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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姝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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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丑怪没法形容的一身,自然是安宁的专业“淘宝装”了,其三伏天可吸汗防晒,三九天堪挡风御寒,摸爬滚打全无所忌,攀登跑路应付自如,丑得实用,怪得有理。

    但确实太丑太怪了!

    “安宁!”

    赵全喊了一嗓子。始终埋头走路的安宁登时一愣,脚下停住,恍恍惚惚地抬脸看看他,不相信似地盯了半会儿,这才继续走来。

    安宁的样子把赵全吓到了。他从没见过安宁这幅神情,尽管安宁是他看着长大的、没一天不在他眼里撒野、他自以为对她了如指掌——

    “……咋了这是?”赵全勒停千里牛:“你咋中邪了似的?”

    安宁没说话。小枣没心没肺的,一犬当先跳上车、一如既往地冲上辕子站好,一面狂舔牛屁股、一面与妄图撵跑自己的牛尾巴斗智斗勇。安宁抓住赵全伸来的胳膊,吃力地爬上车板,膝盖撞到车轮——“嘣”一声撞得很响,赵全听着都疼—— 也没吭一声。到底咋回事啊这?!

    肯定是不堪小枣骚扰—— 未等赵全发号施令,千里牛已经自觉主动拽车回程了。赵全沉默了一会儿,偷眼瞧瞧坐在自己背后的安宁:“安宁?”

    “……嗯?”安宁很敷衍地应一声。

    “咋看你神不守舍的?没出啥事儿吧?”

    “……没啊。”

    “你肯定有啥事儿,”赵全肚里存不住货,“你平时都是先把包给我,然后才上车。”

    “……”

    安宁不自觉地摸摸挎袋,取下随手一搁:“累了。忘了。”

    “淘到宝贝了?”

    安宁摇头。

    赵全抓住挎袋,刚一入手便觉比平日轻盈许多;打开来看,硬笔、纸本、小刀、小石锤尚在,绳子、纱布和草药却没了,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纱布是用来裹宝贝的,没淘到宝贝咋会用完?绳子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至于草药……

    “是不是被蛇咬了?”

    赵全话一出口便想扇自己两嘴巴。冰天雪地哪来的蛇啊!蠢死了真是。

    安宁果然一皱眉:“天这么冷哪有蛇?赵二货……”

    “啥事儿没有咋回来这么晚?”

    “……也不是……”

    “你妈都要急疯了啊。”

    “……”

    安宁居然接不上话!这还是那个把我赵全……不是,是把高她一头、大她好几岁的男娃娃揍得坐地大哭的安宁吗?到底想啥呢?脑子撞坏了?

    赵全喜欢安宁,打从小就喜欢。要说安宁长得不咋好看—— 虽然也不咋磕碜:椭圆脸,丫鬟头,齐刘海,锛脑门,一字眉,杏仁眼,巧鼻梁,厚嘴唇;不黑不白,不胖不瘦,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带一丝洗不淡、搓不净的乡土气,就算打扮成宅门小姐妆容,照旧咋看咋像个村姑。赵家是崃嵧痛蠡В械氖蔷品弧⒌咎铩⒀翁铩⒖驼唬蠢碚Φ囊膊桓们粕霞揖称逗⒓傩∽悠⑷艘病安徽每础钡陌材桑靠烧匀褪窍不栋材恢牢叮坏览恚褪且桓畹叵不丁<依锿煌饬硭怠

    “海边又是光你一个?”赵全换个方向问。

    小枣跳到赵全腿上,凝视他以示抗议。

    “没别人了。”安宁抱走小枣:“小孩不叫出村,哪还有人淘宝。”

    “说实话,我觉得真没必要。”赵全开始卖弄他的时事见识:“我上午去了趟津门镇,满大街都说皇上被寒贼抓住了,龙都眼看也要完。天下一亡,寒贼想干啥干啥,咱们崃嵧湍芴拥昧耍吭勖遣怀龃澹思以缤硪惨濉;共蝗绺谜亍!

    安宁点头说:“我哥昨晚吵着闹着要去当兵,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要我说,你还是劝劝你哥。”赵全拽过毛巾擦把汗:“官府倒是在重金悬赏招募兵勇,杀一个寒贼赏银五百,活捉一个赏金一千。敢出这么高价,明摆着不好杀更不好捉嘛。津门镇有从前边撤下来的败兵,听他们说呀,寒贼厉害得很,尽是些妖魔鬼怪—— ”他扭头对着安宁,边说边眉飞色舞地瞎比划:“—— 长得那~~~么~~~丑,个头那~~~么~~~大,爪子这~~~么~~~长,牙齿这~~~么~~~利,吃人不吐骨头,骇人的很哩。”

    “哦。那咱们都不反抗了,他们到崃嵧屠闯匀四兀俊

    “……”

    “你真是白长一身膘,没半点儿血性。赵二货。”安宁给小枣哼了两段摇篮曲,哄它秒睡,又问赵全道:“津门那还说了啥?没说说寒贼详细长啥样?”

    赵全挠挠脑袋:“记不清了。说是寒贼长得都不一样,五花八门的。太多了记不住。”

    “有没有那种长得像……大蝎虎,但是一身鸟毛、胳膊可短、两腿站着走路的?”

    “……呃……兴许有罢……”赵全傻笑:“真记不清了。没操心。”

    诶!?

    赵全转身盯住安宁:“你啥意思?你是不是看见啥了?”

    “……没啊。”

    “……那你说的……”

    “老实赶你的车吧!赵二货!”安宁用淫威彻底镇压赵家二少爷的刨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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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村异客(四)
    稍早时候。

    “……小枣!别乱跑!快回来!……”

    一开始,扎武以为是在做梦。但飘渺入他耳中的,不是熟悉的前语、河洛语、落雁语、南考语、挲陀语……而是状语,炽霰人的语言。

    扎武只懂极少几句状语,不像喜欢游玩异域的三弟犸螣—— 那厮几乎精通世间所有语言文字,状语小菜一碟。凭籍与妖后打交道的经验,扎武听出说话的是名女性,年岁不大,带着一条狗,没别的。状语在他听来,还不及人和狗踩雪的响动清楚、明白。

    “……好啦!别闹!衣服弄坏啦!……臭小枣又不听话!说过多少遍了,海边地很虚,踩不好就是个坑,陷进去怎么办?……”

    同一个人。距离近了点。还是听不懂什么意思。看来耳力没毛病,错在没好好学习啊。完全清醒过来的扎武自我调侃一下。嗯,现在问题来了:我身为人见人恨的敌国怪物,如今身负重伤、迷途难归、走投无路、进退维谷……好吧,根本不是该不该求救的事—— 即使求救,对方会愿意帮我吗?思来想去一万遍的疑虑:他们绑了我去领赏怎么办?不认识我还好,万一他们查清了我的身份、拿我做人质要挟吾皇撤军……

    想活下去,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扎武听得对方愈步愈近,本欲一鼓作气站起来,却不想卧雪太久冻麻了,兼箭伤疼痛难禁,身上压雪更是如千钧铜被般沉重,第一下几乎未能动弹。

    踩雪声变了。来人止住步,傻狗倒是凑到了嘴边上。

    ……蛮想咬一下试试口感的……

    扎武憋足一口气、浑身余力拧成一股绳,鼻孔、牙缝里“呼”地喷出大股热浪,猛仰脑袋把自己“甩”了起来。其时只听“嗷呜”一下—— 活像被狠狠咬了一口!—— 扎武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狗”—— 毫无疑问便是跑到自己嘴边那只—— 冲天砲似地怪嗥着一蹦老高!叫声之难听、弹跳之高度,生生把见识过无数妖魔鬼怪的扎武给惊到了!

    —— 这这这这什么狗啊这!?这这这这黑白花色、狗模狗样的小妖怪—— 世间竟有如此体型娇小却身负异秉的恐怖怪物!?

    被小枣骇破龙胆、骇酥龙腿的扎武下盘一软,歪三扭四地朝安宁失足跌撞而去。所幸二“人”之间尚有些距离,体重数百斤的扎武并未砸中安宁,仅是“呱唧”一跟头载进了她脚前的碱蓬丛里,飞溅起无数冰雪、泥土和草叶,把可怜的安宁从头澎到脚,脏得没法入眼。

    小枣被扎武吓坏了,扎武被小枣吓坏了,安宁被小枣与扎武一齐吓坏了—— 再勇猛的疯丫头、假小子,也架不住窜天神犬跟寒飑怪物合起伙来双重诈唬啊!天之下、海之上,安宁“啊啊啊”的尖叫响彻海湾,又把远远近近的鸟吓得通通离巢、“扑扑啦啦”没头没脑胡飞乱撞。尖叫过后,一龙、一人、一狗全都不会动了:扎武栽出满眼金星,像条懒鳄鱼一样趴在那歇疼缓劲;安宁吓瘫在草丛里,面上、唇上半点血色也没,只顾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心窝,大口小口急喘;小枣呢?自然是窜太高摔下来跌昏了。

    ……骇死了,骇死了……

    好容易摆脱掉扎脖裂肺的窒息感,安宁首先想到的是赶快逃命—— 瞅瞅眼前这怪物!那块头!那大嘴!那尖牙!小孩子一口吞,大人也不消三五咬!可她骇得太惨,通身上下每块肉都酸,每根筋都麻,每个骨头缝都似铅钉铆住、烙铁焊住,想逃命?便是动弹一丝半毫也不能!

    ……早知道……真该听长辈的话……都说兵荒马乱、到处是寒飑来的怪物,我偏要跑过老人丘来……死了死了,今日定是死了……

    专心等死的安宁呆坐了会,不见扎武动作,心底渐由害怕转作狐疑。实际扎武仅轻轻一栽,根本无甚大碍;他是看出安宁害怕,于是顾忌自己模样可怖、不想再吓到她,所以趴那不动,大嘴闭得紧紧的,光拿一双绿莹莹的猫眼萌望她,竭力装作人畜无害。而拜此一栽所赐,扎武身上的积雪、冰凌、盐晶震落大半,遍体万紫千红、辉煌壮丽的凤翎凰羽恰似孔雀开屏一般蓬松怒放开来,照雪成霓,映日虹飞!一刹那彩光瑞气荡漾宇内,霎时看得安宁整个痴住——

    “……真好看!……”

    愣愣地、言不由己地,安宁轻声呢喃着:

    “……忽逢春风花千树……千树夭花闹春风……”

    安宁没读过书,更不懂诗词歌赋;仅识的百十个字,还是哥哥李岳念乡校时捧着《三百千》教给她的。李察夫妇俩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不叫安宁上学,安宁也从没觉得读书有甚好的。“忽逢春风花千树,千树夭花闹春风”是乡校教的识字诗,李岳当年不知朗读过多少遍,安宁听也听得倒诵如流了,却没往心里去过。如今目睹扎武这身美丽非常的龙兵翎羽,安宁只觉胸臆一震,仿佛被什么说不清、道不楚的东西打进了心窝,个中滋味无可言语,唯独莫名其妙想起了这两句诗、又不由自主喃喃背了出来。

    自小以为崃嵧捅闶钦鍪澜绲陌材露南绱迳倥芬淮渭搅嗣卫锼镆参薹ㄏ胂蟮亩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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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村异客(五)
    恐惧感被好奇心压倒了。安宁目眩神迷地痴看了扎武好一阵子,视线终于停在了他的箭伤上。她发现这只大怪物的左半边身子—— 肩、肋、胁、胯处—— 插着好几根粗得吓人的断木杆子,只比锄头把细一丁点儿,不知道什么东西。

    原来受伤了呀。还不轻哩。怪不得不咋动弹。

    安宁心下油生起一股捺不住的冲动,想要帮这只怪物拔出那几根木杆子,治好它,看看它站起来啥样。她想起了爹爹讲给她的故事,说是上古时候有个奴隶,好心帮一头狮子拔除了爪上的刺,搭救了它。后来奴隶和狮子被坏人抓住,扔进了斗兽场,要他们搏斗。狮子虽然饿了好几天,但还是认出了恩人,不仅没伤害他,还很温顺地偎他、舔他。斗兽场里的观众都很惊奇,全场欢呼,奴隶和狮子因此得到了释放……

    “那是假的啦!”李岳老这么笑话她。

    “真的真的!肯定真的!”安宁老这么犟嘴。

    今天,安宁隐隐地直觉到,自己也要变成故事了。她不敢说这是个啥样的故事,也不知会是好故事还是坏故事。安宁心很善,胆子也大,但怂恿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箭杆的,终究是“想变成故事”的那份愿望。

    ~~~ 薅~~~

    ~~~ 一手撑着薅~~~

    ~~~ 俩手薅!~~~

    ……

    薅不动诶……

    看起来不很深的样子,居然这么紧,跟敲进门槛里的钉子一样!安宁把往日里气急揍小枣的劲儿都使上了,箭杆依然死死嵌在扎武身上,纹丝未动。

    咋办呢?扎这么紧,怕是得牵头牛来才薅得动吧。可她又不愿别人知道这事,毕竟大部分村人没她这么好心、这么胆大。更重要的,安宁不愿跟别人分享她的“故事”,谁都不行。这可咋办……

    扎武看出安宁一脸难色。至于安宁拔箭使的小力气,扎武全然知觉不到。人类的力量不行啊。也难怪,床弩射的,哪儿那么好拔。扎武试着动动,同时留意安宁的反应,极慢、极温柔地,确信她没害怕才开始下个动作。他扭动脖子,半抬起窄长脑袋,侧脸看看安宁;安宁晓不得他要作甚,与他眼瞪眼僵持稍会,忍不住问了声:“干啥?”

    扎武极慢、极用力地往左摆头,微微张开嘴,做出挣命够咬箭杆的动作。

    安宁一下就明白了:想自己拔却够不到啊!看你这么大块头儿,力气绝对小不了。有办法了!

    先挑肩上的一根试试。安宁从随身挎袋里摸出小刀,在箭杆上刻几道横槽防滑;然后掏了绳子,一头在横槽处打个结,用劲扥紧,另一头牵在手心,壮起十分胆量,犹犹豫豫地,慢慢靠近扎武那张钩齿巉巉的血盆大嘴,同时指着点着教育他说:“……可不许咬我啊!救你你还咬我,那就是白眼狼!坏蛋!要遭报应!咒你咬我咬不动、咬动咽不下、咽下消不化、消化堵腚眼!……总之敢咬我、吃我,你就不得好死!……”

    不必听懂,单是看看安宁赌咒时候那副夸张的表情、动作,扎武便忍俊不禁了。安宁咒了半天,跟扎武对望一会儿,鼓足勇气迈前一步,手脚飞快地甩动绳子、往扎武下颌上绕了四五圈儿,每一圈都卡在牙缝里,防他咬断;然后撒手躲开老远,示意他咬住绳子自己拽,还像模像样地做示范动作给他。

    扎武强忍着没笑出声。他合上嘴、啮紧绳索,猛然甩颈摆头——

    “噌—— ”

    第一根从肉里出来了。天啊!安宁这才看出那竟是一支大得没法形容的……箭!木杆子那么粗!箭头子那么大!拿去镩冰、犁地、砍树、劈石头都行啊!安宁目瞪口呆,看着都疼坏了,四体浑身紧张得好几分钟不能动。

    扎武也觉甚痛,但与当初中箭落海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床弩是重兵器,摧毁全凭力道,直进直出的,故而镞形简单,不设空心、倒钩、血槽等毒辣构造,拔除不至带下肉来;也正因如此,扎武出血不多,伤口颇大却很规整,箭一拔掉,创洞旋即缩住了,否则血肉飞迸的非把安宁唬晕不可。安宁一见成功、伤势也不惨烈,满心欢喜兴奋盖过所有,怕也不怕了,兴高采烈地跑近前去,一把攥住绳头,等也不等、问也不问,牵拽着扎武的大嘴巴就往下一支箭上凑!

    这丫头真是……看安宁一副救助小动物似的表现,扎武愈发哭笑不得,心里却暖暖的,便索性抱个逗小孩子玩耍的心态,由着她去。

    第二根,成功!

    第三根,完美!

    第四根……绳结滑了。没关系,再来!……出来啦!

    拔到第四根时,小枣已经清醒过来。吓破胆的它不知事情如何了,状态还停在刚刚摔昏的一刹那,所以睁开眼就是一通骇疯般的发飙,嗷嗷嗷怪叫着原地乱转几百圈,险些又转晕过去;渐渐发觉没事了,才呜呜咽咽、晕晕乎乎、歪歪扭扭地走来找主人。结果——

    主人在跟一头又大、又丑、又怪不唧唧的东西玩!玩那么开心!跟我都没这么开心过!呜呜……汪!汪汪!汪汪汪!

    “小枣别闹!”安宁呵斥它:“做正事哩!”

    小枣又气又委屈,黑白花色的长毛抖得像只伤心的猫熊。安宁全神贯注忙“正事”,当小枣不存在,小枣耍赖打滚儿也没用。

    终于……最后一根!

    扎武身上干净了。安宁看着一地箭杆子,心想这捆木柴要是拆掉箭头,扛回家能烧几大锅水啊!真不知哪路坏人干的—— 就算是怪物,这么射也太狠心了诶!她这么发着呆,全没注意到扎武已起立转身,前爪扒掉嘴里的绳子,踩着积雪,穿过碱蓬丛,走向海边的盐桦林。

    谢谢你,小妹妹。可惜语言不通,我没法向你表达感谢。

    若能再见到三弟犸螣,我要学的第一个炽霰语词汇,就是“谢谢”。

    “你去哪儿?”

    省回神的安宁追了他两步。

    “你是寒……寒飑国来的吗?”安宁险些叫出“寒贼”来。

    扎武没回头,仅脚下一顿,便又继续前行了,装作全然不懂—— 虽然他确实一个字都听不懂。

    就让她当我只是个小动物好了。这样单纯些。“人”与“人”是不可能单纯的。

    就这样吧。

    望着扎武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他那身花树临风、恍如天衣的灿烂彩羽,一缕失落悄悄梗进了安宁的喉咙。呆立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雪地里捡起一块石子,卯足劲儿丢到扎武背上——

    “喂!你伤那么重,我有草药,你用不用?”

    药。嗯,药……可算听懂一个词儿。按说龙兵天生就是兵器,受伤好得极快,上不上药无甚关紧……

    可安宁是上赶着来的。扎武听得尾巴后面一阵“扑扑簌簌”的跑雪声,歪脸一望,只见安宁左手提着挎袋,右手举着一把草药,蹚着小腿深的积雪小跑追至:“别装了!我知道你比小枣聪明!给!草药!”

    唉,小妹妹你又在吼什么啊。这架势,今天非黏住我不可?好好好,陪你顽陪你顽!

    在寞琅道众眼中,蟹族是邪恶的,蟹族的后裔自然也是邪恶的。扎武自知不该相信炽霰人,能否交流均不该相信;但他还是收藏了一丝幻想,对炽霰人,以及眼前这位风风火火、胆大心细又有些好笑的炽霰少女。他在树林前驻足下来,用令人生畏的诡绿**眼无奈地看一眼安宁,“噗”地躺倒进雪中,右身埋下、左身晾天,爪子一蜷、两眼一阖,尾巴直直的,纵体不复抗拒。

    它一定是世间最最厉害的猛兽了。安宁心想。要不然多对不起它这大嘴、大牙和大爪子啊。还有一身这么好看的羽毛,真像是天上下来的一样!世上最凶猛的野兽,竟能这么懂事、这么听话、这么温顺地躺在我面前,乖乖地让我给它上药,小枣都没这么乖过!

    这么神奇的事都叫我碰上了,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幸运的女孩吗?

    安宁的少女情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害怕什么的通通一边去吧!她不顾愤怒的小枣绕腿绊脚再三阻挠,硬是跑到扎武身旁,激动得喘气都抖,心扑腾扑腾地跳着,毅然决然地—— 可能曾有过一瞬间的迟疑吧,但下一瞬间便抛却天外了—— 抬起双手,探出自己幼嫩却已老茧隐生的掌心,贴在了扎武一起一伏的胸廓上,埋进了羽毛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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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村异客(六)
    “安宁?”

    赵全不合时宜地一问,把走思中的安宁唤了回来。

    “……又咋啦。”

    “给我做媳妇儿吧!”

    “滚!”

    “嘿嘿。”

    “傻笑个鬼!赵二货。”

    “诶,我说真的啊!”赵全涎皮赖脸地光在那笑:“你看看,我家咋的说也算崍嵤赘唬浑强檠蛉猓愀宋移鹇氩挥冒で畎桑磕隳铩⒛愀缫膊挥媚敲葱量嗔恕6嗪玫氖拢阏晚ハ氩豢俊

    安宁一撇嘴:“富个猪拱啊,大二少爷还得自己跑腿赶车。矮子里拔将军就把你美成这样,真少见识。”

    “嚯!口气还不小!”赵全不忿:“你说咋才算有钱?”

    “四马四轮的宝马香车,八角八抬的红缎大轿,三开三进的深宅大院,十排十队的使唤丫头,少一样也别想把我娶进门!”

    赵全狂笑:“真当自己是龙都的贵小姐了!”

    “那咋?……滚粗滚粗,看你笑得跟驴屁花子一样,恶心死了。”

    “嘿嘿。”

    “再笑打嘴!赵二货!”

    “嘿嘿嘿。”

    安宁不再理他,抱着小枣坐到车尾去,斜靠车栏,一言不发,遥望渐行渐远的老人丘,望得出神,淳朴无华的面庞上、眼瞳里,回荡着不可思议的光。

    大车吱吱扭扭的,不时轧到小石块、咯噔颠簸一下,一再将安宁从神往中吵醒,把她从那辽远无极、匪夷所思而又光怪陆离、精彩绝伦的世界尽头拉扯回来,不让她栖迟在那儿。待转入村口,老人丘看不分明了,安宁才默然俯面,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手心,盯了好久好久。

    那份温暖,那份柔软,依然幽幽缠绕在她手心里。

    这场宛如命中注定的邂逅,是扎武的幸运,却是安宁的不幸。

    注:

    前语:ian

    河洛语:akl

    落雁语:r’lyeian / tuvian

    南考语:naaal

    挲陀语:ta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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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封印(一)
    阎界。

    墨池大壑。

    又是一日过去了。

    九人轮流值守,为节省蜡炬,多借远远近近、明灭不定的洞冥芝照路,并不使火。海面之上,似乎总有东西在柱林间无声无息地上蹿下跳,自黑暗中扰起一串串、一片片蓝、绿、黄、白的“星光”。但不管它们是什么,它们都极其谨慎—— 亦或许是有些惧怕,仅是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跟踪着、监视着、包围着他们,丝毫不敢跨入他们的视野。

    竹筏代步,烈山他们得到了很好的休整,体力恢复不少,却镇不住肚腹闹饭。不知要在这阎界跋涉多少日子,九人除非饿到腹痛、渴到冒火,否则能不食便不食、能少饮便少饮,尽量惜着干粮食水,每以蝴蝶掌充饥骗肚子,害得便溺全无,屁都放不出几个,以至有一阵子大家几乎以为要饿死渴死在海上了。

    墨池虽远终有涯。

    垂头丧气的他们终于望见了电闪雷鸣的海岸线。

    “快看!陆地!”目力过人的葆霖起身高眺:“恁多雷电是怎个回事?”

    烈山说道:“是远古时候,司幽人设下的封印。”

    “封印?封印什么的?”众问。

    “闯过去就知道了!”烈山高声回答。

    竹筏愈漂愈近,空气愈来愈湿、愈来愈臭,雷暴也愈来愈骇人。可见岸上是无边无垠、通透万里的空虚旷野,巨柱没有了,洞冥芝的辉光也再见不到;只有一道道雪白花花灼睛炙目、“轰轰隆隆”撼天震响的激雷怒电,如树枝,如串珠,如条带,如降柱,如球团,密集如雨,错综交织,无觅缝罅,把那片幽暗深黑的天幕胡乱撕裂、剁砍作破碎支离,炫照得四下八方明晃晃浑如白昼。雷暴深处屹立一尊巨影,形甚伟岸,轮廓仿佛殿宇,但霆光耀眼,看不清楚。

    “好密的雷!”葆霖花了眼:“一秒不下三次!一分得有二百多次了!”

    “没别的路了?!”索明岚问。

    “没!”烈山斩钉截铁。

    “那如何过得去?!”闵天河连连叫苦。

    烈山青着脸没答话。

    竹筏更近了。能看到许多两米来高、一围粗细的圆柱矗立陆上,排列齐整,不计其数,目力难觅边际;其色幽蓝发亮,其状光洁如新,不似金铁,亦非岩石,不知何物磨成;漫天密雷乱电绝多霹在柱上,漏网者寥寥。

    震彻肺腑的雷声越发密集,逐渐不可分辨,听来浑似倾天直落的山洪、巨瀑,令他们耳痛难忍。爆炸般的气浪袭面直来,掀得他们鬓乱襟翻、站不稳脚,更将海面捶出一圈圈粗犷的波纹,托动竹筏起伏摆荡。偶见几道闪电稀拉拉劈进海里,蓝白色的火焰飘散水上;水火交融之处,看得见岸边沉浮了不少竹筏,歪三扭四、七颠八倒,大都严重损朽,不堪再用,想必是当年始皇帝留下的。

    “看来他们至少成功渡海了!”烈山喊着说:“只可惜陆上才是地狱的起点!”

    “筏子甚少!”仉飒说道:“渡海成功者不足一半!”

    烈山点头:“大家抓紧准备!背好行李!马上要硬闯雷霆阵了!放低兵刃!切莫碰触立柱!—— 看见远处那个影子了吗?!像座山似的那个?!一上岸就往那跑!拼命跑!到它脚下就安全了!”

    大家专心站步求稳,不再说话—— 反正说也听不清了。气浪见猛,九人不约而同压低姿势、扎死马步,只怕被掀进海里。随着距离拉近,弥漫空气的电开始作怪到他们身上,令他们指趾发麻,头发、眉毛、胡须也一根根悚立起来,好像仙人掌上的刺。

    “……吾众之母兮,吾众奉汝名为圣;祈汝国临世兮,祈汝旨行于吾身;祈赐吾以力兮,祈免吾于寞茔;万物吾知皆归汝兮,虽末日而不悔……”

    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祈祷。

    豢龙烈山也不例外。

    竹筏冲过一波高浪,爆出一阵“嘁哩喀喳”的折断声,听得他们心头一紧;紧接着竹筏前端一沉、狠狠俯冲下去,一头梭进了岸边焦黑色的沙石滩里,几乎是把他们扔到了岸上!

    “跑!!!快……”

    烈山的叫喊声刹那淹没进炸雷怒响。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突然从他身边的立柱顶端窜出来直冲天空——“噼噼啪啪”的巨响撼摧心肺,一股无形的巨力将烈山猛然挟起、甩抛出数米之遥!都说“凡雷霆者,殛人、物则自天至地,余者自地至天”—— 可眼前这自下而上、自地至天的也一样骇杀人啊!

    没死就好!烈山顺地滚爬好几圈,顾不上自查伤势,更顾不上招呼别人,身上冒着白烟、散着糊味,挣扎站起,朝向柱林里埋头直冲!——

    到处都是雷电。连续无隙的轰鸣声。可怕的咝咝声。呛鼻蜇眼的腥臭。热气灼人。地面剧烈震颤,好像有一头大到能鲸吞世界的巨兽在地底下战栗着。遍地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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