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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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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石凉换了正经的口气说:瞧瞧,你不是也没有好办法吗?我不走,也是没辙呀,你说这鬼病,发起来怎么就这么厉害,弄得我心里都没谱了。

张不鸣跟纪石凉多年共事,这是头一回听见他为身体服软,以前他什么时候不把自己当成千年万载的金刚不坏之身哪。听话听音,老纪肯定是真的撑不住了。

张不鸣的眉头挤成了川字,看着纪石凉大汗淋漓颜色青紫的脸,喊道:沈白尘!

小沈立刻应声道:到!

张不鸣用下达命令的口气说:现在我决定,我和修丽副所长马上带领大队人马转移。你与男监174号、女监92号留下来,由你负责看护老纪和小戴,原地等待救援。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沈白尘听到命令,立时心脏怦怦地狂跳,热血直往头上涌。带着两个伤病员,还有两个嫌犯,在荒郊野地里等待不知何时能来的救援队,这样的任务无论分量和风险,在他眼中都极富刺激与挑战性。什么叫天降大任于斯人,这就是呀!小沈热血沸腾信心满满,啪地立正给所长敬了个礼,说:报告所长,沈白尘坚决完成任务!

纪石凉好像想说什么,到底口舌不利索,又被沈白尘的报告打断没说出口。事情就这么定了。

张不鸣掏出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交给沈白尘说:留给你们,了解外面的情况,对你们会有所帮助。小沈知道张不鸣平时早晨散步总要用收音机听新闻,只没想到他连逃难时也没忘记把这玩意儿带在身边。沈白尘把收音机交给朱颜保管,叫她时不时调出台来给剧痛中的小戴听,也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告别的时候纪石凉欠起身,跟张不鸣拥抱了一把,胸前的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了他。老纪想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支记录了张不鸣疑点的录音笔。当下老纪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居然滴滴答答掉了下来。这让张不鸣大为意外,也很伤感,轻轻地拍着他说:老伙计多保重,后会有期。幸好只是短暂的一拥,张不鸣就忙着跟沈白尘握手去了。纪石凉觉得,要是张不鸣再停顿一会儿,自己说不定就会把那支录音笔掏出来,交给他了。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而此时纪石凉之落泪,岂止缘于“伤心”二字?

90

一切准备停当,大队人马就要出发的时候,修丽发现陈山妹逃跑了。她的重点关怀对象,她以为最值得同情、最有可能轻判、最有把握掌控的陈山妹,居然在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说得严重点是越狱了。这还了得?

向朱颜等女犯了解了情况,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修丽判断陈山妹一定是奔学校找孩子去了,于是马上向张不鸣请命,要去追寻陈山妹。

张不鸣回头望了望来路,有些犹豫地说:这么难走的路,你一个人再走一遍,能行吗?

修丽很坚决地说:不行也得行。无论如何要让她在全体到达指定地点之前归队,否则作为一个在押嫌犯,任何原因的脱逃都会带来严重后果。到了地州看守所,别说她浑身长嘴说不清,就连你我恐怕也难替她说话通融了。

张不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神形疲惫的副手,说:要不然派个男同志去找?

修丽一摆手说: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可派?再说他们连陈山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把号衣一脱,混在灾民里,他们谁发现得了?

张不鸣被修丽的善心诚意打动,同意了她的请求,很动感情地说:修丽,你真是个好人。此去山恶水险,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哪。

修丽的眼圈也有点潮,她故作潇洒挥了挥手,开个玩笑说:嗨,大所长,你怎么老娘们兮兮的,好像我一去不复返似的……

就这么着,修丽在同事们依依惜别的目光注视下,独自走上了回头路,去寻找陈山妹。“寻找”这个词儿,是修丽给自己此行定的调,她不愿意把“追捕”或“捉拿”这样的字眼用在陈山妹身上。

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

等修丽历尽千辛万苦,在乱哄哄的校园里找到了大浩的班主任,却被那个戴着破碎的眼镜、披头散发的女教师告知,大浩的妈妈来过了,领走了他的遗体。妹妹缨络没什么事儿,跟着妈妈走了。

修丽当时愣在那儿,忍不住满心的哀伤,涕泗横流。苦命的陈山妹,她的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呀?修丽不能设想,这个身负命案在逃,早已无家可归的女人,背着死去的儿子,领着年幼的女儿,能到哪里去呢?

一个警察为嫌犯的孩子大伤其感,让班主任大为感动,拉着修丽的手安慰她说:要我说,大浩被埋,这么快就给找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一幸。至少他妈妈找到了他,有机会让他人土为安。我们学校还有上百人下落不明呢。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一下子点醒了修丽。除了她前夫的家,陈山妹还能背着大浩到哪儿去?大浩要入土,山妹一定会选择把他跟父亲柱子埋在一起。修丽这么一琢磨,连气也没喘,转身上了通往小尾巴村的路。她估计背着大浩的陈山妹,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修丽打算等追上她,先帮她把孩子安置好,再带她去找大队伍。此时,连修丽也不能断定。自己这样急切地追赶陈山妹,到底是为了去抓她,还是为了去帮她。

沿着大路走了几公里,修丽果然远远地看见了背着儿子还乡的陈山妹和高举着一把破伞为妈妈和哥哥遮雨的缨络。修丽没有上前招呼,而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希望母子三人生离死别的团聚尽可能长久些,不要被自己的出现打搅。

天色阴沉,雨水像要为大地上无处不在的哀伤营造气氛似的倾盆而下,也让原本已经乱石密布沟沟坎坎的路,变得更加难行。

大浩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男孩儿,身高体重早就超过了母亲,他的上半身被一条棉毯严严实实裹住,胳膊软软地耷拉在母亲的肩上,毫无知觉地晃荡,而长长的双腿几乎拖到了地面,不时跟路上的石块和土矻垃碰撞,干扰着陈山妹的脚步,山妹走一段停下来耸一耸身子,让儿子趴得更舒服些。失去了哥哥的小姑娘缨络,跟在妈妈身后边走边哭,怕哥哥的脚被路上的东西刮到,又想替妈妈减轻点重量,过一会儿就弯下腰去抬抬哥哥的腿。

修丽看见,陈山妹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尽可能轻柔,似乎确信儿子还活着。耸动身子的时候,她还要跟儿子打个招呼:大浩乖儿子,妈不累,你好好趴着就行了,妈背得动你。有时候,缨络的哭声大了,陈山妹便制止小女儿说:缨络,哭得仔细些,你哥睡着了,别吵醒他。

修丽的出现,让陈山妹吓得双腿发软,背着儿子就要下跪,嘴中连连说道:修管教,求求你,求你让我把大浩送到家……我不是想逃跑,真的不是……

修丽一把搀住她,把大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满含泪水说了一句:我先帮你背大浩一程……孩子管我叫干妈,我也得尽尽当妈的心哪……

陈山妹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修丽背起儿子开始往前走,才如梦初醒拉着缨络快步赶上去。

从小尾巴村经过的时候,修丽和陈山妹着实被村里的灾情吓住了。往日万金贵经营得繁华昌盛,堪与都市媲美的村街,眼下房倒屋塌,一片断壁残垣。陈山妹满脸绝望地对修丽说:这下完了,大浩的奶奶家怕是毁了,奶奶可能也不在了。

修丽心下着慌,嘴上却安抚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陈山妹的泪水伴着雨水淌下来,悲悲切切说:修管教,你都看见了,老天爷给我们家留一点活路了吗?

对陈山妹的说法,修丽不同意都难。她本来就打算先帮着她把孩子送到奶奶家,让活着的死了的都有个安置。只有安顿好孩子们,再把陈山妹带走拘押,她才觉得心安理得。路上修丽一直在考虑,万一那个老婆子还跟上回一样,死活不认陈山妹,该怎么说服她。小尾巴村的惨状让修丽觉得,可能她准备的所有理由,都已经多余了。

然而,奇迹总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当她们转过一座毁坏变形的山头,两个人同时眼睛一亮。

前方一大片滑坡体的泥浆碎石中间,陈山妹婆婆家的小屋子,如耸立在河流中的灯塔,孤零零地站立着。仔细看时,原来她家的屋后有一块巨石挡住了滑坡的冲击,如母亲用怀抱庇护着婴儿,把那矮小破旧的屋子庇护下来。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分成两股绕过巨石,又在它的下方重新合流,造成了一个奇观:巨石像河中的岛屿,山妹婆婆的家像岛上的人家,不光房子丝毫无损,连房前的菜地,屋后的果树都原封未动。

修丽禁不住心头的激动,对陈山妹说:老天爷长着眼呢!

陈山妹听了,双膝下跪朝着家门的方向纳头便拜。口中喃喃念道:老天爷开眼.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您的恩德我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

修丽知道,此时陈山妹的心里还存着对婆婆强烈的恐惧,与其说是在祈求老天爷开眼,不如说是在祈求婆婆转意。以她现时的处境,万一婆婆还像从前一样仇视她,缨络就再也无处可去了。这一点连修丽都替她悬着心。

忐忑之间,一行人走进吴婆婆的院子。大浩的奶奶正在台阶上枯坐,听见有人来了,摸索着拄上拐杖走下来,警惕地问道:哪个?

陈山妹忙上前扶住她,叫道:娘!是我,是你那多灾多难的媳妇山妹呀!

老太太愣了一下,撒手扔了拐棍,一头扑到山妹怀里,说:山妹,你还活着,我的孙男孙女呢?奶奶想他们眼睛都哭瞎了。

陈山妹又一次双膝下跪,凄声道:娘,我把他们给你送回来了……

老太太急切地伸出手,先摸到了孙女的脸,又摸到了孙子的手。山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娘!我找到大浩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我活蹦乱跳带走他,给你送回来一个尸身。你可别恨我,别恨我呀!

老太太干瘪的眼窝里,涌出两行浊泪,循着声音把山妹的头搂在怀里叹口长气说: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要是前年我心眼子大一点,不跟那个姓万的老鬼扯皮,咱们家哪里会是这副样子……古话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娘这一辈子该低头时不低头,自己吃亏就不说了,不该牵连你们哪!这两年,娘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只要你不记恨娘,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哟……

陈山妹带着孩子来这里,只想求婆婆开恩,让大浩埋在他爹身边,再把缨络寄养在这儿。婆婆一番话,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也引得她伤心大恸。一时间,婆媳二人大放悲声,缨络也跟着大哭。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大浩躺在奶奶的棺材里,度过了他少年人生的最后一夜。在故乡的月光下,静静地长眠。

棺材还是柱子活着的时候,下了血本孝敬老娘的,板子好,做工也好,里里外外厚厚地漆了七八层红漆黑漆,老太太看得不知有多重。可是今天,不管山妹怎么劝,老太太非得让大浩享用,还说要是不依她,她就一头在棺材上撞死,随孙儿去了。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大浩的脸上,那张脸被妈妈仔细地擦洗过,干净而安详。他的手里一左一右拿着两件东西:一边是妈妈给他的钢笔,一边是奶奶给他的樱桃。

妈妈对他说:不管在阴间还是阳世,识文断字都是好事情,你在那边也不能放松学习。

奶奶对他说:你在家的时候喜欢吃樱桃,奶奶总想拿出去换油盐,现在给你带些走,你再别生奶奶的气啊。

妹妹缨络哭得昏天黑地,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梦里时不时发出惊叫,一声声叫的都是哥哥大浩。

修丽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看着这祖孙三代人最后的团聚,心中感慨万千,连私下放了陈山妹的心都有。这个山村的明月之夜,此生此世她再也无法忘记。

91

小剃头回家没两天,就成了地震救援志愿者。

他家的村子临近殡仪馆,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与之相连。每当刮南风的天,断断续续的哭声从那边飘过来,还有些可疑的烟气依稀可闻。地震过后,这条路上的车明显地增多了,飘过来的哭声也要比以前大得多。听说殡仪馆每天运来的尸体烧都烧不完,村民们才知道这回灾情非同一般,自己的村子只垮了几间屋,算是侥幸躲过了一大劫。村长说这是祖宗积德行善为大伙儿挡了煞,带着全村人恭恭敬敬去村庙里拜了祖宗之后,就忙着组织志愿者,到外边帮忙救灾。年轻姑娘后生都争着报名,小剃头犹豫了半天没表态,一来他老婆的伤还没完全好透,二来他刚回来舍不得再出去。

当时正有一阵长长的哭嚎传过来,村长忽然灵机一动,对小剃头说:我看你去当个特殊的志愿者吧。咱们中国人爱面子,死了也要有个好样子,这些人死得惨,死得冤,你要是给他们剃头,不知要积上多少阴德呢。

小剃头一听,忙说:村长,村长,我这辈子剃头剃了成百上千,可都是活人啊。要去给死人剃个好头,还得你借我一个胆儿。

小剃头边说边瞟着老婆的脸,只想她也帮自己说句话。没想到老婆一点不理会,开口就说:这积阴德的事情是必须要干的,这么大的地震村里没有死人,就是因为祖上积了阴德。小剃头知道要不是老婆宽大替他撤了诉.他这次指定不能被无罪释放。现在老婆开了口,比村长不知要权威多少,小剃头不能不听。

到了殡仪馆一看,小剃头吓得上牙磕下牙。小小的一个遗体告别室,放了几十上百具遇难者遗体,而且大部分都被毁得不成样子,没有几个完整的脑壳可以让他剃。于是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跟几个小伙子一起,不断把送来的死人往裹尸袋里装,然后再帮助那些寻找亲人的人们辨认遗体。

每天小剃头他们要把那些裹尸袋拉开无数次,让那些人看,对上号了才能领去火化。裹尸袋里气味很重,几乎每拉开一次,他们就要被熏得干呕一阵,两天下来就干不下去了。可是看见死者亲属们悲伤欲绝的样子,小剃头不忍心甩手就走。自从经历了跟老婆这场有惊无险的官司,他把亲情看得格外重。他想,这些死去的人,连跟亲人招呼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地震给送到了阴曹地府,多惨呀!想到自己人祸天灾都闯过来了,还平平安安活在世上,小剃头心里充满了幸运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助这些死去的人。

渐渐地,那些奇形怪状的身体和残缺不全的面容,变得不那么可怕了,有的看来看去看得眼熟了,就还有了几分亲近。每当看见有人认领了遗体抚尸大哭,他也会跟着一块儿落泪,不知是为他们的亲人罹难而伤感,还是为他们历尽艰辛找到了亲人而高兴。

在寻找失踪者的人流里,有一个老外是小剃头最想帮助的。

连着两天,这个老外总是跑来找人。他人长得特别高,鼻子也特别高,而且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告诉小剃头,他叫阿克迈,是德国人,到这儿来是为了寻找自己失踪的部下周小乔,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孩。看他万分焦急与伤心的模样,小剃头心里很感动,就使劲帮他找,每到一批新遗体,都留意看看是不是有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小剃头跟这个老外混得熟了,干脆直接问他要找的是不是他的女朋友。阿克迈很认真地告诉他:这个女孩是他最心爱的,但她是别人的女朋友。小剃头就问:为什么她的男朋友自己不来。阿克迈说:她的男朋友不能来,他因为一个官司被关进看守所,还在那儿等待开庭呢。

一说到看守所,小剃头就要打听打听了,因为他自己刚从那儿出来呀。这一打听,把小剃头惊得目瞪口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阿克迈说的那个人,原来就是魏宣。

有了这层关系,小剃头更上心了。帮阿克迈找这个女孩,就等于帮自己的牢友魏宣找。魏宣有多爱他的女朋友,仓里人都知道,他把所有的责任全担着,就是最好的证明,连彪哥都夸他够爷们。其实小剃头并不希望真的在这儿找到那个叫周小乔的女孩子,如果那样,魏宣也太倒霉了。

第三天中午,卡车运来了一批尸体,听说是从法院的大楼里挖出来的。小剃头们照例把他们收拾干净,用裹尸袋一个个装起来。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年纪二十四五,长得高挑漂亮,身上穿的衣服也很讲究。乍看上去,'。。'她胳膊腿都好好的,脑袋和五官也没出血,脸上的表情跟睡着了一样平静。估计这姑娘没受什么重伤,有可能是被压在下边慢慢憋死的。小剃头用梳子把她的长头发梳好,替她洗脸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非常肯定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儿就是阿克迈要找的周小乔。

小剃头按照阿克迈留下的电话号码,打通了他的电话,开口就说:你要找的那个女孩子找到了。阿克迈啊了一声之后,半天没有出声。小剃头继续说:你快过来吧,肯定是周小乔。

阿克迈这才用悲伤的声音问道:你根据什么肯定是她?

小剃头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恼火.直愣愣地说:不根据什么,反正我觉得就是她。你要是相信就赶快来。

阿克迈当然很快就来了,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广播电台的记者鄢嫣,也是周小乔的朋友。这几天她一直在寻找失踪的周小乔,并不停地跟阿克迈联系。

小剃头把裹尸袋一拉开,阿克迈叫了声“小乔”,鄢嫣的哭声就跟着爆发出来。小剃头没猜错,这里边还真是他们要找的人。

小剃头拿来了毛巾和水,想再仔仔细细替周小乔收拾一下。在给她擦手的时候,发现她左手的手心里,有一行用圆珠笔写的字:我欠朱颜八千美元。小剃头问阿克迈要不要擦洗掉,没想到那个身高一米九几的外国汉子,看到那行字忽然就单腿跪到地上了,连连说:当然不要擦,肯定不要擦。这行字牵涉另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呢。

阿克迈用照相机记录了小乔装殓的全过程,还特别给她写着字的手拍了特写,久久握着不放,口中说道:小乔,我会替你完成你没有做完的事情。

等小剃头全都收拾好之后,阿克迈和记者鄢嫣商量了半天,决定在殡仪馆做一次现场采访,

远远近近都有人在哭,在喊着亲人的名字,鄢嫣拿出了一个小话筒,在那一片嘈杂的声音中开始说话了:各位听众,市广播电台记者鄢嫣在殡仪馆为你们做现场报道。

地震之后,我们已经为大家播出了许多抗震救灾的感人故事,今天这次采访,因为其发生地和当事人的特殊性,更加打动人心。阿克迈是德国某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大地震中他的公司里有一位女职员失踪了,几天来他一直四处寻找这位下属。后来终于在一位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了女职员的遗体。在清理遗体的时候,他们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发现涉及不久前发生的两起经济案件。我相信,等大家听完了当事人的讲述,将会被这位女孩子的行为感动。

现在我们有请阿克迈先生。阿克迈拿过麦克风,停了好一会儿,好像是要平息自己的心情。然后操着外国腔很重的中国话,他开始了沉重缓慢的述说:首先我得说,我要找的这个女孩子,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工作能力不用说,她对爱情的专一和对朋友的责任感,才是我最为看重的。她的未婚夫因为在银行取款机出错的引诱下,取了不该取的钱而被拘捕。在营救未婚夫的时候,又由于一个误会,让她最好的姐妹被冤枉地拘禁了。这两件事情使她备受折磨,精神接近崩溃。这些事情要说清楚,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到了现在,事情本身已经变得完全不重要了……我必须承认,我曾经给过她一些自以为很理智的建议,劝她不要为了给她的姐妹澄清案情而不顾后果,因为我不希望她为此付出自由的代价。

我以为我的建议给了她安慰和帮助,没想到其实是给她增加了沉重的心灵负担,让她始终在良知和利益之间徘徊,得不到片刻安宁。直到地震发生的那天,她向我请假,告诉我她已经做出决定,要到法院去要求撤销对她那位姐妹的诉讼,她不能再忍受让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自己的失当而被拘禁。我批准她请假外出,担心地看着她远去,因为我觉得她撤诉的结果,很可能是由她自己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她走了没多久,就地震了。我们公司的楼没有塌,大家安然无恙,但是她好几个小时后还没有回来。后来我听说,法院的楼整体垮塌了,里边的人员伤亡惨重。我发动公司的同事一起找她,从难民点到医院,又从医院到殡仪馆,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今天终于在这儿看到了她。说到这儿,阿克迈的声音哽咽了,长时间的抽泣之后,他才重新开始:在跟她最后告别的时候,我们发现在她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心里,写着一行字:我欠朱颜八千美元。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那个受了冤屈的姐妹名叫朱颜,她去法院就是为了向法庭说明自己欠了朱颜的钱,以此证明朱颜是清白的。地震的突然到来,使她没有机会完成这个心愿,我猜测她一定是在被埋在废墟里,知道自己生还无望的情况下,用最后的力量留下了这个遗言。

现在她的脸已经被洗干净了,可以看得出她的神情很安详。记得她最后一次到我办公室来请假,脸上就是这样一种神情。当时她告诉我,她做出撤诉的决定之后,多日的抑郁一扫而光,心情豁然开朗,可见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更不能做了错事能改而不改。虽然她没有直接指责我,那种经历过痛苦挣扎,重新获得了内心宁静的表情,实际上让我感到了某种道德的压力。

在这里我想趁这个机会,对那个名叫朱颜的女孩子说:因为有了这行字的存在,请你不要记恨她。为保留这个重要的证据,我已经用相机拍了照,如果你还活着并有可能听到这个节目,请随时联系我,我会一直替你保留着这张照片的。话说到这里,阿克迈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转过身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鄢嫣接过麦克风,到处寻找小剃头,想让他也来说几句,却看见小剃头蹲在一边正哭得伤心。

92

送走了大浩,修丽带着陈山妹重返归途。

寂静的晨曦中,陈山妹一步三回头,哭成了泪人。缨络和她的瞎子奶奶站立在家门口,久久地向她们挥着手,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召唤。转过一个山头,祖孙俩的身影被遮挡着看不见的时候,陈山妹的脚步像被绊住了一样,再也迈不动了。要不是修丽紧紧拉住了她的臂膀,她一定会忍不住往回跑的。

修丽从腰里取下一副手铐。按照常规,在发现逃犯陈山妹的第一时间,这副手铐就应该派上用场。可昨天悲惨的场景,叫修丽不忍心当着屡受伤害小姑娘缨络,拿出这个象征着丧失自由的物件,往业已处在崩溃边缘的陈山妹手上套。现在是时候了,她要开始履行警察的职责了。此去关山重重,修丽觉得自己的心智和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没有把握在陈山妹情绪波动的时候,完全掌控住局面。

修丽用手铐的一只环套住了陈山妹,另一只铐在自己手腕上,故意开着玩笑说:从现在开始,咱们俩就成了连体婴儿,谁也离不开谁了。你知道连体婴儿吗?就是在娘胎里没长好,生下来连着肝共着肺的双胞胎。这种孩子,要活就全都活着,假如死了一个,另一个指定也活不成了。

陈山妹听懂了这话的分量,知道修管教的意思,是要跟自己同生共死。想她五十来岁的一个女人,脱离了队伍辛苦万分来追自己,现在又要万分辛苦地赶回去,陈山妹乱纷纷的心忽然变得有些通透了。抓住了修丽与自己连在一块儿的手,陈山妹认认真真地说:修姐,你放一百个心,这一路上我陈山妹要是再起心逃跑,就让天上打雷劈死我,山中着火烧死我,河里涨水淹死我……

修丽很诧异地听见,陈山妹没有按惯例说报告政府,甚至没有按非正规方式称呼修管教,而是前所未有地叫她修姐。如此看来,陈山妹并非平时表现得那么懵懂无知,分寸她是有的。亲密的称谓加上赌毒咒发毒誓,就是最高级别的保证,修丽没有理由不信任她,但最大限度地保持对她的控制,无论对谁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自己而言,可以更加放心地走路:对陈山妹而言,可以减少因为心理波动而产生的彷徨。

修丽明白,对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不能再有一丝一毫人为的伤害,于是继续开着玩笑说:既然你管我叫姐,我先应了你。啥时候姐姐不是保护妹妹的,你还怕跟姐连在一块儿?再说,姐还怕天上打雷,山中着火,河里涨水的当口,你撇下姐姐自己逃命呢!

陈山妹被这话感动得不知所措,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念道:天公在上地母有眼,给小尾巴村人陈山妹作证,从今日今时今刻起,拜看守所管教修丽为情同血亲的好姐姐,山崩地裂永不分开。如有任何违叛修姐的行为,甘愿受天条地策严惩,变牛变马永世不得为人……

修丽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默默地将她扶起,开始了她们回归的路程。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修丽和陈山妹在若干小时之后,就可以走到看守所的大队人马曾经走过的山谷了。然而,她们离开小尾巴村没多久,拐上了陈山妹曾经非常熟悉的一条小路。根据山妹的记忆,从这儿走比照原路返回要近得多。这当然也很符合修丽的愿望,一来放心不下张不鸣他们,二来陈山妹是否能赶在上级看守所收容之前返回队伍,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于是这对特殊的姐妹走人了可怖的险境,她们完全不知道,这条路此刻正蜿蜒在一个巨大的堰塞湖下边,沿途的老乡早被政府疏散,所有的村庄已空无一人。

修丽带着陈山妹走进一家农舍。屋房虽然有轻微的损害,但仍然齐整。门墙上挂着红辣椒,地里长着绿油油的蔬菜,有一些野蜂嗡嗡飞舞,好像在欢迎她们的到来。这一切,给了她们一种久违的亲切和谐,还有超强的安全感。修丽有些高兴地对陈山妹说:我们先在这儿买顿饭吃,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再走,走得更快。

修丽对着屋里大声喊道:老乡,老乡,有人吗?

没人回答。野蜂飞舞的声音,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屏蔽了,变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山谷中的寂静由此被夸张地放大,静得让人心生恐惧。修丽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正在临近,急忙说道:山妹,快走!我们还是应该从大路走!

修丽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山那边轰轰烈烈传了过来。陈山妹的脸霍然变色,声音发抖地说:修姐,不好,可能是山洪下来了!

不等修丽接话,她们看到一条瀑布从山顶上悬空而下,如同巨型蟒蛇,张开大口吞噬着所到之处的一切。转眼之间,她们俩已经被浊浪席卷,顺着山势向下滚落。

就在浪头抵达前的一瞬,修丽打开了手铐,急切地对陈山妹说:假如我们被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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