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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万岁万万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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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比外面暖热许多,可指尖却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开始微渗凉汗。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笔墨摆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没出息时,就听见殿外宫伎的奏乐声响了起来。

礼部、光禄寺、鸿舻寺三处的官吏们入殿站好,等待考试的诸位女子们也纷纷自座上起身。

孟廷辉亦站了起来,心知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这位太子殿下所赐,她因州试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声”,她虽不言不表,心底却也不甚痛快;本以为在此次进士科中再不会同他有任何联系,可她却没料到的,在礼部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便传来了此次殿试将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开。

她兀自想着,头微垂,听见身边众人高呼“殿下”,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殿砖冰凉冷硬,硌得她膝盖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声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传下来,“都坐,殿试之上不必拘谨,一会儿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这声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响。

她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龙怒气勃然,男子两手撑在膝头,长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龙座上。

剑眉英挺,脸庞削瘦,一双眸子竟是双瞳异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蓝。

他脑后的白玉龙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发酸。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并非是独眼之人,只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天下万民皆知皇太子生来双眸异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视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至极。

自己之前一直盘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尽数倾塌。

她是那么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可当她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后,却愈发感到绝望起来。

原以为倘是有朝一日能够入朝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这一辈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冲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问了她的名字,可见他是知道她是谁的。如此说来,在那其后的钦点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为这众矢之的的。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怕只怕,他心中已对她没了好感,全当她是个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罢了。

……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

章十三传胪(上)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发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的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神盯着她打量。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的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什。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是鲜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种深意。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禄寺的官吏见他盯着一个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侧低唤了一声。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态,不由皱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却恰触上她探过来的目光。

犹是同那一日一样的清湛目光。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眼,望向殿角一侧,目光沿殿晃过与座众人,然后才收回来。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脸庞单纯清秀,可却敢于在进士科州试上违例作论,同他以往见过的女子有着太大的差别。

可她违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微微阖眸,又想起数日前古钦在礼部贡院里对他说的话。

是没想到,短短数日间她竟能结识沈知礼,而沈知礼竟也肯为她去古钦府上投帖。

可见她的确是有与众不同之处的。

大红色的烛液滴了下来,火一样的色泽,血一样的触目。

再抬眼时,却发现她仍然在望着他。

他两眼一黑,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

她触上他微凛的目光,一下子便错开了眼。

但纵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双眼中那忽闪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么?

功名还是官禄?

那张光洁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裱金题纸,她的笔墨均已收好,旁边的那包宫饼仍是未吃。

有礼部官吏也看见了,走过去低语询问,见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惊,然而按例不得提前离场,便让她就这么坐着,等日落时分再与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脸色又是一变。就见她微低了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专注,久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东宫外阁里仍是灯火通明。

数名翰林院大学士与礼部主事者都在长案前忙碌,将殿试题纸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经筵侍讲一份份地捧来他身前,高声将其上策论文章读出来。

他坐在案后,一边翻阅着两省递来的奏折,一边听人念那些策论,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折子,抬眼道:“拿来,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将厚厚的策论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两下,抬头:“孟姓的可在这里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来,恭敬地放下,从中抽出一份来呈给他:“此为孟廷辉的策论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动,刚想说他不是要孟廷辉的,却又想起此次殿试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着脸接过了那人递来的一摞题纸,哗啦一下摊在案上,目光扫了过去。

“为君难,为臣更不易。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开边而享天下、四海归一也。

……”

他没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话上,逐渐变得炙热起来。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她是听谁说了这句话?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往后看下去。

一张连一张的裱金题纸上,一个个傲挺的小楷连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叹。

从来才学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见过似她这样的女子。

又想起宝和殿中,她在座上抬头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后来盯着书案的专注神情。

她心里所想的到底是些什么?

她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笔,蘸了朱墨,在她的题纸右上角处勾了一记,然后转身叫人来,道:“鼎甲三人与二甲七人最迟后日须得选定,然点谁为一甲进士第一人及第,则待小传胪后由我亲定。”

礼部官吏闻言极是愕然,继而犹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传胪时殿下欲依何顺序召见此十名贡士?”

他扬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于鼎甲三人,”略微一顿,“尔等随意,但将孟廷辉放在最后传见便可。”

章十四传胪(中)

小传胪的当日,自凌晨始便有光禄、鸿舻二寺的官吏们在宝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备金榜裱宣,待至天边泛白才将诸事准备妥当。

东宫殿门外却相较冷清,几个殿侍站在廊下,默声无言,看里面殿中烛光通明,却没人敢扰。

远处有人走来,一个殿侍下意识地上前挡在门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后方笑道:“原来是沈大人。”

沈知礼手里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着看那人:“太子数日前着令职方司查一个人,我特意赶在小传胪前送来给太子过目。”说着,探头望了下殿内,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点头,脸色颇是无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说着,侧身上前,叩门禀道:“殿下,职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允入的声音。

沈知礼推门入殿,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殿下。”

英寡从里面走出来,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外袍,看见她,脸色微凉:“职方司的人怎么叫你来了。”

“臣也是职方馆的人,有何不可来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东西,“殿下着人查孟廷辉的身世,职方司昨夜已誊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赶在天亮之前送来给殿下。”

他脸色漠然,伸手接过,“此处没你的事了。”

沈知礼却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开那薄卷,一页页扫过,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诡暧起来。

果然,他翻了几页后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冲她道:“怎么还不走?但凡孟廷辉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语气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无丝毫功劳,也有半点苦劳吧?殿下就这样对待臣?”她眼底笑意浓浓,“看孟廷辉的样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这么可怜。从小无父无母,幼时被人拐入潮安北路冲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编户而遭剃度,八岁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编户入籍,时潮安北路冲州府的通判张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无户年幼僧尼无家可归,寒夜里不知冻死了多少,而孟廷辉正是其中之一。”

他脸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

沈知礼低眼望着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后来却被贵人所救,编籍入户,然后被送去当时冲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学里。”她停了停,“可当年那个贵人是谁,职方司却查不出来,此于我大平王朝职方馆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横眉,“退殿。”

她抿唇轻笑,朝门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经办的。当时殿下年不过十四,却令潮安一路骄臣人人自危,此事当年轰动天下,朝中谁人能忘?”

他一把攥紧了那薄卷,又重复了一遍:“退殿。”

见果真猜对了,她便断了下面的话,脸上犹带了浅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门关上。

朱环在门板上轻颤了两下,咯噔作响。

他皱眉,右手攥得愈发紧了起来。

怎会……

孟廷辉怎会恰是那个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后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见流离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若非是读了职方司所呈上来的东西,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辉竟会是他所救数人中的一个。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间硬朗的线条渐渐一缓,如此说来,这话当是那一回他对她说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个雨夜,在那一座破庙中,对她一人说过这句话。

不料她却记了这么多年。

他又想起殿试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记得他的,也许从那一日在冲州城中相见开始,她就期冀着他能认出她来的。

一刹那间,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门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头转瞬就又锁了起来。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并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

自卯时起,宝和殿外便有宫人领了殿试后位列前十的女贡士来此祗候,待太子传召见谕后,一个接一个地入殿觐见。

初阳自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当中,脚下的青灰色宫砖也被晒得开始发烫。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站着。已过巳时,还是没有人来传唤她。正午的阳光热而毒辣,烧得她脸庞一片潮红。

等到前面第九个人经传入殿觐见之后,才有一个黄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阶上下来,冲她道:“孟姑娘,该你了。”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跟在那黄衣舍人的身后入了殿。

殿门在她身后徐徐阖上,森然一声响。

火辣辣的阳光被厚实的殿墙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阴凉,空气中都像带了丝水气似的,一下便润了她干涸热烫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礼,他的声音便传入她耳中,同样的清凉,又带了点哑意,直入心尖。

她闭了下眼,适应了殿中光线,瞥见身旁置了锦垫高凳,却没动,只向前方坐着的人看过去,轻声开口:“殿下。”

薄薄的单袍衬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线暗纹繁复交错,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脸色,一双长腿竟是叠搁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锋,神色虽端肃,却是一副不羁之态。

她喉间瞬间有些干,不曾见过这模样的他,更想不到他会有这模样……指尖有些发麻,转眸去看,殿上竟是再无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着她,叫她:“孟廷辉。”

她陡然回神,低头:“殿下。”

“就这么想要状元之位?”他开口直接了当,话语如刃劈风。

她双耳微凛,听清了,却像是没听清,一脸朦懂。

他不急,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一殿寂静,殿外偶有飞鸟振翅扑檐而过的沙沙声,搅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状元之位。”

他听了这话倒也不觉惊奇,只道:“还想要什么?”

她轻轻扬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赐正七品编修一职。然而我朝有定,历科进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为何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却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着案上玉石纸镇,不疾不缓地道:“你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她低头,“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议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好一张厉害的嘴。

他搁下纸镇,起身绕案下阶,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倒说说,倘是让你当了这个状元,你会怎样?”

她仍旧低着头,“殿下方才说了,我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来。

她微惊,抬眼正触他的目光,深涧似的一双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弯,低了头打量她,记忆深层连续翻涌,却始终看不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松,许久才慢慢开口道:“你既然这么想当这个状元,我便让你当这个状元。不但让你当这个状元,还赐你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赐佩银鱼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见他眼底深意层层覆上来,可她却不解。

如此殊宠……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别,殿下行此孟浪之举,太不合矩。”

他松手放开她,“你连进士之名都还没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开口却屡道狂言,何曾将我放在眼中?”

她抬头,一路望进他瞳底,异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汹涌之涛,淹得她心头一片水湿淋漓。

他挑眉,对上她的目光。这句话像是在讽刺她,她心想。然后她自然就又想起来州试的事情,愈发觉得他心中一定是轻视她的。

不知怎的,这认定却叫她格外不肯示弱起来,心头沸血直冲脑际,竟然又朝他靠过去一点,望着他道:“殿下也尚未登基继承大统,如何能以君上自居?既是非君非臣,那我便是狂妄一点又如何?”

他听清,张口欲言。

却不防她忽然凑近,偏头吻了他的左颊。

章十五传胪(下)

胆大包天。

他左颊上仍有温香残存,脑中却只闪过这四个字,低眼去看,正对上她那双水汪晶亮的眼,端的是清湛无杂的眼神。

虽知她心中对他有所求,可他却没料到她能如此放肆!

一时间只顾惊神,竟未伸手推拒。

她见他不拒不受,眼底似有火星在跳,便又轻轻凑上前,亲了亲他的两片薄唇。

他额角一跳,垂眸,这才似回过神来。

她的舌尖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划过他唇间,试着向里面探了点。

他的身子僵着,仍旧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她,可盯着她的目光却如剑似火,生生劈进她眼底。

……

不是没有碰过女人。

十二岁那年便有宫女来侍寝,用他父王之言,此事也是学问一门,为帝者如何能落了雄风。

只记得当时母皇笑着啐了一口,脸微微有些红。

然而他却尝不出其间有何销魂滋味,只觉得是草草一场仪式,召告他已成人,从此能入中书观诸相议政。

数年之后同知书偶然说起此事,却也被知书笑说,他当是天生冷情寡欲,全无乃父之风。

……

他没有推开她,只是想看她究竟能放肆到什么地步,却不料她竟然真的敢得寸进尺地伸手上来抱住他的腰。

她的心头一直在狂颤。

她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会胆大到当廷对他如此这般……

但她心中渴望了多年的这个男人,竟然也就真的任她对他如此这般……

也许太子位尊人俊,数年来朝中对其投怀送抱的女官甚多,他是见怪不怪了,抑或是也乐于享用这些艳福……

如此一想,她便突然住了手。

他也终于抬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寒似九天玄川:“孟廷辉。”但也只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再无后话。

她静默地瞅着他,毫无惧意。

她以为他是要做什么,却哪知他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不知道该要如何处置她才好。

殿门忽然在外被人叩了两下,有黄衣舍人推开了条门缝,“殿下,皇上方才……”

话没说完,后面的字就都被生生咽了下去。

那人眼睁睁地看着殿中这一幕,进也不能,退亦不是,人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低头都忘了。

大传胪放榜前的小传胪本就只是个形式过场,太子召见将定为一、二甲的十名女贡士也只是遵进士科定制罢了,本以为此时孟廷辉该将退殿,谁曾想……谁曾想……

她的右手尚卡在他精瘦的腰间,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她的左手。

她贴着他,而他倾身,两人之间不过一纸之距,亲密的模样简直令人脸红心跳。

门外有光禄寺的人候着,此时亦是透过大开的殿门瞧见了里面的景象,当下便将那犹在怔愣的黄衣舍人拽了出来。

“砰砰”两声巨响,殿门被人从外慌乱地关上。

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连角落里的宫烛细焰都在微微发抖。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不发一辞也能令她头皮发麻。

她显然是同没料到会被人撞见,心底揣度半天,却也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他二人间的姿势落入旁人眼中,想必是会令人以为是他在欺侮她。

他皇太子数年英名,怎能今朝这般毁在她手中?

她突然有些忐忑起来,竟不顾他的盛怒,看着他道:“是我以下犯上,殿下只管格了我的功名。”

“孟廷辉,”他突然开口,面色缓了些许,眸底却依旧生寒,“此次女子进士科状元之位,非你莫属。”

她微微讶然,不料他至此时还能说这话。他转身,一路走向殿中金案,上面大小金榜并笔墨一应俱备——那本就是等他在小传胪后亲写进士姓名用的,此时看那裱金黄榜却甚是刺眼。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他俯身拾笔,蘸墨落榜,当真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头一个。

不由怔神,愈发不知所措。

她如此放肆,他不贬罚她,却还依旧予她状元之位?人道太子心深难测,

是言不虚。

而殿外高树葱翠,鸟儿轻鸣,春过夏已至。

·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廿日,女子进士科殿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礼部试会元孟廷辉再登榜首,成为了大平王朝女子进士科开试以来的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

接着又有诏下,着赏孟廷辉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加赐佩银鱼袋。

此诏一出,本已沸腾的京城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时便炸了锅。

历年历届进士科,何曾见过此等礼遇殊荣?

而那一日在宝和殿中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地被人传了出来。

流言蜚语一时疯长如野草蔓藤。

太子从来不好女色,此次却在殿试上被潮安北路来的孟廷辉吸走了神,又在小传胪的当日独会其于宝和殿;而孟廷辉也不是省油的灯,自是知道顺竿往上爬,媚上之态常人不可想像也。

佞幸宠臣,佞幸宠臣。

翰林院、太学这两处朝中最清贵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起这等人臣的,一时间清流涌议,都道孟廷辉实属邪佞之辈。

可流言蜚语不过是流言蜚语,纵是清议声潮再高,却也没有一个人能真的上折子给皇上,请皇上收回已下诏书。

但翰林院的老臣们岂容孟廷辉直入翰林?自然都在心里面兀自策谋着,将来要如何对付这个能靠如此手腕入得翰林院的女人。

章十六东宫(上)

一早天晴,扑面微风裹着初夏热意,风过撩袖,吹起一阵香。

孟廷辉沿着宫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着,分明能感受到两边路过之人的异样眼光。

她抿唇,眼底暗了又亮。

虽不知太子到底是何目的,可他有意予她此等荣宠,显然是料到在这之后她会被朝中如此非议的。

是故意要让她难堪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朝远处宫墙望过去,却看见一个绿裙女子站在秘书省的朱墙边上,远远笑望着她。

还没等她仔细去看,那女子早已笑着迎了上来,举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辉看清了她的容貌,脸色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半晌才点点头,“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沈知礼笑吟吟地道:“正是。”说罢,便转了个身,跟着孟廷辉一道往宫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辉却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礼看她脸色不甚晴朗,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不由微觉怪异,只是道:“近日来朝中各处都对孟大人非议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为甚。今日孟大人头一回入翰林,我正巧路过此地,便想着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廷辉听后微怔,随即抿唇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谢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见沈知礼在此等她,还只当她是因听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特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京城人人皆言,她沈知礼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选,以她同太子这么多年的情份,此时不闻婚旨,却闻太子便被孟廷辉一把搅了清誉,此事她如何能不介怀?

可却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礼瞥她几眼,垂睫道:“孟大人以为我来是何意?”

孟廷辉倒也直截了当:“听见朝中那些非议,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礼浅笑,“孟大人真是直性子,这种话也能直接问出口。”她停了好半晌,才道:“我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辉低眉,“沈大人不图太子妃之位?”

沈知礼眼波轻闪,“我若不图,孟大人以为自己能有机会?”

孟廷辉低眼看脚下,宫砖连绵无尽,直入皇城禁中,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色沉暗灰。

半天,忽然笑出声来,却不言。

沈知礼看见她笑,自己也不觉笑了出来,“我朝太子的心思何曾放在男女之事上过?都说皇上只待太子册妃后便退位让政,却不知太子是什么人,他不欲册妃,谁能逼他册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早已定了的……”

孟廷辉撇眸看向远处,道:“沈大人同我说这些宫禁秘事做什么。”

“秘事?”沈知礼眸子轻转,脸色又变,微笑道:“说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阅孟大人幼时之事。”

孟廷辉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能够让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礼又道,“孟大人少时的那些事,太子也全知道。”

此话颇有所指,倒令她听后心底一颤。

这么说来,他竟是已经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不由想起那一日宝和殿中,他捏着她下巴打量她时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进人骨子里去,想必那时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微微蹙眉,忽然间好像想透了些什么,转而又是一怔。

当时他口赐殊荣与她,分明是体恤她多年命舛,也是好让她这个无家无势的女人将来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谁料她却只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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