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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兮云飞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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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庙门“吱呀”一声开了,冯二年一身雪白,喘着粗气走了进来。他一边拍打身上的积雪,一边大声道:“何大哥呀!酒后睡觉,天寒地冻,你也不怕着凉?您那个徒弟呢?”见叫不应,颇感意外,自言自语道:“这么冷的天,睡这么死?老何,何大哥!咦……何大哥!你醒醒,醒醒,哎呀!”冯二年发现何保信已死,大为震惊,话语里透着强烈的愤慨,吼道:“是谁干的?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谁敢杀人?没有王法了?”冯剑见是堂叔,方才从神像后露出头来:“二叔!是您来了?”冯二年一见是他,极为意外,蹙眉道:“是冯剑!你咋在这里呀?你不是去解手了吗?”冯剑尴尬道:“我来找老何大爷!打听一下我姐姐的事!”冯二年气得嘴唇哆嗦,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不知深浅的东西,打听点事,人家不愿说就算了,也不值得把人害了?”冯剑脑袋“嗡”地一下大了,面如死灰,颤抖着声音道:“二叔!您……您怀疑是我杀了老何大爷?”冯二年脸色煞白,断喝道:“咋是怀疑你呀?你也来看看,老何是咋死的?这刀子是不是你的?还说怀疑你?这叫证据确凿。”冯剑仔细一看,张大嘴作声不得:何保信被一刀刺中心脏,而插进何保信胸膛里的那把刀,正是他的七星小匕首。冯剑下意识地摸摸腰间——仅有刀鞘悬在那儿……

冯二年冷笑道:“有道是‘人命关天’!你因为打听事杀人!还从没听说过!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说咋办吧?”冯剑理直气壮,争辩道:“二叔!我没杀人!‘有理走遍天下’!我怕啥呀?”冯二年冷冷道:“明明是你的刀子杀人!只有你在杀人现场,你说你没杀人?我问你:这把刀子是不是你的?到了警察局里,还由你这样张狂吗?老虎凳、辣椒水,知道是干啥用的吗?那是审犯人用的!你还敢不承认?”冯剑气冲牛斗,冷笑道:“没杀就是没杀!他还能把我咋样?大不了一死,我也不能背这个黑锅。”冯二年“嘿嘿”一笑,幽幽道:“你死了,谁给你姐姐报仇呀?”冯剑顿时惊呆了,这一下正击中他的软肋。他愣了半晌,有气无力地继续为自已辩解,却再也提不起精神,喃喃道:“二叔!我确实没杀他呀,我为啥要杀他呢?我跟他又没冤没仇!”冯二年脸色缓和下来:“这话才对头!你跟他没仇没冤,咋可能杀他呢?二叔相信你没杀人!别人能相信吗?齐大耳能证明你确实和老何吵过架,杀人不是没有动机,他要是硬说是你杀的,咋办呀?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杀人!你只不过是误伤了他。”冯剑不解地望着二叔,迷茫道:“是我……误伤了他?”冯二年正色道:“是啊!你想打听你姐姐的事,何保信不愿说,对不对?你气不过,拔出匕首吓唬他,何保信一害怕,往外就跑,谁知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你赶紧过去扶他,却忘了手中匕首,何保信自已一下子撞在匕首上,刺中心脏,栽在地上死了。”冯剑一阵迷惘,他彻底弄糊涂了,叫堂叔一说,他甚至怀疑自已的确杀了何保信!但他知道这事的严重后果,杀人是要偿命的。他摇了摇头,断然否定:“二叔!不是这样的,我没杀他呀!”冯二年问道:“你确没杀他吗?”冯剑斩钉截铁道:“我确实没杀他!”冯二年拍拍他的肩膀,唏嘘道:“憨孩子!二叔相信你不会杀人!我自已的侄子!我能不相信吗?就怕我相信你,人家不相信呀!我问你:你已走了,又回来干啥?”冯剑道:“来问我姐姐的事!”冯二年暧昧道:“问你姐姐啥事呀?”冯剑瞠目结舌,无言已对。冯二年道:“齐大耳亲眼见你和何保信吵过架,你完全有杀人的理由和动机。你已经走了,为啥回来?那只有一个解释:是来杀何保信的!因为今天你俩吵过架。你之所以杀他,因为他败坏了你姐姐的名声。”冯剑听堂叔分析得头头是道,脑袋里已是一片茫然,迷惘道:“二叔!听您这么一说,我……我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冯二年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有一个办法。”冯剑急切道:“有啥办法?”冯二年把手狠狠一挥,阴森森道:“等他回来,咱来个斩草除根。”冯剑打了个寒战,失声道:“您……您是说,杀了齐大耳?”冯二年眼神令人琢磨不定,诱惑道:“只有这个办法。冰天雪地,他们是外乡人!杀了他,无人知道的。”冯剑连连摇头,叫道:“还要杀人?不行,不能再杀人了。”冯二年微笑着追问道:“你是说:你不能再杀人了?”冯剑断然道:“和人家无冤无仇,说啥也不能再杀人了。”冯二年喟叹道:“说得对呀!已经误伤一个,说啥也不能再杀人了。”冯剑惶恐道:“不杀人了,说啥也不能杀人了!”冯二年一脸不屑,鄙夷道:“不杀齐大耳,你说咋办?”冯剑语塞。冯二年话锋一转,诱惑道:“冯剑!假如你是误杀的,这一切都好办了。”冯剑脑袋里一片茫然,喃喃自语道:“是……我……误杀的?”冯二年道:“是呀!比如说:你正和何保信说话的时候,何保信脚下一滑,而这时你手中正好拿着刀子吓唬他……”随着冯二年再一次有着强烈逻辑的推理,冯剑仿佛看到自已拿着匕首去威胁何保信,而何保信恐惧地往门外逃走,脚下突然一滑……求生是人的本能,他象溺水的人捞住一根救命稻草,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他象恍然大悟,双手猛地拍下脑门,叫道:“对、对呀,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正问他一些事情,他脚下一滑,一下子扑在我的身上,而这时我手里正好拿着匕首,一不小心……二叔!我想起来了,是我误伤了何大爷!”冯剑认真地说完,长吁了一口气,他为自已编造的离奇故事如此完美而如释重负。冯二年微笑道:“冯剑!是你误伤了他吗?”冯剑黯然神伤:“二叔平时教导侄子,不叫我玩刀子,我年幼不听话,没想到这回真的伤人了。”冯二年安慰道:“只是他时运不好,自已撞刀子上了,能怨你吗?”冯剑泪眼欲滴,哽咽道:“二叔!他到底是死在我的手上呀!”冯二年鄙夷道:“死了就死了吧,一个走江湖的,死了活该。你也不要过多自责。”

就在这时,突然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陷害好人!胡说八道;贼喊捉贼,天理不容。”冯二年一凛,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喝道:“是谁?”四周除了风雪的呼啸,寂静无声。小庙里除了残缺的神像和砖砌的供桌,也没地方能藏得住人!稍一迟疑,冯二年疾步奔出门外,围小庙转了一圈,大地白雪皑皑,积雪过膝,瑞雪漫天飞舞,西北风猎猎作响,天际间灰蒙蒙的,哪里有个人影?再看小庙屋顶,盖着张完整的雪被,也藏不住人!他顿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透头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暗道:“有鬼!”惶恐中往南一瞥,只见茫茫大雪之中,齐大耳抱着一床铺盖,正呆头呆脑地摇晃着膀子往这里走来。

冯二年一个箭步冲进庙里,急促叫道:“天快黑了,快走。”冯剑望着西墙上那龙飞凤舞的《大风歌》!呆呆地出神,冥冥之中,他隐隐意识到,在将来的人生岁月里,他将与这首《大风歌》有脱不了的干系。冯二年见他发呆,猛一拽他,催促道:“发啥愣呀?赶快走吧!”冯剑这才醒过神来,他指着何保信的尸体,茫然道:“老何大爷咋办?”冯二年飞快地瞥了一眼何保信胸间,斥责道:“你这孩子,管这么多干啥呀?自有他徒弟料理,赶紧走吧。”冯剑一阵茫然,哀泣道:“二叔!是我误杀了他!我留下帮齐大耳处理后事吧。我心里不好受,总觉对不住他……”冯二年斥责道:“净说废话!你还想帮齐大耳料理后事?真是个糊涂虫!你留在这儿,齐大耳见你杀了他师父,还不得和你拚命呀?”冯剑呆若木鸡。冯二年鄙夷道:“还愣着干啥?还不快走?快走吧!”拽住他的胳膊猛地往外一拉,急急奔出了小庙。冯剑被他拽了个跟头,趔趄着冲入风雪之中,叔侄二人直奔阎陈庄而去。

路上,冯二年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冯剑!叫他不要把这事告诉父亲,免得他担惊受怕。其实,冯剑早已被这突发的事件吓懵了,不用堂叔叮嘱,就是再借给他一个胆,他也不敢在父亲面前透露一句。

往小庙急急走来的,正是齐大耳!

原来,齐大耳出了小庙,一路小跑,来到大圣集。天寒地冻,大雪封门,虽说天还没黑,家家早已关门,上床睡觉了。齐大耳接连跑了几家,也没借到御寒的棉被。他失望极了,准备转回小庙,想起师父年老体弱,有点不甘。踏雪转到村东,不觉大喜:一所低矮的草房里炊烟袅袅,主人正做晚饭。齐大耳推开秫秸门,叫道:“屋里有人吗?”屋内传出颤微微地回话声:“是谁呀?门没关,我也没劲给你开门,要进来就进来吧。”齐大耳推开屋门,见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正不紧不慢地拉风箱烧火,火光映红了老人沟壑纵横、饱含沧桑的老脸。齐大耳说明来意,老人连连摇头:“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嘴都顾不上,谁家还有多余的盖体?有好多家全家老小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这一夜自个还知不道咋过,谁有盖体借给你呀?”齐大耳苦苦哀求道:“大娘您行行好吧,俺是个出远门的,遇上了风雪,这会就躲在庄后那座破庙里。天忒冷,我年轻能顶过去,俺师父年纪大了,要是没个盖体,这一夜准把俺师父冻死。大娘您老行行好吧,俺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日后俺多念佛,保佑您活到八十五。”老人翻看了他一眼,满脸不高兴:“俺今年整九十二,还能再活个八十五?你这是咒我快死呀?”齐大耳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一脸尴尬,搓搓冻红的手,赶紧从衣兜里掏出钱,递给老人:“大娘!怨我不会说话。这钱您拿着,赶明卖油果子(油条)吃。”老人接过钱来,脸上绽开笑容,沟壑更深了,唠叨道:“这多不好价(不好意思)?帮点忙还要钱。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要是没个盖体,一夜知不道把人冻成啥样呢。”说着,抖抖索索把钱装进兜里,颤微微地扶墙站了起来,笑着道:“看你挺精气的,嘴又甜!还哪么孝顺。也叫你赶巧啦,俺老头子刚死,他的一床盖体还在床上放着,天忒冷,我还没拆洗,你拿去用吧!明清起来(早上)可得给俺送来呀?”齐大耳忙道:“您就放心吧!赶明一准送来。”老人步履蹒跚地挪到里间,抱出一床黑不溜秋,散发出浓烈中药味、肮脏不堪的旧棉被,递给齐大耳!

齐大耳如获至宝,告别老人,踏雪直奔小庙。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庙前,影影绰绰看到从庙中猛地冲出两个人!那两人拐过弯去,转眼消失在风雪之中。雪粒打眼,他只觉背影熟悉,却没看清是谁。进了小庙,他掩盖不住心中的喜悦,叫道:“师父!盖体借来了。”他认准师父肯定夸他会办事,但师父却没有反映,爬在麦秸堆里,一动不动。他不觉惊愕,联想到匆匆离去的那两人!预感到不祥。他放下棉被,扳过师父一看,一下惊呆了:他朝夕相处、亲如父子的师父前胸插了一把致命的匕首,身下一滩凝固成紫红色的血迹,已经死去多时了。

小庙里传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声。齐大耳幼年丧母,从小跟师父吃住在一起,两人相依为命,师徒情深胜过父子!师父辛苦烧炭,十几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一笔钱来。师父常说:自已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一定给徒弟娶个好媳妇!就在今天师父还念叨:自已岁数大了,近年总觉气力跟不上,这烧木炭的活看来是干不动了。他打算此次回去,就去购买砖瓦木料,趁早春农闲盖口漂亮新房。房子造好,便托人给他说个媳妇!师父对他说道:“大耳!等你成了亲,我把活计交给你干,这回说话算话,我光在家抱孙子玩。”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沉浸于未来的天伦之乐之中。师父的音容笑貌依旧,慈祥的话语尚萦绕耳旁,震耳发聩,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可转眼已是阴阳两界。

齐大耳哭泣半晌,才蓦地想起:哎呀!只顾哭了,咋忘了追赶凶手?他抄起袄袖,猛得擦干眼泪,一个箭步窜出门去。冲出庙门,他却愣住了:无边无际的雪原,茫茫苍苍,白雪皑皑,'奇。书'漫天雪花飞舞;苍穹昏暗,无数只灰色小虫肆虐;朔风凛冽嘶嚎,吹打着雪粒,随风翻滚激射,扑面而来。大风一阵紧似一阵,大雪掩盖住了脚印,哪里还有杀人凶手的踪影?齐大耳站在哪儿,任由雪粒打在脸上、身上,头脑中一片空白,哀痛难诉,不知所措。愣了半天,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垂头丧气地回到师父身边,想起师父的好处,又哀哀地痛哭了一阵。

良久,他把刺死师父的匕首拔出来丢弃一旁,给师父揩干胸前血迹,把师父抱在怀里,师父好象是睡着了……齐大耳从小在师父跟前长大,老人家虽然死了,他却一点也不害怕。此时他想到最多的,是一定要把凶手找到,给他师父报仇。在自已离开小庙的那段时间里,这里到底发生了啥事?那两个逃走的人肯定是杀人凶手,他们是谁呢?齐大耳长到十六岁,第一次知道发愁,第一次独立思考问题。在这以前,他吃饱喝足,撅腚睡觉,啥也不管,一切都是师父操持办理,为此,师父经常瞪着眼骂他!

想到这儿,齐大耳眼里又溢满了泪水,师父死了,再也不能为他操持事务,再也不能替他遮风挡雨,再也不能瞪起眼来狠狠地骂他了。他摸过那把匕首,在火光下翻看。突然,他心里一阵狂跳:那匕首上有七棵黄澄澄的铜星!这把匕首他见过一次,就在这所小庙里,是那矮胖子的。齐大耳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哎呀!刚才离开小庙的,不就是矮胖子吗?怪不得背影眼熟。是矮胖子带人杀了师父!对,就是他!矮胖子叫啥呢?对了,想起来了,他叫冯剑!师父说邵盼头的小老婆跟老公爹睡觉,还被弄大了肚子,他们就突然翻脸!对了,师父说他们是那个跟老公爹睡觉的冯秀英的娘家人!他们是恨师父揭了他们家的丑事,才杀了师父的。齐大耳突然感到自已长大了,他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只记得冯剑是单县城西人!到这里走亲戚的,至于到这里走啥亲戚,却想不起来了,更祥细的关于冯家的细节,自已是一无所知,因为师父和姓冯的说话时他只顾喝酒吃肉,根本没听他们说话,这会想想,很是后悔。他默默地祷告:师父!我一定给您报仇,我要到单县去,找到姓冯的一家,杀了他们。师父!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您的徒弟此行马到成功,顺利地找到凶手!

齐大耳抱着僵硬的师父在风雪肆虐的荒野小庙里坐了整整一夜。天渐渐亮了,风停了,雪止了,红艳艳的太阳从东方的云层里挤了出来,把暖融融的阳光撒在广袤的雪野上。这是多么美好的天气呀!要是师父他老人家还活着,他们该踏上回家的路了。齐大耳又是一阵心酸,禁不住号啕痛哭。

痛哭了一阵,他趔趄着来到庙后,用匕首掘开冻土,挖了个深坑,把师父抱进坑里,用土掩埋,筑起一个坟头。他跪在师父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掖好匕首,然后背起行李,踏雪来到大圣集那位九十岁的老人家中,把旧棉被还了。出了门,遇到一位扫雪人,问清去单县的路径,满怀悲怆,义无反顾,大阔步地直奔西南而去。

齐大耳做梦也没料到,就在这个时候,冯剑也从小庙里蹒跚着走出,朝大圣集踽踽而来。

 第二章 遇险 (一)

再说,冯二年、冯剑来到阎陈庄,见村头有一人在雪中了望。那人见了他们,上前问道:“二位!您是单县冯屯来的吗?”冯二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对呀!”那人慌忙道:“邵东家派我在这里迎接二位,跟我来吧!”把冯家叔侄引至邵家。邵家两扇大门上各斜贴着一长方形草纸,门旁放着一个秫秸扎成的东西,正是招魂幡!招魂幡有三条腿,上挂着锡箔、纸钱和一串面疙瘩,面疙瘩和死者的年龄数一样,是引导逝者回家的!

邵家经过三代经营,已有田地万亩,佃户数千,家丁几十,长短枪几十杆,家大业大,是当地有名的财主!管家范清宇早年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有次劫了一人,失手杀死,被捉拿归案,眼看就要枪毙。是邵和坤出面作保,用钱财全力周旋,方才拾得一命。他也知恩报恩,死心塌地地给邵家当起了管家!更有家丁老绵羊、周世昕、花妮、祝安炮、史者立!是维护邵家的中坚力量。

叔侄二人进门就掩面嚎哭,一直哭到死者灵前。这时的哭不需掉泪,哭丧着脸即可,但声音要大,要叫屋里的人听见。吊唁的要掂量自已与死者的亲疏需要哭几声,大多哭三五声即可。至亲要钻进“丧屋”里去哭,这需要真哭,最好捶胸顿足,眼泪鼻涕皆流,痛不欲生,一点也含糊不得。不然的话,外人会看笑话的。所谓的“丧屋”,就是死者的停尸房。死者停尸屋中,灵前点盏长明灯、三柱线香,放一碗长寿面。孝子、孝媳、孝女分跪在棺材两旁陪哭。男客吊唁,孝子陪哭;女客吊唁,孝女、孝媳陪哭。叔侄假哭数声,跪下磕头,掀帘进了丧屋,在棺材旁蹲下。孝子见门前一暗,忙欠身给叔侄俩象征性地磕了个头!

“孝子”!即是死者的儿子!俗话说:“孝子头、满地流!”这时不分尊卑,只要来灵前吊唁,孝子就得给人家磕头!说白了,就是跑进头毛驴,在灵前仰脸叫上两声,孝子也得赶紧给它磕头,以表示对死去亲人的孝敬和哀悼。

邵盼头四十多岁,刀削脸、水泡眼、扫帚眉、颏下尖削无须,腰身肥硕壮大,显得阴险狡诈。冯二年入乡随俗,免不得问道:“大嫂得的啥病呀?咋说不行就不行了?”邵盼头唏嘘道:“谁也摸不清啥病!晌午还吃一碗面条,夜里就不行了!我赶紧差人套车去请医生!还没等医生来到,俺娘就咽气了。”冯二年唏嘘,安慰几句。外面来了吊唁的,邵盼头忙着陪哭,又要向人家说他娘昨天喝一碗面条、他半夜派人套车去请医生的经过。叔侄知趣,悄悄退了出来。

出了丧屋,一家丁赶忙过来,把他们领进东厢房中。一进门,见冯成套大刺刺地坐在太师椅上,正与身旁一位身穿重孝的年轻女人攀话。冯成套见冯剑进来,眉头一蹙,厉声斥责道:“你干啥去了?咋到这会才来呀?”那女人两眼盯着冯剑,问道:“达达!这就是冯剑吧?”一口清脆的京腔。冯成套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他是谁?少眼无珠的东西!”

这一声“达达”!使冯家叔侄都莫明其妙。那女子二十出头,身材苗条婀娜,一头乌黑的秀发从孝帽中披散开来,形如黑色的瀑布;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活泼迷人的丹凤眼镊人魂魄;白皙的鸭蛋脸上未施胭脂,樱桃小口轻启,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俗话说得好:想要俏、一身孝!这样的美貌女子乡间少见,哪里是人!活脱脱一位仙女下凡。

冯成套鼻孔中又“哼”一声,不满道:“见了你姐姐也知不道招呼一声?”冯剑被触到痛处,身子一震,喃喃道:“姐姐?她是我姐姐?”冯成套见他发愣,更是生气,又不好加以训斥。他一指冯二年,对那年轻女子笑道:“慧云!这是你二叔!”慧云秀目含笑,轻款莲步,盈盈走到冯二年跟前,叫道:“二叔!”就要跪下磕头!冯二年慌忙拉住这个莫明其妙出现的漂亮侄女,惊讶道:“大哥!这是……”冯成套尚未开言,领他们进来的家丁讨好道:“这是俺东家新娶的夫人!”冯二年这才恍然大悟!随即,他心头疑窦顿生:咋不对头呀!

虽然冯二年极力谦让,慧云还是跪下给他磕了个头。慧云笑道:“早就想去看望爹娘!一时抽不出空来,最近原说去的,婆母娘又病故了。待过了丧事,我和盼头就去冯屯认亲。”冯二年见她谈吐有序,落落大方,不象乡村女子!便试探着问道:“闺女!你家是哪儿的?”慧云道:“是河南夏邑县的,家也是种地的。”冯二年又问道:“夏邑县今年的收成咋样?”慧云叹了口气:“兵荒马乱,能好到哪儿去?自前清皇帝退位,先是袁世凯称帝,接着黎元红、曹辊、冯国璋、徐世昌轮番当总统,内阁总理走马观灯似地换,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现在皇军控制了北平,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北方的局势稳定多了。”冯二年越听越惊,不敢多说。慧云走到冯剑跟前,笑道:“冯剑长成大人了。”冯剑脸皮薄,在这个光彩照人的青年女子面前本就局促不安,经她一夸,登时羞红了脸。慧云又向冯二年问道:“二婶的身体还好吧?”冯二年忙道:“还好!还好。庄户人吃五谷杂粮,整年不得场病。头疼发烧也不吃药,都是硬挺,就是拉肚子,喝瓢凉水就好。”一个丫环走近慧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慧云道:“达达!二叔!您先坐着喝茶,我去去就来。”带着丫环家人,快步出去了。

慧云一走,冯二年见堂哥优闲自得地喝茶,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认得慧云吗?”冯成套摇摇头道:“第一回见,不认得。”冯二年道:“她咋管你叫‘达达’呀?”冯成套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十里不同俗,五里改规矩’!她硬喊我达达!我能不叫她喊吗?当人家的达达,有啥不好呀?”冯二年正色道:“大哥!你咋这么糊涂呀?这里头得有道道。慧云自称娘家在河南夏邑的,却讲一口官话。我问夏邑县收成咋样,她却谈论时局。要说盼头续弦,新媳妇该到元配夫人的娘家认亲,秀英只是个收房的丫头,为啥认起咱来了?还管你叫‘达达’!按说只会喊声‘大爷’!这不符合常理呀!何保信说邵盼头阴险狡猾,连几个木炭钱都讹,咱还是提防点好呀!”冯成套冷笑道:“就你的熊事多!盼头是个要脸面的人,咋可能做出那种事来?何保信一看就不是好人,一个大老爷们,净扯老婆舌头,他的话你也信呀?”冯二年耐心道:“慧云刚才出去,你看见啥了?”冯成套一怔,反问:“能看见啥呀?”冯二年揶揄道:“她走得可够快的!”冯成套冷笑道:“走路犯了哪家的忌讳?快慢的又有啥呀?”冯二年道:“走路是没忌讳,但女人走得忒快,就叫人不自在了。”冯剑不解,迷茫道:“二叔!女人就不能走快吗?”冯二年冷笑道:“不是不能走快,是她根本就不可能走快,除非她不裹脚呀!”

冯剑诧异道:“您说……她……她没裹脚?”冯备也惊奇地张大了嘴:“我说她走路咋不疙疙跷跷,原来没裹脚呀!”冯成套不信:“你大概没看清吧?女孩三岁就开始裹脚,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她父母既然是种地的,必定是个老实本份人家,能不懂这规矩吗?”冯二年道:“所以我才说这里头有门道。邵盼头中年续弦,娶了一个年轻漂亮、自称在乡下种地,却讲一口流利京腔的奇怪女人!这女人不懂耕种,对时局却了如指掌。大哥!眼下兵荒马乱,在山东台儿庄,李宗仁长官正和日本人打得难解难分。咱是个老百姓,还是小心点好呀!”冯成套大张着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冯二年见他如此,笑道:“咱们也别害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怕啥呀?”就在这时,突然从门外传来“踢他、踢他”的脚步声。随着连续粗重的喘息,门外晃晃悠悠走进一个拄着拐棍,佝偻身子的瘦削老头!这老头扶门框才勉强站住,喘息了一阵,才有气无力道:“是亲家来了?”

来人正是邵盼头的父亲,那个钻先生尿盆的邵和坤!邵和坤年过花甲,刀削脸、扫帚眉、蝮蛇眼、嬷嬷嘴,颏下一捋山羊胡,面带病容,嘴唇哆嗦,看似弱不禁风,形若不久于人世。冯成套慌忙迎上前去,扶他在太师椅上坐下了。邵和坤坐下,喘息了好一阵,才有气无力道:“身体不行了,得的是伤寒,怕是也熬不到年了。听说亲家来了,我过来望望。咱弟兄俩得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你身体可比我强呀!”冯成套劝道:“大哥!别净说丧气话,有个病灾的,吃点药就好了。女亲家走了,您可要往开处想呀,别给小孩子添心事了。”

邵和坤突然破口大骂道:“他奶奶里个歪屄,我给他添啥心事?”冯家爷们不知他在骂谁,一个个噤若寒蝉。邵和坤见他们一脸尴尬,突然醒悟,忙不迭地道歉道:“亲家!对……对不住了,我……我是骂……骂俺儿盼头!亲家!实话对你说吧,这肚子气我憋了好几年了。他狗日的不孝顺,这些年净和我作对,我要去警察局里告他忤逆……这里头的事多着呢,亲家!您爷几个先住下来,抽空我再给你细说。”冯成套忙道:“爷俩有啥解不开的疙瘩呀?自家的儿子,就算他做错了事,你也得担待呀!大哥!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听我的,我见了盼头也劝劝他,叫他别再惹大哥你生气了。”邵和坤见冯家爷们惶恐,心中会意,便喘息道:“还是亲家明理呀!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痛快多了。兄弟!您们先坐着喝茶,我憋得难受,得回屋里躺一会。”说罢,颤微微地站起身来。冯成套慌忙上前搀扶,一直送到门口。邵和坤拄着拐棍,咳嗽喘息着,一步三摇,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送走邵和坤,冯二年疑惑道:“他唱得这是哪一出?”冯成套也感蹊跷:“咱弄不清门道,还是多看少说呀!”冯剑、冯备见他们神态凝重,两人毕竟年少,紧张之余又有些兴奋。特别是冯剑,小庙变故象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见父亲并没追问,心里稍稍放松。不料此时又碰怪事,心里充满好奇,想一窥究竟。夜幕降临,自有人端上饭来,爷几个吃罢。邵盼头父子再没出现,就连“去去就来”的慧云也没露面。冯家爷们长途奔波,早已疲惫不堪,天又冷得出奇,天刚擦黑,便纷纷上床,钻进了被窝。院中自有一帮人忙碌着搭建席棚,垒筑灶台。院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直到戌未亥初方才干完,都嘟囔着去休息了。冯成套等人均已入睡,房中响起长短不一的鼾声。只有冯剑心事重重,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亥时刚过,从丧屋传来一阵哭声,原来烧关门纸了。子夜,他的困劲也上来了,闭目进入了梦乡!突然,一声惨叫从外面传来,把他惊醒了。冯剑一骨碌爬起身来,竖耳倾听,却只有风卷雪粒砸向地面轻微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声音了,象是啥事也没发生过。

他再也睡不下去,悄悄穿衣下床,开门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摸去。没走几步,他隐约感到有人朝这边走来,便闪身躲到暗处,往外窥视:只见慧云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来到他们居住的窗下,用手指沾点唾沫,弄破窗纸往屋里张望。冯剑不知她要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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