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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灭长安-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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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平一怔,随即阴阳怪气地让赵长安感谢他,因为,他不知花费了多大心思,才为赵长安找到这么一个安静惬意,永远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绝佳所在。

“朕和你虽为君臣,可更是兄弟。朕于天下人无不包容,何况自己的亲兄弟?可笑你的那些强盗朋友们居然误会朕会薄待你,这几天全聚到东京来,上蹿下跳地想救你脱身。”他踌躇满志地在金砖地上踱了几步,“两天前,朕特意放出风去,说你被关押在诏狱的天字号牢房中,然后,再告诉他们:明儿个一早,你会被凌迟处死。哈哈,那些反贼一听,小脸都绿了。现他们已赶来了八百多人,数量虽少了点儿,可都是大人物。今夜二更,这些英雄好汉们就要去劫狱救你了。殊不知,朕早安排了一万御前侍卫、八千弓箭手,还有三十门红衣大炮,他们只要去了,哈哈……”他得意至极,“朕早下了圣旨,今夜凡进到天牢里的人,一律处死,就连一只蚊子也休想活着从里面逃出来!”

赵长安先是小手指尖轻轻一抖,随即就展眉笑了:“若我没记错的话,从东京到这儿,总有一百多里路吧?”

“这又怎样?就是只有一里,你都自身难保了,难不成还能赶去救得了他们?现早过了三更,想来,现在天牢的里里外外,已趴满了你那些难兄难弟们的尸体,人血流得……啧啧啧!”他撮牙花,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恐怕就连船也会漂起来了吧?”

赵长安笑眯眯地听,笑嘻嘻地瞅,笑吟吟地倚在殿壁上:“陛下深夜来此,虽是轻骑简从,但路上总得花费两个半时辰的工夫吧?”

赵长平暗吃一惊:他竟能将自己的行程时间掐算得如此之准!

赵长安继续笑:“劫天牢,那可是自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逆之行。陛下既是一国之君,对这种天下震动的罪行当然不会掉以轻心,想必早已派出了许多探子,去侦伺乱贼的行动,好随时通传消息……”他才说到这儿,赵长平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但陛下在来这里长达两个半时辰的工夫中,却并未有一骑快马驰来,为陛下带来劫狱乱贼已全数伏诛的捷报。”说到这儿,赵长安深感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只恐怕……圣上的一番心血、一万御前侍卫、八千弓箭手、火炮三十门,今夜都要在又臭又脏、蚊叮虫咬的天牢内外,白白地熬上冰清鬼冷的一个通宵了。”

“赵长安!”赵长平怒叱,“朕赐你叫桀枭,果然没错,你就不配有个像人的名字!”他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你好像已经忘了,你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的?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这可是十恶不赦大罪中的第一款,就是把你千刀万剐十次,也是活该!可朕却大人大量,没有这样处置你,你对朕莫非就没有一点感激之情?”+文+…心++閣……

赵长安失笑,偏头,淡定地望着对方,眼中竟有几分戏谑之意。就这份安详从容的气度,当即令赵长平被巨大的自惭形秽之感淹没,霎时问,他深深地意识到,终其一生,自己是永无可能成为一个像对方一般的人了,甚至于就连他的万分之一,自己也是永远不及!体认到这一点,他被这个比铁还硬、比冰还冷的现实刺痛、激怒了,他不再克制烈焰般炙烤着他的嫉恨之心:“看来,朕对你再好也是白搭,你这个不知感恩的下贱畜生!”

赵长安仍然轻蔑地笑:“感恩?会!当然会。不过,不是现在,那得是在我交出传世玉章后。接下来,陛下会把我断手挖眼、截耳抽舌、挑筋去指,再寸磔而死,锉骨扬灰!到那时,我再来感激皇恩浩荡,却也不嫌太迟!”

被他一语说中来意,赵长平不由得一愣:“哼!算你聪明,只要交出传世玉章……”却见对方微笑摇头:“请恕这一条我不能承旨,因为本来就没有传世玉章,那只不过是我爹跟世人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且陛下您现在贵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还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就在二人说话的前一天,赵长平已到皇宫内库房——弘忠阁看过了,偌大一个库中,竟只有银五百一十二万两、金一百八十六万两,钱二百八十八万吊。吃惊不已的赵长平急命翻查当年赵嘉德继位时的账簿,结果上载:隆兴十九年,国库中有银两万万两,金六千万两,制钱因为太多,搁不了,全放到了弘庆阁。记录珠宝、珍玩的账簿都有一人高的两大摞。可此时他眼前的库里,像样的珠子、上等的宝石寥寥可数!赵嘉德在位的二十七年间,励精图治,开源节流,每年除去各种花费,尚有盈余,都放进了国库,一个富庶的天朝大国,上百年的积蓄,现在全都不翼而飞了!而所有的御玺也都没了,最能证明赵长平得位之正的“乘舆六玺”也统统没了,惊怒交加的赵长平当即想到了赵长安!

“这必然是你这个居心叵测的烂畜生给皇考出的好主意,瞒着朕,将国库全转移藏匿了,好为你当皇帝做铺垫!”

“世上的确没有传世玉章!”

“那空空如也的国库又该作何解释?”

“唉!不交玉章君不干,想交偏又无玉章。”赵长安微笑摇头,“交与不交间,庶民千万难!”

“哼!你以为,你不交,朕就没办法了?朕既贵为天子,自然没有办不了的事,治不服气的人!你自恃骨硬,朕却有一个人,能让你一下子就服服帖帖。”赵长平柔声相询,“你,朕的好太子殿下,想听听这个人是谁吗?”

“别再卖关子了,说吧!”

“这个人,你一定曾经听说过,他就是王子仁!”赵长安一怔,眼中竟然也掠过了一丝恐惧。赵长平看到了这丝恐惧,愉悦地笑了,从进到石殿,他就一直处在下风,现总算是也占了一回上风了。

沉默半晌,赵长安又笑了:“王子仁虽然狠酷残忍,天下无人能敌,可我却并不一定非要等到他来不可。”

“哼哼!你身中销魂别离花露毒,全身大穴全被封,几天没吃没喝,而这崇陵里外一共设置了一百零八道机关陷阱,另还有三千禁军看守,朕不信,你真成神仙了,能从这天罗地网中逃出去?或有人会冲进来救你?”

赵长安抬首,仰望黝暗的穹顶,淡淡地笑:“离开,又不一定非得是身离此地!”

赵长平目光闪烁:“哦?你的意思是……你还有那种能力,自尽的能力?朕不信,你还有这个本事。”

“陛下不是我,又怎知我不能?”

赵长平久久地盯着他看,最后长出了一口气:“幸亏朕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忽然换了个话头,“你知道的,游凡凤在朕手上!”赵长安虽仍在笑,但笑容已有些牵强。

赵长平又看到了这丝牵强:“但你还不知道,现在朕手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不想!”

赵长平笑得更加欢畅,因他已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你不想知道,是因为你已经害怕了,可朕还是要告诉你,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用猫戏耗子的语气,慢慢地,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她就是永福郡主,你将来的老婆,差点做了朕太子妃的那个烂婊子,臭货!”

赵长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现在这副样子,让看到的人绝不会相信,他是一个会笑,而且笑起来非常好看的人。他现在这幅样子,让人看了,还以为他这一辈子就从没笑过。他发了半天的怔,才冷冷地道:“你以为,凭你的一句活,我就会相信?”

“那当然,换了是谁,也不会信。”赵长平潇洒抬手,就有两名太监垂首出了石殿,片刻,甬道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声音在距甬道口尚有四丈远时停住了。

“你们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是晏荷影的声音。她冷冷地瞪着那两个挡在身前的太监。其中一个太监递过来一张纸笺:“万岁爷令你念一念这个,念完了,就送你回去!”

她接过来一看,是三年前,赵长安在最痛苦无助的时候,写的一首七言诗:“君心何意独徘徊?漫漫悲风染尘埃?金玉楼台歌欢笑,残月半钩映寒宅。凭栏一曲箫声咽,万壑松涛齐作哀。自古英雄皆是梦,斜阳望断无人来。”

每听一句,赵长安的脸就白上一分,等诗念完,那细碎的脚步声又逐渐远去,消失,他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赵长平快意地欣赏他黯淡的面容:“怎样?太子殿下,想来你已经清楚,这个大美人儿是怎么到朕手里的了?既然明白了她要救你的一番苦心,那想来,是不是……你,嗯,也该为她考虑一下?”

赵长安仍然无言。下载美少女

“哈哈哈……”赵长平心花怒放,笑声在空旷的石殿中嗡嗡作响,“朕现令你,从即刻起,不得离开这殿一步。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离开这殿,朕就把她和游凡凤全交给王子仁去收拾!朕的旨意,你听明白了吗?”

一个太监匆匆进殿,道禁卫军急报,游凡凤被救走了。赵长平震惊之余,又复震怒,一脚踹倒这名太监:“废物!”他又看见了赵长安眼中的戏谑之意,一直强压着的怒火腾地全蹿上来了,这股子邪火烧得他手足俱颤,如堕火窟,他瞋目嘶声大吼:“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跑了游凡凤,还有晏荷影,要收拾你,就这个烂窑姐儿也足够了。”

赵长安不答,只迷惘而又无奈地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良久方道:“王子仁虽然唬人,毕竟耳听为虚,眼见是实,我就在这里等着,会一会他,又有何妨?”

得到他的允诺,赵长平心花怒放,得意地在地上转了个圈:“从前,你仗着皇考的宠爱,一身穿戴都用金龙,须知天底下只有皇帝才可用金龙,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享用?”

赵长安一愕,忽哈哈大笑。赵长平愣住了,以为他是在笑自己。

“我不是笑陛下,我是在笑我自己,原来,尊贵的皇帝陛下,才是金龙会真正的主人!”赵长平并不否认。

“唉,可叹萧绚对你的关爱,真像个母亲般无微不至,她为了你,非但恶事做绝,且为了维护你的圣名,大包大揽,一直坚称她就是金龙会的主人,其实,她不过只是‘大哥’而已。”

赵长平恨道:“你杀了朕最最心爱的宝亲皇后,在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刻起,朕就发了毒誓:有朝一日,你要落到了朕手里,朕要是让你舒舒服服地在一年里就死掉了,那朕怎么对得起朕的皇后?”

赵长安又问:“有件事请教陛下:为了除掉我,你暗中指使金城太守楚廉忠和西夏太后没藏氏勾结,要把我骗了送给她,这件事,我没说错吧?”

“唉!可惜那个婆娘太脓包,居然到手的熟鸭子都弄飞了!不过,这样倒更好!让她收拾你,总不如让朕来‘伺候’你,能让你更加的舒服过瘾!”

望着面目狰狞的对方,赵长安没有鄙夷,没有厌恶,更没有仇恨,唯一充塞胸臆的,是无尽的悲哀和怅惘:世间的人都怎么了?怎么出生时纯净得水晶般透明的人,还有那水晶般明净的情感,最后却都成了黑煤一样的仇恨?赵长平无法明白他此时的想法,只瞧见他看着自己的眼中,渐渐显出了怜悯,对自己的怜悯。一个死囚,居然会怜悯自己——至尊无上的皇帝!这种感觉令他大怒若狂,他只觉刹那间,自己全身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肌肤都要爆裂开来了:“你瞧瞧你,你瞧瞧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你明明是个等死的囚犯,可却像个刚刚登基的皇帝——快来人呀!”

先是四名太监抬进来一张双龙戏珠金交椅,之后是两名太监抬着交椅的脚踏,然后是椅披、锦褥,然后是一名手捧已沏好了铁观音贡茶盏的御前太监。还有另一名御前太监手掌宫扇,虽然这殿中极冷,根本用不着。

待八名太监各端架势站好了,赵长平这才四平八稳地由两名司礼太监搀了,极得体地在宝座中坐下,接过凉热正好的茶抿一口,用丝巾一拭嘴角,然后微抬右手食、中二指:“进来吧。”

十个手持刑具的行刑太监应声而入。“好好伺候,好叫太子殿下明白,他现在,到底是在个什么地方,又是一个什么身份。”

四天后的傍晚,花尽欢匆匆穿过鬼影憧憧、漆黑一片的崇陵陵园,疾步向棱恩殿走去。刚才一个兵士报告,王子仁已经到了。才跨进殿门,一眼,他就看见了一个人。只看一眼,他全身的肌肤就一寸一寸地惊憷,就是在猝不及防中,骤然看见万千尾毒蛇聚集在一起,也不能令他这般惊惧恶心。他只觉自己是在最冷的雪夜里一脚踏空,掉进了冰湖中,刹那间,全身的血液都已冻结。

但此刻,负手背人而立的这个小老头儿,衣饰干净,发髻光洁,并无任何特别引人注目之处,何以会令花尽欢这个也算是久经阵仗的人如此畏惧?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阴冷、腐朽、死亡的气息吗?那股就像是一个已经用各种香料泡制过,已经装迸棺材里很久的死尸的气味!

“王先生……”

王子仁转身,但根本就不看花尽欢,仿佛殿中根本就没有花尽欢这个大活人。

“赵长安呢?在哪儿?”

“他……他被关在了另一个地方。”

“马上请他来!”

“是是是是是!”花尽欢踉跄后退,几乎是冲了出去,直等已跑出去老远,他才发觉,身上凉飕飕的,就刚才的片刻工夫,他已汗湿重衣。进殿之前,他本想客套几句,但在才一看见那个背影的一瞬间,他就把这些寒暄全忘记了,王子仁身上附着的那种恐惧压倒了一切!王子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得殿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拖拽物体和铁链曳地的声响,然后,一个人被拖进来了。才把这人放在地下,两名侍卫就逃出殿外,只剩下也想逃的花尽欢,硬着头皮,双股战栗地挨在殿门旁。

王子仁径直过来,俯身一看,这人脸朝地下,头发披散,身上那袭长衫斑斑驳驳,触目俱是干涸了的乌黑血渍,混合着泥土灰尘,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这人双肩锁骨和双足足踝上,各穿通一股拇指粗、锈迹斑斑的生黑铁链,右手齐腕而断,没有包扎,红肿溃烂,双目紧闭,显是早昏晕过去了。

只看一眼,王子仁就嫌恶地转过了头:“抽去手脚筋,再拿铁链贯通琵琶骨,要废武功,穿骨就行了,又何须再抽筋?多此一举!况武功既废,又何必砍手?还五六天不给吃喝?赵长平请老夫千里迢迢赶过来,就是对付一个死人的?他身中别离花露毒,全身大穴被封,赵长平还这样子瞎弄,是不是有失心疯?”

花尽欢支支吾吾:“咳咳咳,今上知他武功太强,智计又高,所以……仍觉得不大稳妥,是以……才……才……”

“哼!只怕……赵长平是要让他多受点苦吧?不然废武功的法子多得是,逍遥掌、忘魂钉、散功净符都可以,又何必动用这么麻烦差劲的手段!”王子仁皱眉,蹲身,扶起赵长安的头,用拇指指甲狠掐他的人中。过了一会儿,赵长安轻轻哼了一声,眼睛慢慢睁开了,可眼神恍惚迷茫,显然神志依然不清。

王子仁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然后端起桌上一盏不知谁喝残了的冷茶,递到他口边。赵长安如得甘露,一气饮了个干净。这时,他眼中才有了点儿神采,凝注王子仁,良久,喃喃道:“简神医,你我居然真的又见面了!”简神医?这个令天下人惊惧骇怕,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让人浑身发抖的王子仁,竟然就是那个能起死回生的金陵神医——简本?

王子仁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现出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丝那种只有在遇见了旗鼓相当的敌手时方才会有的笑容:“太子殿下,老夫早就说过,你我总有再会的一天的!”

赵长安又仔细看了看他,叹息了:“这才是天下第一的易容术,脸没变,声音没变,气度一变,整个人就从简神医变成了王刑吏!相形之下,我的那些面皮,如同儿戏。”

王子仁舒畅地大笑:“呵呵,第一对第一,这才般配嘛。”

第六十七章 崇陵祾恩殿

炎夏清晨,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清圆的水珠仍在枝头树叶间闪烁着晶莹圆亮的光泽,三五蓝尾白腹黑翅的小鸟,在碧绿的树丛间轻盈地翻飞着,时不时发出一阵悦耳的叽啾声。

窗外,空气清新而湿润,带着木叶清冷气息的晨风,从很远很远的山谷间吹送过来。柳絮一样柔软的风,杏花一样细腻的雨!

赵长安倚坐在一张湘妃竹榻围子上,贪婪地注视着这雨后的初阳、浓绿的树荫,嗅着清冽的空气,喃喃道:“今年为什么直到现在,茉莉花还不开?”

没人回答他的话,他也未期望别人的回答,他只是心头有一缕淡淡的惆怅:花儿当开不开,这清润的空气中,就少了些许本应有的馨香,和随风飘送而来的馨香所给予自己的那种空灵恬淡的感觉,这未免就使得他的心底泛上了些许淡淡的失落。

王子仁坐在榻旁十步远一张铺着锦毛貂褥的圈椅中,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远游冠,是由二十名手最灵巧的金匠,花费了整整七天七夜的工夫,用一百五十根最细的金丝才编织而成的金冠,上有两条精致的金龙,盘旋蜿蜒,聚于冠顶。整顶冠重不过一两。团龙丝袍,用今年最好的新丝织成的雪白的轻纱丝袍,袍前袍后以金丝及五彩丝线共织绣有九条腾云驾雾、栩栩如生的团龙。

精美的远游冠,此时就簪在赵长安的发髻上,华贵的团龙丝袍,此刻就穿在他的身上。他手持一盏金镶玉飞龙纹酒盏,盏内盛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泛漾着红宝石般璀璨艳丽的光泽。轻拥薄衾,斜倚竹榻,一缕阳光透过碧绿的合欢花叶的缝隙,正投射在他的右膝上,使得他整个的人都散发出灿烂的光芒,辉煌如一轮正冉冉升起的朝阳。

望着光彩照人的他,一时间,王子仁不免疑惑:到底,是阳光、金冠、白袍映衬得他无比的清华高贵,还是赵长安自己,使得金冠、白袍,还有太阳都在闪闪发光?

赵长安仍痴望窗外的浓荫,忽道:“已经半个多时辰了。”王子仁一愣:“半个多时辰?”赵长安轻抿了一口葡萄酒,徐徐咽下,然后满意地吐了口气:“你盯着我看,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

“哦,也不怪老夫会这么失态。从前,老夫曾听人说,殿下衣白袍、发金冠、手持金盏、斜倚危栏时的姿仪,最是优雅闲散,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赵长安苦笑:“怎么我听你说的,我倒更像是位绝色的佳人?”

“佳人?绝色?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一个女人值得老夫拿正眼瞄上一眼。”

赵长安又啜饮了口酒:“你一大清早就把我掇弄来,沐浴香薰,又换上这身行头,该不会就是为了要看我怎么优雅闲散地喝酒吧?”

王子仁笑:“当然不是,老夫只是要把殿下琢磨得仔细通透了,三天后用刑时,才清楚该如何措手,才能让殿下和老夫都满意。”

赵长安轻笑:“你初到的那天夜里怎么不动手?”

王子仁摇头:“殿下水晶心肝玲珑剔透,怎会问出这么粗蠢的话来?试问殿下,你若是要杀一只鸡来吃,是挑奄奄待毙的病鸡呢,还是活泼健壮的好鸡?”

赵长安愁眉苦脸地笑:“该罚!书没读好,比拟不伦!照你的说法,我却成了一只快蹬腿咽气的病鸡?”他轻轻晃动盏中的酒浆,“所以,你就去除铁链,包扎我右手的伤口,治好我已不能动弹的手脚,又天天用最好的补药来调理我,等我活泼健壮起来之后,你再宰杀,才更刺激过瘾?”王子仁又笑了:“万金易得,知音难求,殿下果是老夫的知己!”

他一笑,赵长安就恨不能将双耳捂住。那鸱枭般的笑声,比地狱中的鬼嚎还要疹人,若不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又怎会有如此凄厉恐怖的笑声?

显然,王子仁很愿意在赵长安面前卖弄一下自己,开始夸夸其谈。按照他的说法,受刑者仅只身体强壮还嫌不够,更要紧的,是要心情好!只有心情好了,体格才会强健,而在受刑时撑持的时间也才会更长一些。说到这儿,王子仁摇了摇头:“可惜……这样内外俱佳的对手,老夫活了七十多年,一个都没遇见过,不过,老天保佑,今天总算是见到一个了!”

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对手清新动人的笑容,满意点头,认为赵长安的心情恢复得比身体还好,进境之快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本来,他还打算用半个月的工夫调理赵长安的身体,一个月的时间安定他的心境,现在看来,不须那么长的时间了。

赵长安在明媚的阳光中笑着,连阳光在这种笑容中都失去了颜色。王子仁不禁叹息:“像你这种笑法,哪像个死囚?”赵长安笑而不答。

“快一个时辰了。”

赵长安目光一闪:“一个时辰?”

王子仁毒蛇样的眼珠逼视对手清澈的双眸:“殿下到祾恩殿里来,已近一个时辰了!在这一个时辰里,殿下一直在笑。难道,殿下真的不怕老夫?”

赵长安失笑:“你很可怕吗?”望着他那淡定的笑容,王子仁一愕:“殿下是否明了老夫的从前?”

“听说过几句,但都语焉不详。”

“三十五年前,老夫虽在刑部做事,却并不是刑吏……”一天,王子仁路过刑堂,见号称天下第一刑吏的董恩泽,正在拷掠一个卷入康王谋逆重案的县令——曾逸行。曾逸行官职虽卑,骨头却是奇硬。董恩泽用尽了十五种大刑,竟仍不能令他服罪画押。最后,黔驴技穷的董恩泽恫吓曾逸行,要活剥他的皮。曾逸行神色从容,仰天大笑:“纵然剥皮只一张!”王子仁当时就被激怒了,不是因为曾逸行无畏的气概,而是因为董恩泽的无能。于是,他越众而出,说他可以从曾逸行身上剥下两张人皮来。董恩泽半信半疑,命他马上动手,倒要看看,两张人皮,倒是怎么个剥法?

剥两张人皮的要诀,在于剥第一张人皮上。王子仁先让董恩泽传来最擅长剥人面皮的快刀牛,令他剥第一张人皮。可快刀牛不乐意,说他只会剥人面皮,不会剥人全身的皮。后来还是董恩泽威吓了一番,他才动手。剥时,把曾逸行绑在刑柱上,堂内生大火,火上坐大铁锅,熬着滚烫的桐油。快刀牛每剥离一小块皮,王子仁就往新露出的肉上浇一小勺油,让肉立刻收口止血焦透。就这样,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工夫,第一张皮才剥下来了。而这时,曾逸行一身的肉,全结了黑红的一层焦痂,这不就又是一张人皮了?

剥第二张人皮,却是王子仁亲自动手,因快刀牛瘫了。第二张皮只花半个时辰就剥下来了。而曾逸行却仍神志清楚、能说能听。

说到这儿,王子仁对面色雪白的赵长安遗憾地笑:“殿下是没听到那叫唤声,那种声音……”他回味,“就像韶乐一样,真正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人生一世,要能天天都有那么美妙的音乐听,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一种享受呀?”

虽是炎夏,膝上又拥着一床薄衾,赵长安仍觉手足冰冷:“你……你就用这么……惨无人道的手段,逼得曾大人屈服了?”

王子仁脸上的得意劲儿倏然消逝了。曾逸行熬刑不过,点头愿意招供,可画押之前,却想吃一碗城东菜市口的凉皮。沉浸在狂喜中的王子仁这才发现,大堂中除瘫在地上的快刀牛外,一个人都没有了。不知何时,剥皮前还如云的观者现全没了踪影。再一看,才发觉快刀牛不是瘫了,而是死了。他往外走,想找个人去买凉皮,才出二门,就见方才助自己剥皮的两名刑吏横倒在地,屎尿齐流,全没了气。直到出了刑部的大门,他也没找到一个活人!正午的刑部,已成了荒山坟场,静得可怖。没奈何,他只得亲自到菜市口买来了凉皮。后来他才得知,董恩泽在才开始剥第二张人皮的时候就跑掉了,还没到家,半道上就成了个疯子。还有三名衙役则冲到街上,一个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门前的石狮子底座上,另外两个,一个拔佩刀抹了脖子,另一个跑出城去,十多天后,从河里捞起了他腐烂的尸体。而围观众人全得了各种疯魔癫狂的古怪毛病,于短短一年间,上吊、服毒、撞墙、投河、剖肚、绝食……陆续死了个干净!

买回凉皮,松开曾逸行的绑缚,王子仁把碗和筷子递给他。不料曾逸行将竹筷一端支在地上,另一端顶住下巴,头死命往下一磕,竹筷就戳穿他的下颌,直达脑髓。王子仁再要阻拦,已然不及。“哼!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还是没能拿到他的画押。”

赵长安舒了口气:“谋反大罪,招或不招都是一死,又何必一定要那一张纸?”

“殿下此言差矣,老夫看重的,并不是那薄薄的一张纸,而是意味着囚犯低头认输的画押。没有供状,朝廷怎么处置他们?”

赵长安冷笑:“如此说来,你倒成了个忠心事主的良吏了?”王子仁亦冷笑:“哼!什么忠心事主?老夫不过是喜欢听那些人受刑时的叫声和看他们脸上的表情罢了。”说到这儿,他又沉醉了,“殿下是没试过那种滋味,当一个人刚才还桀骜不驯,满脸的视死如归,满嘴的威武不屈,可才一上了刑,马上就眼泪鼻涕地大声哀号,把头都捣出血来低头认罪时,你的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享受?曾逸行一案后,老夫声名震动天下……”

从此凡有死不低头的罪犯,都交由他动刑。但那么多人当中,像曾逸行的却是再也没有了。往往王子仁方才用刑,囚犯就意志崩溃,争抢着在供状上画押。到后来,索性只要告诉那些囚犯们,若再要硬扛,就把他们送到王子仁处。一听这话,没一个还敢犯倔的,全都立刻低头认罪。就这样,两年的工夫里,王子仁一直投闲置散。

王子仁的神色变得落寞而凄凉:“武林中人功夫臻至绝顶之时,常有寂寞无敌之叹,而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

直到一天,押来了一名叫做林沧风的罪囚,他也被牵涉进明王的谋反大案中。他不过是王府中的一个小幕僚,却极坚韧顽强。王府中的上千人都招认了谋反大罪,就连明王都在供状上画了押,偏偏林沧风却坚持自己平生做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没做过的事,怎么能承认?而依常情判断,亲王谋反,定会和府中的幕僚密议,没有他的供状,这桩谋反案子就不能办成一桩干净漂亮的铁案了。林沧风才押来,王子仁就清楚,刑部在他身上确实已手段用尽,因他当时连个人形都没有了。可他一醒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晓得你就是王子仁,天下第一酷吏,世上没一个人能熬得过你的酷刑,可林某就不信这个邪,偏要来躺一躺你的火匣床,过一过你的滚钉板!”

“好!”赵长安脱口赞道,“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好一条汉子!只叹我不能亲见此人,与之结交。”

“好汉子?好汉子都是在老夫动手之前,一刑用过,还有谁是好汉?”当时王子仁一听林沧风这话,喜心翻倒:好!等了足足两年,总算是又等来了一个像样的对手。于是,他先把林沧风调养得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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