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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夜行-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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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茗儿盯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句:“六宫无主,皇上为何不立皇后?”

只这轻轻一句话,朱元璋的大笑戛然而止,他定定地看着徐茗儿,喃喃地重复着:“为何不立皇后?为何……不立皇后?”

朱元璋的神色忽然激动起来:“为何不立皇后?因为……因为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才配做朕的皇后!只有一个人……秀英,秀英,她抛下我……抛下我好久了……”

朱元璋的嘴唇微微哆嗦起来,这个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一代枭雄,竟然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徐茗儿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强烈,不禁暗吃一惊,连忙拜伏于地道:“茗儿触及皇上伤心事,万死!”

马皇后,马秀英,是朱元璋的元配夫人。

她不美,却是朱元璋这个可以坐拥天下美女的男人唯一敬爱深重的女人。

无论贵贱生死,她对朱元璋始终不离不弃。朱元璋被郭子兴所猜忌,羁押起来的时候,她偷偷给他送去吃食,因为被义父郭子兴撞见,只得将刚出锅的馒头揣在怀里,以免被义父发现,结果把自己的胸口都烫烂了。朱元璋和陈友谅作战,受了重伤吃了败仗一溃千里的时候,是她背起丈夫,逃出了生天。

她给过朱元璋无数的帮助,却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从小经历了那么多的艰苦磨难,朱元璋的心早已磨砾得如同铁石,不管是多么窘困的环境,不管是多么绝望的境地,他从来不哭,因为他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是当他的皇后过世时,他却放声大哭,老泪纵横,因为只有痛哭,才能宣泄他心中无尽的不舍和伤心。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

那是朱元璋这一辈子最敬最爱的女人,在她生病期间,朱元璋亲自端水喂药,马皇后病逝之后,一向节俭不事铺张的朱元璋用了最隆重的礼节安葬亡妻。事实上当朱元璋病逝时,他为自己交待后事,为了不扰百姓,特意提出国丧三天,而他为亡妻操持葬礼,却是内外百官,循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而除。比他自己多出了二十四天。

雨降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谁说朱元璋没有情,像他这样不易动情的人,一旦动情,同样深沉而炽烈。

朱元璋唏嘘良久,看见徐茗儿跪在面前,一脸紧张,便擦擦眼泪,展颜一笑道:“朕想起了秀英,心中难受,你有什么罪,起来吧。”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秀英离开朕已经十五年啦,也许……用不了多久,朕就该去陪她了……”

徐茗儿暗暗吃惊,她生在王侯世家,情商可能不那么发达,世事不那么练达,可宫闱朝廷上的事儿却自幼耳濡目染,皇帝自己可以这么感慨,她可不敢胡乱接话。

朱元璋又瞥了她一眼,恬淡地一笑,说道:“皇后一向慈惠,如果她在,今日之事,她一定会劝解朕的。罢了,朕就饶他一回吧。”

徐茗儿雀跃道:“皇大爷,你恩准他辞假去青州了。”

“哪有那么容易。”朱元璋板起脸道:“该罚的还是要罚的。”

徐茗儿担心地道:“皇大爷想要怎么罚他?”

安庆公主在朱元璋怀里拍手道:“打他屁股!打他屁股!我要看他打屁股!”

朱元璋眼中露出戏谑的笑意,用那枯树皮似的老脸贴了贴女儿幼滑的脸蛋,笑道:“好,那就打他的屁股,打他五板子,由朕的小安庆负责打!”

第165章 难为情

吏部尚书茹瑺随着小付子匆匆来到谨身殿前,忽地看到殿前趴着一个武官,袍子掀起,只着小衣,旁边站着几个内侍和侍卫,居然还有两个小姑娘,看那宫装品色,应该是某位公主,不觉有些纳罕。

茹瑺今年刚刚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生得面色深峻,身材高大,极有威仪。他是一个才子,六岁能背千家诗,十岁已熟读《大学》、《中庸》。十六岁即由贡生拔入国子监,入太学,伴读当朝太子,皇亲国戚和王孙亲王们。

学业有成之后,茹瑺先是被任命为承敕郎,后任通政使,累迁右副都御史、兵部尚书,直到如今的吏部尚书,茹瑺辅佐朝政宵衣旰食,勤于职守,慎于言行,不但极清廉,而且极具才干,因此甚受朱元璋的重用。

朱元璋常对人赞许他为“贤人君子”,并颁给他“中外一人,中流砥柱”的铁券丹书,蠲免了他家的田塘园林赋税,还下旨在他故乡衡山城南门外建贡元坊一座以资纪念,对他的礼遇可见一斑。

这位大人一向的性子就是谦和有容、性格谨慎,越是觉得眼前这景象有些奇异,越是不想停下看个究竟,他把头一低,好像生怕踩着蚂蚁似的,随在小付子公公后面,踮着脚儿走进向谨身殿。

宝庆公主刚刚四岁,她能有多大的力气?给她一把最小号的板子,她使足了吃奶的力气都举不起来,可小家伙玩得高兴。她憋得小脸通红,好不容易把板子举起一尺来高,歪歪斜斜往夏浔屁股上一落。

夏浔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还没觉得怎么样呢,小公主自己先嘎嘎地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的开心得不得了,非常有成就感。茗儿看着……看着……居然有点心痒难搔,一把从她手中抢过板子,说道:“好啦好啦,宝庆力气小,姐姐替你,喏,第二下!”

“哎哟!”

茗儿这一杖落势虽轻,其实还是比宝庆小公主重了些,而且正打在夏浔已经受了伤的位置,夏浔不禁苦着脸道:“郡主,你比公主打得痛……”

徐茗儿俏脸一红,白了他一眼道:“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喏,宝庆,给你打,使劲打,狠狠地打。”

宝庆兴高采烈地道:“好,给我给我,我打。”然后又努力去举那板子。

茹瑺走过他们身边,目光在夏浔脸上匆匆一睃,便走进了谨身殿。

他如今是吏部尚书,前些天的科考案有大批官员落马,事关人事任免,这些是不方便直接拿到金銮殿上说的,按照皇上的意思,他大致拟定了个名单,今儿得向皇上呈报,请皇上做最后的定夺。

茹瑺办事很能干,而且善于揣摩上意,他拟定的这份名单既考虑到了任免官员往昔的政绩、威望、资历,又考虑到了他们的特长是否适任新职,同时一定程度上还考虑到了他们往昔的表现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印象、评价,所以他拟定的名单很称朱元璋的心意,朱元璋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茹瑺刚刚接任吏部尚书,此前执掌的是兵部,朱元璋又同他讨论了一番陕西战事。长兴侯耿炳文在陕西已经击溃了田九成的白莲军,汉明皇帝田九成、弥勒佛高福兴、天王何妙福等被杀,只有一位天王王金刚奴下落不明。

耿炳文正在勉县扫剿余孽,曹国公李景隆坐镇西安,训练地方军队,其实考虑已经相当周详了。茹瑺根据自己掌管兵部时的经验拾遗补缺,提了几点,其实都未出乎戎马一生的朱元璋所料,所以这方面的讨论同样很快就结束了。

茹瑺见皇上已经有了倦意,便要起身告辞,朱元璋嗯了一声,突然唤着他的表字又说了一句:“对了,良玉啊,殿外有个带刀官,叫杨旭的,本是府军前卫,你是吏部尚书,给他安排一下,调他去山东公干。”

茹瑺一怔,看看朱元璋脸色,试探着问道:“是,刑部恰有几名司官出缺,臣……酌情给他安排个职位?”

朱元璋闭着双眼,正在轻轻揉着眉心,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说道:“不必委他坐堂官的职位,王金刚奴不是潜逃了嘛,你看看刑部也好、都察院也好,哪儿方便,就给他委个临时的差派,让他去山东府缉察白莲教匪吧,他在山东生活多年,人地两熟,方便做事。但他毕竟是锦衣卫的人,这次只是特调,早晚还要回来的,不可循为常例。”

茹瑺欠身道:“臣,遵旨!”

※※※※※※※

谢雨霏手托着香腮,坐在家中葡萄架下的石桌前发呆,夕阳透过葡萄秧,斑斓地洒在她的身上,明明暗暗,一个美人儿。

眼前有两只蚊子,还有一个南飞飞,南飞飞刚到,她像一只穿花蝴蝶似的在谢雨霏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在两只蚊子的伴舞下“飞”得特别起劲,可她晃悠了好几圈,谢雨霏两眼发直,好像还没看到她。

南飞飞泄气地在她对面坐下,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娇嗔道:“喂,小妮子别思夫啦,神思恍惚的,被人拖去卖了你都不知道。”

“啊?什么?”

谢雨霏清醒过来,娇俏地白了她一眼道:“胡说甚么呀你,我在想正事。”

南飞飞撇嘴道:“嘁,信你才怪。”

随即她又歪歪头,甜甜笑道:“喂,你看看我,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谢雨霏没精打采地瞟她一眼,懒洋洋地道:“不一样?没看出来呀,你平时不也这样?”

南飞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指着自己头顶道:“喏,谢大小姐,你看看清楚,仔细看看,看到本姑娘头顶这枝银鎏金镶玉嵌宝蝴蝶啄针了么?”

当时士庶女子不许用纯金首饰,但是可以用银鎏金,这枚银鎏金的啄针式样活泼俏皮,又是仿得宫廷款式,带着雍容大气,戴在她的头上,两枚红玛瑙石熠熠放光,灼增娇俏,谢雨霏便道:“嗯,挺有眼光啊,这枚啄针是挺漂亮的。”

南飞飞眉开眼笑,耸着肩膀,很兴奋地压低声音道:“他送给我的。”

“啊!谁啊?”

“他啊……”

南飞飞拉长了声音,颊上荡起两抹绯红:“西门庆,高升哥啊……”

西门庆,字高升,他当初随口取个假名,却也是有来由的。谢雨霏蓦地张大了眼睛,惊奇地道:“是他?他真来找你了?”

南飞飞喜孜孜地点头,居然有了几分羞意:“嗯,他真的来找我了,还送了我……送了我这件礼物,其实没有你头上那枝蝶赶花挑心簪好看啦,不过……不过我很开心,他真的来找我了呢,还送我首饰,嘻嘻,姐,他真的喜欢我呢。”

南飞飞的两颗眸子闪闪发光,就像她头上的那两颗宝石。

“是啊,真的没想到……”

谢雨霏看着她头上的啄针,眼中满是羡慕。飞飞头上那枝啄针,确实不及她头上的那枚蝶赶花的挑心簪大气、华贵,可那是她心爱的男人送的。

男人和女人先天就不同,男性喜欢炫耀自己的能力,女性喜欢炫耀自己的魅力,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和婚姻美满的小女人相比,后者总让人特别艳羡,你的首饰比人家名贵,可你是自己赚钱买的,而人家是自己男人送的,这就比你荣耀的多、幸福的多,哪个女人不渴望宠爱?

可是自己……

谢雨霏满怀幽怨,她当初担心杨旭嫌弃她,迫不及待地提出解除婚约,以此换取杨旭的妥协,可是现在她渐渐发觉,杨旭其实是喜欢她的,而且并不在乎她曾经的行径。这一次,她把哥哥送去杨家,坦诚地告诉了杨旭,是他们在凤阳时结下的那个仇家找上了门来。

她把哥哥送走,显然就是要用自己的手段对付对方,并不想借助官府的力量。而她最拿手的是什么?骗术!杨旭心知肚明,但是并不点破,而且欣然答应助她一臂之力。

谢雨霏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了,时光过得飞快,再有两个月就到了八月中秋了,如果不是当初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她现在已经开开心心准备做新娘子了吧?

可那冤家……既然他不嫌弃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肯主动提出重续婚约呢?难道还要我一个女儿家腼颜去提么?

过了许久,她眼神动了动,才发觉南飞飞正趴在面前,很认真地瞅着她的表情,脸上不由一热,嗔道:“你的心上人来了,你不去陪他,跑来我这儿做甚么?”

南飞飞道:“他去杨旭家中拜访了啊,他们是一对狐朋狗友嘛。对了,咱们要不要去,把你哥哥接回来?”

谢雨霏摇头道:“不急,这两天巡检捕头常来走动,哥哥只知道有人冒充了他的名声在外作案,详情并不知晓,我在家中,若有什么疏漏,可以及时补救,若他在家便不好办了,等过几天没有什么变化,我再接他回来。”

“嗯!”

南飞飞点点头,紧跟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谢雨霏乜了她一眼道:“你叹什么气呀,他不是已经来见你了么?”

南飞飞双手托起下巴,把自己的小脸皱成一副包子样,怏怏地道:“是啊,他是来见我了,可他家里那位娘子好厉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甚么,他说来金陵采买药材的,他的娘子却不尽信,给他规定了归期,他在金陵待不了几天的,我……我真想随他回山东去……”

谢雨霏道:“你随他去了山东,便能长相厮守么?傻丫头,原以为你只是戏弄于他,谁晓得你真陷了进去,你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南飞飞撅着小嘴,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雨霏默然片刻,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眉眼盈盈处,一抹春愁。

夕阳无声无息地落了山,院子里的光色黯淡下来。

第166章 奉旨泡妞

茹瑺身为吏部尚书,自然知道杨旭这个人,前些日子朝廷中的风风雨雨背后都有这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如今得了皇帝亲口吩咐,更是不敢怠慢,他出了谨身殿,便向门口侍卫轻声问起杨旭此人。

不远处,夏浔已穿戴整齐,正给宝庆公主讲着故事,也不知他讲的是什么,连旁边那个十岁左右的俏丽少女也听得津津有味。

侍卫一指点,茹瑺才晓得这人就是杨旭。此人在前些日子文武之争中受到中山王府的支持、皇帝的偏袒,在南北榜争中又受到皇帝赏识,这一次皇上又亲口吩咐他一个小小八品带刀官的前程。

茹瑺揣测,此人必然是极受皇上宠爱的,再看他和小公主也是如此熟稔,方才的受刑分明就是陪着公主嬉闹了,茹瑺摸不清这杨旭到底多么深厚的背景,倒也不敢把他当成一个普通武官呼来喝去。他站定了身子,扬声说道:“你是杨旭?本官奉皇上谕旨,调你去山东府办差,随我走吧。”

夏浔一诧,却又不便动问,忙三言两语匆匆结束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由徐茗儿领着依依不舍的宝庆公主走开了,宝庆公主还没听够,心痒难搔,一路想着那可粗可细、可长可短、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针,便想去弄根棒儿舞弄一番。

夏浔匆忙赶到茹瑺面前,茹大人微微一笑,和气地道:“本官奉旨调你克日赴山东府办事。走吧,本官这就给你好生安排一下。”

夏浔一听就知道这是徐茗儿帮了他的大忙,回头一看,徐茗儿一边配合着宝庆小公主,手里边比比划划的,一边正回头向他看来。

夏浔站定身子,向她遥遥一揖,行礼甚是庄重。小郡主抿嘴一笑,便转过了头去。

刑部尚书告病在家歇养,现在是侍郎暴昭主持刑部日常事务。虽然礼部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可吏部才是实际上的六部第一,一听说吏部尚书亲自驾到,暴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装束整齐,亲自迎了出来。

他把茹瑺客客气气地迎进厅去,奉上热茶,仔细一听来意,竟是安排一个小小的八品御前带刀官的前程,不觉有些发怔,他想了想,才试探着道:“咳,茹大人,这个杨旭……是大人的……亲族晚辈么?”

茹瑺连忙摆手道:“嗳,暴大人莫要乱猜,本官与那杨旭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他呀……”

茹瑺向天上指了指,神秘地道:“皇上亲口吩咐下来的,你说本官能不来吗?”

暴昭一听,心里咯噔一声:“一个区区八品小官的调动,还需要皇帝亲口吩咐吏部尚书,吏部尚书亲自把人给自己送来?他到底干嘛来了,要怎么安排他才合皇上的心意?”

暴昭小心翼翼地请教了一句,茹瑺道:“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本官也不晓得,耿介呀,皇上的口气,是要打发他去山东府做事,皇上要办什么事,咱们用不着打听,依我看,给他安排个妥当的身份,叫他顺利成行也就是了。”

只因这是朱元璋亲口吩咐下来的,结果一个八品小官的临时调动,便让两位当朝一品、手握重权的大人忐忑起来。朱元璋只是因为茹瑺正好在身边,他又是吏部尚书,这种跨衙门、跨行当的调动必然要经过他的,干脆就直接吩咐了给他。

结果茹瑺就像《连升三级》里边的主考官,九千岁亲自送来的考生,说他不是九千岁的亲戚,你信吗?幸好朱元璋说过一句只是叫杨旭去山东府临时办差,回京后还要调回府军前卫的,要不然杨旭就变成张好古第二了,指不定被茹瑺和暴昭安排到一个什么既显贵又轻闲的位子上去养老。

暴昭和茹瑺都是清廉能干的官员,平时彼此欣赏,意气相投,交情本来就不错,这事儿又是皇上亲口吩咐下来的,两人都有干系,便一起研究起来。

暴昭为难地道:“我刑部主管天下刑政,审定和执行律例,判案定罪,管理囚犯。下设十三清吏司,各管一省刑政。一般都是地方上将卷宗刑囚押解京师,由刑部再审,只有地方上发生了重大案件,且牵涉重多,不宜移案京师,才由刑部派人前去,主动遣派差事到地方上,却不多见,给他个什么差事才合适呢?”

茹瑺沉吟道:“听说此次因陕西白莲教谋反,你刑部已派员赴十三省督察缉捕匪盗事?”

暴昭道:“是有此事,可是人已经都走了呀,各司的差派,都是由各司员外郎牵头,那是从五品的官员,这杨旭……怕是不够格儿,若只让他做个随从,皇上脸上又不好看。”

暴昭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道:“皇上既未指定由我刑部来办,大人您看,让他挂着都察院的幌子去山东怎么样?都察院有监察御使巡按地方的巡回监察制度,最为合适。”

茹瑺一听茅塞顿开,翘起大指道:“耿介,好手段。那本官就不耽了,这就去都察院。”

暴昭松了口气,连忙起身相送,茹瑺便兴冲冲地奔了都察院。

茹瑺曾经做过都察院副都御使,在那儿比在刑部更好说话,到了都察院把情况一说,都御使吴有道吴大人立即笑道:“这事还须良玉兄亲自来嘱咐么,那就派他个巡按御使如何?”

茹瑺曾任职都察院,自然明白他说的术语。都察院可以派员到地方公干,按照巡察地方的职责,分为专差御使和巡按御使两种。

专差御使是由专职的监察御吏担任的,分别监察十种职权,一曰清查军队;二曰提督学校;三曰巡察盐务;四曰巡查茶马;五曰巡查漕运;六曰巡查关防;七曰督理攒运;八曰查点军马;九曰屯田;十曰监军,除此十项专差,还有恤军、赈灾、提督捕盗、查理兵马钱粮等差使。

而巡按御使则不然,巡按御使没有明确的监察目标,举凡吏政、刑名、钱谷、治安、档案、学校、农桑、水利、风俗民隐,他们可以无所不察。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五品以上指明实迹参劾,由皇帝作出裁决,六品以下贪酷显著者可以立即拿问。遇到军事问题,巡按有权参与谋议;地方出现“盗贼”,巡按有权下令征剿。表扬善类,剪除豪蠢,正风俗,振纲纪,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可直查无避。

所以巡按御使权力很大,行动也自由。更妙的是,这些御使大人和六科给事中差不多,权力虽大,官职却不高,那些监察御使最高也不过是七品官,夏浔现在是八品官,无需提拔官职,也能胜任这个职务。

茹瑺先是一喜,想想觉得不妥,说道:“御使初任,做试御使时只能出小差,及至考核合格,方任专差,最后才能担任大差,出任巡按,咱们这么做岂不是乱了规矩?这可是代天子巡狩啊。”

吴有道微微一笑,说道:“这有何难?派个不管事儿的巡按御使去,让那杨旭任其副手,做采访使,实际上他可以自作主张不就成了?嘿嘿,规矩是人定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茹瑺闻言大喜,哈哈笑道:“有道,你果然有道,哈哈哈……”

※※※※※※※

夏浔都不知道都察院的大门朝哪儿开,就莫名其妙地在都察院上班了,而且弄了个采访使的职务,三日之后会同御按御使黄真黄大人同往山东。只是茹大人、吴大人都以为他是奉了皇上密旨办差,许了他一个采访使,哪晓得他是去奉旨采花呢。

夏浔稀里糊涂的听茹大人吩咐完了,就稀里糊涂的赶回家去,准备收拾行装上任去也。这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旁人十年寒窗,千军万马里杀出个头榜一甲的进士来,再熬几年,好不容易在都察院混个位置,又不知道要多少年才有放巡按御使的肥差,夏浔却一不小心就得着了。

夏浔回到家里,全家上下才算松了口气,小荻不懂事,肖管事可不一样,听说少爷跑去向皇帝请假,把他吓得早饭、午饭全没吃,好不容易见着少爷回来了,一颗心这才落了肚。

西门庆正在杨家等着呢,他先去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南飞飞,耳鬓厮磨、缠绵亲热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来见夏浔,不想到了他家里却扑了个空。

恰好谢露蝉在这儿,西门庆倒也不嫌寂寞,中国画讲究的是意蕴,谢露蝉的画偏向写实,这就被人认为落了下乘,一向不大受人待见。西门庆学文不成,只是个半吊子文人,对医书很有研究,对字画却所知有限,见了这样栩栩如生的画作,反而大为欣赏。

谢露蝉立即把他引为知己,一番言谈,大为投机,所以杨家男主人虽然不在,有谢露蝉陪着,两人饮酒畅谈,倒也逍遥自在。

等到夏浔回来,这才惊喜地发现西门庆到了自己家中,忙又摆开酒宴,重新为他接风,因为当着谢露蝉的面,夏浔不好谈起回青州去寻彭梓祺的事来,便只与他谈些别后离情,等到酒席散了,谢露蝉钻回他的房间继续作画,夏浔才把西门庆带到了小书房。

听了夏浔的话,西门庆惊道:“这般不巧,我才刚来,你就要走么?”

夏浔道:“可不是,阴差阳错,不过没关系,等你回去,我还未必回来呢。对了,你这次来又是为的何事,真是来采购药材?”

西门庆紧张起来,忙道:“当然不是,还不是为了要见飞飞寻个借口嘛。老弟,你说女人是不是一遇到这种事儿,就变得特别机灵?我觉着……我觉着我的借口找得挺好的呀,可我出门的时候,小东欲言又止,那眼神儿看得我心里发虚,我这一道儿都吃不好睡不好,总觉得……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我没露什么马脚呀。”

夏浔木然良久,缓缓问道:“西门兄,经商之道,可是贵卖贱买?”

西门庆茫然道:“废话,不然经商干吗?”

夏浔道:“那么……你觉得天子脚下,一国帝都,这个地方的药材……会比阳谷县便宜么?”

“啪!”

西门庆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咬牙切齿地道:“他妈的,俺终于知道岔头出在哪儿啦!”

第167章 如影随形

谢雨霏本来满怀离情愁绪,可是一看到夏浔的样子,她的嘴角便情不自禁地翘起来,想笑。

这大概是年轻少女的通病,喜怒哀乐就像草原上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变幻无常。

大概是她已经看惯了夏浔穿飞鱼服时的模样,此时见他头戴乌纱,帽翅还是紧贴耳朵向上翘起的两片桃叶,身穿一领绿色文官袍,官袍补服上还绣了一只可爱的小鹌鹑,谢雨霏就觉得很有喜感。

陡然换了文官服,夏浔也挺不自在,他抻抻袍襟,一本正经地道:“嗯,我马上就要去都察院,随巡按御使黄大人往山东府采访察缉去了,令兄的屏风还没有画完,不必急着走,就当这儿是自己家好了,不用见外。你……也可以时常过来走动,我府上没有旁人,肖管事和小荻你都认识的。”

谢雨霏秀美的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浅笑,轻轻应道:“哦?是去办案么,我怎么听说,你是去青州彭家,接回你的彭娘子呢?”

夏浔干咳一声道:“这个……是有,顺路,哈哈,只是顺路。”

谢雨霏酸溜溜地道:“你对她,可是真好。”

夏浔眼中露出一抹笑意,轻声道:“如果你是我的娘子,被娘家抢了回去,我也会去拼了命抢你回来的。”

谢雨霏脸上闪过一抹羞喜,随即却板起了脸蛋,冷哼道:“我家只有一个哥哥,还是不会武功的,你要抢人再容易不过,哪比得了彭家,听说她光是堂兄弟就二十多个,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我若真是你娘子,岂不是太吃亏了?”

夏浔马上闭紧了嘴巴,女人吃起醋来是不可理喻的,她连这种醋都吃,还能和她讲道理么?不过,吃醋总是好现象,比不吃醋强多了。十六岁,粉嫩嫩的,却也着实地小了些,家里有个十七岁的小娘子就够了,这小丫头,先留着她培养培养感情蛮不错。

看到夏浔眼中越来越浓的笑意,谢雨霏很生气,一转念,忽地想到彭家有那么多堂兄堂弟、表兄表弟,夏浔偷了人家的大姑娘,如今送上门去,一定会吃一顿大苦头,不禁又开心起来。

她眉开眼笑地道:“啊哈,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彭家是武术世家,家里人丁兴旺,你骗了人家姑娘,这一回去,少不了一顿苦头,哈哈,好想跟去看你狼狈的样子。”

“唉!这丫头喜怒无常的,明显还没定性。养上两年再把她就地正法是多么英明的决定啊!”

夏浔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道:“好,那你就等着吧,我一定鼻青脸肿地回来,叫你看个够。”

谢雨霏向他扮个鬼脸,娇笑道:“好啊,那我就恭祝你旗开得败、马到被揍了。”

夏浔哼了一声,转脸又看向不远处并肩站立的西门庆和南飞飞,招招手道:“都送到镇外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这就去都察院报到了。”

西门庆挥手道:“老弟,一路顺风。我没离开的这些天,你的家里我会妥善照顾的,你就放心吧。”

夏浔笑了一声,心道:“幸好我家里没有老婆了,要不,就冲你这名字,让你照顾,我还真不放心。”

夏浔翻身上马,又向他们挥一挥手,便一提马缰,冲了出去。

“保重……”

轻轻的,一个带些伤感的声音随风入耳,夏浔猛地一勒马缰,立住了身子。

扭头看向那个袅袅娜娜的人儿,她已经不笑了,只用一双清清澈澈的眼睛盯着他,眸波幽幽,仿佛两汪深水的潭。见他伫马望来,那双长长的眼睫毛立即向下一垂,想要藏起些什么似的。

夏浔按马笑问:“不盼我去挨顿揍了么?”

谢雨霏飞快地转过身去,高声道:“一路保重,才好安全抵达,结结实实去挨一顿胖揍!”

夏浔哈哈大笑,挥手一鞭,骏马便撒开四蹄,沿着村边小路飞奔而去……

※※※※※※※

一晃儿,夏浔已经离开十天了。

杨家门口的垂杨柳树下,西门庆低着头,目光躲躲闪闪,南飞飞气鼓鼓地道:“你不是说,要带我一起回阳谷的?”

西门庆心虚地道:“可我转念一思量,还是觉得……觉得先回去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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