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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三部曲-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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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胜男转过头来,见铁昆仑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前。花胜男脸上先是一派吃惊的神色,接着很快又板起脸,冷若冰霜。她抬剑指向铁昆仑胸口,说:“莫名其妙……你再接我一剑。”

铁昆仑摇摇头:“我怕了你了。你家的潇湘剑法所向无敌,我又不会武功,花大小姐是女侠,定不会和我这手无寸铁的人为难吧。”忽然住口,转头望向长街东面。

长街东面突然出现了四个人影。

阳光下,那四人缓缓走到铁昆仑和花胜男的近前,是四个葛衣老者手里提着带鞘的长剑。这四人都是花白胡须,面无表情。阳光映在他们脸上,似乎现出淡绿的颜色,便如索命无常一般,散发出令人胆噤的寒意。

当先一人问了三个字:“铁二少?”铁昆仑扫了他们一眼,刚要说话,却听花胜男叫道:“不错,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人影倏地一闪,四人各踏一个方位,组成一个阵型,将二人围在当中。噌的一声,几乎同时拔剑,显见四人心意相通,配合极为熟练。当先的老者又道:“我们只为铁二少一人,你这个小丫头乖乖地走吧,莫要蹚这浑水。”

花胜男挺剑在手,喝道:“你们欺负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做什么?有本事找他大哥铁鲲鹏去。本姑娘最好扶危济困,打抱不平,你们想欺负他,我手里的剑可不答应。”铁昆仑躲到花胜男身后,叫道:“女侠救命!”

“没出息!”花胜男口中骂着,同时腰身一扭,一招“峭壁断云”,长剑当先向东边的老者刺去。那老者脸上突然露出轻蔑的神色,长剑微抬,如封似闭,叫道:“撒手”“哐”的一声,花胜男只觉一股大力撞在剑身上,手腕酸麻,几乎脱手撒剑,随后听见唆的一声,却是那老者的长剑飞上半空。

那老者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捂住手腕,退后两步。与此同时,剑光霍霍,其余三名老者同时出手。花胜男柳腰一转,长剑转了半个圈子,叮叮当当声中,那三个老者的长剑也先后飞上半空。

花胜男没想到自己出剑竟有如此大的威力,登时又惊又喜。那四个老者却是又惊又惧,其中一人捻唇打了一个唿哨,四人突然转身,分向四方退去,身法快如鬼魅。铁昆仑拍了拍胸口,喘了两口大气,似乎吓得回不过神来。他对着花胜男深深一揖,谢道:“多谢大小姐。大小姐的剑好快,我还没看清,他们的剑就飞了,不知是什么招数?忒也厉害!”

花胜男小脸兴奋得通红,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就是一招乳燕回翔,不算什么。我还有好多厉害招数没用出来,他们就吓跑啦。怎么样,我的潇湘剑法配得上你大哥的玄武刀法吗?”

“自然,自然。”铁昆仑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你与我大哥龙刀凤剑,珠联璧合。”花胜男喜动颜色,她挥挥剑,老气横秋地道:“江湖险恶,你一个酸秀才,以后不要一个人出来。好啦,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带你回扬州!”

铁昆仑翻身上马,道:“多谢盛情。只不过恐怕大小姐不如我走得快。”

花胜男皱眉道:“我也有马呀,怎么不如你快”

铁昆仑笑了,拍拍马鬃毛,道:“因为这不是一般的马,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神行太保。”

第二章 变生肘腋

铜罗镇外吕仙祠。大殿上,两个松明火把烧得正旺。一个黑衣蒙面人叉腰而立,两只眸子射出锐利的光芒。四个葛衣老者束手而立,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那蒙面人道:“你们兰陵四老出道三十年了,可失过手?”声音暗哑低沉,显得甚是苍老。当先的那个老者低声道:“这是第一次。”

“嘿,第一次。”蒙面人冷笑一声,“那倒怪了。你们居然没有看到他出手,手腕就中了铜钱。是不是这样子?”突然右肩一耸,手微微一扬。

兰陵四老低唿一声,突然都捂住左腕,退了两步。

蒙面人道:“这是铁家的飞花摘叶金钱镖功夫。铁鲲鹏当年在小孤山曾以这手功夫一下打倒了飞刀门的十八名金童。”先前的老者迟疑片刻,道:“是。不过……”

“不过什么?”

“他的肩、手似乎都没有动。还有,老三和老四都是背对着他,也着了道。”

蒙面人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竟似有几分愉悦:“郭子翼为其所制,兰陵四老也一败涂地。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个白衣卿相,竟偷偷练得如此身手,不人江湖,岂不可惜?”

那老者悻悻道:“若不是您传下话来要毫发无伤地活捉铁昆仑,兰陵四老未必会输得这么惨。下一次如果你要死的铁昆仑,看他还躲不躲得开我们四兄弟的绞桶铁围阵法。”

“住口!”蒙面人突然暴喝道,“我的话你们要牢牢记住,要你等做的事必须丝毫不错地完成,如果节外生枝,误了我的大事,哼……”眼中精光电射。

四个老者突然躬身,恭恭敬敬同声道:“是,主人。”蒙面人走到大殿门口,抬头望着圆月,突然叹了口气,下令道:“叫鬼手出马。”

扬州城内,人心惶惶。风雨如晦,半城已倾。

铁鲲鹏号称江南大侠,少年成名,精明练达,隐隐有江南武林领袖的气象。可惜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名震江南的一代名侠,虽曾如耀眼的星辰,终于也陨落下来,消失了光华。在扬州知府慕容坤的案头,新报来的件作实录簿上,简短记着两行字:五月初四辰时,铁鲲鹏与不明之人在城东白云观比武,胸口中箭身亡。

铁鲲鹏死去的消息刚刚传出,次日又传来了铁聚川因伤子之痛,当晚沉疴发作,竟也撒手人寰的噩耗。铁家富甲一方,扬州城中大小商贾多承其惠,十家有八家缟素持孝,如丧考妣。一时间,城中竟是白衣如雪,阴云密布,哭声一片。

铁家父子同陨,老夫人早丧,二少爷铁昆仑又在外地,家中无人主事,登时乱成了一锅粥。多亏花富源仗义援手,一边派人南下天台山寻铁昆仑报丧,一边亲自打理祭奠装殓丧葬诸般事宜。等了一日,不见铁昆仑踪迹。时近六月,天气渐热,尸身不能久存,花富源做主,将棺枢先行下葬,只留着灵牌等待铁昆仑。

铁昆仑正骤马狂奔。

他的心沉得像坠了大石。闪电剑客郭子翼、酒店中那使毒的女子、长街上四个葛衣老人……以及前面不知何时还会出现的厉害角色,已渐渐形成一道无形罩下的重网。对于他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书生,对头就派了如此一等一的高手对付,那么对名满江湖的大哥,更会动用什么样的高手?

他希望自己还来得及。可惜,已经晚了。

化石坡前,绿草如茵,两个乞丐模样的人正躺着晒太阳。其中一个是老者,闭着双眼仿佛入睡一般。他额头高高隆起,领下银髯飘洒,两道寿眉很长,便如老仙下凡一般,手中还拿着一个古色古香的黑拐杖,虽衣衫槛褛,但颇有风骨。另一位是个中年人,身上穿一件百衲衣,腰里系着一个药葫芦,空着手,半坐半倚在一棵枯树干上。他翻来覆去摩挲双手,似乎对自己的手很满意。他的一双手非常干净,一点也不像杀过人的手。

听到马蹄声,那老者还是没有睁眼,只是握拐杖的手背陡然绷起两道青筋。那中年汉子还是不断摩挲双手,眼皮也不抬,姿势没有任何变化。

铁昆仑见到二人,勒马叫道:“是茶痴兄吗?”中年汉子正是茶痴。听得铁昆仑唿唤,他抬眼失声叫道:“是你?”铁昆仑笑道:“兄台,在此候我,急着要建盏杯吗?君子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岂能失信?你我都是茶知音,上次未得倾谈。来,你随我一起回扬州吧,两套建盏,一青一红,都送与你。”

茶痴愣了半晌,才展颜笑道:“二公子,多谢盛情。只是,我有些不方便,改日赴扬州,再专程到贵府拜望。”铁昆仑笑道:“兄台嗜好滇红,胸中必有高洁的气象,如何婆婆妈妈地推说不方便?”

茶痴看了看手,苦笑道:“不是一般的不方便。我的手……唉,我的手断了。”说完,突然抬臂向身边那老者的铁拐上猛击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臂骨竟立时断折。

铁昆仑大惊,道:“兄台,这是为何?”茶痴脸色涨得通红,额角汗珠涔涔滚下,咬牙道“二公子,你且先行。十天后,茶痴必然上门打扰。”

铁昆仑皱眉道:“你——”茶痴叫道:“不要再说了。再说,恐怕我的腿也要断了。腿若断了,如何走到扬州?还有,我听说二公子府上出了惊天的大变故,请二公子当心,速速赶回家去。”

铁昆仑心中已经明白,不再说话,拱了拱手,策马向北。

看铁昆仑走远,那老者为茶痴接续断骨,眼中露出锐利的光芒,冷笑道:“鬼手,好个鬼手!你居然自断吃饭的家伙,也不肯对他出手。他究竟是什么人?可惜,你横行江湖近十年的擒龙手,再也不能和大力鹰王的鹰爪功一争高下啦!”

茶痴望着铁昆仑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敬佩,道:“手是用来端茶的,本不该去擒龙。何兄,江湖路远,冷雨凄风,我已倦了。”

那姓何的老者脸上陡然色变,惊道:“你们七仙向来相濡以沫,形影不离,你如何萌生归隐之意?不成,我要即刻去找钟离汉和紫薇老道。”

铁昆仑已醉。

此时已是父兄人土后的第三天,铁昆仑倚在两杯新坟间,已枯坐了六个时辰。父兄的音容如在眼前,但已阴阳永隔。模煳的泪光中,铁昆仑仿佛又听到过去病榻上父亲的怒语——大丈夫处世,自然要博取功名,齐家治国,到头来图个封妻荫子,光耀门捐!

——胡说你志不在仕宦之途,难道在青楼吗?在茶社吗?你若还自认是铁家不肖子孙,就须学你大哥半分。看看你自己,整日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成什么样子?我这老病,多半都是被你许逆气出来的!

——除了茶社喝茶,颐春园听曲,梨园看戏,你还干了什么?

——爹已风烛残年,死旦夕事耳。你大哥也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你好自为之吧。

——大逆不道啊!

……

大哥替他开脱的话也言犹在耳:——二弟之才华,如玉韫珠藏,非鲲鹏所能及。

——我将家中大小市侩杂役之事交付于他,却是难为他了。二弟雅量高致,如困于这般俗事之中,如何还有安乐?

——爹爹放心,二弟自有鲲鹏照管呵护。

——二弟,你切莫要顶撞爹爹,爹爹全是为了你好。

……

铁昆仑手里拿着一支箭,箭头形似狼牙,箭杆二尺三寸,箭尾四片雕翎,上边还带着黯淡的血污。

铁昆仑呆呆看着这支箭,仿佛痴了一般。那名震江湖的大哥,顶天立地的大哥,手足情深的大哥,现在静静地变成一堆黄土,正是这支箭无情地将他和大哥阴阳分离。

陪他前来的只有一个年幼的家丁铁隆。铁隆自幼家贫,父母早亡自八岁便入铁家,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他与铁昆仑情谊甚好,一直在旁边侍立,见铁昆仑痴痴的样子,也哭得嗓音喑哑,不住颤声劝慰:“二少爷,回吧。你再难过,老爷和大少爷也回不来了,你要保重才对。”

铁昆仑呆若木鸡,充耳不闻。

铁隆又道:“二少爷,大少爷是在城东白云观遇害的,凶手却不知是什么人,但听绸缎庄的伙计说,绸缎庄开业那日曾有一个背弓的小子向大少爷挑战。我打听过了,那小子不是扬州城内的人,像是山里的猎户。”

铁昆仑的瞳孔骤然收缩,身子趔趄一下。他突然握住那支箭,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胀起来。江湖上很少有人用这种古老的兵器,就连号称神箭手的“小李广”司徒超风用的也不过是甩手箭而已。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蓦地想起去年中秋赏月时大哥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二弟,以后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不许你为我报仇,也不许你踏人江湖。”他知道大哥决意不许自己人江湖,还是怕江湖中的恩怨是非连累于他。可是兄弟情深,这份怆痛如何承受?杀兄之恨,岂能置之不理正沉思之际,铁隆突然低声道:“花家大小姐来了。”

花胜男一身素衣,面带戚容,眼睛红肿,在一个丫鬟陪伴下来到面前。那丫餐在供桌上摆上四色点心,在坟前燃起锡纸元宝和纸钱。花胜男在坟前躬身行礼,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两行泪珠又再滚落。礼毕花胜男看着铁昆仑,哽咽道:“你不要太难过,要当心自家身子。”

铁昆仑望着花胜男。短短两日,花胜男显得憔悴不堪。铁昆仑想起她对大哥的一番情意,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怜惜。他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花胜男拭去泪水,定定神,低声道:“老天无眼,不佑好人,咱们都节哀顺变吧。铁叔和大哥都不在了,以后花家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事就去找我爹爹,他一定会帮你的。”铁昆仑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从大哥的坟头望出去,不远处便是东山,满山都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夕阳斜照,在松林中有一点反光,正是露出来的一角黄瓦。

一个人由富可敌国到一贫如洗,需要多少时间?

江湖上有名的浪荡子司马如龙,倚仗着他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坐吃山空,挥金如土,到七十岁死时居然还剩四百亩良田,十万两银子。

钱如果太多了,花掉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时间,很多时间。

铁昆仑却只用了一夜。他在自己的书房中只睡了一夜,宿醉未醒,房子已不是他的了。十多名青衣红帽的衙役正忙着给各屋贴封条,一边封一边抱怨:“奶奶的,这么多房子,怕要贴三天吧。”

院子里还有十余名华服高帽的员外,一个个气急败坏,脸色通红,吵吵嚷嚷,沸反盈天,正拥着管家铁谷七嘴八舌吵嚷:“铁管家,你家钱庄一向号称铁壁,而今你这么说,我们的银票岂不成了一堆废纸?”

“老夫半生积蓄,都毁在你们手里,老天,我可怎么活呀!”

“废话少说,赔我们银子!”

铁昆仑头像针刺一样疼,脚下还有些蹒跚,刚要出门,家丁铁隆满面愁容地拦在门口,拉住铁昆仑的胳膊,低声道:“二少爷,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钱庄掌柜铁若虚昨夜携五十万两银子逃遁,商户都打上门来,不依不饶呢。还有扬州官府上个月失窃的税银,不知怎的在咱府上粮仓被发现,官差正在查封咱们的财产。另外,当铺、米行、绸缎庄先后走了五十余名伙计,已经无法维持,是否有财物失窃还不知道。云捕头在厅上已等了你多时了,老天爷,那黑脸阴沉得忒也可怕。”

铁昆仑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问道:“铁隆,大少爷若还在世,会如何应付?”

铁隆道:“奴才不知道,大少爷总会有应对的法子。不过,大少爷若在,哪里会发生这么多事——奴才该死,胡说了些屁话,二少爷千万不要生气。”

铁昆仑摆了摆手,道:“你没有说错,大哥在,原本没有这些麻烦。我只问你,如果真遇到这些事,大哥会不会躲起来?”

铁隆不假思索答道:“自然不会。”铁昆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拍拍了铁隆的肩,道:“不错,躲起来有什么用有些事,本来就是必须要承担的。”说罢,轻轻推开了房门,深吸一口气,挺胸走了出去。

一片喧哗,那十余名员外登时撇开铁谷,一窝蜂围绕上来。

“正主出来了!”

“叫他说怎么办!”

突然,院子的墙边响起一个洪亮的嗓音:“大伙儿不要吵!铁昆仑你现在是扬州府的疑犯,马上随我到衙门里说话!”

一个面如淡金、身材魁梧的大汉大步流星赶过来。这人一身皂衣,宛如一把出鞘的钢刀,具有凌人的气势,正是扬州府金眼捕头云飞扬。

云飞扬带着铁昆仑在扬州城七拐八绕,竟来到城东一个小巷中,小巷的尽头有一扇小木门,云飞扬推门而进。

这是一个普通的庭院,窄小的院落,古旧的瓦房。皂荚树下,一面残损的石桌。云飞扬丢下铁昆仑,径直进了里屋,不多时取出一个蓝布包裹,咚的一声放到石桌上,里面沉甸甸的,似乎是厚重之物。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铁昆仑摇摇头。

“六百两银子。”云飞扬道,“这在你铁家也许不值一提。但是,我在衙门做事,一年的棒禄也不过七十两,这几乎要抵我八九年的傣禄。很不少了,是不是?”

铁昆仑点点头。云飞扬又道:“这不过是将你缉拿归案的报酬。我们知府慕容老爷,得到的是两千两。”

铁昆仑淡淡道:“那是栽赃嫁祸的报酬。”云飞扬一拍大手:“聪明。”铁昆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云飞扬道:“明人不做暗事。我收了人家银子,自然要替人办事。”

铁昆仑冷笑道:“我已在你的手上。银子你已经稳妥入账,可喜可贺。”

云飞扬也冷笑一声,道:“我捉你却并非因为你盗窃库银,而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大哥。他的死,我怀疑与你有关。”云飞扬两道锐利的目光盯在铁昆仑的脸上。

铁昆仑闭上了嘴。云飞扬自顾自说道:“一个富贵人家,兄弟两个老父卧病,家中生意全由老大经营。老二要独霸家业,最好的方法是除掉老大。”

铁昆仑无语。云飞扬续道:“你大哥暴毙,你恰好不在场。你爹爹伤心亡故,你也不在场。你大哥被射死之前,已经中了不知名的奇毒,而你的书房密室中,恰好有千余种江湖各门各派的独门蛊毒。还有,你父为你花重金捐了一个候补六品平章,可经办此事的慕容老先生却恰好看中了你大哥,欲将补缺给他。你不觉得事情太巧了吗?”

铁昆仑依然无语。云飞扬拳头已经握起,缓缓道:“云某性情乖张扬州城中二十余年,只结下了一个朋友,就是铁鲲鹏。他的身后事日便由云某了断。”

凌厉的杀气骤然笼罩了整个小院。

大风起兮云飞扬。云飞扬本为少林寺沙罗汉的俗家弟子,以铁臂神拳功夫驰誉江湖,外门功夫几乎可以名列武林十大高手之内。可是,几乎无人知道,他内外双修,最拿手的居然是偏于阴柔、以雄浑内力为基本的一门极难练的功夫——兰花拂穴手。一向文弱的铁昆仑怎能受得他摧枯拉朽般的一击?

铁昆仑恍然明白,被云飞扬神不知、鬼不觉格杀在这个偏僻的小院之后,必然还会被冠以拒法脱逃、当场格毙的罪名。这个手段的确高明高明至极。

云飞扬骈指如刀,劲力充溢全身。他目不转睛地盯住铁昆仑的一举一动,便如毒蛇盯住猎物一般,待其动作些微变化然后骤然发难。

铁昆仑身形稳稳站着,眼睛也盯住云飞扬。二人的目光相遇,似乎也有短兵相接的火花迸发。时间仿佛凝滞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城隆庙的钟声响了。满庭的杀气突然如冰霜遇到烈阳一般骤然消散。

云飞扬收了劲力,挥手道:“你走吧。”铁昆仑似乎也没有感到意外他点了点头,道:“我早看出你不会杀我。”云飞扬浓眉一轩,问:“为什么?”

铁昆仑道:“因为你的眼神。”云飞扬紧绷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我也早看出凶手不是你。”

“为什么”铁昆仑也问。

“同样因为你的眼神。”

江湖上以易容术独步一时的巧娘子曾感喟说,一个人易容容易,却无法改变他的眼神,眼神往往会暴露一切。的确,一个贪赃枉法之人如何会有正义凛然的眼神?一个阴险狡诈之人,怎么会有秋水般澄净的眼神?

富甲扬州一城花。

花富源坐在太师椅上,脸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手中捧着茶盅慢慢吸饮。花府大少爷花魁站在一旁,不断摩擎黝黑肥胖的下领,显得很是兴奋。

铁谷抱着五尺多厚的账本,恭恭敬敬站在阶下,说道“钱庄三家,账银结余十二万四千两;当铺六家,绸缎庄四家,金银玉器四百七十套,绸缎三万八千匹;老宅、新宅广厦七十四间,占地四十三亩,米仓四座,白米黄米五千多解;另有大小店铺四十六家,均有明细账册。”

花魁忽道:“钱庄结银之数不对。”铁谷脸色一下子涨红:“大少爷铁谷为铁家当了十二年管家,账目从来都是清清楚楚,岂能——”

“我说不对就是不对!”花魁神情据傲,道,“应该是六十二万四千两。”

见铁谷大惑不解,花魁突然扬声道:“铁若虚!”

内堂走出一个白面微须、朝奉模样的中年人,正是铁家钱庄携银潜逃的老板铁若虚。见了铁谷,他居然毫不知耻,仍满面春风抱拳道:“铁管家,你来迟了。”

“你……”铁谷思路一度混乱,突然清醒过来,冷笑道,“铁若虚,好,都是你做的好事”铁若虚摇头:“铁管家,纠正一下,而今我已经改姓花了,你应该叫我花若虚才对。”

花魁大笑道:“铁管家,如果你愿意,从今日起,你也是花管家了。”

铁谷满面涨红,瞪起眼睛,突然将账本掼到地上,指着花富源道:“花员外,铁家遭此大劫,二少爷落人大狱,你花巨资替铁家摆平麻烦接下这个乱摊子。我原以为你慷慨解囊,是念花铁两家的旧情,铁谷代主人感佩五内。今日看来,铁家的事都是你花家一手策划。我家主人能有你这样的结义兄弟,九泉之下也会泣血追恨。铁谷拼得一身剐,也要到知府衙门申冤告状,告你花家谋财害命,霸人家产。”

“好个不识抬举的狗奴才!”花魁冷笑道,“那慕容知府是我爹爹的门生,天天到府上请安。告状?告你奶奶的大头鬼吧。进了花家,你还出得去吗?”身形一晃,矮胖的身躯竟快如灵猫,右掌如刀锋一般斩向铁谷的脖项。

“住手!”声音低沉,但极为威严,正是花富源适时发话,阻住了花魁这致命一击。花富源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铁谷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温言道:“铁管家,老夫最欣赏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人。你留在这里,继续照看你铁家原来的产业,也算是为旧主人尽一份心力。如何你若不肯,也由得你。”

铁谷怔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垂下泪来。

花富源做个手势,花若虚连忙点头,要拉铁谷的袖子退下。铁谷胳膊一顿,挣开他的手,横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走开。花富源望着二人的背影走出厅门,停了半晌,回身问花魁:“铁昆仑有消息吗”花魁应道:“没有。云飞扬身为扬州府捕头,竟徇私枉法,将铁昆仑私下放走。铁昆仑这一走,如泥牛人海,踪影皆无,恐怕已离开了扬州,远遁他乡,看来不会再回来啦。”花富源捻着胡须,紧锁眉头,叹了口气。思忖半晌,他对花魁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不要再横生枝节,惹出事端。”

花魁欲言又止,眼珠不住转动,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

这时候,厅门处急促的脚步声响,花胜男满面怒容闯进堂来大声质问花富源:“爹爹,我问你,铁鲲鹏是不是你雇人杀死的?铁家的家产是不是你设计霸占的?”

花富源还未说话,花魁先怒道:“妹子,你如何对爹爹这般说话?”疾步走到厅门前,将门关上,回头慎怪道,“你嚷嚷什么怕别人听不到吗?”

花胜男气急反笑,顿足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怕别人听到?扬州城中沸沸扬扬都传遍了,骂咱们花家乘人之危,霸占铁家的家产,忒不仁义。我听了都觉得没脸见人,你们也长着耳朵,就一点儿都没有听见?”

花魁脸色涨红,叫道:“这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信口开河,真他娘的混蛋!妹子,亏得你还相信,未免太幼稚了。你没有见吗?是铁家不积德,府上一日出双棺,不都是爹爹帮他们料理后事?他们钱庄失窃,那是铁家治家不严,后院起火,怎么怨得了我们?更难想到他们竟胆大包天,侵吞官银,那不是自寻死路吗?嘿,如今倒好,铁二少撒丫子跑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都是爹爹念着与铁家的旧情,先后拿出七十万两银子才替他家摆平了此事,要不然,谁会管他们这些破事?”

花富源满面凝重,缓缓站起身来:“胜男,花铁两家多年情谊,爹爹怎么会杀害你铁叔和鲲鹏?爹爹做的事,自然心中有数,你不用管也不必听别人信口雌黄。”花胜男道“那铁若虚是怎么回事?铁管家是怎么回事你这么能言善辩,那就想法子把全城人的口都堵住吧!”

花富源皱起双眉,怒道:“爹爹已经够烦了,你个小孩子家,不要再让我闹心啦!”花胜男一顿足,怒冲冲转人了后堂。

深夜,花府北院花木深处,掩映着一座僻静的小院,只有西厢房的窗内透出灯光。

烛火边,花魁坐在一只圆凳上,手揣在袖子里,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眉目间都是焦急不耐的神色。

终于,门框上响起两记轻轻的敲击,花魁眉毛一舒,急忙低声道:“进来。”

一个黑影幽灵般闪身人内。他蒙着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出冷酷无情的光焰。烛光闪耀之下,只见他着一身黑衣,胸膛处用金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豹子,那豹子形态甚是逼真,身子作腾跃扑击状,张着血盆大口,凶态毕露,叫看了的人无不心惊肉跳。

花魁跳起身来,低声责怪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叫我等得好不心焦。”蒙面人抱抱拳,道:“少爷勿怪,这几日夜晚衙门的捕快巡街甚严,若泄露了行藏,带累了少爷,我家主人可饶不了我。”说罢低声干笑了几声,像是夜袅的叫声。

花魁撇起嘴角,傲然道:“你家主人过于小心了,这扬州城中谁敢碰我半根毫毛?衙门的慕容知府,我叫他三更来,他也不敢拖延到五更。”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三张银票,“你家主人把事情都吩咐你了吗”蒙面人点点头。

“好!”花魁将三张银票递到他的手中,用凶狠的语调低声道,“我要那个人彻底从世上消失,就是变成孤魂野鬼,也不许他再回到扬州城来!”

蒙面人点点头,用嘶哑的声音道:“少爷放心,黑衣楼接下的生意从来没令雇主失望过。不出十日,我们带他的人头来见你。”

第三章 浮名身后

黄昏,白云观前,数声鸣叫,几只归鸦没入林中。

归鸦尚有寒巢可栖,无根漂泊的浪子却能去哪里?

阶上,铁昆仑闭目独坐。这时候,观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倏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背蓝布包裹、衣衫槛褛的少年正惊喜地看着他,口中叫道“少爷!”却正是铁隆。

“少爷,你……”铁隆奔过来,蹲下身,牵住铁昆仑的袖子,嘴唇颤动两下,话没说出,却呜呜地哭了起来。铁昆仑心潮起伏,反而笑道:“咱们分手了一段时日,此处重逢,应该高兴才对,你这孩子,怎么反倒哭啦?”

“我早就看见你了,只是不敢认。少爷,你受苦了。”铁隆见铁昆仑穿着一身寒碜的粗布衣衫,便如茶坊酒肆里的一个小厮,再也不复过去的风采,心中非常难过。铁昆仑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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