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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梦繁华冢-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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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药、投井、绝命书……多完美一出大戏,完美得透着假。真正死无对证,台前幕后都成了死人。真正的那个人依然隐身暗处,撇得一干二净。
  时辰眼看差不多了,十三起身,看我还恹恹的坐着懒怠动弹,低低叹息:“皇上无家事,家事就是国事。若是穷极追比,怕只怕藤蔓虽除,根本亦动,打老鼠伤了玉瓶,倒污了已故贵主儿令名。既然凶嫌死了,倒也罢了,这样对你、对四哥、对……别人都好。”
  他明白,他果然明白。“我听你的就是了,你说怎样就怎样。” 我对他微笑,心底逸出无力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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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面色唇色仍旧惨白如雪,气息微茫似有若无,看见我才微微笑了笑,拉着我问:“这么半天你去哪儿了?”
  “我哭得什么似的,怕吓着你,就在别处待了一会儿。你别管我,自己保重些就好,迟早被你吓死。”我云淡风轻解释这一天的去向。
  “别怕,一切有我在。”他闭目微笑。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不肯再放开。
  禁不住笑了一笑,反正他看不见,忙伸手去抹泪。这个人真是,总觉得地球没了他就不转了。除非有一天龙归大海,否则活一天操一天的心。守到他睡熟了,我站起来活动活动,准备去书房找本书看解解闷儿。
  随手带落隐在两排书间一个羊皮小匣。是他的密折,我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可匣子没上锁,里头的黄绫折子掉出来跌开了。
  “……为奏闻事,奴才等已将鄂七十尸棺运回,葬于密云……伏乞天语指示遵行,并未令一人知晓。为此缮折谨奏……”我迟缓地去看底下的日期,是雍正二年。
  我阿玛因继续跟允禟来往,在二年六月被革职发往三姓地方,这个我知道,原来在半路上就去世了。他一直瞒着我,只暗中叫人把尸身运了回来。整整五年,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他甚少让我进他的书房,整理也从不用我,说是怕我累着。我居然就信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呆呆坐在地上,舍生赴死易,离情弃爱却这样难。这是早晚的事,我知道,却仍无法坦然接受。窗外明了又暗了,朦胧间似乎蕊心来瞧过好几次,只不敢叫我。
  他终于出现了“怎么了?身子不好……”俯身轻声探问,看到地上的匣子和折子就住了口。
  我盯着他笑起来:“奴婢还得谢过您的隆恩呢。总算没有曝尸荒野。”满眼是泪视线模糊,屋里没掌灯,他整个人隐在暗影里看不清。我阿玛一直不肯收手,或者由于我让他蒙羞,或者由于他和允禩允禟同气连枝的关系,而胤禛为了皇权势必要处置了他,最后革职放逐死于途中。这一切,到底该怪谁?
  我拂开他扯住我衫袖的手径直走开。我就是个傻子,以为流放便流放罢,只要人还在,总有相见的一天。原来这个梦早在五年前就破碎了。
  他陡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指缝间渗出点点鲜红。刚跨出去,就听得身后一片乱糟糟“皇上,皇上您怎么了”“快传太医”的惊呼。
  我停住脚步,终究没有回头,此刻我只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从那天起我饭照吃,觉照睡,衣不解带照料他汤药食水,只是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拽着我不撒手“末儿,你怪我么?”我深深低下头去一言不发,我不怪他,真的,他有他的难处,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天真。
  等他差不多大好了,我打点了随身几件衣裳另找了间冷僻宫室住下。他看着我收拾,没拦阻只说:“想回来时就回来。我等着你。”我却始终不曾回去。
  七月里弘暾还是去了,晴婉再也没有进宫。六年元旦他遍谕宫中上下,令皇后前停止行礼,且命令公主福晋命妇们都到养心殿来问安,宫里沸沸扬扬的传言皇上要废后。
  最近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次次都得蕊心叫半天才醒。漫长的梦一个接一个,梦里一片荒凉混沌,有道声音反复问我:“你还想留恋多久?”我答不出来,即使这样我仍然舍不下他和天申。我还没有跟他说再见,怎么舍得就此离开。
  再醒来已是半夜,我艰难的起身,蕊心过来扶我:“主子您可醒了,五阿哥来过,在您床边坐了一下午。”  
  这是个什么意思?“他说了什么事儿吗?”我问蕊心。
  蕊心摇摇头:“不知道,五阿哥不叫我们吵您,只在您身边坐了这半天,不说话,也不动,脸上神气瞅着怪吓人的。奴婢问了,他只说让奴婢以后好好服侍着您。您最近总这么成日成夜的睡不是法子,不如找太医来看看。”我摆摆手:“不用了,明儿你去找五阿哥,让他过来一趟。”这孩子的脾气我知道,必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弘昼始终没有来,他和弘历去了园子里。

  千山月断

  熹妃来找我,我早已等候她多时,微笑着拉手寒暄。没说几句就眼圈泛红,直拿帕子擦拭眼角:“姐姐不知道么,皇上罚弘昼在养心殿跟前跪一天了。”
  “皇上要罚他,自然是他淘气。错了合该受教导。”我但笑不语。她若一直不来,我还真要忐忑不安,既然来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
  她甩开我的手“他有什么错?好好地查着功课,不知怎的皇上忽然就恼了,让他养心殿前跪着去,不发话不许起来,一天了水米未进。谁劝都没用,除非……”终究没忍住,泪簌簌落上前襟:“姐姐……我就是不明白……皇上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让孩子跟着受苦。”
  她只看出胤禛处罚弘昼是借题发挥要我回去,却没看出内里另一层深意。几天前弘历和弘昼在圆明园游玩时不慎落水,险些儿双双没了性命。弘历自小娇生惯养,不会水不出奇,弘昼的溺水却怎么看怎么透着蹊跷。我的孩子我能不知道?胤禛想也看透了其中关窍,然而终究疼怜弘昼不忍处置,如今便寻机惩戒。
  我一度以为我的儿子爱玩爱闹,性子散漫,不会有额外的心思,可我错了。他越大越喜欢抢弘历的东西,还总变着法讨他皇父的好。以前他虽聪明却不爱读书,一篇春游日记我看了都直摇头,现在他在书房一呆就是几昼夜,勤奋得让我害怕。    他身上流的仍然是爱新觉罗家的血,且距离权力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怎么可能不在意。
  那孩子素来面上吊儿郎当,心里主意却大,有他父亲的榜样在前,我就是明告诉他这天下注定是弘历的,他能信么?他那些叔叔伯伯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人中之龙,几十年犹自争夺不休不知餍足,何况成年皇子目前只有弘历和他。惟今之计,我只能尽量为他寻求足以在未来庇护他的人。乌代不来,我迟早也得去求她。如今她来了,足证她爱惜弘昼不比我少,我终于可以放心。
  月上中天一地清辉。弘昼仍旧跪在院子当中,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晃晃。许是感觉到我搁在他肩上的手,侧头咧了嘴皮皮一笑:“妈妈。”
  怎么是这么油盐不进的性子,做了这种事受了这么重的罚还笑得出。这一旦下定决心,便义无反顾一冲到底的脾气,真不知像我还是像胤禛。我真怀念小时候的他,被罚了就扑到我怀里我眼泪鼻涕的嚎啕,也好过现在这样,让我觉得无能为力。
  “回去吧。”我无奈开口。
  他没动弹只摇摇头:“皇上还气着呢,您别管我。”
  “没事,妈妈替你跪。”我硬搀他起来,叫蕊心送他回去。
  胤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庭前,默默看着我们。一转身他竟憔悴如斯,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风一吹袍角飘飘荡荡,一时都恍惚的认不得了。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轻轻答他。忽然很想哭,一转身他便毫无预兆的苍老。我不该离开他,对我们来说一小会儿也是弥足珍贵。    
  靠在他臂弯里,我们乐此不疲地回忆弘昼小时如何调皮,连说带笑个不住。笑过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早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半晌胤禛终于开口“这几年,天申越来越像我。”
  我明明听见却岔开他话头:“嗯,聪明机变都像你,胆大包天都随我。你不就这个意思吗,我懂。”
  他仔仔细细望进我眼中:“末儿,你真的不想……”
  “想什么?现在只知道想你,其他一概没工夫想。”脸深深埋进他怀里。
  胸怀振动,是他在笑,我亦抬头报以微笑。纷纷流年,爱也罢怨也罢皆已逝去。我只知这一秒,我再不要跟他分离。
  雍正七年十二月初二,钦点了易县泰宁山下太平峪为万年吉地,以供龙驭上宾之用。华墓高冢修就,静静守候它的主人来临。我恨这种暗喻,好象活着的意义就是等待死亡。
  十三为了陵寝的选址千里跋涉劳累过度,大病不起。胤禛要去探病,十三再三推辞,只说是老毛病,不相干的,过个十天半个月必定来圆明园看他。胤禛暂时放了心,过得几天自己身子也一天天坏下去,自腰腿以下时常冰冷麻僵,好几次都象要瘫痪,后来虽缓解了,却添了昏厥的症候,太医们唯有束手。只有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的不安感日益深重。这也许是上天的惩罚。大限已至,我们却贪情恋爱不舍得放弃彼此,然而他日渐衰弱的生机已无力支撑两个生命。
  三月里胤禛终于病倒了,我忧心如焚,整日守在跟前。十三那边病得沉重,已经从交晖园挪去了西山,传讯的人都被十三晓以利害过,没向胤禛禀报实情,只背地里跟我说十三的光景瞧着极不好。
  “不如我去看看,替你守着他也好。”他一生要强,我不忍见他忧急,且心里也记挂着十三。第二天他就传旨让我去看视怡亲王,嘱咐我随时向他通报十三的病况。
  看到胤祥我几乎落泪,他一天天虚弱下去,眼里的光彩日益流逝。我与晴婉日夜守在他身边。晴婉始终不肯休息片刻,一直拉着十三的手,絮絮回忆着一桩桩陈年琐事,像是怕他睡去就不再醒来。
  “虽说严父慈母,你也太小气。那年弘晓不小心碰倒了个画屏,足足罚跪了三天。”
  “那是额娘留下的。什么都能碰,那个怎么碰得?”
  …… …… …… ……
  大约是那个汉白玉的山水屏,当年敏妃娘娘最喜欢的。那个小小的孩子浑身缟素,跪在画屏侧,眼红肿着问:人为什么要死?泪滴在我手上。
  “后园子新辟了花圃,只移了几株芍药去。等你大好了,再看着种点什么吧?”
  “好,到时候咱俩好好合计一下。”
  …… …… …… ……
  原来这一生即使如他们长相厮守,也还有那么多未尽之事。所以痴恋来世,只因不肯分离,不能分离。
  初四一早起来就彤云密布,空气中满是沉甸甸的湿意。晴婉实在撑不住,歪在榻角睡熟了。我坐在床边小杌上细细的端详他,十三醒来,看到我专注地望他,微微的笑了:“又在发呆。”
  他艰难地皱眉:“是不是又要下雨?我最讨厌下雨。”
  我恍惚望向窗外,仿佛当年箫声萦绕而来,不自觉念道“富贵如浮云,年华似流水。”那是我曾经为他吹奏的曲子。当初不该吹这个,富贵年华,也不过是浮云流水。我掩饰地伸手帮他掖紧被角。
  他却轻轻攥住我的手。忽然泪盈于睫,他已经这样衰弱,连抓紧我的手都不能够。
  “初九,我知道是你。”他永远如此聪敏。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笑。
  他微笑,半合了眼“姐姐,你还欠我一曲琵琶。”姐姐二字,解开了一切因缘。
  “聚散离愁喜乐悲,三生梦醒万里归。”字句轻声从他唇齿间流出。四十七年我在花园水阁里唱的,原来当时他也在。
  “一直觉着像,听到这个曲子才知道你就是。三生吗?的确是有的。初九,夏末,现在该叫云惠了。”德凤教给我的曲子竟暗含我的命运,我却从不曾了悟。
  当年让他帮我收着的琵琶,他仍然保留着,且光洁如新,挂在墙上最显眼处。我舒手取下来。
  晴婉猛然自梦里惊醒,眼中有泪,看见十三对她微笑,便放了心,过来扶起十三,塞好背后的引枕让他坐得舒服点儿,把他的手合在自己手心里,一刻不肯放松。
  已经几十年没人动过这琵琶了,我在窗边缓缓的调弦试音,身后传来十三微弱的声音“婉儿,这一辈子让你受苦了。”
  “只要能陪着你,这苦我还想受下去。”
  “婉儿,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待你,一生只有你一个。”
  “说了你可别恼,我得多认识几个青年才俊,比较一番再说。”
  “好,比完了记得回来找我,我总等着你。”十三在笑,晴婉也笑起来,轻细的笑声回荡在四周。
  心中酸痛欲绝,我却没有勇气回头。
  “姐姐预备弹什么?”晴婉问我。
  “繁华冢。”我低着头,尽力压抑语声的颤抖哽咽。这是德凤教我的最后一支曲子,为什么如今才明白个中深意。
  十三笑得很开怀:“名字不错,想必是好曲子。”
  “翡翠浓阴琉璃浅,金钩错落绣舞蹁。恰待持杯、酒未沾唇,黄花又开、朱颜已衰,春色尘土付流水,正好忘怀。杨花落尽一梦空,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他日烟水莫相怀。繁华一梦,落花成冢,为哪般情窄伤宽,到这等荒凉境地。……”
  我的泪顺着琴弦滴落,背转身去,这样就看不到他慢慢滑落的手,渐渐闭上的眼睛。淅淅沥沥的雨声,铮琮的琵琶声不绝如缕,时光于刹那间倒流。
  那时他只有十几岁,英秀的脸稚气犹存。“初九,你会弹琵琶是吧!”
  “是的。”
  “以后弹给我听吧?” 
  “在宫里,奴婢不敢弹的。”
  “没关系,等以后出来了,再给我弹,我能等。”
  …… …… …… ……
  我们始终被囚于紫禁城中,从没有出来过。
  高宫华殿,雕楼朱阁,珠箔绣帷,琴瑟静好,最后连同这些繁华似锦的记忆一同被埋葬。
  年轻时的喜悦忧伤,犹如旷野中弥漫的花香,一散千里,终不可追。
  胤禛是冒雨赶来的,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我和晴婉站在廊下,让他们兄弟单独待一会儿吧,纷扰喧嚣了一辈子终于安静了。
  我向她张开手臂:“来,让我抱抱你。”晴婉轻轻搂着我,靠在我的肩上。
  “我想跟他一起走,可孩子们还没长大……姐姐,你说,他会不会等得着急?”
  “他要敢着急,你就再多找几个才俊。”我们相视微笑,笑出了眼泪,止也止不住。
  “哪怕再大的苦楚,只要和他一起,我都熬得过去。现在……姐姐,我很怕,怕他等累了,不想等了。”
  我们一直在寻找那个肯一生等候我们的人。透过湘帘,我回头凝视那道半跪在十三身边的身影,我的那个人就在那里。
  他紧紧握住十三的手不愿放开。他握住的是业已烟消云散的昔日岁月,不愿放开的是他们同舟共济的记忆和似海的深情。 
  强自压抑的低哑哭声转成了撕心裂肺的大恸,他的头越来越低,几乎整个儿伏在十三身上。这些年所有的苦痛隐忍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光明正大的宣泄。没有了十三,从今往后这个天下,这个朝堂,就只剩胤禛一个了。
  我不劝,任由他去,他这一辈子能尽情尽兴的时候太少了。在能笑的时候尽情地笑,能哭的时候尽兴地哭,能爱的时候尽力地爱,能拥抱彼此的时候尽心地拥抱,这也是一种幸福。
  送走了十三,我就送走了初九,送走了他们,送走了一切过往,我的过往,我们的过往。最后始终只留下自己,以及身边这个男人。
  “你们的时间到了。”现在即使是醒着也能听见那冷冰冰的声音。常常惊的一身冷汗茫然四顾,没有别人,身边的胤禛睡的正熟。只能苦笑,债主逼上门来了。

  梦醒繁华

  “不要再痴缠留恋。”混沌中那个声音无所不在的响起。头越来越痛,意识越飘越远。
  “末儿,末儿你醒醒。”是谁,谁握住了我手,谁在焦急的呼唤我。
  再醒来窗外已通明大亮,蕊心过来搀我起身:“您醒了?皇上昨晚陪了您一夜呢,刚刚儿才走。太医一直候在外面,我这叫他们进来。”
  我无力的摆摆手:“不用传太医。你去,把五阿哥给我叫来,让他务必得来。”
  黄昏时弘昼赶了过来,刚要走近,我喝住他:“你就站在那儿,别过来。”他有点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问:“妈妈,你好点儿没有?”
  我紧紧地盯着弘昼:“天申,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颇为自然地掩饰了慌乱之色,嘻嘻笑起来:“妈妈想听儿子说什么?”说着就蹭过来,跪在炕边脚踏上,拉着我的胳膊摇晃。
  “这儿没别人,就咱们母子俩。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惦记着太和殿那个位置?”跟他犯不着转弯抹角,他已经十八了,是个男人了,不该听不懂我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侧了头,笑得很清淡,和胤禛一模一样的笑容。一阵心酸,都说他像我,以前胤禛还为此愤愤不平,其实骨子里他还是像他父亲。
  “妈妈,他们说皇阿玛要封您做皇后,可我知道不会。要是能封,他何必搜罗那么多东西给您。”
  我愣了。他明白,原来他明白,胤禛是因为给不了我,才拿那些身外之物来补偿。
  他忽然转过脸盯着我,眼里有晶莹泪光:“妈妈,从小三哥就骂我是……我不怕他骂,我是皇阿玛的儿子,可他说您……那一次如果不是十三叔您恐怕早就不在了。妈妈,万一有一天……我难道要看着您……”他伏在我腿上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揽住他的头,想起他小时候,每次该送回府了都拧眉撅嘴的:“妈妈,我不想回去。”来来回回就这一句,怎么哄也不说什么缘故。现在才明白过来,在我不能陪伴在他身边时,他到底听说了些什么?受过怎样的侮辱?我该庆幸,他只是为了我,想要保护我,想要给我正名。
  “妈妈什么都不要。我这一生有你皇阿玛和你,已经够了。” 他没有变,他还是我的天申、我的弘昼、我最爱的儿子。
  弘昼走了,胤禛从内室掀帘子出来,神色凝重。我满心的疲倦,仍强撑起身“看,他只是个孩子,不要怪他。”
  我们依偎着,他的气息在我鬓间流转,手臂扣在我身前两侧。我微笑,倒在他怀里:“胤禛,要是哪天我做神仙去了,你会不会想我。”
  “不要胡说。”他最近多了个奇怪的习惯,时常轻搭着我的手腕,似乎在试探脉息。问他也不开口,只轻吻我的额头:“没什么,真的。”倒像在安慰他自己。
  不说我也知道,那天我的脉搏都停了,太医们差点要请圣上节哀。
  我奇迹般的好起来,他却再度病倒了,甚至连后事都安排了。我只能哄着他吃药用膳,哄着他好好休息,尽心的陪伴他。然而没有用,生命正一点一滴从他身上流走,我很怕,怕哪一天他突然就离开。
  月华如水,漫漫银辉浸染得殿内半明半暗。已是盛夏了,他中过暑,最不耐热的,我有一下没一下给他打着扇子。
  “胤禛,有时候我真想和你一起醉去,不要醒来。”这不是甜言蜜语,终其一生我都在寻找一个可以让我安然醉卧的地方。
  “你已经醉了半生了。”他靠在枕上,笑意淡然。
  “你的半生是我的一生最好。”下一秒已经被他扯过去紧紧箍在胸前,捂住我嘴不许我再往下说。
  “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他劲使大了,急促的咳起来,环着我的手臂越来越紧。
  我微微的笑了,跟我斗心眼比口舌?“是,我说过的,我这一辈子都只陪着你。”
  他气急了,尽管衰弱无力,仍使尽全力拥着我。那少年时就已魂牵梦萦的心跳近在咫尺,我静静在他臂弯里睡去。
  他仍然带病去上了朝,回来就倒在榻上。 屋外日光竟然格外刺眼“胤禛。”我摇晃着他,叫着他的名字。他呼吸细弱短促,似乎再没有力气醒来。这一刻是前所未有的胆战心惊,牙齿格格上下相击。“胤禛,胤禛你醒醒,要走就带我一起走。”不自觉带上了哭腔。不会的,怎么会在雍正八年就……
  忽然外面人声纷乱,惊慌恐怖的叫喊如同沸水,淹没了整个宫廷。
  天色骤然黑下来,我回头望向窗外,是日食!只来得及看见太阳正被蚕食的一瞬间,脑中一痛晕迷过去,身子虚飘飘的不停下坠,不知何处是尽头。
  无数瑰丽的云朵从身边飘过,丝丝缕缕从指缝间迅疾溜走,拼了命也抓不住分毫。终于放声痛哭,请带走我吧。如果非要取走一个生命,我宁愿是我。
  我终于又见到了无心。三世生死,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皇帝吗?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扑过去拽无心的衣襟,指尖却穿过一片虚无。
  “一切都在于你。只要你把欠他的还上,把这段尘缘解开。”他低眉垂目而立,神情纯是一片静穆。
  “怎么还?如何解?”我急切地问。
  “你愿意?”他唇角浮现悲悯的笑。
  他的笑容让我觉得身心俱疲,再没有力气,软软的坐倒在他的身旁,一只手轻轻按在我的头顶,这一刻的温暖让我想哭,小时候无心常这样安慰我,没有言语却令我安心:“你是无心吗?”
  “你如果希望我是,我就是。”他轻轻的回答我。德凤说过他是我的执念:“那就帮帮我,我愿意。性命?灵魂?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轻轻的摇头如有似无的叹息:“我只要你的记忆。”
  我愣住?记忆?但是瞬间便明白,因为他脸上是寂寞。这寂寞不是一时不是一世,是无尽的。无尽的生命于是有无尽的寂寞。他要这些或肝肠寸断,或痛彻心肺,或繁华似锦的记忆来陪伴他。
  我艰难的点了头,我害怕会忘记他,却更害怕他会忘记我。那么就让我们忘记彼此。
  “回去吧,你和苏悦然……”他的声音渐轻渐远,一切又重归黑暗。     
  …… …… …… ……
  悠悠醒来,窗外黑沉如夜。胤禛依然昏迷不醒面白似纸。外面小内监跌跌撞撞进来禀报:“皇上,天……天现……”
  “都出去,皇上要睡一会儿。不叫你们不准进来。”
  我遣了所有人出去,慢慢躺下,躺在他身旁,把手上的五色琉璃珠串套回他腕上,轻轻环住他的腰,找到他的唇,吻上去。
  我和胤禛,我们第一次拥抱是什么时候?日子太久,我们谁都记不清了,但这一次,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
  我太贪心,二十多年只觉得是一瞬间,闭上眼又睁开的一瞬间。
  暴风骤雨中我从生死边缘醒来,第一眼只见他满脸的泪,面颊死死贴着我的。轻声叫他的名字,他眼中升腾起的狂喜我一生不忘。
  我生弘昼时几乎以为熬不过去。他惊慌失措,紧紧拉着我的手“末儿,看着我,不要睡,不要走。”
  很多时候,我无法把面前这个男人和我知道的那个铁腕的皇帝联系起来,尽管所有的事都发生了,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然而孰对孰错我没有资格去评说,那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是他和他们的命运。
  每年腊月初八我都亲手熬粥给他和弘昼喝,那是齐夏末的生日,三百年后那个我的生日,一九八零年一月二十五日,腊月初八。我没有告诉他这个,我只是想要他记得,在每年这一天记得我。
  那些飞屑般细碎的记忆片断,点点滴滴散落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等想要收集的时候,才觉得此生太短,时间太少。
  去年正月,他召了郎世宁来为我们画肖像。在养心殿我们携手比肩而坐,作画过程很漫长,他却始终拉着我的手。等画好了,我腿都坐麻了,伸个懒腰长长感叹:“简直象过了一辈子。”
  他习惯性皱眉:“不过是一会儿。”我只笑,不开口,伸手给他揉着眉心。佛陀说:人生只在呼吸间。
  其实一辈子真的只有一会儿而已,结束时只要一小会儿。
  我一寸寸以手指感受和记忆他的面容。六道众生,锦绣繁华转眼成灰,而后被埋进冰冷的坟茔。我不要这样,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你心底吧,越深越好。我将一直在那里,不会离开,所以千万不要再想我。
  把自己深深而安静地埋葬才最弥足珍贵,我要成为他最珍贵的东西。我紧紧拥抱住他,今生最后一次。
  日食渐渐消散,明亮刺眼的阳光重新射进屋内。我有些困倦,刚想睡一会儿,忽然感觉他的手摩挲着我的脸颊。
  他苍白憔悴,可是终于醒了,正望着我微笑,我也回以微笑。
  “今天哪儿都别去,就陪着我,多陪一会儿。” 脸贴上他胸膛,衣袍上刺绣金龙的边缘开始模糊,点点金光在眼前摇移闪动。
  “好,哪儿也不去,就咱们两个人。”他低低的笑。
  这爱坚韧而绵长,在我们的灵魂里悄无声息又执著地铺陈开来。然而我们的一生只剩了眼下片刻,这片刻我不要再和他分离。
  “胤禛,我有点冷,抱抱我。” 说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
  浓重刺鼻的安息香气味氤氲在空气中,颓废而奢靡。他尽量抱紧我,仿佛行遍天涯后再度重逢。他不知道这次的相聚是为了离别,他不知道这浓郁的香气是为了掩盖无所不在的血腥气,他不知道他的明黄龙袍这次真的浸满了鲜血。
  我的血,流尽了便可以让历史恢复到本来面目。没了我这个变数,天命便能回归常轨。我在他怀里慢慢闭上了眼。
  悲怆苍茫的历史背面,隐藏了多少段不为人知的爱情,不在史家笔端,只存在于我们心间。岁月惘然转身,再次面对死亡我依然不悔。
  不因死畏生,不因伤畏爱。不畏生死,却害怕不会再相见。
  所以我们想要轮回,想要再遇到那些擦肩而过的、或者矢志靡他的人。下一次,下一次依然会义无反顾去爱。下一次,下一次也许来得及说抱歉。
  我们由陌生到熟悉,由心动到深爱,由行走陌路到死生契阔。生命里最后一刻,我在他身边,而他也在我身旁,已经足够。
  竟然又忘了说爱他,我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微微的笑,若有下一次我一定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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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是无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云沈雨散(禟)番外

  我又醉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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