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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剑歌-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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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抱着一个婴儿摇晃着,站在薛啸寒身后看他读书。”宁夕尘顿了一顿,仿佛沉入了往事:“她手里那个婴儿可爱极了,像个玉娃娃般,那一瞬间,我的心就此空了。她把‘大圣遗音’留给我,自己留在了那个繁华的洛阳,竟然是为了嫁给薛啸寒!”

说到这里,楚玉声和薛灵舟都是面苍白,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惊愕无比,薛灵舟想起母亲于在水阁中珍藏的那把从不取出的“大圣遗音”琴,一时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宁夕尘自顾自地说着,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们俩人还站在那儿:“她骗了我,骗了我这么多年,享受了这么多年的欢乐,却让我伴着一把假琴在落霞山孤伶伶地当馆主,从此之后,醉荫里再也没有她的笑声了,凤凰依然那么,可是荫下却再也不会有人坐着弹琴了……等她将孩子放在边上的摇篮里,和薛啸寒出门去后,我跃进屋中。在摇篮边,我看着那个婴儿,抱起她,在手里晃着,她很乖,没有出声,还是甜甜地睡着。我抱着她,在薛啸寒的桌上留下了一封信,翻窗离去。我要他带着真的‘大圣遗音’,亲自来见我,我要雪洗这般耻辱,我要让碧痕付出代价!”宁夕尘眼中如有鲜血沸腾,楚玉声没有说话,可她望着宁夕尘,眼前只是浮现出那个婴儿就此离开洛阳的景象,从此以后,她就再不是薛家的儿了。

“我这样想着,心里得意极了,我抱着她的儿一骆程,回到了潇湘琴馆。有些云栖舍的弟子看见了这个孩子,可是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在眼里。我也无所谓,只要能报复碧痕,怎样都无所谓。”她说到这里,楚玉声脑中开始有了些记忆,她想起云雾中的凌风琴台,想起云栖舍那些温雅的弟子们,他们看着她,嘴里从阑说什么,她却总有些感觉,她知道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从阑用参加飞泉试音,也不是从泉泠舍开始修炼起。楚玉声怔怔地,望着宁夕尘的脸,只听她继续说道: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薛啸寒没有来,我每天在琴馆中等着,幸灾乐地等着,他一直没有来。我开始渐渐怀疑,难道他不爱他这个儿?难道那把‘大圣遗音’比他儿的命更重要?不,这不可能,我绝不信。可是一年过去了,他真的从没有出现过。他的儿在落霞山中渐渐长大了,越长越像碧痕,我带着她,时时觉得耻辱,又时时盼望着薛啸寒会来,就这样犹疑矛盾着,一直过了十年。”宁夕尘停下了,停了很久,再也没说一句话。凤凰叶在风里轻轻响动,除此之外,一片寂然希声。

“十年之后,你将我送了回去……送回了洛阳……”楚玉声轻声道,“你……不再等了吗?”

宁夕尘慢慢地摇了摇头:“十年……我天天做梦都在想着洛阳薛府中的情景,想着碧痕,想着……薛啸寒……我累了,再这样下去我终是要发疯的,可是,可是我也不能就这样原谅她,她和我纠缠了十七年,心魂又和我纠缠了十三年,她……她始终是处处胜我,处处比我领先一步……所以我将你私了何家,他们有把柄在我手中,不得不收下你,我要让你就在薛啸寒和碧痕的身边,却始终见不到他们……”

楚玉声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你……”

宁夕尘忽而阴狠地笑了:“如何?这十九年来,你过得很痛苦吧?我赢不了楚碧痕,可我还是赢了她的儿,只可惜她死了……她死了……”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是啊,楚碧痕已经死了,无论她再如何折磨她的儿,那个凤凰下的子也已经永远不会看到,永远不会回来了,她始终是没有输过,她得到了薛啸寒十几年的恩爱,得到了一个儿子,如今她的儿也出落得如一般,丝毫不比她差……宁夕尘急退几步,摇头道:“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还是胜过了我……”她望着那如火如荼的凤凰,记忆之中,她的师碧痕还是那般娇灵动的模样,在下欣羡地说着什么,容颜比娇,一直都是那样,而她自己呢?

一梦多少年,她早已是红颜东逝,闭守醉荫,再也没有往日的霸气,凌风琴台之上,渊清已如一朵雪莲般迎风而立,这几十年,她曾做过馆主吗?宁夕尘忽然有些迷惑了,如若曾经做过,怎么这么快又已换了别人?琴台传音,渊清已经如任何一位曾经的馆主那样操控自如,只是念着与她的情面,才总是遇到重要的事都不自己做主,等到她羽翼丰满,而宁夕尘又垂垂老去的时候,还有什么会留下呢?

难道是醉荫中一个老妪的身影,终其一生,没有得到心爱的人,也没有儿孙绕膝,再过几年,便成了一堆枯骨,堙灭于潇湘琴馆的记忆中?宁夕尘呆呆地站着,如堕冰窟,说不出话来。楚玉声望着她,这一刻,她们仿佛心意相通,她突然知道了宁夕尘在想什么:“……是啊,她死了,一切都成空了,你、我、薛灵舟,我们都还是像原来一样,上天不会亏欠任何人,也不会偏袒任何人……”她向后看去,薛灵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宁夕尘秘抬头,恶狠狠地道:“不会偏袒,不会亏欠?他亏欠了我那么多,又给了我什么?孑然一身,在这山中守去一辈子的年华?”她瞪着楚玉声和薛灵舟,往事激荡之中,他们宛然便是成双成对的楚碧痕和薛啸寒,四目凝视,永远在说着一些她听不到的话,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碧痕决定留下来,他又是什么时候与她前月下,从此改变了她生命的轨迹?宁夕尘双目如血,猛然地,她长袖挥出,将琴桌之下放着的一把仲尼琴卷了出来,海月清辉,琴弦在震动中发出潮汐般的鸣响之声。

“师父!”楚玉声吃惊,宁夕尘将琴放在琴桌之上,狞笑道:“老天爷欠了我,我就全部讨回来,楚碧痕什么都比我强,我就让她不能活在这世上,你也一样!”她手按琴弦,长袖为内劲鼓起,直盯着楚玉声和薛灵舟,潇湘馆主功力比云栖琴师更胜一踌,眼见弦音一发,其势必如雷霆万钧,不可抵挡。薛灵舟乌鞘剑横于身前,将楚玉声挡于其后,道:“你想当馆主,已当过了,想要‘大圣遗音’,虽没有得到,却也有了毫不逊的‘海月清化,当年你想要的已全都得到了,你何必如此?”

宁夕尘愤然道:“馆主?‘海月清化?……我要这些,只是因为那是碧痕要的,我处处比不过她,她现下快活了一辈子,我要这琴馆又有何用?”

楚玉声不道:“你何必要她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只有一个,给了一人,另外一个必定要失望,这又是何苦呢?”

宁夕尘双袖一扬,道:“我已要了一辈子,无可反悔了!”她指出如风,拨动“海月清槐,顿时内力自弦上激发而出,因她心绪激动,势若癫狂,所奏几不可辨出自何曲,醉荫中凤凰瓣簌簌颤动,草叶乱飞,楚玉声和薛灵舟只觉得似乎是怒涛来袭,卷云加身,随着她数音连出,几窒息。薛灵舟自五音琴阁前一战后,悟得随琴音强弱而催动剑气攻守,只是他不识宁夕尘所奏为何,只得气贯剑峰,舞成一张剑气之网挡在自己和楚玉声身前,只盼时刻稍过,能看出一些端倪。宁夕尘久居于此修炼,功力非凡,早已将琴道与武道合于一身,薛灵舟只觉得她身形未动,琴音却似能自行游走,往四面八方攻来,与剑网相撞,只震得他手臂微麻,他感得琴音所攻方向具是他与楚玉声全身要害,想必已不容情,心中不有些焦急。

楚玉声身处薛灵舟剑网之中,凝神去听宁夕尘琴音,蓦然之间,她心中有些迷糊,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抬脚跨出一步,几乎碰到了薛灵舟左臂。她一惊定神,突然发现宁夕尘的琴音非但正与薛灵舟的剑网相抗内力,其中意韵浮沉,几能引动人心神相合,自乱阵法。楚玉声识得音律,然堤防这律随意动,这时她心念电转,尚未及去看薛灵舟,剑网便是一滞,正当楚玉声的身前露出了一线破绽,薛灵舟然惊觉,反而脚下错乱渐生,只听“哧”的一声,一道琴音如长鞭一般正中楚玉声右臂。她轻轻“啊”了一声,见薛灵舟剑网几乎要破,急中生智,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小笛放在嘴边,鼓起内劲,尖利的笛声瞬间穿破乱心琴音,如麦芒刺穿布革,倒是一招见效。薛灵舟全身一震,匆忙之中瞥了楚玉声一眼,见她手捂着右臂,但并无大碍,便又振作精神,只是催动坚实的剑网护住两人。

宁夕尘听闻楚玉声吹笛,不一声冷笑,心道她内功平平,如此又能支撑几时?愈加催动内力,这“海月清槐本身并无腾啸杀戮之气,但在她手中竟然隐隐如有奔雷奏响,虎啸龙吟,直将薛楚二人紧紧裹在琴音中,楚玉声还吹笛,却见手中笛子“咔喇”一声断成了两截,一道琴音击中,震得虎口裂。楚玉声忽然心中一动:她这一音本已可以直接击中我,为何去打我手中的笛子?方才薛灵舟剑网露出破绽,她也可以一击便结果了我的命,却又为何只打了我的手臂?她于薛灵舟身后望向宁夕尘,正好与她对视了一眼,不过一瞬,眼前却闪过她深心之处的那幅情景:在那月明之,屋瓦之上,她本能直接要了楚碧痕的命,却去等了那苦苦十年,不过为了要见薛啸寒一面,这又是为什么?

楚玉声的眼神蓦然流露出惊讶和些微的怜悯,宁夕尘看在眼中,心里一阵酸痛,却又怒气更甚:“苍天负我,何须他人怜悯!”手中加力,只压得薛灵舟左支右绌,他原本内功就差宁夕尘甚远,只是仗着一股意念勉强支撑到现在,脑中轰然回响的只是混杂来去的琴声,几乎已不能持,此刻琴音愈厉,他胸口烦恶,眼前发黑,突然之间,身后寒光一闪。是一把匕首。楚玉声右手握着一把匕首,黄的短穗晃动。宁夕尘也看见了这把匕首,她微微冷笑:“我道你如何听我的话,此刻命交关,还不是一样要杀我?”

楚玉声不语,并不因为琴音震动太响,她将嘴凑到薛灵舟耳边:“哥哥,我刺聋你的耳朵,你便听不到这琴声了。”她不得不说得很大声,否则薛灵舟不会听到。然而这样,宁夕尘也听到了。她的目光霍的一跳:“刺聋了他的耳朵,又能怎样?”楚玉声摇头不答,刺聋薛灵舟的耳朵,只能让他不守琴音迷惑,对于抵挡琴声中的内力,却等于是自绝后路。但是不这样,还能如何呢?倘若他继续听着这琴声,只怕支撑不到最后一刻,死前还要疯魔,这一路来,他对着琴声太久了,让他安静一下吧。洛阳薛家二十多年来再也没有响起过琴声,楚碧痕也是这样想的吗?

薛灵舟在舞剑之中回头望了楚玉声一眼,嘴角露出温耗笑意。宁夕尘的目光凝滞了。没有琴声,她进不了薛家,没有琴声,她便再不能打扰他们,这对若即若离了多少年,而今终于重聚的兄,纵然杀了他二人,她最终也只能在醉荫自弹自唱,冷月清辉,无人相忆。笑声在她心中回响起来,清灵,如莺声燕语。碧痕的,渊清的,玉声的。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代替了她,另一个就在她身前。有什么东西在宁夕尘眼中摇摇坠,终于彻底垮塌下来。她一声清啸,琴音重重一响,直如五雷轰顶,将毕生功力激发出来,刹那之间,有无数凤凰瓣黯然飘落,满天雨,纷纷扬扬。又是瞬息之间,琴声戛然而止,连余音也彻底断绝。

楚玉声的匕首从手中激射而出,切断了“海月清槐的琴弦,从宁夕尘左臂下穿过,射中了她身后的架,牢牢钉在上面,颤动不已。乌鞘剑驻于地面,薛灵舟急促地喘息,站立不稳。楚玉声伸手扶住他。瓣落在垂下的琴弦上,落在宁夕尘的身上,落在她的手背上。

“师,你瞧,咱们俩的脸和那些哪个更漂亮些?”

“当然是咱们漂亮,那些不会笑,不会动,只会一年年开了又谢罢了。”

……

“碧痕……”宁夕尘轻轻地道,“你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也没有……你说洛阳是最好的,我始终不信,不信……”

楚玉声凝视着她,声音如琉璃般透明:“洛阳并不好,不如落霞山清静,也不如落霞山……可是对她来说,那儿是最好的。”

宁夕尘怔怔的,望着断了弦的“海月清槐:“落霞山……一直都是寂寞之地,碧痕不肯回来,薛啸寒也不肯来……那个时候,碧痕一直不去西园,薛啸寒也不守在那儿,只有我一个人以为‘大圣遗音’是最重要的,我,我一心以为会在那儿碰见薛啸寒,原来我一开始就算错了……”

楚玉声终于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如那一念之仁的不杀,一缕无迹可寻的叹息漫上了她的眉间:“……你始终是我依靠了十年的人,无论你怎样对我,你……终究疼爱过我。”

宁夕尘手一颤,有深蓝之如帘幕般浮入眼眸,她沉默了良久,站起身,瓣自她肩头掉落。她不再说话,最后将薛灵舟与楚玉声的身影深深看了一眼,慢慢地向醉荫深处走去。她的神是那样的疲倦,那样的惘然,仿佛一生已成为尘土,灵魂已化为轻烟。

“走吧……去最好的地方,不要……再回落霞山了……”

“师父……”楚玉声眼中有泪落下,滴落在脚下的尘土中。宁夕尘的背影消失在随风摇曳的凤凰荫里,依稀是当年的丽风华,眨眼之间,又远去无踪。其实,她们一直都不寂寞,只是向往着一个更不寂寞的地方,便忘了绮梦无痕,枉自虚度了最的韶华。一如那繁华之地的洛阳,一如曾经活着的薛兰和已经死去的薛兰,还有那年年飘落又年年绽放的凤凰。沧海月明,锦瑟无端。

第一卷·飞泉夜雨潇湘吟 第十三章 落叶秋

些微的话语之声,轻轻询问,说了些什么,又告辞离去。房舍中很安静,外间有人在缓缓地踱步,除此之外,一无声响。叶听涛睁开双眼,看到的是边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笔墨并不熟悉,几株松树之间的空地上,两名老者相对而坐,一抚琴,一吟哦。清俊洒脱,若悠雾漂浮其间。叶听涛没有见过这个房间,当了解了处境的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坐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从右肩传遍全身,叶听涛只觉得有些天昏地暗。他的剑放在边的桌子上,离他约有三尺。他定了定神,慢慢下,去将剑握在手里。就在这个时候,莫三醉从外间走了进来。他看看叶听涛,摇头笑道:“真是个剑痴,伤得动不了了,还不肯离开剑。”

叶听涛坐在沿,道:“便如你们这些琴道中人,走到哪里都带着琴一样。”莫三醉不由得凝视了叶听涛一眼,笑而不答。似乎在这两句话中,他们之间绝对的对峙已经有了松动。叶听涛虽然重伤在身,面不佳,但眉间与面容的每一线条都还在强调着一种冷毅。莫三醉道:“你和你义弟二人对抗‘天玄五音阵’,此事山中弟子都已知道。”

叶听涛道:“……这是哪里?”

莫三醉道:“云栖舍。方才外面的也是云栖弟子。”

叶听涛道:“……你们联手施阵,此刻为何又来救我?”

莫三醉道:“施阵乃是迫于命令,云栖舍中也多有不参与是非之人,倘若他们全数加入了‘天玄五音阵’,只怕你也没命活到现在了。”

叶听涛看着他道:“那么你是否是参与是非之人?”

莫三醉“哈哈”一笑:“我若参与是非,此刻只怕……”他突然顿了一顿,“我救你只因相惜之意,只是你一意不信而已。”

叶听涛心中一动,道:“江湖险恶,恕我方才无礼。”

莫三醉道:“现在你倒信了?”

叶听涛微微一笑。两人适才琴剑相斗,功力相当,相惜之意也油然而生。此一笑之间,彼此戒备之心便此消除。莫三醉背手而立:“我枯锯落霞山中多年,也是求对手太过急切,也未与你说清便动了手。”

叶听涛道:“你本是琴师,因何醉心武学?”

莫三醉一笑:“这云栖舍中多半都是如我一般的人,高处不胜寒,也难说清其中的道理。”

叶听涛见他神情有些寂廖,也不便多问,道:“你可知我义弟薛灵舟现在何处?”

莫三醉道:“听说他与楚玉声被人瞧见从醉荫出来,此刻可能还在山中吧。”

叶听涛道:“醉荫?”

莫三醉点头道:“嗯,你们来此所为的事只怕也唯有醉荫中的宁馆主最清楚。”

叶听涛沉吟了一会儿:“恐怕我不能呆在此地。”

莫三醉道:“你勿须担心你义弟,我已知会馆主下令各舍弟子不得为难他二人,只要他们就此下山,不会如何。”

叶听涛道:“……慕容馆主?”

莫三醉点头。叶听涛心中一宽:“如此多谢了。”他已看出这落霞山中虽则以此慕容氏为馆主,但醉荫中那位前任馆主仍颇具威势,慕容馆主所能做的,不过是以怀柔之力略助形势,但足见她是友非敌,有此一道命令,薛灵舟在山中可保无恙。

莫三醉道:“举手之劳,馆主也对叶兄的功力十分钦佩,嘱你好生呆在云栖舍,且勿妄动,以免触怒宁前馆主。”

叶听涛道:“相护之意,没齿难忘。”

莫三醉微笑道:“言重了,叶兄请宽心在此休养,我与馆主尚有事商量,先行告辞。”

叶听涛与他拱了拱手,莫三醉转身出房。这云栖舍处于落霞山山峰之上,仅次于凌风琴台,以其高绝而为馆中诸多弟子所仰慕,其中房舍不过数十间,有许多还空置着。留居落霞山多年的弟子多半已绝尘念,是以多半也不参加每年的飞泉试音,只在山中参修琴道,久而久之,成为坐镇琴馆的一批技艺绝顶的琴师。莫三醉走出云栖舍,来到峰峦之上,在那云海漫生的断崖之旁,一白衣自出神。

“渊清。”莫三醉站在她身后道,声音很小心,如不惊散一片云烟。子回过身,正是慕容渊清馆主。

“如何?”她问道。

莫三醉道:“命已无大碍,只需休养一段时日即可。但他心挂薛灵舟,只怕也不会呆太久。”

渊清微微一叹:“此事终究无法免其因果,我是与玉声同辈的人,也说不上什么话。”

莫三醉默然,在这琴馆之中,连渊清也说不上话的事,只怕更无人能插手了。他望着渊清,山岚雾海之中,她的容颜宛如冰雪一般剔透清冷,只是远隔俗世的落霞山,娶没能阻挡得了滚滚红尘,还是沾染在她的眉梢眼角,如丝丝风絮。

渊清感应到他的注视,并没有抬眼看他,雾岚拂过唇边,触感轻微。他们仿佛长久以来便是如此不语而对的样子,要说的话已然说尽,只剩彼此不愿改变的固执,和一句不能言说的话语。

“……若不是薛灵舟的事,我也已有几个月未曾见过你了。”莫三醉终于开口,两人并肩站在断崖之旁,有人自此而上,见了他们,也都不作声地向后退去了。

“见与不见,有什么两样?”渊清道,双眉微凝。

莫三醉一笑:“是啊,并没什么两样。”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渊清将目光投向天际,抿着嘴唇。廖落之如秋染落叶般染上了莫三醉的脸颊,他站在她身边,咫尺之地。

“……你便是没有想过,将那本琴谱找回来?”轻若水晶般的话语,不知是从渊清的唇边飘过,还是风吹的声响。

莫三醉仿佛期待着她的这句话,又像是不愿听到,他的微笑有些苦涩:“这本不是琴馆之物,原主来取,我是没有理由拦阻的。”

“……师父命你拦阻,你拦下就是了,何必问那么多?”渊清没有改变姿势,但神有些触动。

“倘若不问,我早不必呆在潇湘琴馆。”莫三醉落寞地道。

“……那,我命你取回,你也不从吗?”渊清道,白的裙摆在风中微动。

“……”莫三醉不语,双眼闭上,又睁开。山峦依旧。他转过身,慢慢地向云栖舍走去。断崖之旁,渊清低下头,长发在山风中撩动,遮住了眼眸。

数片凤凰叶从楚玉声的袖中飘落出来,栖在山道上。她走在薛灵舟前面,两人一路离开醉荫,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眼见出得后山,林下山间又已有弟子四散习琴,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天玄五音的一,不过是一场晃。

“楚姑娘……”行了许久,薛灵舟终于忍不住道,但也只喊得一声,后面似乎便不知该说什么。

楚玉声站定脚步,回过头,薛灵舟不吃了一惊。只见她秀丽的脸颊上泪痕交错,仿佛一直在哭泣,但出得醉荫一路来,却没有听到抽泣之声。“什么事?”她问道,声音甚是平静,仿佛激战良久之后的神魂俱沉,薛灵舟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情,一时微谔。

“你跟我回洛阳吗?”

楚玉声一怔,微笑便有些苦涩:“洛阳……除了那里,我还有哪儿能去?”百般思量,越来越如海浪翻涌,虽然走出了醉荫,却走不出往事纠缠,只是在激荡之后渐渐清醒,属于她的那份涩然,似乎任谁都不会读懂。

薛灵舟温贺一笑:“那里本该是你的家,跟我回去吧,我会把实情都告诉父亲的。”

楚玉声默然了片刻,抬起袖子懒了擦脸上的泪痕:“本来我觉得不必问,可这一路过来,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刚才情势危急,容不得多想,但是……你真的不恨我,没有一点点讨厌我吗?”薛灵舟看着她:“为什么要恨你?你是我的,况且也不是歹人,恨一个人是很没意思的。”

楚玉声垂下头,嘴角微撇:“那是你心好……我就没有那心。”薛灵舟笑道:“你恨你自己?那有什么用?”

楚玉声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又有了些向他解释陆吾镇玄机时的感觉,歪了歪头道:“……算了,反正我也得回洛阳一趟,你爹总算计着要我做他的儿媳,先前我只是不能说,心里却尴尬得很。”

薛灵舟道:“反正一样是叫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楚玉声不一笑,想起薛府旧事,神却又黯然,薛灵舟不知是否想到了此处,笑意也渐渐淡了:“还有一件事,虽然你一定不想提,但我也得问问,我薛家只有一儿一,倘若你是父亲的儿,那被你杀死的那个……”

楚玉声摇摇头:“这个我实在是不知道,连师父都猜不出。我在薛家六年,似乎从没感觉他们丢过一个儿,这件事,也只有去问老天爷了。”

薛灵舟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那就算了,等爹知道了这些事再问他也不迟。”

楚玉声点了点头,与他笑了笑,两人便又顺着山道往下走。过不多时已走到了烟霞步道,正是辰时,已悠霞如火,落在楚玉声的一剪侧影与娇的脸庞上,也不知是人面更,还是霞光更。突然之间,薛灵舟的身形晃了一晃,脚步也是一顿。

“怎么了?”楚玉声问。

“……没什么。”薛灵舟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走。可是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一会儿。

“……你怎么了?”楚玉声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拉住他。

薛灵舟摇了摇头,想继续再走,可是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直喷到步道之上,染红了一片。楚玉声吃惊,手中不及加力,他便已跪倒下去,烟霞步道发出轰然的共鸣之声,直传至尽头。

“你……你怎么了?”楚玉声急俯下身,心中突然有不祥之感袭来。

薛灵舟双眼紧闭,右手按着胸口,喘着气道:“方才……方才与琴音相抗,已觉得有些不对,看来……终还是为其所伤……”

楚玉声见他脸如金纸,不微微慌乱,此处离山脚甚远,要下山去至少还得半日,她一踌躇,只见薛灵舟咬了咬牙,勉强以乌鞘剑驻地站起道:“咱们暂且下山,只是不知,不知大哥怎样了……”

楚玉声一呆:“你已成了这个样子,还在想着他?”

薛灵舟微微笑道:“他可不是别人……”

楚玉声道:“……他的功夫很厉害,遇到什么人也一定能应付的。”言毕便扶了他行走,心中然想:在你心里,又有谁是别人了?陌生人与你不过几日之交,就能倾心信任,这全天下芸芸众生,难道能保你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她似乎有些气恼,但这气恼之中,又不自觉的含着钦佩之意。这一瞬间,叶听涛的身形在她心底划过,仿佛也真有隐隐的担忧,落霞山上机窍之处并不少,有些连她也不知道,这个素来强硬的剑客真能一路无恙吗?

步道之上,楚玉声扶着薛灵舟手臂,满地烟霞仍然未散,一步一步,都有共鸣在整条步道震散。楚玉声向烟霞来处望了一眼,天云如火,她和薛灵舟相距得那么近,心中便有恍惚之感游离而过。年幼的落霞山、年少的洛阳一一流淌,如绵延琴音从中渐淡,直至堙灭。过了片刻,她忽然将脸贴在薛灵舟的肩头,紧紧地靠着他,真切得仿佛转瞬就要雌心流走,不可执意,不可强求。

山岩后,一个白衣子静静地望着他们,一语不发。烟霞流照,把她的脸颊映得红彤彤的,神情却是那么萧索。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落霞山上看见楚玉声,自那以后,一直到她老去,那个与她自小嬉闹的活泼孩再也没有回来,偶尔江湖传言飘到了落霞山上,也都只是些缥缈即逝的幻影,山影寂寂,只有孤雁阵阵哀鸣。

她曾经和她两个人牵着手在这条步道上第一次遇见莫三醉,彼时他不过是个蓝衫少年,洒脱倜傥,独自坐在山壁的阴影里轻轻按弦,阳光耀目,他一抬头之间,似剑刃上的一泓秋水,她的双眼反映成一束清亮的光带。

那是飞泉试音之日,琴台传音三声,所有的弟子都带着自己的琴离开了馆舍。数十丈方圆的飞泉坪宽阔而一无杂物,供琴音振颤,不生阻隔。那个寡言而勤奋的少年,她看着他在等待试音的弟子中站着,一群群的蓝衫绿衫随风飘动,然而唯有他隐隐的如云栖琴师一般的傲然,一如那十多年与山音厮磨的执念。渊清曾经不懂得这些,就像不懂得楚玉声离去时的久久回眸,再来时,她已不是她,那个关于凌风琴台的念想也早已灰飞烟灭。

耐不住寂寞的人一个个离开,去皇宫里,去宦人家,或遨游江湖,去寻找那些红尘之中的宿命。言笑怒骂,不再受琴馆戒律的束缚。而他们终是年年都在,彼此相依,与山月古琴为伴,心静如水。那种固滞痴狂也终不为人所知,只是她明明身处其中,却又不得不去触犯。

天玄五音,曾保住了落霞山数百年屹立不摇,却挡不了去秋来,挡不了人心变故。那时再上一任的老馆主还在,以他耄耋之年,决意将此事交由宁夕尘处理。《飞星落雪》之谱,历代为馆中密传,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指其为祖上失窃之物。宁夕尘骄傲如斯,又怎会容人轻易将之取走?在她的记忆中,落霞山巅仿佛就是由这一刻开始杂念丛生,轻烟萦绕,不复流散。

渊清出神地站着,楚玉声和薛灵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烟霞步道尽处,没入青绿叶影之中。或是在那些浓浓淡淡的清晨和黄昏,曾经在这步道之上来回而又消散的一切,对于步道之外的人,都不过是鸿雁掠过的一瞬间。在他们,却已是弦音尽处的百年。

“不是这里的人,就让他们走吧,何必眷恋呢?”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渊清回过身,看见的是一张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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