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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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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十斗“私”字——
遇到“私”字主动斗,
“私”字逃跑追着斗,
“私”字连心揪心斗,
“私”字隐蔽挖出斗,
“私”字缩小放大斗,
宣传的声浪遍及半岛,遍及全省,遍及军区,正向全军全国蔓延……
龙头崖上,十九座坟茔的新土,在炎日下蒸腾着湿气,像死者体内散发出的温热。
坟前,一块块新凿成的墓碑,还未经世事的风尘,用那大山的纯朴和清新告诉人们,这里发生的一切,不是遥远的,不是古老的。
烈士们人土第七天,龙尾村的百姓们按照传统的民俗,来给烈士们上坟。
男女老少百十号人,捧着一碗碗黄澄澄的小米饭,提着一罐罐小米汤,挨个坟头祭奠。他们没有找到郭营长的坟。
他们来到第十九座坟前。坟前那光洁的石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碑文。
二愣子哭着对福堂老汉说:“爹,看来,这就是郭营长的坟啦……”
立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
这就是郭金泰的墓。虽然他与十八名烈士葬在一处,却没有进入烈士的行列。人死啦,账也了啦。秦浩总算大度,还是给了他一块葬身之地。然而,葬在坟中的仅是郭金泰的一顶军帽。他的躯体砸进大山体内,即使动用三个团的兵力,挖上半年也挖不出来了……
一碗碗黄澄澄的米饭,摆在了无字碑前。
人的品格和威望,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这没有墓志铭的石碑,它的碑文早已深深地镌刻在龙尾村百姓的心中……
男女老幼一齐跪在了墓前,悲咽的哭声响成一片。当年,郭营长就是用一捧捧小米,救活了龙尾村四十户人家的性命。此刻,他们按古老的仪式,仍然用黄澄澄的小米饭和米汤,送亲人上路……
在一片哭声中,福堂老汉用颤悠悠的手,在无字碑前,虔敬地点燃了三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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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陈煜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二十天了。
严重脑震荡使他整日昏昏沉沉,恍若梦中……
那是什么样的梦啊!
奇妙的?荒唐的?美好的?恐怖的?甜蜜的?悲惨的?……模模糊糊,颠颠倒倒,光怪陆离……
他算是轻伤员,只有头上的两处伤口缝了十七针。同病室的彭树奎断了两根肋骨。菊菊的左臂粉碎性骨折,已经截掉了。殷旭升跌断了腿,腿上还打着石膏……
他,陈煜,又是最晚清醒神智的。
当他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正常人的意识,当他清楚了那噩梦般搅扰着他的一切,已经成为无可变更的事实,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时,他年轻的心化做顽石,转眼间像苍老了一个世纪。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无数次怅然默念着李清照这凄婉、感伤的词句,泪水无数次湿透了头下洁白的枕巾。7米7花7书7库7 ;http://www。7mihua。com
一个年轻的梦永远消失了。
再也不会循环回来。
梦中的一切又都在眼前。
导洞中,那刺痛耳鼓的钻机声;席棚里,那百无聊赖的笑谑……都变得遥远了。只有那轻柔、甜美的歌声,伴着巉岩下的溪水,在他的胸中“汩一汩”地流动着,回响着……
她不是突然闯到他心里来的。
师生间的交往,学生经常出入老师的家门,他与她便熟了。
一个未脱稚气的中专学生,一个腼腆的毛丫头,他与她是用童心加深友谊的。参军入伍,一身由三原色中太阳的金黄与大海的纯蓝调配成的国防绿,象征着男子汉的勇猛和威武,很容易使人在自我意识中为自己披上成熟的铠甲。他认定自己是成熟了的,是一名真正的兵;而她还是个小姑娘,还应该是个小姑娘。虽然他与她年龄的差距只有十五个月,虽然她那丰腴的身材透着那般诱人的少女青春的气息。
他没有过多地去留意她,但却时时想着给她以兄长般的帮助、保护。
他没有妹妹,他渴望有这样一个妹妹。哪怕是想象中,哪怕是一厢情愿的,都会使他产生一种朦胧的幸福,一种空泛的满足。宣传队巡回演出的行军途中,当她的背包落在他的背上时,她那甜甜的一笑,像是告诉那些不无妒意的女伴们:我是幸福的!
他也是幸福的。
她简直是舞台上的精灵:报幕、朗诵、又歌又舞,赢得多少人的赞誉。他竟也莫名其妙地为这种荣耀而激动、而陶醉。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每场演出当中,备下一条崭新、干爽的毛巾,等待着让她下场时擦擦汗。而这条毛巾,又像情人的信物一样,一直珍存着。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怀和爱护。尽管她在接受他帮助的时候,那娇媚的脸上开始出现羞怯的红晕。男子汉的仗义,兄长的责任,友谊的神圣,使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这就是爱……
如今,她为一把破枣木椅子匆匆地走了,走得那样突然。那缥缈的往事转眼成了童话,被时代的狂风吹散,遗落在荒莽的大山之中。严酷的现实使他连说一句“我爱你”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在思绪的小径上,去俯拾一两片记忆的花瓣,但却失去了昔日的芬芳……
不错,不止她一个人,是十九个人~一死去了。可我们毕竟是男人!为什么偏让她死,而让我活着!为什么不让我替她去死!
人啊,对自己的命运竟是如此无能为力!
“陈煜,你的信。”彭树奎慢慢挪动着脚步进了病房。说着,把两封信放在陈煜的床边。
“又哭啦……”彭树奎爱抚地用手拭掉陈煜眼角的泪珠。
陈煜坐起来望着彭树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陈煜拿起信,看了看地址,沉重地把信放在膝盖上,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来的信?”彭树奎问。
“一封是我姐姐的,一封是……”陈煜的眼里又盈满了泪水。
彭树奎明白了。他长叹一声,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陈煜捧起琴琴妈妈的来信,良久不敢开启。
琴琴的死,他至今没敢写信告诉自己的老师。然而,他清楚,报上的文章,广播里的宣传,老师不会见不着、听不到的。盛在信里的这颗心,该是何等沉重!……
他战战悸悸地撕开信封一角,取出信笺,放在膝上轻轻抚平:
陈煜,我的孩子:
当你的老师,一个孤苦伶仃的母亲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的孩子!
琴琴的不幸,我是从广播里听到的。我不相信琴琴会同她的爸爸决裂,她是那样思念她早已去世的爸爸。
我更不相信琴琴会同她的妈妈决裂,她是那样爱她的妈妈!但是,我不得不相信,我已经失去了我心爱的女儿.
失去了我惟一的亲人!失去了,妈妈仅存的一点希望,失去了……
煜儿,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也许是我把对你的偏爱传染给了琴琴,琴琴在以往给我的信中,业已流
露了一个少女不便明言的心迹。如今,再说这些已为时过晚了。琴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既为军人,不论男女,死本不足悲。可悲在于,她是把生命的圣水倒进了“龙须沟”里。可悲在于,一个正值芳龄的少女,一个对生活充满希冀、幢憬的姑娘,当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她的妈妈竞没有到她坟上看一眼的自由!太残忍了,做妈妈的不能不追随她而去了!
煜儿,请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在琴琴的坟前替妈妈献上这副挽联——“温文丽质猝然玉碎桃李无言却有泪,青春佳秀顿时凋零白发人送黑发人。”
煜儿,我要去了!望你多多保重。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别了,煜儿!我要匆匆离去,去追赶琴琴!但愿能在踏上奈何桥前相聚,也好共同回顾一眼生养我们的故土。
妈妈绝笔
陈煜全身在颤栗,咬破的嘴唇在滴血。
他匆忙撕开姐姐的来信,展现在眼前的正是使他心碎的噩耗:
琴琴的妈妈已于昨夜服毒自杀。
“啊!”陈煜一声惨叫,从床上跳下来。直勾勾的两眼里,射出疯子般的目光。
彭树奎慌忙下床,拉住陈煜。
“陈煜!怎么啦……你怎么啦?”
“放开我!”陈煜猛推彭树奎一把。
伤口未愈的彭树奎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陈煜“嗵”地拉开房门,他的胸膛像嗤嗤冒烟的炸药包,他要出去,到宽敞的地方去炸个痛快。
但是,没等他出去,门口进来几个笑容可掬的人——杨干事,还有几个拿照相机、采访本的年轻军人。
杨干事惊了一下,随即亲热地问道:“陈煜同志,好些了吧?前些天一直没敢来打扰你。坐,坐下谈。”
陈煜仍然站着,脸上非哭非笑,两眼呆呆地盯着杨干事蠕动的嘴唇。
杨干事有些尴尬:“噢,还没有看见报纸吧?瞧,你们都上报了!”他亮了亮手中报纸上那篇通讯的大字标题,“现在反响很强烈。尤其是刘琴琴同志,直接为捍卫林副统帅……而牺牲,又是与反动家庭决裂的典型,意义非常大。秦政委指示,要进一步深挖,细写。你最熟悉琴琴同志,请你谈谈……”
“啪——”摄影干事的闪光灯一亮,像一道闪电。
陈煜像被人当胸开了一枪似的,身子朝后一倒,踉跄一步,又朝前倾下来。闪光的强刺激,突然使他僵硬的脸变活了:“哈哈哈哈……”他疹人地狂笑着,一把揪住杨干事的前襟:“你说什么?秦浩?——秦桧?还有林彪——林秃子?哈哈……秦桧,林秃子!……”
“他疯了!快……”杨干事被陈煜前后推搡,吓得面无血色。
陈煜被押上了军事法庭。
第二十八章
元旦前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把整个龙山裹得严严实实。群山大野一片洁白,耀眼炫目,使人不能想象在这个洁净的世界里,竟发生过那样荒诞的事情。
彭树奎已打点好行装,就要带着菊菊离开龙山,离开这个他竭力想忘掉,而注定终生忘不了的地方。
他和菊菊从医院回到营房已经七天了。
这里依旧是紧张的、沸腾的、严肃的、活泼的军人世界。只是那一张张面孔大都陌生了。“渡江第一连”、“锥子班”——光荣的连队,英雄的班集体。为了保住它的荣誉,它的称号,未待新兵入伍,便由别的连队调来兵员,补全了连、排、班的建制。
原来的“锥子班”,包括刘琴琴在内,先后有十一人为龙山工程而亡。陈煜已被当做现行反革命在押。剩下的,只有彭树奎了。
眼下的“锥子班”又齐装满员,已经有了新的正副班长。战士们仍然称彭树奎为老班长。
彭树奎出院回到营房的当天,团干部股就给他送来了提干表。是股长亲自送来的。股长临走时叮嘱,必须当天填好,这批提于表就差他这一份没填,团里急着审批。
提于表端端正正地摆在彭树奎面前。
这是一张他等了九年的表格。这张纸,不仅能决定他,也决定着菊菊,甚至决定着后一代的命运。这张纸,能使他带着菊菊一步跨过工农差别的鸿沟……
彭树奎呆呆地望着这张纸,足足有十分钟。
十分钟内,他的思绪追溯九年的历程,越过从运河、雀山到龙山的空间跨度。那心酸的往事,那悲凉的月夜,那炸毁雀山工程的爆响,那生死搏斗的场面,那血与泪会合的坟茔……
此刻,这一切,都化做一团火,在这方表格上燃烧着,燃烧着……
他想哭,他想放声痛哭。干涸的眼睛里,泪早已流干了。
他想笑,他想仰天大笑。脆弱的脑神经,也经受不起强烈的震颤了。
他微微合上眼睛,极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他慢慢地拿起提干表,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条,一条;又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片,一片……他打开房门,把手中的纸屑当空一扬,纸片在空中飞散开来,随着晶莹的雪花儿轻轻地飘去了。
他当天交上去的是一份复员报告……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七天了。天,像是有意留人。
彭树奎办完复员手续后,从那可怜巴巴的复员费中拿出三百块钱,让菊菊到团部留守处去,送给了郭营长的家属。
钱所剩无几了,他细心地计算着和菊菊去东北的盘缠。闯关东——山东百姓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求生之路,对他,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虽然,他和菊菊下了决心,下了最后的决心,但是,在这条路上,等待他俩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却无从知晓……
突然,他想起还欠殷旭升四十元钱。虽然那是殷旭升以“学雷兵”的名义寄到自己家中的,并且声言那是勿须偿还的资助。但是……
刨除路费,只剩下三十块钱啦。掂量来掂量去,彭树奎重新解开了那已经打好的行李。
按规定,军大衣和褥子已经上交了。一床薄薄的旧军被,夹着一个平常代枕头用的小包袱,这就是他当兵九年的全部家当。
包袱内是三套军装,只有一套是没穿过的。
他取出那套崭新的军装,放在一边,重又把行李捆好。之后坐在桌前,提笔给殷旭升写信……
信不长,他却用了好长时间。
最后,他把信连同三十块钱一起装进信封里。他托起那套新军装,送到连部交给了通信员,嘱咐他将信和军装转交给殷指导员……
菊菊回来了,眼泡红肿着。这是彭树奎想象得到的。他,不敢去见郭营长的家属和孩子。即使这最后的分手,他也没有这个勇气。他的心,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的悲痛了。
彭树奎背起行李,搀着菊菊仅存的那一只胳臂:“这就走吧,趁着送行的同志们还没来……”
彭树奎拉着菊菊,一步一步攀上了龙头崖,向死去的战友告别。
大雪,把一座座坟茔变成玉石砌成的建筑,通体洁白无瑕。
雪,还在下着,只是放慢了速度,放缓了节奏。片片雪花儿,像撕开的白茧,透着细细可辨的纤维,轻轻地落下来。像一位细心的画家,在完成作品之后,审慎地一笔一笔填补着随时发现的破绽。但是,它遮蔽不了龙山的一切,掩盖不了龙山的一切。远处,一号坑道那黑洞洞的坑道口,像一只大睁着的哀怨的眼睛,望着这白茫茫的世界……
那东倒西歪的席棚、木板房,将承受不了积雪的重压,会慢慢倒塌的。那埋在雪下的瓷砖、大理石,只能在冰雪消融之后,重现华丽的光彩了。
彭树奎站在这十九座坟前。崖下,那冲打着岩石的海浪,像是一下一下拍击他的胸膛:废啦,一切都废啦,废掉了资财,废掉了血汗,也废掉了战士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企盼和希望……
他缓缓走到无字碑前,慢慢地跪下了。菊菊也跪了下来。
他,脱下那顶摘掉红五星的棉帽,同菊菊一起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和菊菊都没有哭。他俩是按家乡的礼节,在结婚时给自己的长辈磕头。
起身后,彭树奎又捧起几捧雪,添到郭金泰的坟头上。
彭树奎和菊菊在每一座坟前默立片刻。
当走到刘琴琴的墓前时,菊菊俯下身去,一只手摩挲着冰冷的石碑,像是抚摸着一个仍有生命的躯体。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琴琴,我的好妹妹!九泉之下,你显显灵,救救陈煜吧……”
良久,彭树奎扶起菊菊。他最后望了一眼工地,望了一眼坟茔。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那“隆隆”的开山排炮声,那“突突”的钻机声,那“轰轰”的塌方声……在工程中倒下的战友已长眠地下,而活着的他和菊菊,还得背负着生活的沉重的十字架,去走完人生未走完的旅程。
别了,王世忠!
别了,孙大壮!
别了,刘琴琴!
别了,四大胡子!
别了,亲爱的营长!
别了,长眠地下的战友们……
彭树奎扶着菊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北方走去。
尖利的西北风,撩起菊菊那只空荡荡的衣袖。
雪,还在飘着,飘着……
两串深深的脚印,慢慢被雪填平了……
第二十九章
殷旭升从医院赶回营房,是特地来为彭树奎送行的。
在医院的五个月中,同住一个科,彭树奎没有去看过他,他也没去看过彭树奎。他不敢。他不敢见到自己连里的任何人。他的心如同落进了炼狱,整日整夜地受着煎熬……
他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曾是那样自信。然而,龙山工程的一场灾难,把他的自信心彻底摧垮了。
他无法理解,身陷“囹圄”的郭金泰为什么要在那种危急时刻挺身而出。
他无法理解,革了职的营长竟还会有那般强烈的召唤力。
他无法理解,在生死关头,郭金泰为什么要把死留给自己,而把生的希望交给一个曾经无情地伤害过他的人……
凭着他对人生的体验,他理解不了。
他需要冷静地反思……
在他刚刚迈人部队行列的时候,是有着天真的理想和抱负的。他要干出一番成绩来,要出人头地,这本也无可厚非。但是,在以军事技术论英雄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不具备任何优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年入伍的老乡彭树奎大显身手。当“风向”转到“突出政治”一方的时候,他感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有文化,人也机灵,“做好事”只要脑子里有“弦”,眼里有活,并不难。他不辞劳苦,利用休息日去镇上拣西瓜皮喂猪,目的只是要求进步,并未把它当成什么惊人之举。当报纸登出他的事迹时,当他被邀请去做报告时,他还口讷脸红。然而,当荣誉、地位接踵而至之后,他震惊,他惶惑,他,心活了……
在他与彭树奎之间的地位显著拉开之后,他也有过惴惴不安的时候,但是生活终于把“秘诀”悄悄地告诉了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他,坦然了。
出于这样一种人生信条,他渐渐地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良知锁进了灵魂深处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
为了讨好上级,他可以拿提干做诱饵,去要挟彭树奎违心地揭发郭金泰。
为了搬开自己进身路上的障碍,恨不得置郭金泰于死地。
为了个人的政绩,可以去鼓励一个重病战士去拼死卖命,用最残忍的手段来雕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型……
郭金泰一脚把他踢到了生路上的同时,也把他踢上了良心的审判台。
锈死的铁锁打开了。他的心却难以承受这负罪的折磨。他渴望赎罪,渴望解脱,渴望宽恕,渴望受惩罚后的轻松。他赶回来为彭树奎送行,就是为了求得这样的机会。他想到过,彭树奎会骂他,会痛骂他。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甚至希望彭树奎能揍他,能狠狠地揍他一顿,这样,他的心或许能得到点释罪的宽慰。然而,他连这样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他来晚了。
连里包好的送行饺子已失去了意义,彭树奎和菊菊是悄悄离开营房的。
通信员把彭树奎留下的军装和信交给了他,他感到莫名其妙,匆忙抽出信来。殷指导员:
我和菊菊这就走了,不是回老家聊城,而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也许今生我们再也碰不上面了,留下
这封信,就算向你告别吧!
你,作为我的领导也好,作为我的同志或老乡也罢,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是在一起生活战斗了整整九年。九年当中,你我之间发生过不少矛盾,这都不必去说了。
老实讲,我恨过你,而且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在,我觉得恨你也是不公正的。在最危险的关头,你还是站在了我们战士中间,与全连共过生死。由此我想到,人,总还是有良心的呀!
我走了。你在部队还要带兵。没别的,只希望你今后做人能够实在点儿。遇事多替战士想想,他们都还年轻啊。这几句话,算是一个老兵对指导员的恳求吧!
另外,半年前你曾给我家寄去四十元钱,至今还没能还你。我这里除掉路费,只剩下三十元了,还差十元
钱,就用这身军装顶上吧。望你能多加原谅。
致
礼
战士彭树奎
信,从殷旭升的手中飘落下来,他双手紧紧捂着脸,慢慢蹲下身子,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了下来……
良久,他站起身来,挟起那身新军装,急忙朝龙头崖方向追去。
他登上龙头崖。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风搅着雪,在一座座坟包间打旋。
雪地上,依稀可见两串脚印,彭树奎和菊菊早已走了。
他没有勇气再上前走一步,只能远远地望着那被雪覆盖着的十九座坟茔。
他久久地伫立在风雪中,悲怆地感到,面对死者,他更是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师首长住宅区的一栋小楼内,秦浩备下了一桌不失丰盛的酒席。
他已接到了升任军政治部主任的命令。
上任之前,他决定约两个客人,两个部下,两个曾为他鞍前马后出过不少力的小人物来叙谈叙谈。杨干事已按时赶来了,殷旭升却迟迟未到。
客厅里很热,秦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开衫。他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翻看着杨干事带来的剪报本。
他粗略地翻阅一遍后,问身边的杨干事:“全面统计过啦?”
杨干事点点头:“统计过。围绕龙山英雄事迹的报道,加上评论文章,大报小报,总共见报一百一十七篇。”
“干得不错嘛!”秦浩高兴地拍拍杨干事的肩头,“剪报就留在我这儿吧。”
秦浩说罢,起身拉开了存放文件的柜橱,把剪报本放进去。无意间,他发现了自己两年前起草的那份关于龙山工程的“报告”,心为之一动。
这是他的“杰作”。只因在报告上冠以“林副统帅对龙山有过具体关怀”,送审后,仅两天内,军党委的常委们便逐个画了圈圈,做了批复:“坚决照办”、“尽快落实”、“立即开工”
他抽出“报告”瞥了几眼,思忖着。
龙山工程上马时一路顺风,军首长没谁问过“具体关怀”的具体内容,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清楚。眼下,龙山工程报废了,万一……
他陡然感到,仕途虽已攀上了坦然的境地,回首望却是一道道恐怖的阶梯!
“总有一天党和人民是要算这笔血账的。”郭金泰这句话在他耳边响过不止一次。算账?哼,中国的事,哪有一笔算得清的账!文过饰非,指鹿为马,多了!只要舆论造得足足的,没有趟不开的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既没炼出钢也没炼出铁,但却锻炼了亿万民众,“大跃进”作为三面红旗的一面照举不误!龙山工程虽然报废了,却造就了一批英雄,鼓舞着千万人!账,不是应该这么算吗?!“目的是不足道的,运动便是一切。”他记不得这是谁的话了。他相信这才是真理。理解它,远比在文件上画个并不很圆的圈圈难得多……
桌上的火锅早已开得“咕咕”响了。
秦浩把“报告”放回柜橱,看了看表,对杨干事说:“不等了,咱们先喝!”
殷旭升从龙头崖上下来,天已擦黑了。
秦浩派去接他的小车,还一直在营房等着。
从营房到师部,不足一小时。小车驶到距首长住宅区百余米的拐弯处,殷旭升叫司机停车,下车独行。他不愿让人看见他乘小车去首长家做客。
雪已经停了,天越发显得冷。他戴上口罩,慢慢地朝秦浩家走去。
推开楼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挂在眉睫上的霜化了。他摘下口罩,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透过客厅门上的玻璃,他看见秦浩和杨干事正在对饮,谈笑风生。
酒精的作用,秦浩的语调格外兴奋、高亢。
殷旭升走到客厅门前,又犹豫地止住脚步。他此刻的心情,一时还难以适应这种欢快、热烈的气氛。
酒过三巡,秦浩微醺了,话语多了起来,声音也格外响亮。
“小杨啊,这次宣传固然不错,可惜,还没有一个能在全国叫得响的典型!他妈的,坏就坏在郭金泰那一脚上了!咳,要是把殷旭升砸在里面,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对他的宣传,可以超过王杰!超过刘英俊!……”
“哐啷”一声,殷旭升的头撞在了门框上,险些瘫倒在地。
杨干事闻声过来把门打开。秦浩见是殷旭升,红光满面地迎了过来。
“咋搞的嘛!来,先罚你三杯。”
秦浩亲昵地把殷旭升拉到桌前。杨干事满满地给殷旭升斟上一杯酒。
“小殷呀,师党委已打了报告,决定提升你为团政治处主任!”秦浩旋即举杯,醉眼猩红地转脸对杨干事说,“来,先为小殷的提升干一杯!”
殷旭升手哆嗦着端起酒杯,酒不时地从杯中溢出。须臾间,他镇定了,像在大塌方面前擎灯时那样地镇定了。他望着秦浩,惨然一笑,说:“军政治部主任同志,这杯酒,还是祭奠龙山的亡灵吧!”
说罢,殷旭升沥酒于地。
醉醺醺的秦浩猛一怔,脸沉了下来。
殷旭升放下酒杯,用冷漠的目光逼视着秦浩那双网上了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正式申请转业!”说罢,他“砰”地推开身后的椅子,昂首大步朝外走去。他,终于挺直了腰板。
尾声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历史的潮水早已漫平了记忆的沙滩。即便有几只贝壳留下波纹儿,也很淡很淡了。
打倒“四人帮”后,我高级军事机关重新确认,半岛的防御重点仍然在北不在南。八十年代初,军队大整编,D师的番号同他们的防御任务一起被取消了。
随着历史的大转折,命运对活着的人做了重新安排。
秦浩在军政治部主任的宝座上没坐多久,“九·一三”事件爆发,龙山工程与“五七一工程”之间被理所当然地划上了一条连线。秦浩被隔离审查。他先后写下了五十万字的交代材料,所供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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