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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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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金元宝一脸痴迷的擦拭着的模样,她只觉自己脊梁微微一寒,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
亓天不满的睨了她一眼:“不动!”这一眼看得元宝一呆,霎时忘记了动作。元宝这才发现,原来这个长相丑陋的男子竟然长了一双极漂亮的眼。他脸上的青纹在那双澄澈的眼眸对比下一时竟显得模糊起来。
察觉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亓天抬起头来,不经意问道:“看什么?”
元宝心跳蓦地一乱,她撇开眼,嘟了嘟嘴道:“那个……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怎么梳洗。”
亓天没在意她的话,仍旧仔细的擦拭着她的指尖:“你叫什么?”
元宝一怔,这才想起他们两个似乎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她迟疑道:“元宝。”
亓天手上的动作一顿,默了会儿道:“元宝很好。”也不知是在说她这个人好还是金光闪闪的“元宝”好。
元宝安静的转开眼,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气血红润,脸净如玉,这个男人好像真的没让她吃什么苦……一直很好的在照顾她。元宝想,或许,这个“鬼巫”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或许他只是寂寞得想要个人陪陪,又或者他只是想用另一个人的存在来证明他还活着。
“你……叫什么名字?”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几乎就后悔了,不管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以后都必定是不会与他有什么交集的,现在问,不过是多此一举。
“亓天。”
她下意识的想唤一唤这个名字,却终是理智的咬住了唇。
他们之间不应该了解那么多。
“我可以离开了么?”元宝问得小心翼翼。
亓天沉默的点了点头。元宝心中悬着的石块稍稍放了放,她长舒一口气,眸光亮亮的盯着亓天:“那……之前,谢谢你救了我。”元宝小心的走过亓天的身边,行至门外,见亓天仍旧一人孤零零的杵在哪儿,她心头微微不忍,憋了许久,道:“其实,没事的话可以多去镇子上走走,你比传闻中好很多。”
元宝转身,一步还未踏出院子,忽然又觉得后颈一寒,熟悉的感觉再次传入脑海之中,昏迷前,元宝只想愤怒的指着亓天骂娘。
屋内的男子“啪”的一巴掌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右手,冷冷道:“小人。”
果然,他始终做不成君子,只能做个毁诺的小人罢了。
再次给元宝下蛊之后亓天发现自己很难像之前那样开心起来了,给她梳洗之时,他渴望看见她微微羞红的脸和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喂她吃饭之后想听到她关于食物好坏的评价,他想在初醒或者将睡之时听见一声软软的祝福……
当他开始要求得越来越多时,便越来越难以满足。
可是一个木偶,能给他的仅仅只是陪伴。而他更不敢让元宝清醒,害怕在越来越喜欢的元宝眼里看到冷漠而嫌恶的神色,那只会让他也跟着嫌弃起自己来。
一日晌午之后,他牵着元宝的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阳光铺了她满面,亓天左右偏头打量了许久,道:“肉脸宝,笑一笑。”
这个命令元宝执行了许多次,她十分娴熟的弯起了唇。亓天却皱了眉:“不是这样。”元宝唇边的弧度消去,亓天用指尖压了压她的眼角,“这里笑。”
元宝又僵硬的勾起了唇。
“不是这样。”
他一遍一遍的矫正她,想让她笑出自己想要的感觉,但徒劳一番,只是越来越失望罢了。
亓天有些心急的贴上元宝的唇,想将蛊虫吸出来。可想到之前元宝清醒后的眼神,他紧紧贴了半晌,终是什么也没做,沉默离开了元宝的唇。他能感受到元宝身体的颤抖,能感受到她的排斥和拒绝,清晰的明白自己有多么不受待见。他摸着她的头发,像安抚孩子一样:“别怕,我只是……”
只是想靠近她,想感受一番人情中的温暖,仅此而已。
不知面对了这样的元宝多少个日夜,亓天还是决定放元宝走,那晚入睡前他搂着元宝脑袋埋在她颈窝轻声道:“你笑一笑吧。”他闭上眼,指腹抚摸她的唇角,感受弯起的弧度,想象她眼中也满是盈盈的笑意。
亓天也不由自主的勾起了唇。但睁开眼后她的眼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他埋头在元宝肩头蹭了蹭:“我真的这么讨厌么……”
三更时分,元宝睁开了眼,一扫往日的死寂,她眼中印着窗外明媚的月光,清亮透彻。她斜眼盯了睡得正酣的亓天许久,才敢小心翼翼往床边挪去,离开了他的怀抱,夜的寒凉有些沁人,元宝光着脚踩在地上狠狠打了个寒战。她不敢穿鞋,生怕发出一点动静惊醒了男人。
走到门口,轻轻拉开屋门,夜风倏地灌入,吹得元宝一个激灵,她慌张的回头打量亓天,后者只是安安静静的睡着。
可是这一回眸,元宝却发现自己竟有点迈不开脚步了。
那个男子像个孩子一样,孤独的蜷缩在床上,月光洒了他一身,明晃晃又冷冰冰的染了一室清冷。他脸上的纹路在晚上平静的许多,不那么狰狞吓人,他本来应当是个清俊的男子,元宝忽然想起上次她无意之中接触到的那双澄澈的眼眸……
他……其实只是害怕孤独吧,像她一人被关在阁楼上绣花一样,稍稍接触到外面的一点新鲜气息便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一如她遇见阁楼下的沈公子。
他和她不同的处境,却同样的孤独。
若他们不是用这样的方式相处,或许她是会接受他,甚至喜欢他的吧。毕竟他对她比谁对她都好,但她不能像一个傀儡一样生活。元宝很清楚容貌这种东西不会持久,她怕他不是因为相貌,而是自己的生死尽在他一念之间。
元宝扶住门的手握紧成拳,她咬了咬牙,仍是奔逃了出去。
忘关上的木门在夜风之中“吱呀吱呀”响个不停,亓天的脸往枕头里埋了埋,默了许久,他伸手摸到了摆放在床下的布鞋,眼睑拉开,他眉头微皱:“肉脸宝……你忘穿鞋了。”声音在屋中空荡的飘了两飘,女子温暖早已不再。
半夜的迷雾森林阴冷而骇人,元宝一路疾奔,也不管前面踏上的那块地会不会是沼泽,她听之前那个人说过了,爹花了许多钱来寻她,兴许在爹的心中还是在意她这个庶女的,她不想报复姐姐了,也不想爱恋沈公子了,她可以回去,认个错,然后听家里的安排把自己嫁出去,然后……
然后呢?
元宝顿住脚步,然后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在一个新个阁楼中绣着花,带着孩子度过下半辈子?这和被人控制着行动木偶一般生活又有什么差别?
她怔然,忽然,不远处划过一道火光,在夜雾之中显得十分耀目。元宝第一个反应是亓天追过来了,她忙找了个草丛藏好身影,但是而后又想,被找到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正想着,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元宝这才看清原来是两个高大的汉子,他们的面容有些熟悉,元宝一阵琢磨恍然想起,这不是李府的两个打手么!是爹派她们来救她的?元宝欣喜的欲要出声呼唤,忽听其中一个汉子道:“咱们找到二小姐,当真要杀掉么?”
元宝浑身一寒,僵硬了身体。
“老爷的话你敢不听?”
“哎,坏就坏在这事出在大小姐成婚之前,二小姐失踪了那么久,怕是早就不干净了……咱们府可不能有这么个污点。”
“你担心这个作甚,你该想想,碰见那鬼巫咱俩该怎么办!”
两人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元宝听罢这些话,脑子嗡鸣一片,随即腿一软摔倒在地。
听见响声,两个打手登时神色一振:“谁!”火光往元宝身边越走越近,元宝却失神的望着天上的明月,心底泛起的全是自我厌弃与绝望。
两打手刨开草丛,看见的坐在里面的元宝,两人皆是一惊:“二……二小姐?”
元宝目光缓缓落在他们手上拎着的大刀之上,另一人戒备的四周望了望:“那鬼巫不在,正好动手!”
元宝点了点头,对的,正好动手,她又在这片沼泽地里陷入了危境,这次也怨不得别人。此时,她忽然想起了那双清澈眼眸的主人,明天那人清醒之后看见她不见了会不会难过呢,之后发现她难看的死在沼泽地里,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他会不会在一瞬间的解气之后也感到一丝丝更痛的寂寞呢……
但这些,她应该都不会知道了
刀刃映着月光飞快的砍下,元宝阖上眼,静待疼痛。
“叮”一声脆响。元宝茫然的睁眼那一瞬,正好看见厚背大砍刀被震断成两截,握刀的大汉像脱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的飞了出去。
宽大的黑袍像是一堵墙挡在她面前,隔绝了杀气和月光,带给她夜应有的黑暗,最好的保护。
两个大汉像看到鬼一般,凄厉大嚎着,连滚带爬的跑了。
元宝抬头仰望着男子的挺得笔直的脊梁,他轻轻转过头来,气息有点急促,脸上的青纹中蛊虫来回蠕动得厉害,令他看起来真的宛如地狱来的恶鬼。
元宝垂下眼,心想他定是又要给自己下蛊了吧。
一双绣花鞋扔到她怀里。亓天冷冷道:“不穿鞋到处跑,该打。”语气就像在教训一个小孩。
元宝抱着写怔愣了许久,抬头看他一脸正经的神色,默了许久,她忽然莫名的笑出声来。亓天眨了眨眼,怒冲冲的火气登时被这个笑声吹走了一大半,而元宝还没笑多久,竟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他浑身一僵,眼神四处转了许久,有些无措。
“莫哭。”他蹲下身子,本想去摸她的头,而又害怕她厌恶的眼神,一时僵在原地,道,“我不给你下蛊了,我放你走。”
元宝哭得越发厉害,一边抽噎一边控诉:“你上次……也这样说。”
“这次是真的。”
元宝哭声不停。
“真的是真的。”他狠狠打了打自己的右手,一脸严肃道,“真的。”
元宝依旧哭个不停。亓天是真的慌了,他蹲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手脚也不知该怎么安放:“肉脸宝,你莫哭,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可以……”元宝说了一半,被鼻涕呛住,咳了好久也没有下文,亓天连忙在旁边点头:“什么都可以。”元宝缓过起来,小声道:“你可以不给我下蛊,也不赶我走么?”
“嗯,可以。”反应过话里的意思,亓天一呆,“什么?”
“我已经没地方去了,如果,我不做你养蛊的标本,你是不是也可以像之前那样收留我?”
亓天喉头干涩:“你……一直以为我拿你当标本?”
元宝双眼湿润:“不是吗?”
亓天默了许久,难抑唇边的笑,点头道:“好,以后我不给你下蛊,不拿你当标本……还像以前一样收留你。”
元宝双眼更湿润了:“原来你是大好人。”
“嗯,我会对你很好,穿上鞋回家吧。”
后记
“元宝,我娶你好不好。”
正在洗碗的女人手一滑,碎了一个碗:“什什什……什么?”
“昨日我去了李府提亲了,一百个金元宝,你爹很高兴的把你许我了。”亓天走到元宝身后,抱住她的腰,“我娶你好不好?”
元宝还没答话,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银铃的脆响,她奇怪的探头出去张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只身静立在庭院中,元宝以为她又是来求蛊的人,拉了拉亓天的衣袖,亓天揉了揉元宝的脸,不满的放开了手,走到院中。
女子看见亓天,并未如其他人一般露出或害怕或嫌弃的神色,而是淡淡点了点头道:“我叫白鬼。”
亓天根本不在意她的名字,只道:“一只蛊十个金元宝。”
白鬼自衣袖中拿出一支笔,淡淡问道:“你喜欢蛊虫么?”
亓天皱了皱眉:“我喜欢元宝。”
“你还因孤独而感到愤怒么?”
亓天看了看元宝,还未答话,白鬼身影如魅,眨眼间便行至亓天面前,她手中的画笔在亓天心口处轻轻一点,亓天脸色登时剧变,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疼痛一般,倏地矮下身去。
元宝看得一惊,忙提了衣裙急急跑了出去,扶住亓天。
白鬼笔尖有一只苍黑色的蛊虫在拼命的蠕动,她道:“你心中的鬼,我收下了。”
元宝心疼亓天,红了一双眼,愤怒的瞪着白鬼,哪想她望向她的眼神竟出其的温和,她将蛊虫与笔一同收进怀里:“好好过日子。”清风起,银铃一声脆响,这个女子竟如烟一般消失在眼前。
元宝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见鬼了,她怔然了许久,听见亓天咳嗽的声音才恍然回神:“亓天……”元宝怔住,“你……的蛊虫呢?”
亓天心口仍在不息的疼痛,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手背,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青纹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陪了他数十年的蛊虫竟都从他身体中消失了!
他……变成正常人了。
“元宝,这样,你喜欢吗?”
“讨厌!你比我长得还好看!”
鬼尸(上)
第一章
夜风烈烈的撕响战旗。
“将军!”屯骑校尉张尚掀帘而入,坚硬的铠甲在地上撞出沉重的声响,他高兴得颤抖,抱拳禀道:“徐国皇帝捉到了!”
条桌之后身披玄甲的人淡淡应了一声,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惊讶。他手中不知把玩着什么,正看得出神。
“将军?”
他恍似这才回过神来,斜斜上挑的丹凤眼漫不经心的落在张校尉身上:“带我去看看吧。”轻描淡写中带了点蔑视,“徐国皇帝。”
她的主子。
昔日繁华帝都今日血水尽染。两行铁骑冰冷的踏过玄武大道,直入皇城。宫门大破,萧条的风卷过太极殿前高高的青石板阶,蜿蜒一路的徐国禁军尸体淌出血水,滴滴答答的顺着阶梯流下。
玄青色镶金边的鞋踩在粘腻的血水上,而后一步一步登上太极宝殿。朝殿门口,他的军士们将大殿团团围住,却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人进入殿中。
众军士见他走来都弯腰行礼,恭敬的让出一条路来。
看见殿内情景,饶是性子淡漠如他,也不由一怔——数十位死士以身做盾挡在王座之前,每人身上至少中了数十箭,他们站直了身子,气息已绝,却无一人倒下,肃杀之气依旧围绕在他们身侧,好似若有人胆敢入侵,他们仍会举起手中长剑一般。
他们像最后的盾牌,守护着一国最后的尊严。
“徐国人,无愧忠义勇猛之名。”他轻声称赞,随即从身边的将士身上取下弓箭,凤眸微眯,利箭呼啸而去直入立于正中那人的右膝,他犹记得之前曾得到过情报,徐国禁军卫长右膝有旧伤。
果然,没一会儿男子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像主心骨的崩溃,其余死士立成的最后一堵“墙”瞬间分崩离析。
如同他们的国家彻底坍塌。
霍扬有些惋惜放下弓,此时忽听众军士一阵低呼,他抬头望去,却见徐国国君一身黑红相间的朝服,正襟危坐与龙椅之上,他眸光清亮,神色威严,竟是还活着。
而在他的身前,还有一个极为瘦弱的禁军单膝跪于龙椅之前,手执长剑,撑于地面,他面朝殿门,发丝凌乱的垂下。他中的箭与其余人一样多,也一样已经气绝身亡,唯一不同的是她是女子。
霍扬身形顿僵,眸光直愣的凝在她身上,他失神的一步跨入殿中。
王座之上,徐国国君绝望而苍凉的大笑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飘出很远。霍扬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日日光倾泻之中,女子得意洋洋的拍着他的伤腿道:“神医我救你一命,你割块肉给我吃,不为过吧。”
那么张扬又放肆的家伙……
殿外将士齐齐走进朝殿之中,徐国国君终是止住了笑,“国破家亡,朕愧对先祖,愧对山河,愧对徐国百姓!卫国大将军,要杀要剐且随你便,我只求贵军放过徐国无辜百姓。”
霍扬没有答话。
徐国国君掩面而笑:“罢罢……既然三日前你不肯受降书,定是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思,求你何用,求你何用!”言罢,他一仰头,吞毒自尽。
徐卫两国的战争只经历了三月,卫国迅猛的攻下了徐国,这场仗赢得又快又漂亮。在场将士静默一会儿之后爆出惊天欢呼之声。
霍扬神色沉凝,静默的踏上王座,他踩过四散在地的禁卫军的尸体,径直走到那女子面前。他伸出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竟有些颤抖,他稳住心神,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颌。
没错,是这张脸,尽管现在血流了她一脸,污秽染了她满身,他怎么会认不出这张脸。
只是她现在不能睁眼,不会说话,没有呼吸,什么也没有。
“苏台……”他轻声唤着,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抑或说,她从来就未忠心于他,她是个狡猾的细作,是徐国的刺客……她只是曾经不慎救过他一命,贼一样偷走了他本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真心。
霍扬心中莫名的生出一股怒火,他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苏台僵冷的身子倒在地上。她没发火,没骂人,也没像炸毛的猫一般狠狠挠他一爪子。
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像尸体一样……
她如今本来就是一具尸体了。
霍扬思维有片刻的空白。
下方欢呼的将士都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一时安静下来。霍扬目光在苏台周身逡巡了一圈,突然,他的眼神停在她的腹部,见她用没握剑的那只手轻轻捂住腹部,而在软甲之下,竟能看出有点微微的凸起。
他脸色一白,心跳莫名的慌乱起来。
“军医!”他大喝,“立即把军医给我提来!”
第二章
“把她肚子给我剖开。”
这个命令让军医狠狠一呆:“将军……这,我不是仵作。”
“剖开。”
见霍扬神色冰冷,军医咬了咬牙,拿过一把匕首一刀划开苏台的肚子,胃里的食物流出,军医又呆了一呆,他拈出其中一块棕色物体看了看,又检查了一番苏台身上的箭伤,一时神色大为震动,他不由颤着嗓音赞扬道:“实乃巾帼英雄……”
霍扬危险的眯起了凤眼:“何意?”
“将军,这女子近日吃的竟全是草根树皮……她身上的箭伤皆没有伤到要害,她竟是,竟是被生生饿死的。”
闻言,霍扬浑身一震。
徐国都城被卫国大军围了整整半月,城中弹尽粮绝,这里的将士,怕是连国君的肚子里也都是草根树皮,徐国人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命相博了三日……
不,他们是送了降书的,只不过霍扬未收。
霍扬面色越发的冷了下来,他只吩咐军医:“接着往下剖。”
军医不忍:“将军,这样的女子,为何不留个全尸……”下方的将士们也有了异议。
霍扬视若无睹,冷冷道:“剖。”
匕首接着往下划,拉开了苏台的腹部。忽然军医一声惊呼,急急忙忙丢了匕首:“她……她有孩子!她有孕在身!”
宛如一声响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霍扬蹲下身,指尖探入她的腹部之中,在里面躺着一个死寂的生命,和他的拳头一般大小,浑身青紫,冰冷而透明,他甚至看见了还在生长的骨头和内脏。
“如此大小……有几月了?”他声音沙哑至极。
军医心神也是极乱,敬仰于这女子的英勇和对国家的忠诚:“约……约莫四月多了。”
四月,四月?那时的她还在他身边。
她怀的……是他的孩子。这个认知让霍扬心口猛的紧缩起来,心头滚动的血液倏尔滚烫灼心,倏尔冰冷彻骨,他眼前阵阵发黑,忽听“咔哒”一声细微脆响,他目光微动,看见了她左手之中掉落下来的东西——半截桃木梳。
与他藏在怀里的另一半正好能凑成一对。这是他亲手雕给她的……
“一梳到头,白首不离,这一诺……真重。霍扬,若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牵着你的手一起漫步林荫小道,静看日光斑驳,该多好。”
言犹在耳,彼时笑得恬淡的女子此时却已与他生死相隔。
他应该恨她的,应该恨不得鞭尸三百,恨不得将她剉骨扬灰……可此时,他却只记起了那日她唇角隐藏着哀伤的暖暖微笑。一笑蚀骨,漫天盖地的浸染了他所有思绪。
霍扬心头大恸,一股腥气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
凭什么这个女子连死,也让他无法心安。他收回手,冷冷站起身来:“本帅敬徐国禁卫一片忠诚,特允厚葬于皇城郊外。”他嗓音出奇的沙哑,带着令人心惊的冷漠:“自此起,徐国已亡。”
厚葬对于败军之将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单独的坑罢了。
三日后,血染的徐国宫城被洗净,城内的尸体尽数掩埋于城郊之外,徐国都城干净得一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场战争,卫国大将军霍扬完胜。卫国皇帝大喜过望,派了官员来接替霍扬的工作,接着便将霍扬风风光光的迎回了卫国。
没人再记得那日朝殿之上他们的大将军王如纸般苍白的脸色,也没人再记得那个怀着孩子誓死护卫徐国国君的女子被葬在了哪里。
所有的故事,仿似就此被黄土深深掩埋。
第三章
月华如水正三更,徐国都城城郊疏林之中,白衣女子倚树而立,她垂着眼,目光沉静,定定看着脚下新翻的黄土正在一阵阵的蠕动。
忽然一只苍白的手蓦地伸出地面。
苏台僵硬的从土里爬出来,四肢又冷又冰有些不听使唤,她一抬眼便看见了正前的白衣女子,唇角微微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女子便道:“莫说话。”
“我叫白鬼,想要收走你心中的鬼。”女子道,“可是而今你执念太重,放不下生前种种,将心中的鬼捉的太紧,我取不走。”
白鬼的话苏台听不懂,她只觉自己的肚子有些空,往下一看,霎时呆愣住了,她看见自己的肠胃流了一地,孩子连着脐带也落在身外。无血无痛,她生前学医,知道这样的情况是断然活不成的,但她现在意识很清醒。
苏台悚然,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像是读出了她心中的话,女子点头道:“没错,诈尸。你胸中尚残留着一口气,是以你现在只能说一句话,此气一出你便会真正的死了。”
苏台垂下眼,静静看着流在地上的死胎,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执念太深,若这一句话未能消解生前心事,在死后你必将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白鬼顿了顿,“你可想好了你要说什么?”
苏台默了许久,终是点了点头。她没急着开口,而是微颤着手,捡起内脏与胎儿,神色有些无助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将他们如何安放。
白鬼在衣袖中摸出针线递给苏台:“缝起来吧。”
苏台接过针线,将内脏安放在它们应在的位置。她尚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僵冷的肢体,笨拙的放好了胃又掉出了肠,她放回自己孩子的时候动作顿了顿,而后便开始一针一线缝合着自己的伤口,她表情平淡,没有哀恸大哭,没有惶然失措,只是坚定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苏姑娘,阿鬼钦佩你。”白鬼挥了挥衣袖,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树林中只余她空荡荡的声音,“在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会再来。”
苏台捂着缝好的身子,僵硬的站起身来,她慢慢的适应着“新”的身体,一步一步像树林之外走去。
树林中的黄土都是才翻过的,下面埋着的是无数徐国将士的尸首。徐国亡了,从今往后,她苏台没有国没有家没有孩子,只余孤身一人了。
鬼尸(中)
第四章
正月十五,元宵。义封城东的烟花映得天空炫丽非常。
苏台怔然的望着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美丽,心中翻来覆去都是霍扬曾经揉着她脑袋的笑脸:“不知是从哪个乡旮旯里出来的,连烟花也未曾见过,等到了明年元宵,我便带你去看义封城东的烟火。”
谁也想不到今年元宵,竟已是生死无话。
苏台翻过千山万水终于从徐国到卫都城,找到了霍扬的镇军将军府,却发现她无法靠近他了。卫国大将军,皇宠正浓,岂是说见便能见的。
本来,他们的初遇就是彼此人生之中出的一个巨大纰漏——捡到重伤的霍扬,这种运气不是每次都有的。
苏台说不了话,无计可施。唯有日日蹲在将军府门口期待与霍扬的“不期而遇”,可奇怪的是自霍扬班师回朝后整日闭府不出,连朝也不上了,苏台守了半月等得日渐心死。
或许,他们是真的已经缘尽。
她正想着,忽闻将军府大门“吱呀”一声响,里面的侍卫鱼贯而出,清空了府门外的场地,苏台也被赶到了一旁的角落中。
枣红色的“流月”被侍从牵出门来,苏台眼眸一亮,那是他的马。
不出片刻,一袭玄色衣裳的霍扬迈出府门。
这是他们阔别四月后的第一次相见,霍扬形容消瘦不少。苏台张了张嘴,差点叫出声来,她拼命向他跑去,僵尸两条腿走路不方便,她险些并腿蹦跳起来,旁边一个军士怕她惊了将军的马一拳打在她腹部。苏台其实不痛,她只是下意识的捂着小腹,等她再抬起头时,只余“流月”踏起的一路尘埃。
苏台毫不犹豫的跟着寻去。
元宵佳节,城东夜市热闹非凡。
苏台找到霍扬时他正在收拾一个鲜衣少年,一位少妇神色惊惶的站在他身后,围观的人唾弃少年,说他连孕妇也不放过,该打,而看到后来,大家的脸色渐渐变了,霍扬下手狠辣,招招致命。
他眸中戾气阵阵,苏台知道他动了杀心。
霍扬在战场虽是一尊魔,但在朝时却向来隐忍,断不会因为一些小事便动杀心,这少年是做了何事竟将他触怒成这样……
看着少年血沫吐了一地,少妇吓得腿一软,摔坐在地,她捂肚子嘴掏心掏肺般干呕起来。霍扬手下一顿,此时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举着一盏花灯急急忙忙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娘子!可还安好?”
“相公!”少妇有了依靠,趴在男子的胸口轻轻啜泣起来。男人一脸慌张:“可是哪里痛?可有动了胎气?”
霍扬一脚踹开晕死过去的少年,回眸盯着对夫妇。那两人被他目光盯得脊梁发寒,书生开口道:“多谢这位……谢大人出手相助。”
霍扬目光定定的落在女子的腹部,眸光变了几许,轻言问道:“几月了?”
“快……五月了。”
霍扬的神色一时变得有些恍惚:“有身孕可辛苦?”
女子一呆:“只是没甚食欲,容易疲乏。”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色不由自主的柔软下来,“可为了孩子,不觉辛苦。”
霍扬恍然记起那日苏台胃里的树皮草根和她虽已身死而仍旧坚毅沉静的神色,她就像一把强韧的剑,没有半点女子的脆弱柔软,带着让男子也为之震撼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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