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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如烟逝-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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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我都忘了子豫是并不擅用暗器的。”韩廷轩咧嘴一笑,又将这枚暗器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腰间的囊中。
曾子豫抬眼看见,迟疑了一下,发问,“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是啊,这可是我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呢。”韩廷轩双眉一扬,笑了一笑,“不过伤我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人在遁走时着了我的一掌。子豫你是知道的,中了我的截玉掌,这两天怕是奇经逆流,正难受得紧呢。”
“伤你的,是什么人?”
“那人用铁面具蒙了面,”韩廷轩似是顿了一顿,又接了下去,“我也没看清。”
曾子豫听了,也不再去问,低头慢慢地收拾那些换下来的染血绷带还有沾满血污的棉巾。
“别管那些了,我一会儿让人来收拾。”韩廷轩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耐烦。
“伤也帮你包扎好了,你走吧。”曾子豫头也不抬地,自顾自地收拾着。
“才不要呢,子豫,好久不见了,不如我们俩一起出宫去走走吧。”韩廷轩说着话,就上前去拉起曾子豫的手向外走,曾子豫一时不注意也没能躲得开,就被他紧紧地握住了手腕。
“别拉拉扯扯的。”曾子豫象是怔了一下,方才省过神来,猛地一把将韩廷轩的爪子甩开。
“好,好,不拉拉扯扯。”韩廷轩一时间吐出口气,倒象是种释然,只是一转眼间又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那么今天晚上,我们就在玉楼春见了,小郑他们为我洗尘,你一定要来哟。”
“没空。”曾子豫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把那包污物往韩廷轩怀里一塞,将他推出了门去。
“子豫,子豫,”韩廷轩在门外喊了几声,“好了,那我先走了,晚上玉楼春,可别忘记了!”
听那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又归于了平静,曾子豫慢慢地靠在了门上。
他的眼睑轻轻垂下,掩去了眼中的诸多神情。他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门上,整个人看起来无力而又异常的疲倦。
四、怎解心中意
四、怎解心中意
此时,月已至中天,君宇琤的居所“绮兰居”中一片静谧无声。
月霜匝地,林叶森森,草木幽绝,庭园深寂,满园的兰草也因为夜寒月清、静寂无人而益发显得格外的清香幽远、沁人心脾。
而就在那花木扶苏之中,是几间精致小巧的敞轩,重重珠帘深垂,里面透出淡而朦胧的莹莹灯光。从那重重的珠帘之间望进去,隐约可见有两条人影一坐一立。
敞轩之中,楚依依青衣窄袖,只用素簪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席地而坐,面前是一只红泥小炉,一把紫砂茶壶,一柄象牙小扇和一套精美华贵的茶具。
此刻炉上的茶水已沸,楚依依玉手轻抬,手法娴熟地烫壶、置茶,再高提水壶,让沸水自高点下冲,直注入紫砂壶中。顿时一股有如兰馨之香扑鼻而起,轻轻地萦绕于室。又见那壶中茶叶朵朵,垂直下沉,白毫翻滚,如雪飞舞,且一缕绿雾般的香气犹如祥云升腾,袅袅地结于壶口,久久亦不散去。
这来自于敬亭山的名茶“绿雪”,果然是不负盛名,当真是馥馥如花乳,湛湛如云液,恰似绿树丛中大雪纷飞。
“凤,你刚才走神了。”一直背对着楚依依,静静立于珠帘之前,似在看着外面,又似在沉思的君宇琤忽然开口说道。
小炉中的红红火光不住地跃动着,映在楚依依那张脂粉不染的素颜之上,光彩流转,比起盛妆之时,更觉娇妍天生、明丽不可方物。听了君宇琤此言,她的手上不觉微微一凝,却也并未停顿,而是手中轻点,以极为娴熟优美的手势,将沏好的茶缓缓倾注入上好官窑所制的玉瓷杯中,再盈盈起身,端着茶托将茶递到了君宇琤的手边。
在那通透脆薄如玉的白瓷杯中,全身白毫的茶叶形如雀舌,挺直饱润,色泽翠绿,茶汤清澈如碧,醇香如兰。
君宇琤接过来,慢慢地轻啜了一口。
“香馨若兰,色纯如玉,品静似天,的确是好茶。”君宇琤微微阖上双眼,仿佛在凝神细细地品味着,只是接下来的话锋却是轻轻一转,“凤刚才应该是想到了敬亭碧涵山庄吧?”
“主上明鉴。”楚依依盈盈立于君宇琤的身边,敛袂垂头,缓缓而言,“凤刚才的确是在想,自碧涵山庄一役之后,苏杨两家的官商结盟已告全面瓦解。苏幕远目前告老在家,苏幕远一派的官员也是陆陆续续或遭罢黜,或被降职闲置,其势力早已是去了十之七八。而碧涵山庄突遭湮灭,杨景天身亡,杨晋之亦是逃亡不知所踪,各地的杨家商铺蛇无头而不行,如今在睿王的逐步打压之下,恐怕已是无力反抗。”
她微是一顿之后,又接着说下去,“凤只是有些担心,在扫除了这些障碍之后,睿王的下一步举措应该就会是针对主上您的了。”
自碧涵山庄一役之后,朝野之间的局势在转瞬之间已然是风云遽变。
之前还是极其微妙地相互制约平衡着的形势,已是整个开始一边倒地倾向了睿王君宇珩。
原本,以苏幕远一派在朝堂之上的根深蒂固,再加上掌控全国经济命脉的碧涵山庄,两者互为犄角之势,对于整个政局的影响可谓是举足轻重。然而到底还是睿王棋高一着,一直以来虽然隐忍不动,但一旦发动,却是势若雷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之一举击溃。
那么接下来,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表面闲散风流、一向不理朝政的端王君宇琤。
诚然,这些的确是她的心中所想,然而在她烹煮着这敬亭名茶之时,突然之间就在她的心头浮现的,却是君宇琤曾经在碧涵山庄所说过的一句话。
“忘却,才是最痛苦的事”。
这句话想必是君宇琤那时候在内心激荡之下无意间所说出来的,从那时起便盘桓在她心底的最深处,并时不时地在心头浮现。每一思及,眼前便会不自禁地浮现出那时候君宇琤那挺得笔直但却无比萧索,又仿佛压抑着说不出的痛苦的沉默背影。
只是不知道,主上所说的忘却,究竟说的是谁忘却了?又究竟是忘却了什么?
她不敢去多想,亦不敢去多问。
有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甚至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个仿佛一直漠然身处于局外观望着的、又时不时去推波助澜一番的端王爷,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心中所想的,还有他心中真正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楚依依低垂着头,耳边传来君宇琤那淡淡的语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真正扫除这些障碍,只怕还早着呢。”
楚依依不觉抬头看向君宇琤。
“碧涵山庄虽然已覆灭,但杨家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势力又岂是这么容易被铲除的?”君宇琤缓缓地说道,“日前在江南一带,有人以高于市价三倍的高价大肆收购稻米,一时造成市面上粮食短缺,此际又正值青黄不接之时,当地米价一路上扬,民心惶恐不定。这样大的手笔,也只有以碧涵山庄的雄厚财力和旧日人脉方能在暗中操控。”
“这个消息本王也是刚刚收到,这就够睿王忙上一阵子的了。”见凤的脸上现出了惊异之色,君宇琤淡淡一笑。
“是,这是凤失虑了。”楚依依躬身答道。
“另外,本王让你多加留意的,苏幕远那边近来可有什么举动?”君宇琤并不置可否,又淡淡地问道。
“苏幕远自从告老之后,就将府中之人散去了一半有余,我们之前好不容易安插进去的人手大多数都被遣散出府了。”一提起这个,楚依依就不禁有些恨恨不已,苏幕远当真是个老狐狸,他的此番举动不仅是向朝野上下,尤其是向睿王表明了自己退隐收敛之意,同时也借机去除了府中各方面的暗桩,“不过从各种迹象看来,倒也看不出有任何可疑之处。苏幕远几乎从不外出,府中也无访客。每日通常就是赏花品茶,读书下棋,完全是一副颐养天年的模样。”
“他给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他想让你看到的。”君宇琤冷冷一笑,语声却是平淡的陈述,并无指责之意,“苏幕远能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自是已修练成精的老狐狸,不到最后关头,又怎肯放弃他苏家三代经营的一切,心甘情愿地颐养天年呢?”
他的声音又是一冷,“再说,时至今日,就算他肯,别人又怎肯放过他呢?”
“主上所言极是。”楚依依的声音恭敬,“凤绝不敢有丝毫松懈,一定会严督手下加紧监视,请主上放心。”
君宇琤微微颔首,对于凤的办事能力他一向都是极为放心的。
他慢慢地饮了一口茶,发现茶已将冷,他将茶杯轻轻放下。又忽然伸出手去拨弄面前的珠帘,珠玉相击,发出了一阵“叮叮咚咚”的清脆之声,声音轻越动听,萦绕而不绝于耳。
“怎么龙还没有到?”君宇琤抬眼向外看了看天色,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主上,让我去看一看吧。”得到君宇琤的首肯之后,楚依依当下莲步轻移,分开珠帘,走了出去。
此时的夜色已是更浓,细细倾听远处的更声,发现已是三更过了。
楚依依俏然立在月下风中,心下也不禁有些奇怪,主上召唤,龙竟然也会拖延迟到,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正这样想着,耳边就听到一阵急风掠过,一条黑影迅快地闪过,紧接着一个脸带铁制面具的夜行人就立在了她的面前。
“龙,你可是来了。”楚依依看清了来人之后,方才将全身提起的内劲卸去,笑意盈盈地看向龙,声音轻柔宛转,“好久不见了。”
楚依依口中的这句话倒也并非是见面的客套之言。他们俩人同门习艺,又同为端王座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并称为龙凤双杀。只不过因为近日分赴各地掌管不同的任务,的确是已有不少时日未曾见面了。
而龙听了,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可真是个无趣的人啊。”楚依依如水的目光在龙的身上转动着,那张被黝黑的铁制面具完全掩盖的脸上当然是看不到任何表情的,但就连声音也是同样的。尽管此刻龙已不用内力控制声带发声,而是恢复了本身的声音,只不过这声音之中亦是平淡无波,生象是不带有任何的情感,听不出其中有任何的意味。
楚依依说话的声音虽然轻,但却也是轻到恰好能让龙听见,不过他却丝毫不加以理会,而是径自走入了那灯光明亮的敞轩之中。
龙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时候,楚依依的鼻端闻到了新浴之后的清新气息,还有洗浴过后亦无法掩盖掉的一股浓浓酒气,一时间更是讶然不已,她知道,龙一向极有自制,很少喝酒,更不用说竟会喝了这么多的酒。
龙在走入敞轩之时,已是伸手取下了脸上覆着的面具。
轩中明亮的灯光就照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容极为清秀,但此际却是异常的苍白,一双微微细长的眼眸之中总是冷冷淡淡的。
这身为端王座下的第一杀手,竟然是曾子豫。
“龙参见主上。”曾子豫上前叩拜在地,从他稳健从容的动作之中,竟是完全看不出带有丝毫的酒意,“今晚同僚相邀饮酒,一时间无法脱身,还望主上恕属下来迟失仪。”
“可是韩廷轩回来了?”君宇琤并不在意,略一挥手让曾子豫起身。韩廷轩今日午后入宫觐见睿王的消息,他之前就已是得到了。
“正是。”曾子豫静静地回答。
“他不是一直在追剿杨晋之及其余党吗?”君宇琤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空杯,沉吟着,“莫非那边有什么变数?”
“是,韩廷轩目前已追踪杨晋之等人于渭水一带。但据属下猜测,韩廷轩此番回转皇都,却是为了宁世臣被劫一事而来的。”
曾子豫的声音明明依然平静而没有起伏,但是楚依依不知怎地,却还是敏感地觉出了这语声之中含着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而且她发现君宇琤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怎么?你将宁世臣劫走一事,韩廷轩已有生疑?”君宇琤略带着些审视的目光极快地扫过了曾子豫,微一停顿之后,又转回到了手中的瓷杯上,似是若有所思。
“是,我当时中了韩廷轩的一掌截玉掌。”曾子豫垂下头来。
“截玉掌?”君宇琤有些不解,微一皱眉。
“这截玉掌听说是韩家的独门掌法,其它倒无特别,就是中掌者在最初三日之内会气血逆行,只有三日过后才能通过调息慢慢恢复。”一旁的楚依依开口解释,不过想到龙受伤之后竟还又喝了不少的酒,心下不觉有些担心。
“他已有些疑我,”想到那个时候抓向自己腕间的那一握,曾子豫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不过那时我已服食了转龙丹,他并未起疑。”
楚依依不禁又是一惊,带些责备的目光已是投向了曾子豫,这个龙,怎么还是象从前一样不会照顾自己。身为武者,她当然知道这转龙丹有何作用,它的强烈药性可在短时间内强行令血脉逆流,只是血脉逆行那是何等的痛苦难言,若是受伤之后服用,就更是伤上加伤。
“即便如此,他既然已经对你生了疑心,难保日后不会生变。”君宇琤语声淡然地说道,“你的身份何等重要,本王却是不能冒这个险,韩廷轩此人已是留不得了。”
他的语声虽然极是淡然,但他的一语既出,却已是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跟随君宇琤已久,曾子豫又怎会不知道这一点?
“不要,他应该已对我释疑了,请主上收回成命。”曾子豫突然直直地跪了下来,他的脸色在明亮灯光下显得尤为的苍白无色,但声音却是毅然决然的。
楚依依闻言,俏颜上已是掩不住满面的惊异之色。就她所知,龙从未违抗过主上的命令,她更是从未看到龙有过这般决烈的言行举动,一向对人冷淡,对自己也冷淡的龙,何时有过这样冲动的行止?
她不禁又有些担心地看向了君宇琤,她当然也知道主上既然言已出口,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更改的了。
果不其然,君宇琤的神色已是在瞬间暗沉了下来,暗如此刻的夜色。他从未有过狂乱与暴怒,但是象这样暗沉不豫的神色已是极为少见,昭示了他此刻已到了怒极的边缘。
“龙,你竟为了这么一个人,胆敢违抗本王的命令?”
曾子豫一时间没有说话,象是有什么生生地哽在了喉头,他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当他包扎着自己亲手留下的伤口的时候,在那一刻,心中竟是痛得无以复加的。
而当韩廷轩试探地握向自己的脉门之时,那时候心却是一下沉到了底,因为在那一刻,他忽然无比苦涩地意识到,他们这样的相处只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事实上他们俩人早已是背道而驰了。
所以,今晚的洗尘宴他最终还是去了,因为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让他们以朋友的方式相处的机会。
所以,从不饮酒的他,竟是杯来不拒,到底喝了多少的酒,连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我只为了自己的心,”曾子豫似乎紧紧咬了咬牙,断然地道,“尽管我们俩人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但也总不能教他死在我的手里。”
龙这个不知委婉的家伙,这般强硬顶撞的态度只怕会更加惹起主上的怒气发作,一旁的楚依依不由得在心底连叹数声,却也只能干着急,不知该如何排解。
谁知,听了此言的君宇琤仿佛被触及到了什么,忽然转过了身去,背向了他们,静默了许久之后,方才缓缓地道:“好了,这事且待以后再说吧。”
虽然看不到君宇琤此刻的神情,但听他的声音轻缓平静,竟象是忽然已是怒气全无,但却又象是带上了另一种更为无法捉摸的情绪。
这突然的巨大转变令他们俩人都惊异不已,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
“宁世臣此人甚为重要,龙你要严加看管,待他伤好后,就将他放了。”顿了顿之后,君宇琤缓缓道出了今夜急召龙前来的目的。
“放了?”曾子豫忍不住问。
“宁世臣此人要他开口实为不易,但本王却是要他真心为我所用。”君宇琤缓缓地道,“本王倒要看看,苏幕远可是还敢信他用他?”
曾子豫微微点头,已是有些明白了。
“宁世臣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他应该知道如何选择。”君宇琤的语声忽地转为决断冷硬如铁,“若是他果真执迷不悟,本王也绝不会让他为他人所用,到那时,龙,你务必将他杀了!”
“是,属下遵命。”曾子豫应道。
“就这样吧,你们且先退下。”
“是。”俩人悄然退了下去。
君宇琤却还是久久地凝立在那里,隔着重重的珠帘,向外看着。
长达将近六年的等待,如今已是渐渐临近了终点,但他却还是如同开始时一样,完全看不到最终的结局。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等待得太久了,他的所有耐性已将被磨失殆尽,还是因为一切将要终结,他将要面对未可知的结局,最近的他渐渐变得有些焦躁不定。
只为了自己的心。
他忽然想起了龙说过的这句话,脸上现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此的深夜,自己所为着的那个人,不知是已经安眠了?或是还未曾入睡?
也不知道那个人此时此刻,心心念念想着、为着的,又是谁呢?
五、心事付风中
五、心事付风中
“殿下,时辰已到,该起身了。”王总管微躬着身子站在寝殿之外,留神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殿内便传出了君宇珩那淡然清冷犹如冰玉轻叩的嗓音,“进来。”
“是。”王总管轻轻地推开了寝殿紧闭着的大门,趋步而入,他的身后还紧跟着一队手捧洗漱用具以及衣物冠饰的宫女。
刚一走入殿内,王总管就觉出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寝殿四周的重帘帷幕还低垂着,殿内一片暗沉未明。那张宽大的床榻之上虽然被衾微乱,有着睡过的痕迹,但君宇珩却已然是起了身,此刻正端坐在案台旁的交椅上。再看那案台上的高烛,已经燃至将尽,银制的烛台上堆满了盈盈的烛泪。这么一眼望过去的时候,竟是给人一种他在那张椅上已经坐了很久的感觉。
“老奴给殿下请安。”王总管心下不由一阵黯然,却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表露出来。
“免了。”君宇珩只淡淡地说了一声。
王总管取过衣来,轻轻披在了君宇珩的肩头,尽管这寝殿之中一年四季都是煦暖如春,但他又怎会不知自家主子的身子?大病初愈,再加上象这样子衣衫单薄地长夜枯坐,此刻只怕早已是浑身冰凉。
取过青盐、香茶侍奉君宇珩漱口之后,王总管又端上一盅温得正好的牛乳。
君宇珩慢慢地喝下,又再以清茶漱过之后,方才缓缓地站起了身来。
他的目光轻轻一转,瞥到了肃立一旁的宫女们手中捧着的白衣素冠。他没有忘记今日乃是先帝的忌辰,所有的皇族宗室都必须到宗庙去祭拜。
“可都已安排好了?”君宇珩开口问。
“是,适才礼部王大人已来回报,一切均按旧日体制,都已一应俱备,请殿下放心。”王总管连忙答道。
君宇珩微一颔首,便缓步走去沐浴。
沐浴净身之后,君宇珩立在那里,让宫女们为他穿上了祭拜所用的素服。里面是一层纯白如新雪的中衣,外面再罩上一件象牙色的丝质衣袍,衣袍的式样极为简洁,衣袖宽大如云,衣摆则长而及曳地,颇具古风。除了领口和袖边上用同色的丝线绣着流云暗纹之外,通身再无其他的装饰。只是这衣料本身并非凡品,顺滑如丝缎,但却垂重而且极具质感,随着走动时还会隐隐流动起水波似的淡淡辉光,穿在君宇珩修长的身上更觉风姿优雅、神韵内敛。
束发佩冠之后,君宇珩便缓缓移步出了景华宫,简单地用完早点,就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之下乘着御辇来到了西华门。
此刻的宫门外早已是人头涌动,车马成列,彩旌林立,锦旗飘舞。
君宇珩看到小皇帝与皇太后已登上了前面的翠盖朱缨八宝香车,自己也就踏着锦墩坐进了后面八匹马拉的朱轮华盖车。
“起驾……”随着一声长喝,车驾辚辚起动,但见一对对黄衣内侍、素衣宫娥执着龙旌凤翣、雉羽宫扇、销金提炉在前面喝道而行,两旁则是铠甲鲜明的御林军士骑马护驾在侧,后面的大小车驾排成蜿蜒长列,随着缓缓前行。
宗庙离开皇宫实际不过十里左右,只不过由于车队庞大,仪仗繁复,等到达宗庙时已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君宇珩感到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又过了一刻儿,方才听到外面王总管那特有的尖细嗓子,“殿下,已到了,请下车。”说着伸手打起车帘,君宇珩缓步下了车。
今天的天气甚是阴沉,远远看过去,低而黯沉的天幕铁灰如铅,而且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空中已是飘起了蒙蒙的牛毛细雨。天色阴暗,凄风冷雨,更是让人觉出几分说不出的凄迷与萧索之意。
君宇珩缓步下车的时候,小皇帝与皇太后也正从车上走下来,而一众皇室宗亲则早已是整齐地列于道旁恭敬地等候,众人都身着深色素服,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
当君宇珩从马车之中缓缓地走下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眼前都不觉霍然一亮,就仿佛是一轮明月冲破了无边的阴霾,一时间,皎洁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洒而下。
那个人,素服玉颜,满身清辉。
虽然就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际,远在了世间万物之外,无法接近,无法企及。
君宇珩忽然感觉到人群之中似乎有两道灼灼的目光正凝望着自己,他循着视线看过去,未及与立于前排的端王目光相接,却已是不动声色地从他的脸上扫了过去,又转向了小皇帝。
小皇帝今天穿了一身墨色暗绣云龙的皇袍,头戴墨玉冠,衬出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越发显得如珠似玉,不过此际却是不言不笑,一脸的肃穆端庄。
“陛下。”君宇珩轻唤了一声,便缓缓上前携起了小皇帝的手,俩人缓缓前行,其余一众人等都紧跟着在后面随行。
从大门、仪门、内厅、内三门、内仪门,一路之上正门大开,当中的白石甬道晶莹光洁有如玉石,甬道两边皆为参天的苍松翠柏,百年老树,绿荫蔽天,走过去时顿觉森森然有寒沁之意侵来。
正殿巍峨座落于整座建筑的正中心,面阔十一楹,进深四楹,金黄色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正中是九龙贴金巨大额匾,上书“宗庙”二字乃是先祖始尊帝的亲笔御书。大殿四周是九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四边有玉石护栏围绕。
君宇珩携着小皇帝踏上了当中的月台御道,月台御道的正面依次雕刻着龙纹石、狮纹石、海兽石与飞凤石,两边则陈列着古铜鼎彝之神器。
沿着月台御道慢慢步入了正殿,正殿之中更是壮观华丽,地铺金砖,梁栋饰金,所有支梁廊柱皆为金丝楠木外包千年海底沉香木所制成,气味馨芳,颜色古雅。
大殿内的正上方供奉着数尊底座雕龙刻凤的木制金漆神座,正中央就是承熙朝的开国皇帝始尊帝的楠木塑像,而两旁则为历朝历代皇帝的塑像,塑像之上锦帐绣幕高挂,彩屏条幡张护,香烛缭绕,供品陈列。
所有的皇室宗亲均列于殿中,虽有将近百人,却也是鸦雀无声。一众人等分了昭穆,排班立定。
由小皇帝主祭,君宇珩则在旁陪祭,俩人肃立于祭祀的供桌之前,但听钟鼓齐鸣,韶乐悠扬。
耳边听着小皇帝用清脆响亮的声音诵念着长长的祭文,眼睛望着正前上方那栩栩如生的先帝塑像,香烟缭绕之中,那塑像仿佛正在向着自己微微凝视,君宇珩在这一刻,神思却不觉有些飘远了。
对于自己的父皇成武帝,君宇珩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从小他就知道父皇是深爱着自己的母妃的,对自己的宠溺还有期许也是在各个皇子之中最多的。可是当他最终得知,当年正是长孙皇后对母妃还有自己下了剧毒,最终害死了母妃,而父皇明明猜到了几分,却为了政局的稳定并没有深究下去。
在那个时候,他是深恨着自己的父皇的无情与冷血的。不仅不能给予自己深爱女子正宫的至尊地位,而且还要为了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不断地充盈后宫、雨露均施,让母妃虽然深受圣眷,但在表面的欢颜之下却还是寂寞如斯,最后竟不明不白地丧生于宫闱争斗之中。
尽管现在的君宇珩已是深切体会到了身在高位者的无可奈何以及身不由已,明白了就算是手掌至高权位的皇帝有时候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不得而知,如果是换成了自己,自己又会怎么去做?或许,他也会象他的父皇一样,甚至会更加的无情冷血。
但对于自己的父皇,他到底还是不能、也无法释怀。
此时,小皇帝诵读祭文已毕,一声悠长的磬响,一下将君宇珩已然走远的起伏思绪拉了回来。
接下来,三献爵,三叩拜,焚帛,奠酒,最后礼毕,乐止。
众人仍然静寂无声地依次从正殿中缓缓退出,各自进入正殿两侧的配殿之中休息。
君宇珩与小皇帝进了一间偏殿,里面早已准备妥当,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又有内侍奉上了清茶果品,俩人在搭着明黄色绣龙纹厚缎椅垫的楠木椅上坐下来。
君宇珩轻抿着茶,淡淡地询问了小皇帝几句课业,不多一会儿,就看到王总管躬着身走进来,禀道:“陛下,殿下,素筵已经备好了,请入席。”
素筵设在后殿之中,虽然因为是先帝的忌辰不宜过分铺张,一切皆已从简,但是按照皇家的体制,仍然是排场宏大豪华。尽管全是素食不见荤腥,但经御厨的一番奇思巧手,用心雕琢,形状各异,颜色缤纷,再置于各式精美华贵的器皿之中,勘称精美的艺术品,同时又色香味俱全,更胜过一般的珍馐佳肴。
君宇珩与小皇帝入了主座,示意站起相迎的众人坐下,君宇珩淡淡地说道:“今日乃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转眼酒过三巡,君宇珩举目看了看这一桌上在座的各人,忽然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感慨。
父皇一辈的到如今就只剩下了一个武亲王,只是当年骁勇善战的军中战神早已是眼花耳聋,垂垂老矣。膝下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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