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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鸣青谷+番外-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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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剑学着他的样子,喊道:“田子莹,我爱你!子莹,我爱你!”

笑着就落下泪来。

苏剑回身把苗绿鸣抱住。

他说:“谢谢你,小苗儿。”

苗绿鸣被他紧紧地抱着,友好的,亲热的,朋友的拥抱。

苗绿鸣说:“不管怎么样,能活着就是好的。活着多爽啊!”

活着,爱着,或者说,还有着爱的能力,真好。

苗绿鸣从医院里出来,又给宋青谷打了个电话:“苞谷,你可不可以下来一趟。我在你们台的地下停车场。”他知道他晚上还有采访任务。

宋青谷过不多一会儿就跑了下来。

停车场光线挺暗的。可宋青谷的好眼睛还是让他很快找到了苗绿鸣。

宋青谷问:“出什么事儿了吗?”

苗绿鸣说:“没事。就抱一下好不好?”大冬天的,电视台的暖气开得十足,宋青谷的额上鼻尖竟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宋青谷微愣了一下,伸手抱住苗绿鸣,把他的头按在他的肩上。

这蓬勃的热乎乎的生命,爱依附于此,抱在手里,实实在在,便是日后还有沟坎,还有不顺,也足够满足了啊!

足够了!

38

快过元旦了,天气更冷了。

苗绿鸣是个很怕冷的孩子,年年到了冬天就手脚冰冷,自己把自己包裹成一个棉球,恨不得背上象蜗牛似的长出一个壳来让他把脖子缩进去才好。

宋青谷是道地的北方人,最最受不了南方冬天的阴湿。

可是这一年的冬天,是他们度过的最温暖的日子了。

快放假了,也就意味着学子们快在面临考试了,苗绿鸣不仅要考人家自己也要被人家考。

这一天,在师大上完课,苗绿鸣正往教室外走。

后面李墨轩教授笑眯眯地叫住他问:“小苗儿,你跟你的恋人,复合了吗?”

苗绿鸣说:“嗯,还不算完全复合。”

可不是,他还没叫苞谷搬回来呢。

李墨轩皱眉失笑:“你这孩子,可真是肉头!”

苗绿鸣也笑:“这次,可不是肉头。是。。。。。。是辛勤栽培,等待瓜熟蒂落。”

是啊。他曾经懵懂着接受了苞谷的那一份爱,这一次,他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确认了自己的心。

于苞谷,于自己,都好。

李墨轩看着苗绿鸣脸上隐隐的光彩,那一份自信与快乐,摸摸下巴玩笑道:“果然是我提点得好啊。”

苗绿鸣轻快地跳下一级台阶,跳到李墨轩的前面去,脖子里超长的围巾甩来甩去:“快考试了,老师有没有重点?再提点提点?”

李墨轩猛地把脸凑到他面前,“N…O,NO!”吓了苗绿鸣一跳,李墨轩呵呵笑着往前走了。

刚才那一瞬,离得太近,苗绿鸣发现李墨轩那俊美的五官稍稍有点儿变形。

刹那些,苗绿鸣如有如醍醐灌顶。

再完美的五官,太近了看,总会有一点不对劲儿。

就象两个人在一起,如果你看到了他许多许多的缺点,那只是因为,你们俩离得近。

比谁都近。

苗绿鸣看着李墨轩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含笑。

生命里来来往往的人哪,最终能够也愿意守着你的那一个,就是你一辈子的爱人啊。

苗绿鸣拢手在嘴边,对着李墨轩远去的背影,快活地喊:“老师,你……好……小……气!”

他拿出手机,想现在,立刻,马上拨一个电话告诉宋青谷:瓜熟了。

他的号码还未拨出去,那边,宋青谷的电话来了。

宋青谷说:“绿绿,咩咩,不在了。”

苗绿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不在了?”

“咩咩,”宋青谷说:“这孩子,还是没有能活过二十岁。”

苗绿鸣喊他:“苞谷,苞谷。你别难过,苞谷,你听我说,你回来吧,你回来。”

宋青谷说,要把上次在咩咩家乡拍的素材重新编辑,做成一部真正的纪录片,想让咩咩在人世上留下一点点纪念。

苗绿鸣说,行,你回来,我陪你一起做。

宋青谷在开广告公司的朋友那里借了一个手提式的线性编辑机,拎回原先住的地方,放在书房里。

正好元旦放了三天假,他连大门也没有出,一直趴在书桌上编这部片子。

画面上的咩咩家乡重山叠翠,绿水流长,因为空气非常洁净,所以所有的一切,人,物,风景,色彩都特别地鲜明,隐约有鸟鸣与水车的吱呀声。

那一次,宋青谷并没有用他最喜欢的伦伯朗布光,完全采用了自然光源,画面里,咩咩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毛茸茸的光,细致干净的五官,平和安宁的神情,宛若误落凡尘的天使。

他的父亲背着一大捆柴草,几乎把他的人都埋没了,在蜿蜒细长,泛着青色光泽的石板小径上缓缓走过来,咩咩在一旁扶着爸爸。

早晨,咩咩和爸爸坐在自家门前的土坡上,爸爸在弹着弦子,咩咩安静地听着,脸向着他曾经呆过的城市,他神情脆弱里有着一片穿透了生死的坦然。

整个片子,几乎没有什么对白,舒缓平实的镜头,叙述着这个孩子在尘世的最后的日子,他的欢乐与哀伤,留恋与向往。

宋青谷决定自己来给片子配画外音,最后一个镜头,一下子又转回到咩咩离开N城的那一天。

飞速奔跑的火车,咩咩看着窗外,然后回过头来,快乐地喊:“看,跟我们家乡一样的桥。”

宋青谷问:咩咩,回家开不开心?

咩咩灿烂地笑着点头。

黑屏。

宋青谷醇厚温润的声音在说:咩咩,回家罗!

我们,回家去。

片子做得异常顺利。

宋青谷那几夜里几乎没有睡过,也几乎没有话,苗绿鸣默默地陪着他,偶尔给他冲一杯咖啡。

假期的最后一天,片子终于做好了。

宋青谷把成品倒到家用的大盒式录相带上。苗绿鸣已累得摇摇晃晃,宋青谷拉过懒骨头沙发,搂了苗绿鸣的腰把他抱起来,放进沙发里,又拿来靠枕替他把腰背塞实,回身把细绒毯子盖在他脚上。

他们一起看片子。

看完半晌,苗绿鸣问:“苞谷,你要拿这片子去参赛吗?”

宋青谷说:“是。下个月,我请假,自费去四川,那里有一个国际纪录片节,也收个人作品。获不获奖无所谓,我想让更多更多的人知道咩咩。”

苗绿鸣说:“咩咩在天上也能看得到的。苞谷,你信不信有天堂?”

宋青谷说:“不怕你笑,我一直都信的。”

苗绿鸣说:“你知不知道,象我们这样的人,死后是进不了天堂的。我们,再也见不到咩咩了,死了也见不到,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宋青谷亲亲他冰凉的鼻尖,“不要紧,天使不会嫌弃我们。我们可以在天堂的门边儿等着咩咩出来看我们。”

苗绿鸣看着他大大的黑眼圈,摸摸他毛刷子一般的头发:“苞谷,你该休息了。我做了红豆粥,你吃一点再睡。我先去洗澡好不好?”

“好。”

宋青谷吃了饭刚在床上迷糊着要睡,就听见浴室里闷闷地砰的一声,宋青谷一个激灵坐起来,听得那边又没有声音了,发一下呆,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跳起来冲进浴室。

那情景把宋青谷吓了个半死,瞌睡全跑光了。

苗绿鸣只披了一条浴巾,鲜红的血,从捂在肩上的手指间突突地往外冒。

那浴缸里更是骇人,一缸血红的水。

宋青谷扑上来:“绿绿,绿绿,你怎么了。”

苗绿鸣痛得嘶嘶喘气;“我滑了一下子,谁知道那么巧,撞水龙头上了。”

宋青谷小心地拨开他的手看那伤口,并不长,却极深。

宋青谷拿过一旁放着的干净衣服,“这下子怎么着也该上医院去了,怕是要缝两针。”

苗绿鸣痛得声音都发抖:“拜托,拜托!”

宋青谷说:“什么?”看看手上的新衬衣,明白了,“唉,小犹太啊小犹太,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犹太。”

说归说,还是转身去找来了旧内衣旧的大棉袄,手脚麻利地给苗绿鸣裹严实了,带着他到了医院。

不过刻十分钟的耽搁,血已经把衣服都浸透了。

那急症室值班的医生十分年青,得知苗绿鸣是怎么伤的以后,笑不可抑,这么大人了还会在洗澡时摔成这样,手脚却很轻柔。

苗绿鸣羞痛交加,脸色刷白。那针线滋滋地从他皮肉里穿过的时候,宋青谷的脸色比他的还要可怕。

回到家,宋青谷把苗绿鸣安置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看着他。

血流得多了,苗绿鸣身子发软,斜斜地靠在他身上,伤口火烫地跳着痛,不知怎么地就非常非常地想耍一耍赖皮,他埋头在宋青谷的肩上,慢慢地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一边说:“真痛啊,痛啊痛啊。”

宋青谷稍稍掀开他的衣服,往那裹着纱布的伤口上吹气。

他异常地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苗绿鸣昏沉欲睡的时候,他忽然说:“我十三岁那年,得了肺结核。我养母把我送回我妈妈身边休养。那时候,我每天呆在病床上,特别特别想妈妈来看看我,隔了那么久没有见,彼此都有点儿生了。可是,她只在窗子外面看过我一回,还戴着大大的口罩,后来就一直是家里的保姆在照顾我。保姆杨阿姨看我只穿了条秋裤,给我打了条绿的毛裤,很厚暖,多少年我都一直没有舍得丢掉,从北带到南又带到这个城市。”

苗绿鸣手上无力,只轻轻地捏着宋青谷的手指,一根一根捏过去,很多的话,纷涌上心头,只是说不出来。

宋青谷说:“绿绿,你得好好的,知道吗?平平安安,没病没伤的。”

苗绿鸣模糊答:“好。你也一样。”

宋青谷说:“好。”

他搂住苗绿鸣,手抚着他的背。

苗绿鸣身体一向不大结实,容易气短,心跳也比常人快一些,但是因为年青,还是挺有力的。

这青春的激跳的心里,是有一块地方装自自己的吧,宋青谷想。

也许那一块地方还很大很宽很暖。

这个单薄的男孩子,却给了他这样丰沛的暖意和饱满的归属感。

宋青谷把头贴在苗绿鸣的胸口,肩膀轻轻地耸动。

苗绿鸣偷偷地用手摸一摸,摸到了一手热热的湿意,这一发现让苗绿鸣惊得睡意全消动弹不得。

看上去那么没心没肺的苞谷啊!

苗绿鸣第一次以一种容纳的姿势抱住宋青谷。

宽宽肩膀的苞谷,很臭屁的苞谷,洁癖的苞谷,会吃飞醋的苞谷,我的大苞谷。

最后一天假期的深夜里,他们居然都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同请了病假直睡了一天,从来没有睡得那么香甜安心过。

元旦过后的周末,苗绿鸣家里打来了电话,苗妈妈叫他第二天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有重要的事跟他说。

放下电话,苗绿鸣对宋青谷说:“苞谷,我有点儿不好的预感。这次,我妈要跟我说的,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宋青谷说:“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苗绿鸣说:“真的。我心里直乱跳。”

“你是不是担心你妈妈知道了点儿什么?”

苗绿鸣摇摇头:“她应该不会知道。”

“那就是了。”宋青谷摸摸他头,“是你太过敏感了吧。也或许,是因为你一直都比较怕妈妈,怕他们知道你的事儿,所以才心慌。”

苗绿鸣说:“苞谷,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乎家里人的看法?”

宋青谷摇摇头。

苗绿鸣笑一下说:“苞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我姆妈在怀我五个月时,因为劳累过度,得了急性肝炎,医生要她把孩子拿掉。她不肯,因为爸爸的坚持,最后她还是做了引产手术。谁知道发现我落地时是活的。不到两斤重,只有巴掌那么大。医生们都说养不活的,劝妈妈不要喂了,可是我外婆跟妈妈都说,倒底是一条命,她们舍不得。她们把我抱回家,用眼药水瓶子喂我牛奶,用口罩做尿布,用小小的饭盆给我洗澡。我们家门后边,挂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着卫生纸,尿布,我的病历和足够的钱,以便在我晚上生病时随时可以拎起来去医院。我爸爸是做载波通讯的,那时候,他参加了好几个水电站的建设,常年出差在外,家里只有我阿婆跟妈妈,还有我大舅舅。他一直都没有孩子,对我,就象亲儿子一样,那个时候,偶尔,他会把我塞进棉衣里,带我去单位,好让我妈妈跟阿婆休息一下。就是现在,我长到这么大,大舅舅每年也给我压岁钱的。”

即便宋青谷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做父亲的体验,但是,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出,将这样一个弱小的婴儿扶养成人是一件多么艰苦卓绝的事。

他甚至仿佛看到,一个年青的女子,半夜里抱着她的小得象洋娃娃一样的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拍着哄着,又仿佛看到,一个年青男子,骑着自行车,穿着大棉袄。在他的怀里,藏着一个异常娇嫩的小生命。因为一路的颠簸,那小小婴儿攥着小得不可思议的手指,抓紧了男子的贴身的衣服。

宋青谷说:“难怪你总是那么瘦,怎么养也长不胖。”

苗绿鸣说:“而且我再也长不高了。”

宋青谷把他拉到身边,伸手比了比,微笑着说:“很好啊,这样就很好。”

苗绿鸣挺依恋地看着他。

宋青谷说:“绿绿,不管怎么样,好好跟爸妈沟通。”

你不知道,宋青谷想,我是多么多么地感激你的母亲,幸好她没有放弃你,幸好没有。

“还有,”宋青谷又说:“早点儿回来。”

“好。”苗绿鸣答。

可是,苗绿鸣直到星期一还没有回来。 

39 

宋青谷打苗绿鸣的手机。 

不通。 

宋青谷又往苗绿鸣的办公室打电话,有老师告诉他,小苗今天请了病假没有来。 

宋青谷肯定了两年事,一,绿绿没有生命危险。二,真的出事了。 

而这个时候,是苗绿鸣被他妈妈软禁起来的第三天。 

那天,苗绿鸣一到家,妈妈便高高兴兴地迎上来,说是有件好事。 

原来,苗妈妈的一位老同事,退休了两年了。前两天到学校来参加元旦庆祝活动,跟苗妈妈提起自己的一个侄女儿,跟苗绿鸣一样大的年纪,父亲在苏州教委,那位老师想撮和苗绿鸣和她的侄女儿,对方提的条件是苗绿鸣回到苏州来工作,他们负责给安排工作。 

苗妈妈一直对苗绿鸣单身一个人在N城工作不大放心,虽说离得近,可是她从来没有踏踏实实过,总怕他冷了病了,受人欺负了,苗妈妈总想着把他弄回到身边来。 

这次,真算得上是一个好机会。 

孩子能回来啊,守着看着比什么都强啊,何况,苗妈妈也看过那女孩子,挺满意。 

妈妈说,去见见吧,若是感觉还不错,可以考虑定下来了。 

“我跟朱老师定了时间了,明天下午好不好?” 

苗绿鸣看着妈妈,她这几年老了一些,脸上也可以看见清晰的皱纹了,以前,大家都说妈妈长得好年青,四十几岁的人,看上去不过三十,苗绿鸣想起自己小时候有多么粘她,妈妈晚回来一点,就会睡在门口的一块厚垫子上等她,长到多大了,这个习惯也没有改掉。小时候,他动不动就流鼻血,有一回,血滴在妈妈白色真丝连衣裙上,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衣服,后来,妈妈在那洗不去的血印上绣了一朵小红花。 

妈妈。 

她是这个世是最希望自己能够幸福的人。 

所以,自己必须要幸福才行。 

苗绿鸣抬起头,说:“我不行,妈妈。我不能喜欢男孩子。” 

“什么?”妈妈没有听明白。 

苗绿鸣咬咬牙,终于勇敢地说:“妈妈,我喜欢男人。” 

“什么?”母亲温暖的声音变得清冷起来。 

苗绿鸣在心里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他重复:“我就是那种人们说的喜欢男人的男人。” 

苗妈妈回过头去,看着苗爸爸,突然发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了点儿什么?不然为什么这一次的事儿你拦着说不妥?” 

苗爸爸没有作声,脸上看不出情绪来。 

苗妈妈问:“那个人是谁?” 

苗绿鸣说:“他。。。。。。是个记者,姓宋。” 

“接着说!” 

“妈,。。。。。。不是别人引诱我的,这种事,是。。。。。。生来就这样的。” 

苗妈妈说:“我的儿子生下来不足月,只有一口游丝气,是一个最最难养活的孩子。可是我不记得我把他生成了一个可耻的同性恋者。” 

苗妈妈叫来了苗绿鸣的大舅舅,这个清俊的男人与苗绿鸣长得十分相象,但是多了一份健康与成熟。他至今没有自己的孩子,从小把苗绿鸣当成自己儿子来疼,他等于是苗绿鸣的第二个爸爸,出了这事儿,苗妈妈不可能瞒着他。 

苗绿鸣被妈妈锁进了卧室。 

一锁,就是两天。 

苗绿鸣拍着门喊:“妈妈,妈妈,求你放我回去。无故旷工是要被开除的,求你了妈!” 

妈妈轻轻地说:“苗绿鸣,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苏霍姆林斯基的话。他说过,当一个教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肮脏的手绢时,他实际上已经丧失了为人师表的资格。苗绿鸣,你已经没有资格再做教师了,你脏掉的,是灵魂。” 

苗绿鸣这才明白人们常说的万剑穿心是一个什么滋味。 

宋青谷与苗绿鸣失去联系已经两天了。 

宋青谷一遍又一遍地拖地,一堆又一堆地洗衣服。 

他把晒干的衣服收进来,一件一件叠好。 

有一件苗绿鸣的旧毛衣,穿得时间久,软得象棉布了。 

宋青谷把衣服凑在鼻子上闻一闻,有一种刚刚割下的青草的味道。 

宋青谷决定去苏州把苗绿鸣找回来。 

宋青谷摸到苗家门上去的时候,已是晚上了。 

是苗妈妈给开的门。 

苗妈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意识到面前高大的男子是什么人,可是宋青谷动作太迅捷,没等她推上门把他关在外头他就已经挤了进来。 

那一刻是十分尴尬的,客厅里的三位长辈齐刷刷地把眼光落到宋青谷的身上。 

宋青谷脸皮再厚也还是红热起来。 

宋青谷定定神开口道:“伯父伯母,嗯,叔叔,我是宋青谷。我的苗绿鸣的。。。。。。朋友。请问。。。。。。” 

苗妈妈脸色刹白拦住他的话头:“宋先生,您是做记者的人,想必也知道礼义廉耻吧?” 

宋青谷被迎头这一痛击打得懵了一下,隐约有些明白了苗妈妈话里的意思。 

绿绿真的出柜了。 

一瞬间,宋青谷的心里欢喜心痛混在一处,那么灵牙利齿的人,一时间什么也不能说。 

苗绿鸣在里间卧室听到了宋青谷的声音,拍门叫妈妈:“求您开门。” 

舅舅走过去,苗妈妈拦住他,舅舅说:“把事情说开了也好,叫他死了这条心,不然,鸣鸣还得糊涂下去。” 

舅舅开了门。 

宋青谷看着苗绿鸣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出来。 

宋青谷想上前去,想想还是忍住了。 

两个人隔着家人对看着。 

苗妈妈说:“你们不必做出这样深情的姿态,什么也不能掩盖这件事本身的荒唐与可耻。我们都是从年青时过来的人,年青人糊涂是可以的,可是不可能糊涂一辈子。” 

宋青谷说:“苗妈妈,我们。。。。。。我们不是糊涂,是认真在一起的。瞒着家里是我们的不对,但是,这事儿,我不觉得是可耻的。” 

“那只能说明我们对待可耻的认识是不一样的。”舅舅说。 

“宋记者,你听我说两句。我在杂志社工作,咱们,也算是同行,交流起来,也许更容易一点。苗绿鸣,小的时候,是在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我们一家人,尤其是他的妈妈,为了他,费了很多的心,做出了很多的牺牲。鸣鸣的外婆,在一次送鸣鸣去医院的时候途中被车子撞了,腿里打进了钢针,一直到去世,她被这伤腿折磨了十多年。小宋,也许你是认真的,但是这份认真用错了地方,用错了人。请你理解我们的心情,从此以后,不要再缠着鸣鸣,很快我们会想法把鸣鸣调到苏州来,你们,就断了吧。再深的感情,再大的创伤,时间久了,都会忘记。好过一辈子见不得人,如果你真爱他,你能忍心看着他一辈子活在阴影里,一生背负着背德的包袱吗?” 

凭心而论,苗家的长辈都很温文,并没有说什么过份的伤害人的话,但是,给人的压力却是巨大的。 

感同身受,这一刻,宋青谷才真正明白苗绿鸣所承受的重负,才了解他所面临的状况。 

宋青谷拿出他所有的诚恳,说:“叔叔,伯父伯母。绿绿已经跟我说过他小时候的情况,我再笨再傻也能理解你们的辛苦和现在心情。的确,是我们,让你们失望了。但是,天底下没有不希望儿女幸福的父母亲人,同性相恋,并不是品质的问题,我跟绿绿,有男女之间一样的感情,一样对未来的憧憬,一样要好好过日子的心。甚至更甚,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我可以向你们请罪,请求你们的宽恕,总之,做什么都行。可是,我就是不能离开绿绿,不能放弃绿绿。” 

许久没有开口的苗妈妈走到苗绿鸣面前,“鸣鸣,现在我只要你的一句话,你可不可以放弃这个男人?在家与他之间,你选择谁?” 

宋青谷说:“伯母,请不要让绿绿做这种选择。太两难了。” 

苗妈妈居然笑了一下:“人这一辈子,都得做选择。就象多年前,我选择让我的孩子活下去,现在轮到你了鸣鸣。” 

苗绿鸣看看妈妈,看看始终一言不发的爸爸,看看舅舅,又看看宋青谷。 

他说:“妈,我不想放弃。两者都不能放弃。” 

苗妈妈伸手摸摸他的脸:“不行啊,儿子,人哪有万全的。” 

说着,苗妈妈走到里间,一会儿之后,拎着一个箱子出来了。 

“苗绿鸣,”她说,“这是你的一些东西。你拿上吧。以后,我们不再是母子家人了。你可以走了。” 

苗绿鸣叫:“妈!” 

舅舅说:“那么你回来,鸣鸣,说你回来!说你从此不跟此人来往!” 

宋青谷上前一步抓紧苗绿鸣的手腕。苗绿鸣摇摇头。 

一念之间,舅舅爆怒起来,随手拿了装饰架上的一根拐杖,那是苗绿鸣外婆的遗物,狠狠地向苗绿鸣的背砸过来。 

宋青谷抱了苗绿鸣一转身,砰地一声,拐杖落在他肩背上,立时痛与麻连成一片。 

苗妈妈过来抓住自己哥哥的胳膊:“走吧,你们。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只当我的儿子小时候夭折了。” 

那一天,苗绿鸣与宋青谷走得很狼狈。 

他们买了当夜的火车票。离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 

有个人在候车室找到了他们。 

是苗绿鸣的爸爸。 

苗爸爸把他们叫到车站的咖啡室里,在他们的对面坐定。 

爸爸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递过来,说:“这原来是我存着给鸣鸣结婚用的。上一次去你们那儿,我就有点儿明白,这钱,是派不上那个用场了。现在给你们,也是一样。” 

果然,这个沉默的男人,有足够的智慧,也有足够的宽容。 

爸爸又说:“宋青谷,我们鸣鸣,身体弱,你,多多照顾他。” 

宋青谷说:“我会的。” 

爸爸停一会儿又说:“你们两个,真要过,就得是一辈子,别对不起今天的自己。鸣鸣,不能恨你妈妈,她太不容易了。” 

苗绿鸣说:“我不会,我不会。只是,妈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 

爸爸伸手过来拍拍他的手背,“来日方长。” 

爸爸起身,下楼。 

苗绿鸣合身扑到栏杆上,向下看着,喊:“爸,爸。” 

苗爸爸抬起头来看向苗绿鸣。 

那个表情总是有点儿木讷的男人脸上,交织了千言万语,显得深情而生动。 

好一会儿,他才回头向前走去。 

很久远的记忆突然地在父亲的心头涌了出来。 

刚生下来那会儿,鸣鸣皮包骨头,小婴儿都爱洗澡,可是鸣鸣太弱小,即便是饭盆里浅浅的暖暖的水,也让他害怕,他紧闭着眼睛,细小的手死死地抓着盆边,自己看了心痛,伸了一个手指头过去,孩子立刻就松了盆边儿抓住手指,因为手指比冰凉的盆温润。 

他的小小的在生与死之间几番来回的儿子啊,终于长大了。给自己找到了一份感情,如果他认为那就是他的幸福,做父亲的,为什么不能再一次地伸出一只让他依赖的手指头呢? 

宋青谷搂着苗绿鸣的肩目送着爸爸走远。 

他想起以前,曾经说这个男人象拉登。 

他觉得自己真是臭嘴。 

爸爸怎么会象拉登呢? 

他是这样和善,这样包容,这样宽和,这样体贴,这样大度,若是拉登象他,这世界要和平得多了。 

苗绿鸣与宋青谷坐上了回N城的夜行客车。 

那是一趟很旧的列车,绿色的直溜溜的硬靠背,车内灯光十分昏暗。 

窗外,南方冬天萧索的景致在渐渐浮起的晨光里一闪而过。 

他们用各自没有受伤的那一边儿肩膀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到N城的时候,天已亮了。 

站在家门口,宋青谷打开门,把还在哆嗦的苗绿鸣领进来。 

宋青谷柔声说:“绿绿,我们回家了。” 

苗绿鸣听了,愣着看了他半天,只觉万千情绪冲上脑门儿,忍了多天的情绪全部在这一刹那间冲上心头,他突然失声痛哭。 

啊,我的家,我的家。原来在失去了一个家以后,还可以拥有一个家。苗绿鸣想,曾经是什么样的迷障蒙了自己的耳目,让他看不见这个男人霸道里的温柔,嘻笑下的坚持。 

宋青谷完全呈呆傻状。 

他没见过这阵式。 

宋青谷突然想起,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苗绿鸣哭。绿绿若有不满,便采用沉默战术。难得一回骂起人来还文皱皱的。 

苞谷无论什么时候想起绿绿,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他的笑脸。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哭。 

两个人用纯朴的陕西农民吃饭时的蹲姿,一个呜咽不止,一个手足无措。 

宋青谷百般滋味在心头。 

从来没有哪一刻,宋青谷象现在这样地明白,苗绿鸣好象是一粒困进他眼里的砂子,无论多痛,且要轻轻地擦。自己又好象是一只蚌,身体里突然流进来一粒砂。他们彼此磨合,彼此给予对方疼痛,最终那砂会变成一粒珍珠,自己也再不是一只普通的蚌,而是一只蕴含着宝贝的蚌。 

这条小鱼儿,这个绿绿,这个小犹太啊,小犹太。 

苗绿鸣,宋青谷,一个鼻青脸肿,一个泪痕狼籍,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夜里,终于参悟了对方对自己的意义。 

理论上,谁离了谁都行。 

却原来,砸断了骨头连着筋,死都不想离开你。 

是什么时候长在一起的,却是谁也说不清的事儿。 

苞谷摸着小犹太脑后的那一个小小的窝儿,小时候听老人说,有这种窝儿的孩子,特别贪嘴。 

可是小犹太一点儿不贪,他要的,不过是小小的池塘,浅浅的水湾。 

他宋青谷曾经一定是是糊涂油蒙了心了才不去回应他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需求。 

苞谷把小犹太轻轻搂在怀里,“我爱你小犹太。”他说,“苗绿鸣,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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