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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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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贺兰山缺

渭城是故乡,离渭城越近,情自然越怯。

看着远处那座土城,想着在这里度过的那段岁月,即便冷漠情淡如宁缺,也不免生出些感慨,他的目光越过渭城,往南继续望去,知道那边便是岷山,那边便是河北郡,那边便是长安城,那边便是大唐,那边便是书院。

那边便是他和桑桑的家国,却归不得,不能进,或者说不想进,因为他和桑桑都不想把头顶的这片厚重乌云带进大唐,把灾难带进大唐。

黑色马车在渭城外停了段时间,然后再次启程,绕向东方而行,一路兜转,避开七城寨,不停躲避着北大营的巡境骑兵。

征北军常年驻守边疆,负责监视震慑强大而野心勃勃的金帐王庭,训练有素,打过无数场硬场,无论是从军械装备还是军事素质上来看,都是大唐四大边军中最强的部队,甚至要比夏侯当年麾下的数万铁骑还要更强。

宁缺曾是征北军一员,当然清楚一旦自己被巡境骑兵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困难局面,他没有信心从北大营漫山遍野的骑兵冲锋中逃出生天。

而且他根本不想与同袍厮杀,所以接下来他变得极为谨慎,精确地按照军事地图规划路线,一直行走在唐军和金帐王庭控制范围中间的缓冲地带里,凭借着对荒原和征北军的熟悉,竟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随着逃亡的继续,春意渐深,黑色马车里的二人却是感觉越来越冷,厢壁再次覆上一层浅浅的霜,这与热海渐冻黑夜将至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因为桑桑的身体越来越寒,呼出的气息完全像冰块一样。

而且黑色马车一直在向北。

……

……

横亘整片北方大陆的岷山,被一道窄峡分成南北两段,中原人习惯称之为岷山北麓以及南麓,荒原上的人们以及道门某些人,则习惯把南麓称为岷山,而把北麓称为天弃山脉,意为昊天遗弃的山脉。

把岷山从中断开的那道窄峡的西面入口处,有座高达百余丈的雄奇城寨,名为贺兰,于是那道窄峡又被称作贺兰山缺。

贺兰城的位置已经在荒原深处,距离金帐王庭极近,但依然属于大唐所有,乃是大唐帝国最远的一片国土,更准确地形容,应该说是一块飞地。

此地与长安城的距离早逾千里,若要从大唐本土运送粮草辎重过来,路途遥远,耗损极大,而且需要很多骑兵护送,才能避免被马贼或假马贼们抢劫的威胁,即便如此,金帐王庭的数万骑兵依然有能力随时掐断这条粮道。

耗费如此多的资源,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大唐帝国依然艰难而执着地维系着贺兰城的存在和正常运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帝国从上到下好大喜功的心理弊病在作祟,而是因为贺兰城对大唐来说很重要。

这座远悬荒原的雄奇城寨,是大唐帝国在荒原的力量展示与精神象征,是唐国诸商团行商荒原的底气,最关键的是,这座雄城镇守着通往东荒的唯一通道,对大唐商贸极为重要,而且就像一把锋利而厚实的刀,插在天弃山与岷山之间,把金帐王庭和左帐王庭切割开来,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看着远方两面山崖间的高耸城墙,桑桑想起了长安城,只是贺兰城的城墙修筑在绝壁陡峰之间,给人视觉上的冲击更加震撼。

寒风入窗,她轻咳两声,望向宁缺问道:“往北还是往东?”

由此地往北走,依着天弃山而行,便会更加深入荒原,那片寒地人烟稀少,再往北便能抵达魔宗山门,若再继续向北走,便是很少有人去过的雪原。

如果说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宁缺应该选择往北带着桑桑去雪原,那样的话,除了西陵神殿的大神官或悬空寺的高僧,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宁缺却选择了继续东进。

越往东去,便离贺兰城越近,山也越近,山峰顶的白头在视野里渐渐变成清晰的积雪,陡峭的山崖也渐渐露出真容。

乌云笼罩贺兰城,高耸的城墙上飘着白云,数百名唐军出现在城墙之上,甚至还能听到绞索扳动、弩机扣紧的声音。

城墙下方有三四十辆沉重的马车,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贺兰城城门紧闭,没有允许这支商队进入,城上城下的气氛很是紧张。

宁缺看了一眼头顶的乌云,自然知道贺兰城为什么会被关闭,心里默默想着,看来想混进商队过关,已经不可能实现。

车轮辘辘作响,碾过之地却是冰砾不散,贺兰城下,商团的执事们正缩在马车里避寒,想着怎样才能与城中的将军联系上,赶紧入城,听着车轮声,不由好奇向后方望去,当他们看到那辆黑色马车时,神情不由骤变。

经由西陵神殿的诰令,还有各国朝廷的画像注释,这辆黑色马车现在已经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传说中的冥王之女便在这辆马车上。

贺兰城下一片慌乱。

商人和护卫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长途劳累的马儿,被惊得连连嘶鸣,有人见机极快,跑到贺兰城下,拼命地拍打着城门。

贺兰城的城门深楔在山体之中,由铁木混构而成,沉重厚实无比,商人的手掌落在城门上,就像是蚊子的翅膀扇在石头上,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声音。

城寨里的官兵就算听到了这声音,此时也不可能开门。

从那片乌云接近贺兰城时,贺兰城便关闭了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他们所防范的便是那辆黑色马车,怎么可能给黑色马车留下冲城的机会。

黑色马车从商团车队里驶过,吓得那些车夫连连提缰,把马车挪到更远处,给黑色马车让开通道,场面稍一混乱后,便是绝对的安静,甚至是死寂。

宁缺没有理会那些如临大敌的商人和护卫,驾着马车来到山前,出车走到城门下,抬头望向那两扇如山峰一般的城门。

城墙之上,弩机绞动之声渐息,数座守城弩艰难地调整角度,瞄准城下的宁缺,数百名箭手弩手瞄准稍远些的黑色马车,随时准备抛射,甚至还能听到烧油砸石的声音,城里的唐军,竟是把他一个人当成了攻城的部队来做准备!

面对如此多训练有素的守城唐军,就算是金帐王庭的骑兵和祭司倾巢而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上城头,宁缺知道事不可强为。

“我是宁缺,我想过城。”他抬头望着上方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城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然后他继续说道:“我曾经是征北军里的一员,我曾经立下过无数军功,这些在军部的档案里都能查到,我不想和你们战斗,我只想用那些军功换一次通过。”

……

……

贺兰城对大唐帝国来说极为重要,最高军事长官在军方内部被习惯性称为贺兰将军,地位仅次于四位王将和长安城里寥寥可数的几位老将军。

这一任的贺兰将军姓汗名青,驻守苦寒城寨已逾十年,此人有一半的蛮人血统,然而却深得皇帝陛下信任,予以如此重任。

在十余名盾牌手的护卫下,汗青将军来到城墙处,望着下方的宁缺说道:“大唐军人,耻谈以功求赏!要带冥王之女进城,那是休想!”

“我不是要进城,我是要过城。”

“此路不通。”

“为何不通?”

“我身为唐将,岂能让你把这妖女带进我大唐城中?”

“在将军看来,我妻子会给人间带来灾难,所以不让我们过?”

“不错。”

“马车过城,便出了唐境,即便是灾难,也只会给别人带去灾难,有何不可?若到了东荒,是死是活,我都认命,但我可不想在自己的国度里被人干掉。”

汗青将军似乎被宁缺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沉默不语。

一名副将在他身旁焦虑说道:“将军,还犹豫什么?此人愚妄到敢在城下叫骂,赶紧放箭落石,抓住机会把此人杀死!”

另一名副将微微皱眉说道:“宁缺哪里是这般好杀的?”

“再厉害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杀不死。”

“我说不好杀不是说杀不死,而是在唐境之内,没有谁愿意动手。不要忘了他是书院十三先生,这些天看着乌云飘来,军部和北大营都安静得要命,就没认真搜寻过这辆黑色马车,为什么?就是不想担这个责任!难道要我们来担!”

“难道你还真准备让他带着冥王之女进城?”

“进城当然不行,但这是修行者的事情,要杀便等天枢处和南门观来人。”

“冥王之女会让整个世界毁灭,这不是修行者们自己的事情,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我们身为军人,怎能如此怯懦退让?”

“不要吵了。”

汗青将军寒声斥道:“无论是杀还是放,或者说把他堵在贺兰城外,等着那些修行者来动手,都不是我们贺兰城自己能决定的事情。”

“将军,您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请示陛下。”

第四十章 让他去

皇帝陛下远在长安城,想要请示,来回不知要花多长时间,而那辆黑色马车已临城下——汗青将军的这句话,听上去极像不负责任的胡话,然而房间里的人们,没有人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只是显得有些吃惊。

大唐军方在边境线上设有三座符文传送阵,可以隔空传输极简短的信息片段,其中一座便设在贺兰城中,可以直通长安城里的皇宫。

传送阵能够传递的信息极少,启动一次消耗的资源则是多得难以想象,尤其是贺兰城的这座,因为通信距离太过遥远,代价变得愈发巨大,按照设计者的推算,使用一次竟需要消耗等同于贺兰城十年的给养。

依据唐律军事条例,除非是金帐大举入侵或是左帐王庭试图从东荒突进威胁大唐本土这样的危险时刻,才能启动传送阵。

自书院某位大贤布下这座传送阵后,数百年来,贺兰城里的这座传送阵只启用了两次,而今天却因为一辆孤伶伶的马车,又再次启用。

城楼里一片安静,除了天地元气凝结在符阵上所响起的嗞嗞轻响,听不到任何声音,汗青将军和那些高级军官沉默地注视着符阵洁净无尘的表面,不知道稍后会看到怎样的回复,心情都变得非常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一道淡黄色的光芒闪过,地面上多了一张被裁剪得非常小的纸条,想来皇宫回复时,也考虑到了传送阵需要消耗的资源,尽可能地在减轻重量。

汗青将军走上前去,拾起纸条,面色严肃地行以军礼,然后展示给众人看。

那张小纸条上没有盖玺,写着三个清晰的字,笔迹并不潦草,很认真,但实在称不上出色,诸将一眼便瞧出,正是陛下的笔迹。

“让他去。”

……

……

城楼里安静片刻后,先前那名强烈建议发起攻击的副将皱眉说道:“没有盖玺,也没有军部的印章,这张纸条没有效力。”

汗青看了此人一眼,声音微冷说道:“依贺兰城军例,符阵所传之纸来自皇宫,陛下亲笔所书,便等同于圣旨。”

那名副将有些紧张,却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沉声说道:“宁缺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如今在城下还可以对付,让他进城,他一旦发难,我们要死多少人才能镇压住他?到时候贺兰城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汗青将军寒声斥道:“我大唐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陛下的圣旨便是最高军令,陛下说可以,那就可以,至于责任,则是帝国全体军民的责任!”

……

……

阵法启动,巨大的木盘开始转动,绞索摩擦挤压桐油,发出细微的声音,沉重高窄如断崖的两扇城门缓缓开启。

黑色马车驶入贺兰城,顺着狭窄山缺底部的骑道,向着东方行走,道路两旁尽是陡峭的山崖,崖间筑着数十座坚固的山堡,每座山堡里,都有一个小营,里面不知贮藏着多少辎重武械,令人观之而心生惧意。

贺兰城里与山崖之间,有无数张硬木弓已经绷紧,数十驾弩车不停缓慢调整着角度,始终瞄准着那辆黑色马车,十余台投石器在军官的指挥下,不断加紧机簧,确保一旦发起攻击,那些巨石能够在第一时间同时掷出,埋葬掉那辆马车。

“如果谁敢无视军令先动,便把他的脑袋砍了。”

汗青将军神情严肃说道,命令副将带着亲兵看住威力最大的弩机和投石器,然后在盾兵的保护下,来到东城墙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眼睛微眯。

片刻后,那名副将匆匆而回,附到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汗青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动手。

“他人呢?”汗青将军寒声问道。

那名副将低声回答道:“萧副将和他的亲兵已经被缴械,关了起来。”

“把他的脑袋砍了。”汗青将军面无表情说道。

那名副将神情微变,心想虽说军令如山,不得儿戏,但萧副将想要杀死冥王之女是可以理解的事,而且那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信。

汗青将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面色如霜说道:“我不管他是皇后娘娘的人还是公主殿下的人,任何胆敢质疑或者反对陛下旨意的军人,都没有资格继续活下去,而且他很清楚,如果这辆马车被攻击,今天贺兰城要死多少人。”

……

……

数千名唐军站在贺兰城城墙上,站在山崖工事里,站在坡间的军营箭垛后,沉默而神情复杂地看着下方那辆黑色马车,似在夹道欢送。

那名副将再次回到汗青将军的身边,腰畔的刀鞘里隐约散出血腥的味道,他顺着将军的目光望向那辆黑色马车,心情也变得非常复杂。

“从渭城的普通军卒,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我大唐开国以来又有几人?这些年,北军谁不以他为荣?北大营里谁不把他当成奋斗的目标和偶像?”

汗青将军看着那辆黑色马车很是感慨。

副将叹息说道:“只可惜红颜祸水,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宁缺能有今天,离不开陛下和书院的栽培,结果此子却不顾大唐与天下的安危,非要一意孤行,实在是无情无义,混帐到了极点。”

便在此时,贺兰山缺里起了一阵风,吹得黑色马车的车窗呼呼作响,帘布飞舞掀起,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那少女脸色微白,模样寻常,一头短发被风吹得糟乱无比,看着就像是一团野草。

汗青将军看着那处,说道:“这哪里是红颜,又如何谈得上美人?”

副将也看到了那名少女的脸,有些吃惊,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此看来,宁缺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虽说重错了对象,但也值得佩服。”

汗青将军说道:“能令陛下另眼相看,自然不凡。”

……

……

刚离开贺兰城的守御范围,宁缺便让大黑马加快了速度,一路破雪碾冰,踏破寒地,顺着狭窄的贺兰山缺,向东面狂奔。

峡谷高处的雪峰在视野里移动得不快,近处的山崖则已经变成了疾速后掠的灰线,可以想象现在黑色马车的速度多么惊人。

桑桑有些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加快速度,宁缺看到了她的神情,却没有回答,沉默专注地驾驶着马车,把速度催到了极致。

宁缺现在很需要速度。

从梳碧湖开始,黑色马车进入大唐的传统势力范围,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们,因为各种忌惮,无法像前面那些天一般追踪捕杀。

但没有人会放弃,不知道有多少势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猜测着黑色马车的路线,天空上的大片乌云和那十几只黑色乌鸦,随时都在向人间报告他们的行踪,当黑色马车来到贺兰城时,说不定有很多人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去向。

出贺兰山缺,便会进入东荒,离开大唐势力范围,那片荒原之上有无数势力,左帐王庭,西陵神殿联军,荒人部落,强者云集。

宁缺根本不知道穿过这片山脉之后,会是谁在荒原上等着自己。既然如此,黑色马车行驶得再快,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

……

乌云落在银色面具上,让银色面具显得更加的灰暗。

隆庆看着天空中那片厚重的乌云自西方铺天盖地而来,露在面具外的嘴角缓缓扬起,说道:“你这个故事的结局,当然应该由我来写。”

然后他低头继续写信,柔软的笔尖在信纸上不停移动,画了一张图纸,似乎是某座大城的城门攻防示意图,然后又简单写了几行字。

用漆封好书信,递到一名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的手中,他平静说道:“到成京后,亲手把这封信交到他手里,然后告诉他,如果机会出现,我们一定要抓住。”

那名堕落统领凛然受命,翻身上马向南疾驰而去。

身为隆庆皇子的亲信,他也是最近这些天,才知道这个秘密,想着当年人世间的那些议论,不由觉得有些寒冷,对隆庆皇子的敬畏更增。

隆庆皇子看着挟尘远去的那骑,沉默了很长时间,发现自己对于故国竟然已经有了陌生的感觉,不由摇了摇头。

自己的征途是光明与黑暗的领域,又岂在红尘里。

他缓步走到崖畔,看着那道约十余丈宽的山缺出口,神情渐渐平静。

在他的身后,是十余名洞玄巅峰境界的强者,还有两名衣着寻常、看上去像普通人的老人,而在不远处的荒原上,还有三千名左帐王庭的骑兵。

动用这么多人,来替那辆黑色马车书写故事结尾,隆庆皇子觉得自己对马车里的那两个人已经表达出了足够的尊重。

天空上的乌云已经越过高耸的雪峰,深入到荒原中央。

蹄声急促,云层下方的那辆黑色马车,也终于驶出了贺兰山缺,来到了荒原之上,来到了隆庆的眼前,然后缓缓停下。

隆庆坐在马上,看着山坡下那辆黑色马车,伸手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现出被烧伤的脸颊,微微一笑,显得格外狰狞。

第四十一章 乌云落在银色面具上

一辆黑色马车,数千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还有隆庆皇子与十几名洞玄巅峰境的堕落统领,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以至于连对峙都称不上。

宁缺的声音从黑色马车里传了出来:“没想到最先来的人是你。”

隆庆回应道:“我现在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应该能够想到。”

宁缺说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神殿只是把你当一条狗在用?”

“能够做昊天的狗,总比当冥界的鬼要强。”

隆庆稍一停顿后,继续说道:“当然,如果迫不得已,要当冥王的狗,也是我可以接受的事情。”

宁缺说道:“你的野心果然还是那么大,如此看来,你出现在这里,并不见得是要杀死我们,那么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当我信仰昊天,愿意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光明的时候,她是光明的女儿,当我遭逢人间最惨痛的经历,决意献祭冥王,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黑夜的时候,她又变成了冥王的女儿,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隆庆隐藏在山崖间,看着下方说道:“当年在长安城里饮酒,我败给桑桑姑娘,这或者便是冥冥中的印证,所以我当然不会杀她。”

然后他极为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我会杀了你,因为我也想尝试成为冥王之女的保护者,这样如果黑夜真的到来,或者我能从中得到某些好处,如果不行,我自然会把她交给昊天。”

宁缺掀起车窗的窗帘,望向山崖间某处,听到笑声,却看不到隆庆的身影,不由微嘲一笑,心想这家伙竟是越来越谨慎小意了。

他对着崖间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有实力,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摇摆,能做墙头草的人很少,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死得很惨。”

山崖间传来隆庆平静而自信的声音:“黑与白的中间便是灰色,这种颜色最为中庸,也最为安全。”

宁缺不想与此人讨论玄思哲辩方面的问题,哪怕是最简单的思辩,直接说道:“既然你想要杀我,为什么还不出来?你在害怕什么?”

隆庆说道:“你马上就要死了,我为什么要出来?”

宁缺说道:“我死了,她也不能活。”

隆庆说道:“我知道你很冷血,但没有想到你对她也如此冷血。”

宁缺说道:“我只是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不会想活。”

隆庆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显得有些感慨:“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恋?这难道便是书院的气质?”

“我不是你,我从不自恋,我只是自信。”

宁缺看着山崖处说道:“如果你不自恋,就不该说这么多废话,而我有自信,只要你敢出现在我眼前,我便能射死你。”

隆庆说道:“我现在已晋入知命上境,修为境界远在你之上,不说难觅敌手,但要杀死你却是轻而易举,你哪里来的自信能射死我?”

宁缺说道:“我洞玄境的时候,便能在红莲寺射得你欲仙欲死,要死要活,如今我也已经晋入知命,悬空寺的秃驴都不敢接我的箭,莫非你要试试?”

隆庆平静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再如何牙尖嘴利刻薄善讽,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和你说这些话,不是想在你死前痛快一场,只是要让那成千上万枝箭确定你的位置。知道这个事实,你会不会后悔陪我说了这场话?”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贺兰山缺东面出口外的荒原上,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嗡鸣声,听上去就像是无数蝗虫拍打着翼翅在空中飞舞,显得极为恐怖。

数千枝羽箭射向灰色的云层,然后画着弧线落下,像暴雨一般洒向峡谷里那辆黑色马车,凄厉的箭啸互相影响,竟层层叠叠响若惊雷。

……

……

像宁缺和隆庆这种人,战斗之前绝对不会毫无意义地说话,如果说话,那必然是战斗的一部分,或者打压对方的气势做心理战,或者拖延时间做某些准备。

隆庆皇子通过这段对话的时间,把黑色马车的具体位置,通知到了峡谷外荒原上的数千名骑兵,从而形成第一道恐怖的箭雨攻击,宁缺则是除了单纯地拖延时间外,还解开了大黑马的辔头。

箭啸密集破空而至,黑若暴雨遮天掩云而来,宁缺打开车厢前门,大黑马闪电转身,前蹄腾空,后蹄一蹬,便蹿进了车厢里。

笃笃笃笃!

无数枝羽箭落在了黑色马车上,狠狠地扎向车顶与两侧的厢壁,清脆的撞击声在车厢外连绵响起,似乎永远没有歇止的时刻。

然而那些羽箭没有对马车造成任何损伤,挟着强大力量的羽箭,重重射中车厢,然后便极为惨淡地从中断成两截,纷纷落下似真正的雨,锋利的箭簇根本无法进入车厢半分,甚至连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迹都做不到。

但箭雨一直在下,落箭声一直在持续,车厢壁上响起的撞击声,在车厢内部不停回荡,还能听到很多清晰的断箭声。

很短的时间内,荒原上数千名左帐王庭的骑兵已经射出了三道箭雨,草原骑兵的硬木弓射程极远,射术更是惊人,如此远的距离,数千张弓的箭着点,竟被控制在约二十丈方圆的区域里。

那片地面此时已经插满了羽箭,密密麻麻,就像是最肥沃的土地上长出的杂草,甚至有些羽箭插到了第一层箭草的上方,看着很是可笑。

马车旁的箭枝更为密集,只不过大部分射中车厢的羽箭都从中折断,所以这里没有长草,而更像是稻草堆,渐渐要把马车淹没。

黑色马车由精钢打铸,无论再多的箭雨侵袭,都不可能摧毁它,但身处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中,总还是有些不安,宁缺把桑桑紧紧搂在怀里。

车厢很宽敞,所以大黑马能够进来,但它的身躯也很高大,所以只能屈着四蹄,埋着脑袋,像条狗一般,有些屈辱地靠着宁缺的膝盖,聊作宠物。

从在贺兰城外选择东进,桑桑便一直有些困惑不解,此时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想做些什么?”

大黑马的头搁在车厢板上,显得有些无聊无趣。

宁缺伸手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说道:“我在赌。”

桑桑眉尖微蹙,问道:“赌什么?”

宁缺说道:“赌有人会来救我们。”

桑桑很直接地说道:“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确实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但我想有些人应该不舍得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耗了这么多箭,那些人应该更有信心才对。”

桑桑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来。”

宁缺说道:“不知道,也许……他们已经来了。”

……

……

隆庆知道那辆黑色马车很坚固,但他依然想试一试,如今他已经基本上控制了左帐王庭,没有任何人胆敢质疑他的任何决定,而且在西陵神殿的暗中运作之下,左帐王庭接收了中原援助的大量武器,他有实力也有资本这般浪费。

确认箭雨无法对那辆黑色马车造成损伤,他并不失望,因为数千骑兵在箭雨的遮掩下,已经来到贺兰山缺之前,开始进入冲锋前的节奏。

“去吧。”他把银色面具再次戴到脸上。

十余名堕落骑士统领沉声应了声,然后一提马缰,从崖坡上冲了下去,带着数千名草原骑兵,向着峡谷处的那辆黑色马车发起冲锋。

蹄声如雷,烟尘滚滚,数千名骑兵涌进贺兰山缺,竟是没有发生堵塞,而是像黑色潮水一般灌入,然后回流,轻而易举地淹没掉那辆黑色马车。

隆庆很清楚,只要贺兰城里的唐军不来援救,那么宁缺今天死定了,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逃出生天,而贺兰城距离此地还有两百多里地,关键是那座城里的唐军不可能来援救宁缺。

他不再看峡口处的战场,结局已经注定的战斗,无法引起他任何兴趣,哪怕将要死去的宁缺,曾经是世人眼中他的一生之敌。

隆庆望向天空里那片乌云,开始思考抓到桑桑之后,怎样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怎样才能避开这片乌云,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的心境有些不宁,他不由自嘲一笑,发现原来自己依然很在意宁缺的死亡。

天上的乌云落在他的脸上,落在雪亮的银色面具上,银色面具变得有些灰暗,就像他如今的眼眸,下一刻,银色面具变得更加灰暗。

隆庆的笑容忽然僵住,厉啸一声,弹离马背,闪电般掠向后方崖下。

轰隆隆的撞击声响起,其间夹杂着一声凄厉的马嘶,无数颗石头从山崖间滚落,把他的坐骑砸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如果他不是反应神速,此时只怕也已经成了石堆下的一缕冤魂。

隆庆皇子霍然转身,望向残着积雪的山崖间,却没有找到敌人的踪迹。

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再次变得幽暗,不是乌云落在上面,也不是石头,而是无数把锋利沉重的斧头在他头顶飞过,向峡谷里的骑兵头顶落下。

第四十二章 痛饮

无数的石头从山峰间落下,那些石头上有残雪,有雪化之后的湿痕,落在山间,落在崖石上,砸出无数碎砾,然后猛地弹到空中,继续向下坠落,最终落在了峡谷出口处黑压压的骑兵头顶。

从峰间坠落到峰底,经过如此长的一段距离,石头的速度已经变得十分恐怖,比草原骑兵惯用的投掷短矛要可怕得多。

草原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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