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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流氓-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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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流氓 第一章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

  ——毛泽东

  
  第一章

  
  农历八月的太阳,虽然已经不象盛夏时那般穷凶极恶,但毕竟是余威尚存,特别是眼下这种正午时分,白晃晃的阳光不依不饶地烧烤着一马平川的江淮平原,路人穿行在绿中透黄的麦田间,呼吸着由地面蒸腾而起的湿热气息,眼中只见旷野里麦浪翻滚、阡陌纵横,真有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

  孔南生有点懊悔,刚才真应该听从小桃红的劝阻,在“云香阁”舒舒服服睡个午觉,待日头偏了西再从容回家。

  抬头望望天空,只见西北角上挂着几丝赤色的云彩,正不怀好意地向东南角悄悄地滑动。孔南生解开门襟,袒露胸腹,顿觉清凉了不少。身上黑油油的薯莨纱短褂虽然透气,但烈日下更加吸热,早已被热汗洇透,特别是后脊梁上,已经湿成了一片。

  空中滚过一阵阵来自黄海上空的凉风,官道两旁麦浪起伏,带来一股股浓烈的草腥气。孔南生脱下衣服,让湿透的后背透透风,再则,他也有点心疼这件薯莨纱短褂,要是老这么被汗洇着,以后会越洗越黄、越洗越淡,穿在身上就没那么风流潇洒了。这件衣服是小桃红托人从苏州买来的正宗苏织,外黑内棕,贴肉穿着特别舒服。小桃红说,这样的衣料,在上海、苏州那种大地方,都是地面上能呼风唤雨的大爷才有资格穿的,哪象东台这种小地方,大部分人根本就不识货,甚至带着嘲笑的口气称为“壳壳布”、“香烟纱”。

  孔南生光着膀子赶路,心想从东台县城到潘家灶,虽说只有十里路,平日里走来走去倒也无妨,可夏日里打个来回,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更何况,昨晚跟小桃红疯了大半夜,现在被烈日一烤,愈觉胸闷气短,体力上还真有点短斤缺两的意思。按说眼下年纪还轻,满打满算才二十二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知道是不是平时阿芙蓉 之癖过重,身体被虚淘了。

  想到小桃红,孔南生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了一张圆乎乎的粉脸,眉眼清秀中带有一丝妩媚,脾性温顺体贴,不愧为“云香阁”的头牌姑娘,二个大洋的价码,一点也不亏。老话云:“婊子无情”,看来也不见得完全正确,这小桃红待自己,天地良心,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每次分别,总是缠绵悱恻、泪眼婆娑,想上去,装,也是装不象的。唉,这苦命的姑娘怎么说也是好人家出身,要不是被人从皖南拐骗到苏北,哪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他娘的,以后等自己成了亲,慢慢地说服老爹,干脆花点银子将知冷知热的小桃红赎出身来,收作偏房,日日厮伴,也不枉了这番世间情缘。话又说回来了,小桃红对自己动了真情,其实也是件无风不起浪的事情,自己虽然不算富家公子、地主少爷,可名下已有一家烟馆和一家当铺,着实是个不轻不重的小开,更兼长得一表人才,哪会不讨女人的喜欢?

  孔南生长相周正,弯弯的浓眉,多黑少白的大眼,象韭菜叶那么宽的双眼皮——小桃红经常如此形容——不说不笑已经透出了一股风流相。稍显遗憾的是一对俊眼之间的距离略远了一点,似乎彼此间正赌着气,意欲各奔东西,但同时也平添了几分平和之气,一望便知,是个很好打交道的家伙。孔南生尽管也是乡下人出身,可自小手不提篮、肩不挑担,浑身骨骼停匀,肤色白皙,与粗戆的农人、盐户比起来,确是出类拔萃。只可惜,个子偏偏矮了一点,至少要比一般男人矮得多,未免俊朗有余,阳刚不足。

  按节令来说,眼下已经过了白露,民谚道:“白露身不露,赤膊是猪猡”,孔南生想,今天算是作了一回猪猡。听村里的老秀才说过,今年夏天的天空中老是彤云密布,显见得是兵戈之象。不过,孔南生听了这话倒颇有点不以为然,扳着手指头数数,自民国开国以来,到今年的民国十四年,南北军阀们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有哪年不动兵戈?小桃红说了,在上海、苏州那样的大地方,识文断字的时髦人都把民国十四年叫作一九二五年。小桃红崇拜上海跟苏州,孔南生想,以后一定要找机会领这傻丫头去趟苏南开开洋荤。

  田野上一如既往地空旷,一路走去,鲜见农人劳作,偶尔才见到一、二个晒得如焦炭般墨黑的汉子,懒洋洋地在自家的地里蓐草,把稗草从麦丛中揪出来,扔到田埂上去曝晒。

  稍微估算一下,十里的路程,眼下应该已经过半,道旁有株高大的苦楝树,摇曳着一派诱人的浓荫,孔南生背靠着树杆一屁股坐下,突然觉得烟瘾猛地袭来。咂了咂嘴,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掏出口袋里的“品海”牌香烟,点上一支,狠抽了几口。可是,这小烟哪里能代替得了大烟呢?再说,这三枚铜子一包的“品海”,烟味也实在不够“品”,吸进嘴里光是麻辣苦涩,可东台县城里的小烟纸店里,能买到的也就是这种低劣货色,象二角五分一包的“白锡包”,通常是难得一见的。

  打了几个哈欠,正想闭上眼睛眯一会,突然发现官道的尽头滚起一道烟尘,二辆马车一前一后急奔而来。

  马车越驶越近,孔南生定睛一看,见车棚上写着斗大的一个“段”字,暗想原来是东台城里段家车行的车,大概是外乡的盐客雇了车进潘家灶收货去的。可再一细看,又不大对头,二辆车的车棚里坐着人,连车头上也坐着人,加起来怕有七、八人之多——一般盐客哪有这么大的阵势——再说,这票人马一眼望去便知不是本地人,全穿着墨黑的薯莨纱衣裤,脸相也是凶多吉少,按小桃红的说法,应该是“大地方呼风唤雨的大爷”了。孔家小开身上这件乌鸦般墨黑的“香烟纱”,不要说在潘家灶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就是在喏大的东台城,也是相当少见的时髦、稀罕之物,眼下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大群“香烟纱”,到底是什么来头?

  车到跟前,孔南生发现车棚的窗户敞开着,里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色府绸短衫,鼻子上架着一付墨煎镜的胖老头,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气,而且是在车棚内,老头的头上居然还戴着一顶白色的宽沿礼帽。更奇怪的是,看到路边苦楝树下的赤膊小子,似乎还突然来了兴致,口里喊声“停”,让车伕勒住了马头。

  “小兄弟,哪里人啊?”老头探出脑袋和颜悦色地问道,听口音,象是北方人。

  “海堰的。”孔南生站起身来答道,多留了个心眼,没说实话。

  “哦,海堰的。”老头的语气更加和蔼可亲,又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姓什么啊?”

  “姓张。”孔南生越发不敢讲真话,这票人马来历不明,而且显见得并非良善之辈,全吐了口,天晓得会有什么好事。

  老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嘴里道声“走吧”,把脑袋缩进了窗内。

  马车绝尘而去,孔南生眼望着官道的尽头,发了好一阵呆,心头七上八下,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慌张。摸摸腰里的银包,突然又有点后怕起来。银包里,装着昨天从烟馆和当铺收来的小半个月的帐,约有一百来个大洋、杂洋及几块锞子 、滴珠 ,要是刚才被人顺手劫走了,回到家老爹肯定以为自己孝敬了赌馆跟妓院,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迎头便是一顿好揍。

  扔掉烟头,看看通红的天际,想想还有余下的五里路,孔南生禁不住暗暗埋怨起老爹来。

  孔南生打小就死了娘,跟着爹住在潘家灶渡日。孔南生始终搞不明白,老爹孔五(大号孔令奇,但这个名号仅仅在买卖房产签订契约时使用),明明在东台县城里开了一家大烟馆和一家当铺,虽然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大富翁,但马虎点讲,也算是富甲一方的小财主,可偏偏就是舍近求远,把家安在离城十里的潘家灶,平时的生意全部委托大伙计经营,赚多赚少不甚上心。这潘家灶,虽然是个有着数百户人家的大村落,可大都是耕田的农民和熬盐的灶户,哪里比得上吃喝玩乐样样方便的东台城。唯一的理由,是老爹有个老相好张寡妇,就住在潘家灶,所以老爹才安心固守在这偏僻的滨海一隅。不过,细想想也不对,老爹又不是没钱,完全可以把家安在东台,把张寡妇接过来住,一则生活起居增些滋味,二则方便照看生意。

  老爹的脾气就是怪,而且倔!也许,这跟他以前的经历有关。自打孔南生记事起,老爹已经缺了一只手,而且是最重要的右手。小时候顽皮,孔南生总爱偷偷撩起老爹的衣袖,壮着胆子看一看那只可怕的断臂。长大以后,有好几次忍不住好奇,再三追问原因,老爹总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立即把话题岔开。说到断臂,孔南生虽然至今仍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从伤口的形状大概分析出,别看老爹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地蜗居在偏僻的潘家灶,年轻时,恐怕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那道疤痕,确实是触目惊心:从手腕处齐刷刷地被利器砍断,整条右臂,成了一根孤零零的###。

  这些年来,孔南生不停地找机会劝说老爹改主意搬家,可结果根本就是油盐不进。作为儿子,孔南生颇有点怕老子,主要是老头子脾气火爆,动不动就动手打人,犯起狠来就跟疯子一样。孔南生长到二十二岁,没少挨过揍,有时候想想,与其说自己是老爹一手“带”大的,还不如说是一手“打”大的。这就是娘死得早的苦处,有什么办法呢,天生命苦啊。有一次,孔南生十五、六岁的时候,挨揍时顶了几句嘴,老爹居然顺手操起墙角的门闩,没头没脸地抽来,结果一下子砸断了小臂骨,把孔南生痛得差点昏死过去,后来还是张寡妇赶到东台去请医,慢慢将息了半年,才渐渐痊愈。

  话又说回来了,老爹虽然火冒起来似凶神恶煞,平时对儿子还是比较宠爱的,照潘家灶的乡亲们的说法,甚至是有点宠过了头。

  比如说,老爹大烟瘾极重,每日雷打不动要在家里抽上个三、四次,孔南生自小就在云蒸霞蔚中成长,哪会不染上烟瘾。想当年孔南生刚会走路不久,一有哭闹,老爹便对着儿子吹上一口烟气,三来二去,习惯成自然,不得烟气的薰陶倒反要哭闹了。随着年龄渐长,烟瘾也像模像样地膨胀开来,到了十岁上下,若是每天不好好地抽上一、二个烟泡,那日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过了。好在老爹不以为杵,相反却欣然自得,似乎为孔家培养了一名大烟鬼,就是为祖宗的脸面增添了光彩。乡亲们都说,这有钱人家就是怪模怪样,平常人家的儿女染上烟瘾,爹娘莫不畏之若虎,哪有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实际上,老子不光手把手地教会了儿子抽大烟,还传承了一整套的绝技,从选土、熬土、烧泡、装枪,甚至如何掺假、如何配比,调教得面面俱到,也算是家学渊源了。

  除了这一整套“烟经”,老爹还亲手传授了另一套“赌经”,举凡麻将、牌九、挖花、押宝等等花招,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最厉害的是,还精心教授了一门“听骰”的绝技——让儿子成天手握摇缸,转动骰子,竖起耳朵聆听骰子与缸壁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凭音色的清、钝来判断点数的大、小。有时候,儿子练得枯燥,难免心生厌烦,问老子:“乱七八糟学那么多到底有什么用?”老爹答道:“小兔崽子,如果你以后不想一辈子窝在潘家灶这么个小地方,那就非学不可。”儿子问:“那我以后去哪?”老爹不假思索地答道:“去上海!”

  上海?什么是上海?哪里是上海?儿子的问题更多了。

  老爹表情奇怪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慢悠悠地说道:“一直朝南,过了江,就是上海。”想了想,又补充道:“东台比潘家灶好玩吧?可跟上海的世面比起来,东台只能算是小把戏。不过,在上海,玩得好,你是大爷,玩得不好,你就是瘪三。现在不练好几手三脚猫功夫,以后去了上海连瘪三都当不成。”

  在潘家灶的村民们眼里,孔五爷放任儿子抽烟、喝酒、赌博、游荡等等行径,已属出格之举,继尔连逛窑子这样的事,居然也不在禁止之列,就有点惊世骇俗了。自打孔南生十五岁起,老爹隔三岔五地就笑嘻嘻地塞给儿子几块大洋,简直就是明摆着鼓励、纵容儿子投进妓女们的怀抱。十六岁那年,儿子第一次得了花柳病,老爹知道了哈哈一笑,道:“不得花柳病的,不算男人,怕个鸟,明天找城西的吴三帖开方子去!”说罢,摸出一锭十两的“元丝锭”往桌子上一拍。说也奇怪,真到了儿子应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老爹却只字不提,全当没有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这会事。村民们背后都说,这孔五爷真是个糊涂人啊,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放在心上呢?大概是鸦片抽得太多,把脑瓜抽坏掉了。老子糊涂,儿子也乐得混帐,乡下人成亲早,十八、九岁就讨老婆的不在少数,比如村上的几个同龄人,生下来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孔南生却还在乐此不疲地今天找“翠花”打茶围、明天寻“红玉”开盘子。

  再说读书识字一头,也是马虎得要命,跟村子里的老秀才学了阵三字经,牛牵马帮也算识文断字了,再勉强学到千字文,就是一笔糊涂账了。老爹又是哈哈一笑,说“不读就不读吧,把脑袋读傻了反倒亏本”。可是,正经书不念,莫名其妙的书倒是紧逼着儿子非念不可。孔南生满十八岁那年,老爹一本正经地从箱子里找出一本已经被翻烂了的手抄本,令儿子细加研习,死记硬背。这是一本纸色焦黄的折子型抄本,四角已被虫蛀毁损,封皮上写着“通漕”二字。翻开来,里面图文并茂,内容倒是十分有意思,至少要比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意思得多。老爹严肃地说,“儿啊,这可是一份要紧的宝贝啊,按老规矩是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只要你牢记三帮九代,今后身上不带钱和粮,走遍天下有饭吃”。于是,孔南生知道了什么叫“江淮泗”、什么叫“兴五六”、什么叫“嘉海卫”,也知道了怎么“开码头”、怎么“盘海底”,连带十禁、十要、传道、家法,一并背了个滚瓜烂熟。老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连说“别看这小子读书不怎么样,其实还是块歪才。”这事慢慢传到了老秀才的耳朵里,摇头叹息道:“愚蒙等诮,焉哉乎也”。不过孔南生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凭直觉,他感觉到手里的这本“通漕”,将来对自己的作用,肯定要比那艰深晦涩的千字文重要得多。

  村民暗中议论道,天下父母哪个不是望子成龙?这孔五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底想把儿子培养成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风越刮越大,天空中云头涌动,将阳光遮挡了不少,空气也没刚才那么闷热了。孔南生歇足了劲,甩开膀子朝潘家灶的方向继续赶路。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路过村口的酒馆,顺便拎上一坛酒,再切个斤把猪头肉,晚上跟老爹好好地喝一通。

  
  
  “七里香”酒馆是潘家灶唯一的一家酒馆,自酿的土酒在方圆几十里内很有些名头,所以号称“七里香”,其实还是相当谦虚的说法。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麻脸汉子,酿酒功夫自成一派,绝招是在停止发酵之前,稍许加入一定量的糟烧,然后手工压滤,成酒后色泽清冽,上口绵软,但后劲特别足。

  远远地看到“七里香”的店招,孔南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鼻孔里似乎已经隐约嗅到了猪头肉的酱香。老爹对酒的喜好还算一般,但对猪头肉却特别钟爱,特别是七里香酱制糖熏而成的猪头肉,先用老汤调制,再加入多种调料经文武火交相焖煮,切丝后色泽金红、香脆爽口,闻一闻便令人馋涎欲滴。

  “麻哥,还有多少猪头肉?全称给我。”孔南生踏进店堂大声叫道。

  没人应声,店堂前后空无一人。平时店里还有老板娘和一个小伙计,怎么放着生意不做,三个人一块儿跑开了?

  没法子,只能呆会儿再来一趟了。孔南生失望地走出店堂,向家走去。

  孔家位于村落的西北角,背靠一条不宽的小河,远远望去,那三开间的大瓦房非常显眼,特别是与周围很多低矮、破残的草顶老屋相比,大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村子里大部分人家以煎盐为生,所入菲薄,故家家生计困顿,能不受冻馁,已是万幸。

  不对,屋子前怎么拥着那么多人,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似乎在看什么热闹。怪不得“七里香”店堂里空无一人,肯定全跑这儿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招来了,难道是家中失火了?

  “南生,你可回来了!”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高声惊叫道。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孔南生有点慌张起来。

  “出大事啦!”汉子的眼睛瞪得异乎寻常地大,眼珠子几乎就要滚出眼眶了。“你爹死啦!”

  “啊?!”孔南生似乎没听明白,又似乎不理解“死”的含义。

  “被人杀了!”一个赤着脚的半大小子激动地补充道。

  “捅了好几刀呢……”一个抱着光屁股小孩的婆娘脸色发白地说道。“吓死人了,满地都是血……”

  孔南生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这些信息汇聚而成的事实,但心脏已经开始激烈地狂跳起来。连忙分拨开拥堵在屋前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向家门。人群自动地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让孔南生通过。还没进门,已经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张寡妇的声音。

  踏进门,是一间宽敞的堂屋,同样到处都是人,连保长、甲长也来了,还带着二个身背长枪的保丁。再看墙角边的砖地上,老爹半靠着墙壁,脑袋低垂,上身所穿的一件月白色无袖短褂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包括身子底下,同样淌满了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浆,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老爹身高体胖,现在摊手摊脚地瘫在地上,更显身量庞大。

  张寡妇,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削女人,正瘫坐在尸首旁哀哭不停,可能是哭得时间较久,连喉咙都有点嘶哑了。

  孔南生只觉得心跳不再象刚才那样拼命地往嗓子眼蹦,而是改变方向,一路下沉,象钟摆那样大幅晃悠。眼前突然一阵阵发黑,两腿软得连路都不会走了,不知不觉中,已经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了砖地上。要说所谓“五雷轰顶”的感觉,大概莫过于此了,与此同时,两行热泪不知不觉中象断了线的珍珠那样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落在胸前,把硬挺的薯莨纱衣料砸出一串“啪嗒啪嗒”的声音来。脑子里一片糊涂,有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正在梦中。

  “南生啊……”张寡妇想开口说什么,但哽咽着说不下去。

  一阵深切的悲意似乎突然被唤醒过来,哀痛之情顿时象潮水般强有力地涌来,孔南生的嗓子口发出狼嗥般“嗷”的一声,禁不住涕泗横流,嚎啕大哭。

  甲长蹲下身来,轻轻拍拍孔南生的肩膀,传达同情和安慰之意。甲长姓秦,是个壮实的红脸老汉,平时和老爹交情不错,没事经常在一起喝酒、闲聊。

  孔南生挣扎着站起来,心里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想验证下老爹是不是真的断气了。

  “南生,听话,别过去,”秦甲长伸出粗壮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身体,“早就断气了!”

  “你就是孔南生?”保长,一个满脸烟容的小老头,象一只饿了好几天的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正是,正是。”秦甲长代替孔南生回答道。“孔五爷就这么一个儿子。”

  “这件事呢,其实也没多大的蹊跷,”保长打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官腔,同时提醒自己保持表情的严肃,“听张寡妇说,你爹以前在上海呆过一阵子,肯定是当年结下了什么冤,现在被人找上门来了。”

  “正是,正是。”秦甲长象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孔五爷当年在上海多少也发了点小财,不然哪来的本钱在东台又开烟馆又开当铺?”

  “既然这样,那我就下个具结,交到县上去交差了。”保长打了个哈欠,好像有点犯烟瘾了。“李老屁,把笔袋拿来!”

  一个精瘦的高个子保丁闻声走了过来,从腰间解下一只脏兮兮的深色布袋,从里面掏出一管毛笔、一方砚台、一小块墨锭,以及一叠木棉纸和一小盒印泥,把它们一一安放在八仙桌上,又从茶壶里倒了一些水,手脚麻利地研开了墨。

  保长坐到桌子前,抄起笔来,蘸得墨饱,耷拉着沉重的眼皮在木棉纸上“刷刷刷”地开写。秦甲长探着脑袋在旁边看,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如果我也会这么“刷刷刷”,肯定也能当保长老爷了。

  “李老屁,叫邻舍过来。”写毕,保长放下笔来,慢脸倦容。

  李老屁随手拉过几个凑得最近的男人,让他们蘸着印泥按手印,大家都不想当出头椽子,都躲躲闪闪地往后缩。李老屁一声喝骂,“他奶奶的,是不是都想连坐?”大家一吓,往后缩得更厉害了,胆小的干脆向门外蹭去。秦甲长赶紧上前拦住大家,叫大家别害怕,只是照“五户连保”规矩,找五位户主签押切结,跟事由并无相干。五名被挑中的男人这才极不情愿地按下手印,擦擦手,生怕再有什么好事轮到头上,一个个悄悄地溜走了。

  “孔南生,”保长扭脸说道,“不知道那帮狗日的会不会再杀回来,这几天你自己躲着点啊。这年头,人心都狠毒着呢,如果狗日的惦记着灭后,你小子当心小命不保啊。这样吧,我把李老屁留下,有杆枪,总要好办不少。哎,记得酒饭上别亏待了李老屁啊,这么热的天,他奶奶的,也是辛苦事啊。”

  “南生,还不拿二个大洋请保长喝碗凉茶?”秦甲长推推孔南生的肩膀。

  孔南生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腰间的银包里摸出二个袁大头,秦甲长一把抓过来,顺手塞进了保长的口袋。

  “李老屁,你今天就守在这里吧,等下葬后再来交差。”保长脸无表情地命令道,又走近孔南生,蹲下来说道:“天气太热,不能放太久啊。”

  孔南生没听明白,或者根本就是没进耳朵,一脸的迷惑。

  “赶紧下葬啊!”保长朝着尸首的方向歪歪嘴。

  “天是太热,可也不能坏了规矩啊,”秦甲长连忙求情,“这样吧,我做个主,明天再停丧一天,后天一大清早出殡,这样连头搭尾算三天了。”

  保长不置可否,朝甲长晃晃手作别,摇摇摆摆走出门去。

  秦甲长命令几家邻居的男人都来帮忙,把门板卸下来,在堂屋中央支起一张灵床,又吩咐几个女人,把家里的木盆、木桶暂借出来,统统安放在灵床周围,灌上清凉的井水,让屋子里的暑气消降些许。亏得孔五爷以前人缘也还不错,大家倒也忙得尽心尽力。

  张寡妇已经止了哭,在几个女人的相助下,张罗着升火烧水,准备给孔五爷净身更衣。

  “南生,别光顾着哭,”秦甲长拍拍孔南生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忍着点,先把正事办了。”

  孔南生哭得浑身无力、头昏目眩,拉着秦甲长伸来的手臂站起身,象个木头人般抹抹眼,不知道该做什么。

  “来,先把孔五爷搬到门板上来。”秦甲长指挥道。“南生,你抱头。”

  大家七手八脚地围上前去,将尸首扶正,这才发现,孔五爷脸上的肌肉歪曲变形,双目圆瞪,完全是一付愤恨、暴怒的表情。更令人惊诧的是,当尸首搬离以后,原本被身体遮挡的墙根处,二个歪歪扭扭的血字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白色的粉墙上,鲜红的字迹显得特别刺眼,一眼望去,真让人有种心惊胆颤的感觉。孔南生蹲下身来,仔细辨认,虽然那二个字的笔划写得粗细、浓淡不均,但极其工整,完全可以据此想像出,是老爹临终之前,拼出全身的力气,手蘸自己的鲜血,一笔一划仔细写上去的。

  “桂兴”——孔南生毫不费力地认出了这二个字。

  
  
  据左邻右舍和张寡妇的回忆,事情的经过,实际上还是相当复杂的,如果保长不是因为烟瘾难受,一心想早点赶回去过瘾,最后稀里糊涂以“歹徒寻仇”作了切结,大概不难把东台警察署属下的侦缉处忙得团团转。

  “七里香”的麻脸老板说,二辆马车闯进村子,并没有象外路人那样首先在酒馆问路,而是直奔西北角的孔家,似乎车上有人带路似的。

  孔南生想,刚才半途中遇到的那票人马,竟然就是杀父仇人,而那个坐在车棚里头戴白帽的胖老头,无疑就是真正的元凶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跟老爹有什么仇、怎么得知孔家藏匿在深乡僻壤的、会不会再杀个回马枪来个斩草除根……

  距孔家最近的一家邻居,男人正好不在家,只有一个正奶着娃娃的婆娘,当时看到马车停到孔家门前,还以为是孔五爷城里的朋友来作客呢。婆娘虽然好奇心不小,本想跟进孔家去看看热闹,谁知娃娃正好吵闹着要“捂巴巴”,只好作罢。等到安顿好小祖宗,再慢慢走到孔家时,这才发现事情大不对头了:孔家大瓦房的门口守着三个恶形恶状的黑衣大汉——衣服跟南生身上的“壳壳布”一模一样,婆娘补充道——瞪着眼挥挥手,让女人离远点。就这当口,屋里突然传来了一串低沉的哀嚎,象是孔五爷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女人一吓,不敢停留,慌忙快步回了家。关上房门,远远地听得哀叫声不绝,似乎正在不停地拷打,不免越想越怕,再加上男人又不在家,哪里还坐得住,赶紧一路小跑到“七里香”,跟麻脸老板如此这般一说,二人都觉得非同小可,立即找到了村北角的甲长家。

  秦甲长平时跟孔五爷来往比较密切,老友的往事多少知道一些,当即感到大事不妙,连忙派人去保公所报告保长,特别关照一定要叫上带枪的保丁,自己抄起一面铜锣,一路小跑着朝西北角的孔家跑去,一边跑,一边“哐哐”地敲锣,把整个村子惊得鸡飞狗跳。在家的村民们不知怎么回事,全涌出了门,跟在甲长身后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抄家伙,跟我走!”秦甲长大吼道。各家各户的男人虽然不明就里,但知道村子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个个抄起棍棒、锄头,紧随着大呼小叫而去。

  如此之大的动静显然对保长所称作的“歹徒”产生了巨大的吓阻作用,还没等大家赶到孔家,二辆马车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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