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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画卷-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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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青年刀尖斜指于地,雄姿俯视,微笑道:“郑女侠,可否不吝赐教一二?”
迈出的脚步顿住,血秽之物污了衣裙,郑翠娥依旧甜婉如常,也笑道:“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楚兄不会如此下作吧?”
楚项舞悠悠吟道:“大海辽阔,暗礁也无处不在。郑女侠也思量一下我们无量海的俗语。”
“有意思吗?”
“闯江湖,闯江湖。闯的不就是现在?”
“素无仇怨,楚兄卖个情面?”
“呵呵,素无仇怨?那么今夜结个梁子也好,纠葛这东西不在乎早晚。”
郑翠娥已将姿态放得极低,再低恐怕就得跪下了。她终于敛去笑容,足尖轻点,猫腰平掠。
楚项舞重心被牵引,连续侧步移动,攻击距离牢牢覆盖郑翠娥,青年双手举刀,刀柄坠下的玉佩恰与发间银绳并齐,胳臂半遮脸庞,透出来的眼光灼灼,那刀尖更是缀着一点星光,颤动不休,虚指冥冥夜空。
郑翠娥拉扯着空当,实际上内心颇有疑惑。
楚项舞初入中原就挑翻郑家堡,究竟是何动机?
如果说只是为了切磋武艺,郑家堡的实力岂在这名无量海刀客的眼里,附近沿路州郡又怎缺少强门盛派,偏偏找上郑家堡的理由恐怕只有一个,看上了郑家堡与世家的联系吧。
这厮一开始就打着世家的主意?
滔滔心绪如电,郑翠娥看见楚项舞不太常见的起刀式,不知怎地便被虚颤的刀尖吸引,紧接着她对上了一双眼睛,刀尖勾连的线条星光都在那眼眸中闪现、炸开,剑妃子看见的便不是黑暗的景象。
整个世界流光溢彩。
错觉还是现实?此时呈现在她眼前的竟是一个星芒璀璨的明亮夜空。
转眼间群星聚集,一匹倒挂银河当头斩下!
心神被惑!
郑翠娥完全没有料到楚项舞走的是这个路数。但她能立时察觉过来,心智反应可算是极快了。
第四三章我闻(六)
瞳术、谶言咒、天魔舞等迷心乱神的幻术技艺在中原已经断了传承。近些年此种技艺更被中原武林归于旁门邪道,有志此等门功法的门派皆被各种外力打断了研究。幻术最能诱人疯魔,一旦有成,往往上瘾,愈发不能自拔,因此颇有一些武者甘冒风险,在巨大压力之下也不愿舍弃,不过这些人的下场除了死路,再无别途。中原的幻术典籍几乎销毁殆尽,没有一卷完整系统的经典作为指引便去精研幻术,无异于痴人说梦。修炼者初时不觉此道险恶,待练到深处,只要法门一步走错,便是走火入魔的下场。除了自取灭亡的,暴露于众的更会遭到名门正派合力绞杀,之所以江湖态度如此统一,因为戒除幻术的发起者正是武陵山庄。只要朱崖还是中原武林的巅峰,幻术便无出头之日。
然而无量海竟还有此等法门的存在?真是野火烧不尽,海外存余孽啊,不知武陵山庄作何感想?
惶惑、异想再到澄心静思,只是片刻。
郑翠娥手中剑芒暴涨,不管那头顶斩落的磅礴星河是否乃是对方真实刀意,剑妃子直取中军,全速突刺山巅。生死关头,斗志战意昂然拉升精神状态,郑翠娥重新获取了黑暗视界,眼前是层层铺叠的剑网游丝,可试图阻止的那一道亮线仍旧诡异的穿了进来。
脚踏山岗,山风劲吹,代价却是半边衣衫鲜血濡湿,郑翠娥封了肩臂几处止血穴道,感觉伤处还能活动,动作间将萧衍那边的情况尽收眼底,郑翠娥才不慌不忙的道:“这种刀杀不了我,第一刀不行,再多刀也不行。楚项舞,你就到这儿了。挑这里做撒野的地儿,脑子真是坏掉了。想斗,改日奉陪,绝不食言。现在还有联手的可能……”
楚项舞沉沉的笑了起来,打断道:“我的刀法乃从无上宝典演化而来,取意天象,彻照人心,你意志不坚,幻象自生,怨得了谁。一个连瞳术刀术都分不清的女人也配和我联手?不要侮辱我。再说了,我来的目的要说几次你才懂,女人,我就是想砍了你啊。”
简单直接的敌意无可化解,深植心髓,但是这怨怼由何而来?
郑翠娥紧盯对方肩头,把握着战斗前奏,挑眉问道:“报上岛名、师承,郑世家不杀海外无名鼠辈……怎么哑巴了?难道是个不敢留名的孬种吗?”
楚项舞嘴唇微启,忽又紧紧抿合,身上的杀气骤然升腾,长刀高举,很平静的讽刺道:“肤浅!”
劈斩。
刀光闪行,虽然一斩却漾起数道波折,缀着光芒的刀尖曳出一条轨迹莫测的复杂亮线,就如神秘星轨一般。对面应机而发的剑意同时攻出,森森剑芒好似鲜花吐蕊,凌厉中不失灵韵。然而刀剑之间并无交集,双方竟是一个恐怖的无声交错。
楚项舞冲倾至崖边,长刀驻地方止,一小堆石块沿着陡峭的山坡滑了下去。急停的发力令身体绷紧,楚项舞立时就感知到瑕疵,轻微的背伤。这剑伤根本不足介怀,他此刻很想回头确认一下,确认一下那娘们为了这一剑付出了多大代价。
不过,黑漆夜色里跃出来道道人影。足有七个杀手围在楚项舞的身边,打消了楚项舞多余的动作,而那诸多杀招将出未出之时,山岗猛烈震动。
震耳欲聋!
不知多少颗雷子经过计算,被人抛簇在半空中同时爆裂炸响,场面恍似地摇山崩了一般。
终究晚了一步的郑翠娥,抬剑挡着迸射的石子,即使看到萧衍及时窜出,眼神依旧是死寂的。
无法逆转的局势,输了。
爆炸卷起气旋烟尘,十数道黑影如食腐秃鹫般抢进圈子,瓜分盛宴,不过得手的还是最早亮相的女子。
田中道一头栽倒。
女子没有继续争食的意思,手提裙摆抄手而立,显得无所事事、超然于外的别样风姿。十数个杀手刃锋调头,转而围攻杨仪,她则心有所感,低下臻首,向身边悄然出现的年轻杀手恭声请示道:“陆大人,需要斩下首级吗?”
陆大人?
这称呼世俗得很,也新鲜的很,是否背后还传递着某种微妙信息,陆无归此时却无暇去想了。
“高行天那边由我替你见证,心且放下,有件事情交给你做。”陆无归看着逐渐杀下山巅的混乱战团,叮嘱道:“这个人留条性命,至少别让他死在这里。”
伊敌侧目打量身边激烈的困兽斗局,伸手一指,道:“这个?不杀?”
杨仪即使依靠本能躲开了雷子的轰击,可是余波难防,身躯鳞伤,比适才田中道的状态好不到哪去。伊敌脸庞浮现出些许难色,问道:“怎么留?”
“你能搜集到这些颗雷子,手段还要我教?”
听到陆无归质问的语气,伊敌低下臻首,嘴角拢着含蓄的弧度,愈发品味到这个崭新世界的奇妙之处,恭敬应道:“如您所愿,陆大人。”
山巅、斜坡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
该出手的不出手,三流货色则抢着争食。
杀手如果无法一锤定音,那跟聚众匪类就没了区别,只有彻底抛下脸面,放之任之,才会做出这等局面。王不破一路紧追,心里头再明白不过了。思及蚁窝近四十年的发展演变,不忘旧誓的上层选择眼下的激烈做法也是必然。刺杀天下第一人,最初的鸿鹄志向如今谁人曾记?蚁窝难敌几十年岁月的量变腐蚀,逐渐臃肿的小镇正在变为藏污纳垢的避难所。也是预料到这一点,带头者定下向北的决绝传承,警醒再警醒,可是向北之举又能激励几人?历届蚁王都无法完成的事情,拿何来感染蓬下蠹虫。
王做到的事,蚁民无法做到。
因此才立下规矩,让你们也可为王。
清洁循环的规矩主要就两个。
试炼仪式与功劳簿。
试炼仪式把着进来的口子。除了最先聚拢的第一批蚁民,后进者都逃不过试炼的乱刀杀阵。蚁王、蚁后直接插手试炼仪式,这么多年过去,确认名单人员、选定试炼日期、监督现场、指派担保人等细节一如当初。进入的新蚁几乎始终保持高水准,若无几分真本事是无法在杀戮场站到最后的。
试炼仪式难动手脚,功劳簿则不一样了。
所谓功劳薄按职能划分就是:兵蚁斩杀布武有功,玄蚁明律赏罚有功,巡蚁清边狩敌有功,工蚁产出量造有功。蚁民的作为会转核为实绩,填入功劳簿,且分高下排名。蚂蚁一年需要完成多少功劳实绩没有具体要求,但是谁的头上都少不了每年的公派任务,血蚁亦是一样。
现在除了公派,其他记入功劳薄的实绩都能拿来暗中交易。
就拿兵蚁做个比方。这些隐形匿名的杀人者,下手干净异常,通常连一点线索都不会留下,一件勾当犯下说是谁的那就是谁的,双方默契就好,这种私下的小动作根本无法监管。
有一定额度的实绩打底,便能反转回来,直接作用于公派任务的难度。
这个道理是蚁民慢慢揣摩出的,它蕴造了交易实绩的潜流。
事实证明,实绩突出者,轮到的公派任务往往比较轻松,实绩落后者,领到的公派任务则相对艰巨。对于功劳薄排名中下游的蚂蚁来说,公派的砝码不断加重,如果实绩赶不上来,那么迟早会被超出个人能力的公派任务压死。
这是变相的淘汰,去芜存菁,蚁窝从来不是走投无路之人的保护伞。
公派任务无法违抗,抵充公派任务的手段只有一种,那就是上交罚银。然而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这么做。因为罚银的价值意味着某人的全部家当,这全部的家当包括金钱以及一切可充抵金钱之物。抵充金钱之物可以是独门的功法、深藏的秘密,乃至亲眷的性命。交了罚银即成了受人操纵的傀儡,有些东西一旦交出根本无法赎回。
王不破就被公派折磨得不轻。
他没有选择交易实绩,他事事算得太精明,面上无忧,而一朝利害关系排山倒海压来的时候,怎么操作都晚了。王不破也没有选择缴纳罚银,他难以承受那个数额,更无法接受那种代价。其实直到雪山老祖出现之前,王不破仍觉得有完成任务的可能。得到桑玉蹑垂青,晋级血蚁,走上通向蚁王之路,这种迷梦他亦有过啊。
王不破被陆无归杀气激将,各种念头便各种层涌不休,思念不集中他就赶得急了一些,十分迫近前方的战团。
山巅雷子集爆一刹,田中道、杨仪遭到重创,场中怪异的战局顿时难以为继,梦中人果断带伤突围。郑翠娥明白事态不可逆转,也挑了个不同的方向遁走。再加杀下山巅的楚项舞,一时间侵入蚁窝之敌分成了三路。
按道理,蚂蚁们应该全力围杀郑翠娥、萧衍,然而现在的焦点却是突然出现的无量海青年。
之所以搞成这样,完全是因为那小子太过火了。
黑暗里刀光不断闪烁,令人心神为之眩,死在此人刀下的蚂蚁至少有十人,这仅是王不破亲眼所见的数目。离得近了,王不破愈发感受到楚项舞刀法诡异之处,刀尖一滴溜星芒在沉漆的夜色里始终闪亮,星芒拉划出道道死亡的轨迹。离奇的是,被斩之人看似可以躲避,偏偏总迟滞了半分。
围在楚项舞身边与其一起高速移动的黑影慢慢减少,六变五,五变三,三变二,逐渐消失。
好奇也罢,手痒也罢,王不破觉得冰冷的身体应该再活动活动了,快要出击的时候,他提前减速,眼角余光巡扫,四周跟踪的身影亦少了许多。
做还是不做?
王不破犹疑间,前方一排密集爆响,估摸着距离应在十五丈开外,已是远远超过了黑夜观察极限,凭借经验,王不破猜测那应是树木弯折、长物破空的声音,大体上他已经晓得谁拦截过来了。
楚项舞骤然停止了狂奔之势,紧缠其身边的两名杀手则被刀光绕过,刹不住身形,撞上树干,无法复起。
王不破的速度完全降了下来,循着惯性小跑几步,逼近了青年刀客。视线越过楚项舞,王不破瞧见了手持飞镰的杜风,其斜后方向则是手指转动飞刀的周毅,而右手方向正走来名为伊敌的新蚁,女子穿着的衣料在暗夜里也泛着淡淡的鹅黄色泽,相当好认,她素手梳笼着稍显凌乱的发丝,踱步至中心三丈远,方才立定。
四个人合围楚项舞,却只占了三个方位,好比四方齐整的笼子恰恰留了一个门洞。
王不破领会局势,站好属于他的方位,双手搓动,像是等待篝火燃起。
杜风低沉的嗓音响起:“小子,报上名号,你注定葬身此处,还是留个收尸的地儿吧。”
楚项舞神采奕奕,连续斩杀十余人似乎一点没有消耗他的精力,闻言微笑道:“就凭你们四个?哦,你们当然不行,是靠着那边的……”青年用刀指出方向,感知了片刻,才语气衅然道:“某位吗?”
杜风冷冷道:“小子,你到底是那家的?想做一只无名无姓的野鬼么。”
周毅面露不屑道:“他敢说么,估计祖宗十八代都是进出狗洞的劣等货色,时刻怕被人抄了老家。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罢了,砍了几个废物便以为得了多大的名头。”
王不破运足目力,捕捉年轻刀客的神色变化,虽然看不到多么细致,但是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怒气,只不过青年涵而不发反倒笑声连连,笑到最后,怒气渐消,情绪间隐隐透着阳春白雪自矜于下里巴人的意思。
这人有点意思。
王不破观察到青年右衽的领口,迥异中原门派的双手握刀高举的起手式,心里灵光一动,便阴阳怪气的接了一句:“这小子多半出自无量海桑叶岛,传说中失败者的海外乐园啊。”
桑叶岛是无量海最靠近中原的大岛,气候温宜,不少迁居的中原人都在此岛定居,此岛也是中原武林人士出走外海落脚的第一选择,历经岁月变迁,桑叶岛的土著人口数量已经不及中原裔。
闻言,杜风、周毅、伊敌都有些恍然领悟。
楚项舞则于短暂的沉默中开口,坦然道:“说到失败者,你们蚂蚁窝才称得上是走投无路、藏污纳垢的垃圾场吧。冷嘲?热讽?你们中原人绕来绕去喜欢嘴上讨个便宜的,我没兴趣,刀底下见个真章便是!”
下一刻,无量海青年的身影已然弹掠而出,取的就是蚂蚁们故意留下的空位!
第四四章引线(一)
这条活路既然是杀手们给出来的,活路就不再是活路了。伺伏在那里的一定是个极度危险的家伙。
王不破认为楚项舞是明白的,而且对方话里也已经点透了,可是这小子还硬去施行,嘿,这到底是猖狂还是无知?不管怎样,这人绝对跑不了,跟着就行了。
衣袂破空之声连连,所有人都开始飞速移动。
楚项舞率先没入了黑暗的路径,然而下一刻,不等方位严谨的蚂蚁追近,王不破分明看到那远去的人急速折回,迎面照上,就有一道亮线突然闪现,亮线像是切碎了黑暗虚空一般,致命冷耀。
生死极速,一点小小的干扰就会导致可怕的后果,偏偏在旁人看来,王不破窥见那刀光的一刻,不知受了什么影响,身形竟然有些僵硬。
其他人插不上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杜风、周毅、伊敌分散左右,真切的看着那刀光细线抹上了王不破的小腹。
剖肉断骨的拦腰斩?
咚!
闻声不见血。
预料中的场面破灭于撞钟般的沉响。
刀势顿止,竟然传来斩到厚重铁板般的触感。楚项舞眉头轩起,赫然看到王不破胸襟爆裂,一物轰然而出,挟着盖不住的盈盈炭火闷头砸来。
什么鬼东西?
楚项舞侧身避开,却有星星炭火溶穿丝衣,点灼肌肤,滋滋未灭的痛感提示着青年,那病秧子藏在胸腹挡刀又抛出的物件竟然是一具货真价实的大号暖手铜炉。
青年捺住怒火,笼定心思。
他的秘刀得授于无量海某贵人的无聊演弄,追寻源头确是来自一部无上典籍的几个句辞,那典籍传承之高贵久远绝非楚项舞能够染指研读,就算楚项舞天资甚高,也只得表皮,难探真意,因此他这刀法虽然出手即诡谲莫名,夺机抢势,但却正像郑翠娥所言那般无法长久迷人眼目。
杀人的话,第一刀最好。
几个人中,楚项舞凭印象找上的王不破。面对合围,甚至更有大敌暗藏,他分得出轻重,较得出缓急,这趟中原之旅并不是专来找人霉头的,青年没有正面硬撼蚂蚁窝的打算,要来就来,要走就走,那才潇洒,可是挑拣的软柿子貌似也有点保命的活儿啊。
失手的刹那,数道气机迅速锁定了青年,强烈的杀意有若实质,火山喷薄抑或冰河冻结只在刹那,毫不迟滞,楚项舞果断爆发在杀招到来之前,青年人刀合一、无所保留的向王不破悍厉冲切。
王不破掷出暖炉,手臂撑开狐裘,从厚重的外衣里麻利闪出,脱掉的厚重皮袄似条巨蛇遗蜕般圈于臂膀,震膊抖腕间,狐裘大袄旋舞如大花,将刀客的凌厉攻势全数笼覆。
柔能克刚,但是接触之下立刻演变成利者为先。
漫天的破碎皮毛好似一场早来的冬雪,栩栩飞舞,楚项舞已然消失在黑暗的林木之中。
杜风、周毅飚射而出,紧追不舍。
“哎咿呀呀,这天杀的杀不死我,却是要冻死我啊。”王不破双手抱胸,枯瘦身材瑟缩成一团,牙关打颤看着伊敌,疑惑道:“人头就是功劳,当下天时地利人和,你不争一争?”
伊敌微微一笑,道:“高大人让我办的事情我已做到,功劳嘛,来日方长。”
王不破把伊敌的口气在心里慢慢品琢,这才悻然的想到,若说功劳,这女人已是今晚最大的得利者,他不无嫉妒的道:“你开了个好头,希望你下面的路也这么顺利。”
“借你吉言。”伊敌退步而走,闻言面上笑容不变,一转身就没了踪迹。
荒野余留斑斑火焰,恰如晚之残灯。
夜色中一骡一马并辔而行,鞍上人均不言不语,遥远的后方偶尔传来断续震响,那惊天音暴到了此处,弱得仅能压过野草焚烧的噼啪声,两骑之后七八步的距离,一个头戴大大斗笠的小矮子脚踩灰烬,如影随形。
蔡书鱼弯背垂颅,低落的神色占据了整张面孔,他虽然勉力抓着缰绳,但给人感觉随便一个大的颠簸就能把他甩下骡背。
容曼芙斜睨着年轻的谏言,伊本来心中是没有多少情绪的,不过随着心底一张慢慢浮现的脸庞,便泛了涟漪。拿两人来做个比较,倒真有些类似呵,都是年轻人,都看上去书生气十足。差别只在于选择,那个单纯的家伙选择坚持信念,远赴外土他疆,音讯全无,想来此刻正在塞外的风雪里苦苦打熬着吧。不知怎地,那个家伙愈到绝境愈是不顾一切的执着天真总是让她无法轻易从记忆里抹消了去。
“谏言如此沉默,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么?”容曼芙及时拉回心绪,轻声问道。
蔡书鱼沉声道:“蔡某心乱如麻,慢怠了容小管家,还请见谅。”
“有失去就有得到,放下执念,方才走得远。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陪伴你一生,对自己好点没有错。再说,你也并没有决定什么,你我又能决定什么呢。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世界的机会不多,抓住就是抓住了,错过了,它再也不会回来。向前看看,风景大好,你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没必要难为自己。这些话,我其实没资格对你说,只希望你明白上面的良苦之心。”容曼芙既既然开了规劝之口,就无所忌讳,继续蜻蜓点水的道:“你在青云路的任期无法缩减,善始善终吧,待到沐光节至,回京述职,小芙给你接风洗尘。”
蔡书鱼灰暗的心底亦有震动,他深吸一口气,抱缰拱手道:“容小管家放心,蔡某行慎言谨,不会让人轻看就是。”
容曼芙笑道:“蔡大人不必畏手畏脚,大人可是个言官儿,慷慨陈词,忠直果敢应是你的本色啊。”
蔡书鱼神色稍有振作,坦言道:“正因在下是个言官儿,所以更要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再深一点,什么时候说都要考虑再三,做事也需格外严谨。祸从口出,灾随行动,不管对人对己,还是谨慎些好。”
容曼芙浅浅一笑,摆正了目光,道:“嗯,你是你,毕竟不是他,我算心安了。”
蔡书鱼愣了愣,对于这个突然的“他”一片惑然,正犹豫是否要问个明白,那后方矮小的人影忽然闪到骡马之间,曳住了缰绳,骡马顿时定住无法向前一步。
容曼芙眯起眼睛,默默远眺,作为一个普通人,她的视距在黑夜中等于半盲一般,但是那遥远的极目之处慢慢亮起了点点火光,再过一小会儿,奔蹄憾地之声鼓荡耳膜,竟是有一队骑兵迅速驰至。
这队骑兵规模不小,约有百骑,军马接近容曼芙等人二十丈远时才开始减速,领头的一马当先,压住阵势,隔空喊话:“呔,对面什么人?”
拉住骡马的小矮个抬头望向容曼芙,显得有些怯生生的,马上人轻轻点头,于是小矮个清了清嗓子,沉着应对道:“你们是何方军勇?”
那人哈哈大笑,催动坐骑紧跑接近,待到双方相隔两丈远的距离,这才一拉缰绳,那骏马立时抬起前蹄,仰天嘶鸣。马上这名将官身材不高,但甚是粗壮结实,在夜色里就像是一方黑铁,他盯了容曼芙片刻,之后目光又移到对面的矮个和蔡书鱼身上,反复确认了,这才抱拳,肃声道:“在下乃是青州北华正制使,洪都校尉邱许胜,奉了郡守大人的铁令,依法巡边。”
蔡书鱼闻言当即眉头轩起,厉声道:“青州的兵勇?青州兵勇巡边竟然巡到了云州的地界,如此耀武扬威,简直无法无天了!顾铁心就是这样推行政令的吗?蔡某身为青云路谏言,定要将此事上奏朝廷,正法定名!”
邱许胜淡淡看了蔡书鱼一眼,不慌不忙的道:“阁下是青云路谏言蔡大人?啧啧,蔡大人说俺越权越境了?理据何在?俺可不敢苟同。且不论此地是不是归云州管辖,就论隔境突然走火,本校尉为了防止火势蔓延、襄助邻州,当然可以越境查探,本朝律令的特殊条款俺并不是没有读过。乱扣的帽子扣不住俺!好了,我倒要问问蔡大人,现在夜色深沉,蔡大人深入这是非之地,意欲何为?再有,这位大人言之凿凿,却如何证明正身啊?”
心底暗骂一声兵痞,面上蔡书鱼还得捺着怒气,他是个有备之人,不慌不忙便从怀中掏出御史台的手牌。
邱许胜也不接过,只借着火光扫了一眼,就点了头,之后声音却是更冷,向着容曼芙和矮个子道:“这两位是?”
蔡书鱼卡了一下,欲言又止,扭头看着容曼芙,伊在马上身姿挺秀,白纱挂面,看不清面目,只听见清冷的声音:“草民而已。”
“哈哈哈哈。”邱许胜虎目熠熠,继续逼问道:“草民?呵哈哈,他奶奶的,草民没名没姓吗?来历不明,含糊其辞,荒野孤骑,莫非恰好就是纵火寻衅的凶徒?”
面纱下的面容略有些疑惑,但美目一个闭合间就释然,伊挑起面纱,露出一张笑意融融的柔美面容,清声道:“草民的姓氏大人知道也无妨,只是不到万一,实在是不便透露。草民与家仆夜深失路,偶然至此,我二人手无寸铁,囊无燧火,能做甚么勾当,请大人明察。”
邱许胜引着座下马儿原地打转,听言观色,他就知道这个女子并非简单人物。不过,今夜此地,他领的可是不管遇到何人等,都一并控制留审的郡令。顾铁心虽然掌州时日不长,但绝对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顾铁心刚来青州就借着圣命就地革职了一大票本地官吏,究竟其中几分圣命浩荡?几分私心假借?没人说得清。邱许胜能够坐上这个官位还是因为前任正制使董袭就倒在那一波清洗里。
都言顾铁心顾青天,邱许胜却明白这个青天却是青里带着那么一点黑的,一个软弱的官员休想理顺青州的烂摊子。
如不言听令从,差池就大了。
这个命抗不了。
“将此二人,拿下!”
邱许胜号令一下,百骑立时齐进合围,赫然声威,凭空就有肃杀之意。
面对凌压来的军马,小矮个松了骡马的缰绳,身体下倾,脚掌抓住地面,像一只随时都在积蓄着力量的斗兽,侧耳等待着命令。
百骑已然成军,面对一整只军队,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小矮个竟然还展现出抗手之势。
邱许胜看在眼里,不由冷笑。不给这些自命不凡的江湖匪类点教训,还真自以为个个都是能从千军万马里取上将首级的神人了。为了应对突发局面,他今夜领的可全都是军中以一当十的精锐,凶狠老辣,都有几分功底在身。
便在此刻,容曼芙素手在马颈轻抚,俯下身来,轻笑着叮嘱道:“小小,用不着的。”
小矮个一愣,马上回头看向伊人,硕大斗笠仍然压住了他的面容,只漏出了里面委屈、不满还有十分不屑并存的声音,“为什么?难道你认为我做不到吗?”
容曼芙认真的看着他,柔声答道:“不是。我一向相信你。即使蚂蚁窝那些凶名昭著的杀神到了,你也绝对能护得住我。我不让你那么做,只是因为没有先例。”
小矮个斗笠下的倔强的嘴角略有舒缓,不过仍不甘心地回道:“先例?前段的青州呢?算不算?”
容曼芙摇头道:“那种混账做法,怎能作数。你也想犯浑么?”
小矮个想反驳,却一时间再举不出什么例子,颇为泄气。
而一众骑兵中,挑头出来两骑,马上兵勇皆是身披轻甲、手提长枪的老练悍厉之辈,其中一个摇晃着锁链,大喝道:“下马,立刻!听到没有!”
如此粗暴拿人?
真把这两位当做作奸犯科的罪民看待了?
蔡书鱼顿时惊了。
他扭头看向容曼芙,却见伊还是从容淡定,只是斜瞥过来的眼神在火把的光晕中显出了几丝女儿家的妩媚之意,美人侧倾脸庞,手指轻轻滑掠过鬓际青丝,表情似笑非笑。
青云路谏言何等聪明,思绪急转,只手张举,呼喊道:“且慢!”
邱许胜骑姿端正,好整以暇道:“蔡大人既然有话说,本校尉便听听。”
蔡书鱼长叹一声,摇头莫可奈何的道:“事已至此,有些境况也不能瞒着正制使。唉,这位乃是蔡某定了亲却未过门的妻子,不是什么没有身份的嫌疑人等。家岳一直从事海商贸易,月前老人家逢上一件大利润的茶瓷交易,匆忙间亲自赴了远洋,因此拙荆来投我安身。折羽山匪类盘踞,险恶非常,若寻短途却正是个必经之地,拙荆虽有稍通武学的家仆护持,我亦放不下心,今夜碰见正制使也算长出一口气。正制使因公想盘查也可,只是不要锁拿,在下与拙荆一切配合,蔡某以官身担保,正制使务必留些颜面予我。”
容曼芙手指勾覆,放下面纱,凄苦道:“奴家娘亲早早故去,家父爱财逐利,眼下除了夫婿可以依靠,实是无人可投了。”
蔡书鱼说完刚才那番话,眼角余光一直不忘容曼芙,此时察言观色,才把提着的心缓缓归位。
但听对面的邱许胜一声沉吟,缓缓的道:“哦,原来也是个可怜的人儿啊,何不早说。”
第四四章引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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