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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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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我们走吧。”
兰兰默然无语,按怯地跟我走。走出不远,她站住了,细声说:“我、我还没看呢……我想看看妈妈还在不在里面。”
“什么都看不见。”
“求求你,陪我看一眼。我把那本邮票送给体。还不行吗?”
我又陪她回到太平间的窗跟前,抱她亡去。她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道:“好呛人!”
她是说里面的药水味儿,那味儿正从房子的所有缝隙渗出来,仿佛里面正在燃烧。这时,她的头撞到窗玻璃上,太平间里面发出回响。我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看见:窗后的黑色布幔正在缓缓摆动。
我们跃到地上,吓得发抖,兰兰的脸色修白。我们互相抱着起来,谁都不敢哭。两人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我们没有跑,我们下意识地感觉到:只要一跑就完蛋了:一跑就会有东西追出来。我们是一步步走回来的——这是惟一值得我们终生自豪的事。
三条腿又一次给我们让路。我们走上了那鲜花拥立的小径,蜜蜂从耳边飞过,花瓣不时碰到我们脸颊……现在,对于弥漫在堆积在融化在小径两旁的“美”,我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从这小径上,我产生了终生不灭的隐痛。接近我们病区时,我们才活转过来。无意中——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古怪的暗示,我抬头看了一下六号病房。我看见,窗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被钉在当地,受惊的兰兰到处看,马上也看见他了,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人。她受惊地低叫起来,我马上大声说:“他是刚入院的病号。”她才沉默。我们看着窗后那人,那人也似乎在看我们。稍顷,我发现他不是看我们,而是看摆在他面前的、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他猛地推了一下,海棠从四楼那高高的窗台上掉下来,瓷花盆在阳光下划出—道白光,啪的落到水泥地面上,白瓷碎片飞溅,海棠的浓汁把墙根都染红了……后来我们知道,他确实是刚入院的人,患我们思同样的病,他名叫李觉。六号房从推走遗体到住进新人,其间不到十小时。
回到病房,伙伴们还在午睡:我们悄悄地爬到床上躺好,久久不出声,直到听见漂亮护士的脚步声,兰兰才大哭起来。漂亮护士急忙赶来问她怎么了,她断断续续地交待了我们的行为。原来,她在太平间时,在黑色布幔掀起的一刹那,竟然看见了我没看见的情景:屋里有两只木榻,上面睡了两个人,从头到脚蒙着白布,其中一个动了一下,千真万确动了一下。她凄惨地哭着问:“死人怎么会动呢?”
漂亮护士搂住她,同时瞪着我,“你们好大胆子哇,敢跑到那个地方去!我要告诉你父母、噢噢噢……别哭了,兰兰。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享。有时候哇,人死了,他的亲人舍不得他定,会来陪一陪他,和他住在一间房子里,怕他孤独。你刚才看到的呀,不是死人活过来了,而是死者的亲属。她爱他呀,她来陪伴他……”
我们当时都听呆了,爱:多么奇怪的爱,又是多么恐怖的爱呀。我至今不知漂亮护士讲的是不是实话,也不知兰兰讲的是不是实话。漂亮护士已把我们深深地迷住了。哦,爱!……她罕见地使用一种轻柔声调,将我们的恐惧转化为幸福。
这天夜里,病房灯光熄灭以后,我头一次以近乎诗人的目光注视到,窗外有一个月亮。我想;它是死去的人们的太阳。每当他们的“太阳”升起来时,我们就躺下来,而他们也就起床了,走出他们的房门,开始他们的生活。当我们的太阳升起时,他们就躺下来,该到我们起床生活。所以这个世界是一半对一半平分着的,我们活人占一半,他们死人占另一半。假如我沿着月光定上去,一直走进月亮,再从月亮的另一边下去,就可以进入他们的世界了,马上可以看见好多好多亲人。
窗帘微微摆动,因为月光正撩拨着它。我把一只手伸到月光下,看见手快要融化了。我急忙抓了一把月光进来,像握着一块冰,感觉到它在我手心慢慢地化开,无数幻想从手心那儿延伸到全身。我偷偷吻一下天空月亮,相信我已和另一个世界的人建立默契,得到了他们的允许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
床边有物訇訇乱动,我吓了一跳:兰兰嗖地爬到我床上,她害怕,不敢一个人呆在自己床上。她嗫嚅着:“我不会传染你的……”紧紧缩进我怀里,抖得跟叶片那样。我天然地升起了做一个男子汉的勇气,由于有人比我更弱小更可怜,所以我更强大更自豪。我给她讲故事,她给我讲她妈妈。我们肌体相依气息交融,忘记了恐惧,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在呢喃私语中睡着了。
这以后,每当兰兰害怕时,她就爬到我床上来,渐渐成了习惯。我们不知道这违反院方规定,也不知道男女之秘。我们只是偷偷享受一个默契,一种为抵抗恐惧而生成的少年私情。但是,我们交叉感染着,病老不见好。医生巡诊时常常奇怪,自言自语:怎么回事,疗效一般嘛。
终于有一天凌晨,擦亮护士来给我们抽血化验。她像往常那样,双手端着一个堆满针管的白瓷盘,扯开每一个人的被子,从梦中拽出一条孩子胳膊,扎上橡皮胶带,摸索臂弯处的静脉血管,轻轻刺入,总是一针见血:漂亮护士医疗技术是很棒的。她掀开我的被子,看见我和兰兰睡在一起,呀地叫起来,手中的托盘都差点翻掉。“你们干什么呀你们!……”漂亮护士眼睛睁得老大,白口罩外面的脸颊火红,连耳朵都羞红了。“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谁叫你们睡到一起的,咹?还搂着……快分开!”
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恼怒,吓得说不出话。突然,她弯下腰背过脸嘎嘎笑,笑声尖利刺耳。不时转过头来,轻蔑地扫我一眼,又掉过头笑。她总算笑完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笑的原因。她放下托盘走了。不一会,她领着护士长进入我们病房。—看见护士长,我才意识到灾难临头。在我印象中,病区只有发生了重大事件,比如病危、病故、伤亡、或者医疗事故,她才抵达现场。虽然医师们或主任医师也到场,但他们并不次次都来,次次都在场的只有她一个。漂亮护士没跟护士长说话,看上去她们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两人已形成了默契。护士长约五十岁了,很有奶奶风度,护士们都怕她,我们都很喜欢她。我们觉得她比护士们好说话,尽管她从没答应过我们什么。
护士长坐到我床边,先让漂亮护士将兰兰带走,再摸着我头发,问一些奇怪问题:你们睡在一起有多久啦?是怎么睡的呀?你们为什么要睡在一起呀?你们还知道,还有谁和谁一起睡过?……
当天,兰兰就被换到另一问病房去了。在我床对面,来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但傻乎乎的男孩。而且不久,我也被换了病区,搬到楼下去了。从此,我很难见到兰兰了。我们没有再被追究,可是我听说兰兰曾经到妇科检查过身体,她事后很惊奇地告诉我,那里都是要生孩子的人。还有,护士们看我时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有谈淡的、意味不明的微笑,甚至叹息着:“唉,你这个老病号哇,怎么还不快好。”我嗅出种种不祥,活得更谨慎更敏感了。现在,我为遭人嫌而羞愧,也为那件事羞愧,还要为身上的病老是不好而感到羞愧……这些羞愧摞在心里,使我整日沉默无语。病毒趁机肆虐,我的病况更沉重了。一想起漂亮护士刺耳的笑声,我就胆战心惊。以至于,护士们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刮起一道尖啸,我听了也感到害怕,那声音太相像了。直到认识六号病房的李觉,才被他拯救。
七
六号病房就在我的病房斜对面,透过门上那巨大的观察窗,我现在经常能看见李觉身影了。我很敬畏他。首先,他敢住进一间刚死过人的房间;其次,他扔过一只那么大的花盆!说实在的,那天那盆海棠进裂时,我心里曾爆裂出一丝痛快。直到后来好久,只要想起在那雾一般的阳光里,有一只白色花盆飘然下落,那精致,那韵味,那崩溃前的战栗……我仍然浑身来劲。但我没有想到,他自己竟是一个十分胆小的人。我好几次看见,他出房门前都先把头伸出门外张望,看一看走廊里有些什么人,然后才走出来。其实,不管走廊里有什么人,他都会走出房门(我从没看见他张望之后再缩回去),所以他的张望只是他出门前的习损。问题在于,他怎么会养成这种不体面习惯的?一旦出门以后,他又昂首挺胸谁都不看了,尽量少跟人说话。他差不多是跟壁虎那样贴着墙根走路。步履轻快无声,怎么看怎么不自然。事情一办完他立刻回房,好像魂还搁在屋里。他从来不进入病员们的群体中去。
我从大人们那里感觉到:李觉是个怪人,大人们讨厌他。他们路过六号病房时总要好奇地往里头瞟一眼,返回时再瞟一眼,但从来不进去。有时,我觉得他们纯粹是为了“瞟一眼”才走过去走过来的。他们还经常向医生打听李觉的来历,什么病啊?从哪儿来的呀?级别多少现任何职?……噢!我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对李觉住单人病房不满,不是真讨厌他的个性。
在我们这所医院,床位历来紧张。处长教授工程师一级的患者,得两三人住一间房,只有市长厅长地委一级的领导,才能一人住一间房。那李觉看上去最多二十几岁,门口又没有亮起“病危持护”的红灯,凭什么也住单间?!大家都是公费医疗嘛,竟然明目张胆地厚此薄彼!十二号病房的宁处长几次想告到院长那里去,又怕人疑心他自己想换单间,所以冲动了几次终究没动窝。而其他人呢,见宁处长都忍了,也就得到了安慰。因为他们比宁处长的资历还差一截哩。我发现,大人们由于太寂寞了所以都爱嘟嘟囔囔,并不真的想去得罪人,尤其是在没摸清他的底细之前,毕竟那只是一个暂时住住的单间,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东西,即使把李觉迁出去了,叫谁住呢?能轮到自己住么?再说哩,他们的病员怕动肝火,一火,血象就不正常。所以他们即使在生气的时候,也是将手按在腹部小心翼翼地生气,满脸软绵绵的愤怒。他们窃窃议论;六号房里的,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上头特别交待过的,没办法呀……于是,他们背地里就叫李觉“衙内”。是一个大家都很敬重的副处长最先叫起来的。
我不知道这是个恶心人的称呼,只觉得这俩字念在口里滑溜溜的,挺逗。于是,有次大人们又在窃窃议论他时,我就大摇大摆走过去,冲着他的面叫了一声:“李衙内!”我以为能博得大人们的欣赏。说穿了,我就是为了讨他们喜欢才跳出去显示自己的。
李觉正独自站在阳台另一端想心事,双手跟老头似的捧着一杯茶。听到我声音,猛一震,抬头看阳台那一头的大人们,眼里闪动跟残废狗三条腿同样的光芒。我有点慌,也随之望去,大人们竟一个也不见了。而刚才,他们还兴致勃勃注视我呢。现在,我隐约猜知,“衙内”是一个恶毒的词。我正要逃开,李觉忽然拽住我,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慢慢池掏出一大块巧克力,递到我鼻子下面。
巧克力用金箔那样的纸包着,上面印制一个童话场景,阳光在上面流淌,浓郁的甜香味儿一阵阵透出来。我们家生活一直窘困,我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但我认识那是一块巧克力,而且正由于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它、所以它一出现就撞疼我心。它比我在电影上、在橱窗里、在其他伙伴手上看过的都要高级得多,它是一块非凡的巧克力!李觉看见我激动的样儿,高兴地连连说:“拿着拿着。”
后来李觉告诉我,那块巧克力他放在兜里两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送给我。虽然我那声“衙内”让他气得要命,但他仍然稀里糊涂地把巧克力掏出来了。他说他最初看见我时就“胡乱喜欢”上我了,说我比那些大人懂事得多,说孩子一长大就变坏,所以还是又懂事又不长大最好。李觉昂着头对空无一人的阳台说:“我不叫李衙内,我名叫李觉,男,二十一岁,共青团员、大学助教……”最后他对已经消失的他们道声再见,将我领进六号病房。
为了感谢他,我一进去就告诉他:这间屋子几天前死过人。他呆立着,看看病床,面色惨白。“是个女的吧?”他颤声问。
“男的,一个老头。”
“什么病啊?”
“和我们一样,不过不要紧,屋里所有东西都消毒过了。”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不怕就不怕!……你也别怕,有我在这呢。”李觉目光一寸寸扫过地面,忽然发现阳光把自己身影投在墙角落.他立刻移动身体,让影子从角落里出来。“死亡是人类生活的方程式,恐惧是多情的表现。嘿嘿嘿,我有点孤独。哦,你长得真像我弟弟,他是我继母生的。你在这医院住多久了,孤独么?”
“我想家。”
“孤独。”他满意地点头,“你应该相信,家也在想你。你上学上到几年级了?”
“如果不生病的话,我就该上五年级了。”
李觉摇摇头,“你正在看什么书?”
“《毛泽东选集》第四卷。”
那是我从病区图书室找来的,那里除了几册政治书籍没别的了。我看这本书时,备受大人夸奖。
“为什么?”李觉吃惊了。
“因为,前三卷我已经看完了
“不不,我问你为什么看它,不看别的书?”
“没有。”
“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
“哈哈哈……比我厉害,我看不懂。老挨父亲骂。”
“我告诉你,你不要看正文,光看注释就够了。每篇文章后面都有一大堆注释,每个注释都是一个小故事。大多数是打仗的,你光看它就行了。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李觉沉默好久,说:“你吃糖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巧克力抓在手上太诱惑了。我问:“你呢?”他摇摇头。我就站在他面前吃起来。吃完,把糖纸叠好收进衣袋,准备送给兰兰,她收集各种美丽的糖纸,并把它们夹在书本里。
李觉说:“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学习吧?文学、数学、物理、历史我都懂。我教你绰绰有余。每天两小时,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我李觉以人格保证,不出三个月,我让你的实际水平超过高中。我要打开你的脑袋,让你思维爆炸!我要启发你的心智,让你这几个月过得像做梦一样。你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大学里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我有好多好多思考,在讲台上不能讲,现在,我将无保留地赠送给你!啊!你可能听不懂。不要紧不要紧,往往半懂不懂的东西才使人产生更深刻的疑问。你可以问我呀,我们可以讨论呀,你有你的直觉呀,你应当凭你的直觉来理解我的讲授。你今年多大了?……唔,这年龄正是最关键的年龄,是少年到青年的转折点。你的某些心智,这时再不开发,就可能永远沉睡下去。在你现在年龄段,可塑性最高,挥发性员强,心灵嫩得跟一团奶油似的,谁要是不当心碰一下你的灵魂,他的指纹就会永久留在你的灵魂上。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就看这几年的精神质量,就看你这几年练就的本事如何,剩下的只是实现它。此外,我们都太孤独了,到处被驱逐。不过,被驱逐的狗才会变成狼。而且世界上原本没有狗,只有狼。狗们是狼向人类投降的结果,为人所驱使。嘿,就像医院里做试验的狗一样。啊,要学习,要思考,尤其是要善于思考……。”
李觉兴奋极了,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他的神采迷住了我,而不是语言。我忍不住打断他,“可我没有课本啊。”
李觉非常沮丧地看着我。他的思维已经飘入那么高妙的领域中去了,而我居然提出这么粗俗的问题。他说:“记住,以后经过我同意再发问。”
“我们俩都没有课本啊。”
“你是指教科书。”李觉先纠正了我一下,再按住自己的胸口说:“都在我心里,你所学过的一切我全学过。当然,我的记忆已经把它们淘汰掉了相当一部分,凡是没淘汰掉的,才是最有用的部分。我准备教你的,正是那些最有用的东西。而最有用的东西,往往又没有那种吓人的严肃面孔,最有用的东西往往最好学,最有趣,最能培养人的创造力和欣赏力。最有用的东西遍地是教材,你看这幅地图。”他指着堵上挂着的世界地图,舷之起身走过去,“就够我们讲上个三五天了。你看过它几百次了吧?……但我敢肯定:你认真思考过它的次数,绝不超过三次以上。你先把它当一幅画来看,它有几种颜色?……对了,四色。颜色种类越少,地图越醒目。但最少不能少于四色,只要给我四种颜色,我就能使所有的相邻国家和地区的色彩不重复,即使一个国家和一万个国家接壤,彼此色彩也不会重复。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四色定理。它涉及到数学美学心理学多方面知识,够我们讲几天的。假如我本事大的话,光这一个题目就够我讲半辈子!我没什么本事,所以只能讲几天。要是叫我的导师黄老先生来讲,他能讲一个天翻地覆。就这么讲,我们还没挨近地球形成、板块飘移等等地学常识呢。再讲这只药罐,又涉及到一个圆周率问题,3。1415927至3.1415928之间,尾数永远无穷尽。假如把自然看做是优美的圆周,把真理看做是
简洁的直径,那么自然和真理的关系就像圆周率所暗示的:真理只能接近自然,但永远不能完全吻合自然。这个道理在古希腊就明确了,而我们直到今天还为真理与自然的关系争吵不休,恐怕还得一代代吵下去。有些架吵得实在无聊,从旧无聊中延伸出新无聊,渐渐地连吵架本身也成为一门学科了……哎,我这样讲,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我壮胆道。
“不,你听不道。要是听得懂你就是一个天才了,你只是听得浑身来劲、似懂非懂而已。对不对?……唔,有这洋的感受就不错。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一点灵气。我不该问你听得懂听不懂,我应该这么问:你愿意听下去吗?”
“太、太愿意了!”
“其实我在讲授时,得到的愉快不比你少,跟做一遍精神体操似的。我好久没这么跟人谈话了,再不谈一谈,我肚里的话也要变质了。”李觉静静地盯住我,仿佛思考什么。半晌,他断然道:“我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教你,我还要看看你是不是值得我教。这样吧,我出几道题,你带回去解,能解出来的话,我就继续教你。一道也解不出的话,我就掐死心中的灵感,不教你了。因为硬教人,对人也没好处。那就是化神奇为腐朽,无聊!”
八
李觉给我出了三道题,限我二十四小时内独自解出来,绝对不允许同人研究,更不允许询问同房间的大人。这三道题是:1、有十二只铁球,其中一只或者轻了或者重了,但外表上看不出来。给你一架天平,要求称三次将那只铁球称出来,并且知道是轻了还是重了,2、给你六根火柴杆儿,摆出四个等边三角形;3、一头考母猪率八头小猪过河,等过下河之后一看,竞有九头小猪跟着它。问:这是怎么回事?
太刺激啦!我拿着那张神秘的小纸片回到病房,兴奋得难以自恃。我又恢复了在学校临考时的那种激动,渴望着一鸣惊人……呵,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舒服得简直令人心酸。同房间的大人奇怪地问我:“你哭啦,出什么事?”他们看见我眼睛有泪水,以为是谁欺侮我了。那一瞬间,我非常厌恶他们的关心,好像是我的爱物被他们碰脏了。
我躲进被窝里,偷偷地看纸片上的试题,全身每个细胞都在颤抖。那些题目,在今天看来,纯粹是趣味性的小智慧。但在我那个年龄,就像星空那样玄妙而迷人。它们的特点都是;乍一看去很容易,越用心想却越难。令人久久地在答案边上兜困,都能闻到它味道了,就是捉不住它。我决心将它们全部解出来,非解出不可:如果一班子只能成功一件事,那么我希望就是这件事能让我成功。整整一天,我像求生那样寻求答案,在被窝里画个不停。有无数次,我觉得已经解出来了,一写到纸上就成了谬误。李觉在窗外徘徊。过会儿消失了,再过会儿,他又在窗外徘徊。他是在窥探我有没有询问旁人。一看见他的身影,我就高度亢奋。同房间的大人们都惊愕了,一会看我,一会看看窗外的李觉。他们认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发疯,而李觉也从来没有这么公开地缀步,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我无休无止地想呵算呵,渐渐地进入半昏迷状态。傍晚,值班大夫得到别人的报告,前来给我检查身体,他远远一看见我,脸色就变了。一量体温,我早就在发高烧。
夜里,我醒来,乳白色灯光把屋里照得非常静温,我床前立着输液架,正在给我进行静脉滴注。我凝视着滴管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脑中极为洁净。外面凉台有轻轻脚步,我看不见他,但我猜是他。过一会儿,脚步声消失。我仍然心净如洗,一直盯着那椭圆形滴管。一顾滴珠慢慢出现、再慢慢增大、最后掉下来,接着又一颗满珠出现……我从那无休止的滴珠中获得一种旋律,身心飘飘然。要地,我的念头跃起,扑到一个答案了:那是第一道题的答案。我还没来得及兴奋,呼地又扑住第二道题的答案:我高兴得叫起来,苦思十几个小时不得解的问题,在几分钟里豁然呈现。呵,我差不多要陶醉了!就因为大喜过度,我再也得不到第三道题的答案了。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
翌日上午,我到李觉屋里去。他不在,接受理疗去了。我挺扫兴的,回到病房,大人们问我昨天是怎么了。我再也按捺不住,得意洋洋地将三道题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猜。
和我同房的共有五位:两位工农出身的处级干部;一位经理,一位技术员;还有一位大学文科副教授。我的题目一出来,他们兴奋片刻,马上被难住了。那四人不约而同地直瞟副教授,而副教授则佯做没在意的样儿低头看报。他们只好胡乱猜起来,东一句西一句,甚至连题意也理解错了。到后来,他们反而说我“瞎编”。我则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比他们都强!我解出来了,他们根本解不出来。我兴奋地大叫道:“你们全错了,正确答案是这样……”我把答案说出来,他们都呆住了,像看鬼似的看我。那位副教授脸红彤彤的,说;“是李觉告诉你答案的吧?”顿时,他们都恍然大倍;“对!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呆了,从出生到现在,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大人。我咬牙切齿地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我到李觉屋里去时,喜悦已经损耗了大半。我把答案讲给他听。那第一道,是一种复杂的逻辑推理,每一程序都涉及到几种选择,只要思考得精深些,就能够解答。第二道则要奇妙得多,打破人的思维常规。在平面上用六根火柴永远也拼不出四个等边三角形,只能立体化,构置一个立体三角,侮粽子那样。第三道题,我承认无能了。
李觉听完,面无半点喜色,愤愤地说;“这不是你独自解出来的。你欺骗了我!”
“不!都是我做的……”
“别狡辩了,再狡辩我会更生气。我……在窗外听见了你们在商量答案。”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刚刚从一场误解中出来,又落入更大的误解。我张口结舌,气得要发疯。李觉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依然愤愤地道:“我们刚开始,就该结束了。我讨厌别人欺骗我,即使不是欺骗我,也讨厌人们相互欺骗。我原来以为,你即使解不出来,起码也该尊重我的要求——独立思考。不懂就承认不懂。问了他们,就承认问了他们。你没有独立思考问题的毅力,而且虚荣心太重。算了,你走吧。”
我脑袋里轰轰乱叫,又悲又恨,想骂人想咬人:想砸碎整个世界!就是哭不出来……
正在这时,通往凉台的门被入推开了,副教授小心翼翼地定了进来,两只手如同女人那样搭在腹前,呐呐地说:“老李同志啊(其实李觉足足比他小二十岁),我方才在外头散步,啊、啊,是随便走走。我不当心听见了屋里几句话,啊、啊,不当心听见的。好像是讲几道什么题?……啊,我可以作证,那几道题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做出来的。他做出来之后,又叫我们做。惭愧呀,我们……没在意,也没怎么去做。几个同志开他玩笑,说答案是你告诉他的,不是他自己解答出来的。现在看来,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做出来的。这孩子很了不起呀,我们委屈他了……”
副教授搓搓手,无声地出门走了。我终于低声啜泣。但这次哭得更久,怎么也止不住。李觉慌乱地劝我,言语中不时带出一些外语词汇,像是责骂自己。我想停止哭泣,偏偏停不下来。李觉起身站到我面前,深深地弯腰鞠躬,一下,又一下……我大惊,忍不住笑了。李觉也嘿嘿地笑,手抚摸我的头,许久无言。后来,他低声说:“你小小年纪,已经有几根白头发了。唉,你是少白头呵。”
我看一眼他的乌发,细密而柔软,天然弯曲着,十分好看。额头白净而饱满,鼻梁高耸,眼睛幽幽生光。啊,他本是个英俊的男子,病魔把他折磨得太疲惫了,以至于看上去有点儿怪怪的味道。他的手触到我的脸,像一块冰凌滑过。他的手纤细而寒冷。
李觉告诉我,那三道题,是大学校园里流传的智力测验题,几乎没有一个大学生能迅速把它们全部正确地解答出来。他们或者解出一道,或者解出两道,就不行了。当然,只除了一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只用了十九分钟就全部解答,他对这一类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一碰就着迷。而且,只要有几个月碰不到此类事物,他就好像没命似的难受,当我在病房苦思其想的时候,他非常担心我坚持不住了,偷偷去问旁人,那我就犯了不可宽恕的错误:无毅力,不自信,投机取巧。其实,只要我能解出一道,他就很满意了。在我用心过度发烧时,他非常感动,已经暗暗决定:只要我能坚持到最后而不去问旁人,那么,不管我是否解得出来,他都会收下我教导我。他说他不知怎么搞的,就是讨厌他们,不愿意他们介入我们之间(他说此话时,两眼跟刀刃似的朝外头闪了一下)。我把前两道题完全解对了,后一道题更简单,答案是: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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