灭,从生机处察觉死亡,盛衰生死循环往复,一向如此,谢兄何须介怀?”
    谢安举杯邀饮,两人一口气喝荆
    谢安放下酒杯,若有所思的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再次矫情;情之所钟,正是我辈。刚才我抚弦弹琴,忽然想起自身所处的位置,故生出黯然神伤的忧思。”
    支循大讶问道:“何出此言?”
    谢安却没有直接答他,道:“由王导到我谢安,每次推行土断,事实上都是要从世族的手上夺取土地和人力,而我王谢两家更为世族里的世族,大师说这是否非常矛盾呢?”
    支循明白过来。
    晋室立国,大封宗室,以宗王出镇督军,种下八王之乱的祸根。而高门世族,则按品级享有占田荫客荫族的特权,即占有大量的土地和户口而免除国家赋役,土断正是重新限制公卿世族这种特权的重要措施,更是针对世族强占土地使问题更趋恶化的手段。
    谢安沉声道:“东汉末年,先后有黄巾之乱和董卓之乱,天下群雄并起,互相攻伐,战祸连年,直到今天,仍未休止,经历二百年,期间只有我大晋曾实现短暂的统一,却只有三十八年,中土长期处于分裂割据的局面。八王之乱当然对大晋造成严重的破坏,可是比起因此而惹来各内徙胡族的作乱,仍算不上是甚么一回事,弄至百姓流亡,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损,相填沟壑,民不聊生,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末有若兹者也。
    究其主因,在于门阀政治的流蔽和胡族入主中原,我谢安身为世族之首,想念及此,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支循道:“谢兄能对自身和所处的情况作出深刻的反省,大晋有希望哩!”
    谢安苦笑道:“我正是因为觉得没有希望而感触丛生,我已垂垂老矣,去日无多,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玄侄身上,只看他组织北府兵,可知他是个敢打破成规,不理门第之见,惟才是用的人。可是现今形势分明,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但若得胜,朝廷必会对他多方压抑,因怕他成为另一个桓温,威胁司马家的皇业,在这种情况下,玄侄能维持家族的地位已不容易,遑论针对时政作出改革。唉!大晋再没有希望了。”
    支循听得默然不语。
    谢安忽然举手抚琴,清音流水般奏起,唱道:“为君既不易,为良臣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低沉嘶哑,充满忧国伤时的悲歌,远远传开去。
    汝阴城受到的破坏,远过于边荒集,城墙几不存在,大半房舍被烧为灰烬,只余南北大街旁二三列数百所店铺和民居,仍大致保持完整,亦是门破窗塌,野草蔓生的凄凉惨状。
    刘裕从南面瞧进月映下阴森森的长街,颖水在右方里许外流过,心中泛起危机四伏的感觉,不知是因那太平妖人的阴影,还是基于军人的敏锐直觉。
    当机立断下,他决定放弃入城,改为绕过废墟的东南角,沿颖水继续北上,有颖水作方向指引,纵使月黑风高,亦不致迷途。他本有到城内找寻逃出边荒集的汉族荒人之心,可是瞧到城内这番情景,晓得纵使有荒人躲在城内,必须大费一番寻寻觅觅的工夫,加上对太平妖道的惧意,遂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决定过城不入。
    既打定主意,再不犹豫,展开身法,沿南垣全速东行,然后折北靠东垣而去,此正为他机智之处,遇事时随时可躲进废墟内,要打要逃,都方便得多。
    快要越过汝阴废城的东北角,蓦地前方蹄音大作,刘裕心叫侥幸,忙跃上左旁一处破墙之上,在三丈许高处朝北瞧去。
    在淡黄的月色下,里许外宿鸟惊飞,尘土扬起,火把光闪烁。他乃专业的采子,一眼望去,已知来者约数百之众,该是苻坚先锋部队里的采路尖兵,目的地是淮水,好为苻坚大军渡淮作准备,亦有廓清沿途障碍的任务。他清楚这样的队伍必不止一队,而是共分多路,夹着颖水推进,笼罩整个颖水河区。自己如不顾一切北上,或可躲过敌人主力,却大有可能被对方侦骑碰上,权衡利害下,只好躲进城内,待敌军过后,方继续北行,加上此时离天明只有两个许时辰,天明后更难潜踪慝迹。
    刘裕暗叹一口气,跃往破墙之西,朝东北主街的数列房舍奔去,一边探察屋舍形势,默记于胸,定下进退之路。
    当他潜入东北主街旁的一间该是经营食肆的铺子,蹲在一个向西大窗往外窥看,那支数百人的苻秦兵刚好入城,分作两队,沿街朝南开去,并没有入屋搜索。
    刘裕胆子极大,伏在窗前细察敌人军容,明白早有探子入城搜索清楚,故这队人马放心入城,不怕遇上伏击。
    他甚至可清楚看到在火把光映照中,敌人无不脸挂倦容,显示出马不停蹄,长途跋涉之苦,正看得入神,身后微音传入耳内。
    刘裕大吃一惊,别头瞧去,登时看呆了眼睛。
    燕飞从无人无我、一切皆空的深沉静养调息中,被入城的蹄音惊醒过来,体内大小伤势,已不药而愈。
    他的内功心法,是在母亲传授的基础上,加上自创苦练而成的。
    自六年前离开盛乐,减轻因慈母的死亡带来的严重打击,他专志剑道,孤剑只身的遍游天下,四处流浪,寻访高贤,致力于丹道玄学,力拓剑境新局,到在边荒集安顿下来,经过深思潜炼,总在一明月当空的清夜,悟通有无之道,创出日月丽天大法,日月为有,天空为无,以有照无,明还日月,暗还虚空,虚实相辉,自此初窥剑道殿堂之境。
    自汉亡以来,玄学冒起,这是一种以老子、庄子和周易的“三公”为骨干,揉合儒家经义代替繁琐的两汉经学的一种思潮,其中心正是本末有无。用诸于武学,则成“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和“自生而必体有”两大主流的心法,而燕飞则是融合这两大体系,创出古无先例的独门心法。虽仍只处于起步的阶段,其发展却是无可限量。亦正因此发展的潜力,使他晓得乞伏国仁绝不肯放过他。
    乞伏国仁的一句话,勾起他满腹的心事,他不是惧怕会惹起慕容鲜卑族群起而来的追杀,而是被激起对亡母痛苦的思忆。
    慕容文正是害死他亲娘的元凶之一。
    七年前,伏国为苻秦所灭,他的外祖文代王什翼犍被擒后复被杀,他与娘随拓跋圭所属的部落投靠从伏国分裂出来的刘库仁部,虽是寄人篱下,总有点安乐日子过,可惜好景不长,在苻坚的暗中支持下,慕容文突袭刘库仁部,施以残暴的灭族手段。刘广仁当场战死,被称为“鲜卑飞燕”的娘亲拓跋燕,因保护他和拓跋圭,身中多剑,到他们投奔贺兰部的亲人贺纳,拓跋燕苦撑了个多月,终告不治。他和拓跋圭变成矢志复仇的一对无父无母的孤儿。拓跋圭比他好一点,因为至少知道父母是谁,他却连他的汉人父亲是何方神圣也一无所知,拓跋燕至死不肯透露秘密,而族内的知情者均在多次战争中逐一身亡。
    当时仍从母姓的他不愿留在母亲过世的伤心地,易名燕飞,以纪念亡母。在拓跋圭大力的反对下,仍不顾一切踏上流浪之路,直到今天。
    两年前,他潜入苻秦首都长安,在长街刺杀慕容文,然后全身而退。
    此事震动北方,亦激起慕容鲜卑的滔天仇恨,当时慕容文之弟慕容冲和慕容永曾发动全力追捕他,幸好他精通潜踪慝隐之术,最后逃入边荒,到边荒集安顿下来,结束多年流浪复仇的生涯。
    乞伏国仁是从他的剑和剑法把他认出来,纸包不住火,今次他若能不死,以后还须应付北方最大势力之一的慕容鲜卑族的报复。
    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自娘亲过世后,他再不把生死介怀于心。在这生无可恋,完全没有希望的乱世,死亡只是苦难的结束。一切随心之所指去做,直至终结的来临。
    月色温柔地从破窗溅进来,他不由记起当他还是孩童时的一个情景,在平原的帐幕里,天上明月又大又圆,秀美的娘亲坐在帐外一块地毡上为他造新衣,哼着草原的儿歌,哄帐内的他入睡。
    娘亲柔美深情的歌声,此刻似仍萦绕耳际,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满眼眶。自死后,他从没有哭过,今晚被乞伏国仁勾起心事,兼触景生情,再无法压抑密藏心的悲苦。
    他懂事之后,娘一直强颜欢笑,却从没有真正快乐过。她的爱全贯注在他身上,而他还不住因顽皮而惹她不快,现在已是后悔莫及,无法补赎。
    他从来没有从娘亲过世的打击中回复过来,日月丽天也不管用。
    第八 章蛇蝎美人
    纵然见到的是那太平妖道,仍未致可令刘裕有此反应,皆因映入眼帘的竟是位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一个绝不应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俏丽佳人。
    她从黑暗的后门走进火把光映照下的空间,有种诡异莫名的感觉,刘裕虽为她的娇艳震慑,却感到她突如其来的出现非常邪门,暗中提高警戒。
    美女上身穿的是素绿色燕尾形衣裾叠折相交、缀有飘带的褂衣,下为白色的绫罗夸裙,腰缠博带,这身装扮,理该出现在建康都城内某豪门之家,与此地的气氛环境绝不配合,可是她的神态是如此间适自然,又把一切不合理的变成合理。
    有如缎锦般纤柔的乌黑秀发一疋布地垂在背上,自由而写意,白嫩似玉的肌肤和淡雅的装束相得益彰下,更突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颜,尤为动人的是那对似会说话的眼睛带着一种仿似对世事一无所知、天真烂漫的神采,令她纯美得有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
    她像看不到刘裕般,倏忽间来到窗子的另一边,往外窥探,轻轻道:“中黄太乙!”
    她的声音舒服而清脆,充满音乐的动听感觉,剔透晶莹,如她的美貌般大有慑魄勾魂的异力。
    刘裕心中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暗吃一惊,摇头道:“我只是个路过的荒人。”
    在北府兵中,他一宜负责探查的工作,对南北的情况非常熟悉,所以早先认出偷袭胡彬的刺客与孙思有关,这女子一句盘问的暗语,令他联想到在北方横行一时,行事心狠手辣的一位女子,登时晓得自己正不幸地陷进极大的危险里,动辄有丧命之虞。
    中黄太乙是汉末时黄巾贼信奉的神,黄巾贼有两大系统,分别为张角创立的太平道和张陵的天师道。黄巾贼覆灭后,两系道门流传下来,分裂成多个派系,孙思是道教在南方的宗师级人物,以太平道的继承者自居,号称集太平道和天师道两系之大成。
    在北方,则以供奉自称太清玄元天师道创道宗师张陵为始祖的太乙教最兴盛,其教主江陵虚以太清元功名着黄河流域,与孙思因争夺继承大统的名位而势如水火,互不相容。
    独立于两大道统之外的有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名安世清,外号“丹王”,专事炼丹之术,称自己为道家而非道教,视太平和天师两道为愚民的异端,超然于两派之外。他的人品和行事如何,知者不多,因他居无定所,经常往来于名山大川之间,寻找炼丹的福地。他之所以声名大噪,皆因江陵虚和孙思均欲从他处得到某种道教宝物,分别派出两批高手入山寻安世清,却给他打得锻羽而回,死的固是横尸当场,伤的回来后最终亦告不治,此两役轰动南北朝野,自此江陵虚和孙思再不敢动他的念头。
    当事情逐渐淡静下来之际,北方忽然出现一位自称安世清之女的美丽少女安玉晴,连挑太乙教三个道坛,惹得太乙教徒群起追杀,她却失去踪影,而眼前此女,肯定是她无疑。
    刘裕同时明白过来,那高明得可怕的太平妖道非是刻意刺杀胡彬,只是在赶来汝阴途上,凑上机会随意之作,观之安玉晴探问自己是否太乙教的人,可知必有关于道教的大事在这里发生,引得太平道人、安玉晴等纷纷赶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城池来。
    刘裕此时想到的,是待秦军过后,立即远离。
    就在此时,他的手生出感应,右手倏探,把从安玉晴香袖内射出的暗器捏个正着,指尖触处锋利无比,醒悟到是一枚铁疾藜,早被刺破指尖,一股酸麻不舒服的难受感觉,立即沿指掌往小臂蔓延,显然是淬了剧毒。
    安玉晴或许因他竟能及时捏着她以独门手法发出,不动声息近乎无影无形的暗器,首次正眼往他瞧来,像没有作过任何事般,讶道:“竟然有两下子,真想不到。”
    刘裕心中大怒,暗忖老子不去惹你,你竟敢来犯我,还根本不拿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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