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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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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言之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此刻他一个人独坐在沙发里。我很高兴他夫人不在,因为他夫人非常饶舌,常常用母牛那样的韧劲述说芝麻点的话题,说时又上劲又动情,双手还交替比划。假如你按住她的手,那么她舌头也动不了,反之亦然,她说话是一种全身运动,因此倾听她说话就使你全身劳累。李言之穿一套质地很高级的西装,通身纤尘不染,虽然他不会再走出医院了,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出国访问时购置的皮鞋,并不穿医院配发的拖鞋。他给我的感觉是:正准备出国,或等待外宾来访。他察觉有人进屋,慢慢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容不大,笑意却宽广无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呐,嗬嗬嗬……握握手吧,我这个病有一大好处,不传染。”
他神情有点异常,靠在沙发里,像忍受着什么。显然是体内病痛发作了,他在等待它过去。我不忍心看他这副样子,转眼看屋里的盆花:吊兰、玫瑰、海棠、一品红,还有几种可能十分珍贵但我叫不出名的花。它们摆满了窗台以及茶几,芬芳之气飘逸。
李言之无力地说:“都是租来的,从院里养花的老头那儿租。他死不同意,说药气会伤花,怎么求也没用。我听说他喜欢瓷器,就拿了一尊明成化窑的滴水观音壶去,请他观赏。他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拿过滴水观音往地上一摔,那壶哐啷一声成了碎片。老头傻了,面孔死白,蹲在地上盯着那些碎片发呆。我说:老兄呵,我是快死的人,家里还有几样瓷器,留着全然无用。我只想向你借几盆花摆一摆。死后归还不误,如有损坏,按价赔偿嘛……我偏偏不说要送他一两样,偏偏不说!他憋了好久才出声;你叫人来拿吧。我搬了他十二盆花,租金小小不然,跟白用他的差不多。”李言之伸手抚摸身边那盆叶片翠绿、花蕾金红的植物——其实手指距花蕾还有半寸,他只是在感觉中抚摸着它。“认识它吧,它叫南洋溢金,生长在南半球,玫瑰的变种之一,天知道他是怎么培育出来的,了不起。确实了不起。大概除我以外,没人知道他多了不起。因为这花啊,初看不显眼,要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发疯似地开放,哦,异香满室。而我每天也只有那时刻员最为清醒,身子也不疼了。只我和它默然相对,太阳一出,它缩回挖瓣,我也就又开始疼了。”
“你的疼痛有审美价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话,这差不多是最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红晕浮上他双颊,说:“我就喜欢你来看我,敢于胡说八道。他们不行,他们不知道拿患了绝症的人怎么办。”
我们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骚带到这里来抒发,好让他批评教育我,让他觉得舒服,我实际上是把牢骚变成礼物赠送给他。我还有意拿一些早已明了的俗事求教于他,无非是想让他觉得高于我,也就是把俗事变成瓜果一样的东西供他享用。看见他惬意了,我也随之惬意——真的。我的惬意甚至比他还多一倍!因为我的惬意原本就是我的,而他的惬意则是我偷偷摸摸传递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这场谈话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尽头,谈话只是重复内心构思,只是内心音响的复制品。为了掩盖平淡,我好几次装作欣赏南洋溢金的样子把头扭开。大概这盆溢金花都窥视出我心思了,而他始终没看出来。
溢金花蕾含蓄着,高贵地沉默着。那一刻我真感谢植物们从不出声——尽管它们太像一个个念头昂首翘立。
“……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在调你进所部工作的时候。我恍惚记得,你少年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对吧?”
“是的。”我开始感到意义了,他问这些干什么?
“在哪个医院?”
我告诉他医院的名字,离这里很远。李言之马上说出了那所医院的有关情况,某某市、某某街道、某某某号。然后告诉我,那所医院已校改为医学院,人员建筑设施……当然还有医疗档案都已全部更换。他对那所医院如此熟悉,使我惊骇,“你在那儿住过?”
李言之摇头;“不是我。”‘
“哦。”我想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正欲告别,忽发觉李言之并没有说完,话题仍然悬挂在我俩之间的某个地方,神秘地晃动着。李言之双眼像盲人那样朦胧,整个人正被念头推走,他低语着:“院墙拐角处,好象有一片三角梅……下头盖着一块大理石墓碑,缺了个角儿,只有等花儿都谢掉了,才能看见它……”
我大叫:“你肯定在那儿呆过!平常人们注意不到它。每年秋天,那小墓碑都给花外染红了,夜里有许多蟋蟀叫。嘿,你在那呆多久?什么时候?”
李言之摇头,“不是我。”
我很失望,也很疑惑。李言之又说:“还有个印象,每天早上,太阳都沿着教堂尖塔爬上来,远远看去好象戳在塔尖上似的,是吗?”
“不错,那景象只有在医院二病区五楼才可以看见,令人过目难忘。你确实在那里呆过,否则不可能知道这些呀?”我的语气简直是提醒他;要么承认;要么赶紧换种说法吧。
李言之断然道:“不是我:”
他的固执迫使我沉默了,他不作任何解释,对沉默似乎感到惬意,我们在沉默中拉开距离,又在这距离两端对峙着彼此窥探着。
李言之很吃力地说:“哎,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那时的事,在医院的事。随便什么事都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确实不为什么,随便聊聊嘛,我余日无多……”
“你告诉我原因,我就聊给你听。否则就不太公道,那毕竟是我个人的隐私。”我心想:你拿死来当理由,提过分的要求,就像向那位养花的老头借花一样。
“对对,不容侵犯的。我不能强求。”李言之很遗憾的样子。我们又聊了些所里的事——那只是为告别作点铺垫,李言之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渐显惆怅。未了,他起身走到壁橱那儿,打开橱门,掏出几盒花旗参、龙眼之类的补品,塞进一只塑料袋,递给我,“你拿去吃。”
“这怎么行?别人给你治病用的……”
“唉,实话告诉你,我吃不了这么多。不信你看!”李言之甩开橱门,又无奈又自豪地让我看。果然,里面装满各种营养品,瓶、罐、盒堆得有几尺高。
我叹道;“到底还是当官好啊。不过,这些东西恐怕都是人家用公款送你的,而我送你的东西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我明白。所以,请你拿点去,算是帮我吃了它。别谢我,它们本不是我的东西。”
我有点儿感动,一般人并不能像李言之这样,敢于把橱门敞开。我说:“我可以替你送给那个养花的老头吗?”说完,我才意识到此话太刻薄了。
李言之沉吟着;“随你意思吧。但不是我送他的,是你。”
三
花房在医院北边一个角落里。我寻到那里时,养花的老头不在,花房门锁着。
我认为:李言之实际上讹诈了养花老头。他通过毁灭一件别人心爱、但是又不拥有的东西来讹诈别人。他撕裂了别人心中的一种珍贵感觉,以迫使别人向他屈服。养花老头实际上并不贪图李言之死后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样无情地毁灭。更令我惊叹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爱他亲手砸碎的东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为他从毁灭中获得了更大的快感。当时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么他的痛楚就变为快感了。这一切像什么?说绝了,就像一个父亲提着自己的儿子去见一个感情丰富的仇敌、跟仇敌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我儿子。”当然,他俩并没有清彻地认出自己的感情性质,双方都顺乎本性地做了。清彻本身很可怕,像通过显微镜看自己心爱女人的脸,这时看到的绝不是花容月貌,而是跟猪皮、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
就在这问花房里,李言之使用过一种十分精致的精神暴力。
在对方配合下,优美地毁灭了一件优美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争。
我凝望花房,阵阵芬芳正透过玻璃墙壁飘来。尽管花房完整无缺,但浓郁的芬芳已把花房脓裂了。那只锁挂在门扉当中,虽然小却死叼着杀戮之气。我走近花房,透过玻璃朝里看。一排排花架凌空跃起,无数盆花相互簇拥着,鼓噪成色彩斑澜的浪头,大团温势朝我喷涌,里面像关闭一片火海,同时它们又无比宁静。巨大的反差令人惊骇,花们竞有这样宽阔的气质。我基本不知道花们的名字,即使告诉我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是人类硬栽到花们头上去的,以便从它们那里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用一种看去似乎是“给予”的方式来汲取,比如说培植或起名。一个君王可能以另一个君王为敌,但他会以一盆花为敌么?不会!花们是一种意境,而仇敌是具体的人。我们何时才能学会不被具体人所缚、而与一种意境誓不两立呢?
花房掳掠着花的意境,看到这些优美的掳掠我才胡思乱想,并在胡思乱想中获得了比严谨思索更多的快活。我想:我或许人久没有放肆自己那点可怜的精神了,所以稍一打开笼门它们就窜出来享受放肆。
有一缕枝叶动了几个,影影绰绰地像有精灵匍匐在那里。呵,是养花老头,他几乎化进花丛中了,不留神根本看不见。他双手沾满乳白色灰浆,面前有个小木架,架上搁着那尊滴水观音壶。它大部分碎片已经被粘在一起,呈现出壶的原形,壶身遍布细微的白色斑纹。原来,养花老头把自己锁在花房里,独自在复原它。
从壶身斑纹的密度判断,它曾经被摔成无数碎片。养花老头全靠着对每颗碎片的理解:来再生滴水观音壶,实际上他必须将无数个细碎念头一一拾起,一一辨认,一一对接。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须从世上逃出那么远,才可能进入境界。观音身披彩衣,站在红色鱼头上,轻妙地探出一只臂膀,手中握着小小的金色葫芦。观音的全部神韵、全部魅力最后都落实到那只小葫芦上,一滴滴圣水将从葫芦口洒落人间……尽管它现在空空荡荡,但我们一看就怦然心动,从它的造形中明白它的意思。它失去了水,反而拥有水晶般情致。
裂纹在观音壶上刻下无数道深意,并且渗透到底色里,它像树根那样有了年轮,看上去更古朴更幽幽然。观音欲言又止,微笑成了含悲不露的微笑,身段里含蓄着疲劳,衣襟像一片诗意那样弯曲着,手指停留在似动非动中,它如同跨涉了千万年才来到我们面前,且只为了——欲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并不是杰作的话,那么正是粉碎,竞使它成为杰作了。
我盯着养花老头的背景,我觉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杰出。他同花们相互渗透那么久,已经到了能够视美如视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从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出之处指给他看,那就是扼杀他。我宁愿他死去,却不愿意他被扼杀。
李言之和李言之们,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个人,而绝不会有他们),就不禁作态。而作态仍是被掩饰着的失态。我想,那是由于他们在内心使劲提拔自己,才导致的失态。
四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说给李言之听呢?而民,要说给他听的话,还得全然不问他为什么要听。这个苦恼把我给憋住了。对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难拒绝,也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难拒绝。所以,我老是觉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与生者的双重筋力,干脆说是双重权力吧。仅仅由于他站在死亡边上,我们就感到对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来说呢,我隐约觉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优势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纵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这接近于可怕了,他岂不是在要抉我们的情感么?被要挟的情感能不因此而变质么?
不过,坦率地讲,我渴望诉说。我从他身上嗅出了一股气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里老搞着一团隐秘,搁久了,会搁馊掉的。这团隐秘多年来一直顶得我腹中难受,真想呕出它来,说给某人听听,与另一颗心灵相碰。在说的过程当中,把自己换掉。可是,我既怕说出去暴露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搁久了变馊。我还怕,将一团本该永远蕴蓄于心的、类似隐痛那样的东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巢穴。以往,我们正是凭借那种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母一样藏在身心深处,却膨胀出我们的全部生活。二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青年人的风味境界。四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中年人的风味境界。六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人之老者的风味境界。它使你在人生各个阶段都有半人半仙的时刻,都能达到应有的巅峰,都有—份浓郁的醉意。
我看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里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总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围环境,也是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抚一下心情。唉,我喜欢猴子,因为它太像人。我也讨厌猴子,因为人像它。我曾经在一只猴子身上认出过好多人来,包括著名人物。我渐渐习惯了与人式的猴子、或者猴子式的人相处,甚至相亲相爱。我知道,人是人的未来;而任何一个我,却只能是此刻的我了。我坚守着我。
我也看过,一些人心里由于没有这些东西,因而不停地倾诉。整日里开会、议论、指示、商讨……入跟一面大鼓一样不停地发出声响,正因为腹中空空洞洞。其实那不是他的心儿在鼓噪,而是变了质的才华在鼓噪不休。埋在才华下面的,则是坚硬的权力意识。
现在,我又看到一个人因为濒临死亡,因为靠近天意才泄露出来的亲情,和很隐蔽的欲望。我终于知道了,他心里也有那些东西,只是封闭得太久而已。我熟悉那东西发出的呻吟,我嗅到了那些东西飘来的气息。所以,我认出他是我的同类。我们都很珍视心中那一片隐痛、一点酵母、一种心爱的丑陋、一缕敏锐羞怯之情、一种欲言又止的难堪……总之,把我的终生钉住的那个东西。
我想,就当自己在对自己倾诉吧,就当自己在抚摸自己。我不是经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块么?为了能够和自己呆在一块,不是付出过好多代价么?其实,在李言之那所医院里,当我浸在几乎把人融掉的药水气氛中时,我已经呼吸到了我的少年。
五
一阵抽搐。把我从梦中抖醒。病房天花扳上爬着一只大壁虎,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仰面望它,就像天花板上出现了一条大裂缝。猛想到;整整一夜我都是在这么个怪物肚皮下睡过来的,不禁骇然收缩,我不明白,为什么壁虎趴在墙上不掉下来?为什么它的尾巴脱离身体后,还狂跳不止,而拖在它身后时,却是规规矩矩的一条尾巴?还有,为什么这里的病毒传染了我们,却没有传染壁虎?……由于不明白,事情就显得那么神秘,事情就尖刺般扎在我心里。漂亮护士对我们的恐惧者是感到厌烦,却不会消除我们的恐惧。有一次,她干脆用拖把杆捅下一只胖壁虎,再狠狠一脚踩上去。啪!她脚下像炸开一只气球。“怎么样,不会咬人吧?”她得意地看着我们,一个个追问;“你现在还伯不怕?……还有你?……你?”我们被迫说不怕。她提起脚,抖了抖穿丝光袜的小腿,去找簸箕扫除残骸。在她轻盈地走开时,我看到一段细小的尾巴正粘在她脚后跟上,劈劈叭叭地甩动着,而她丝毫没有察觉……是呵,当时我们被迫说“不怕”,因为她比踩烂的壁虎更可怕呵!久之,我们不相信她了。而我,则暗暗伤心,她那么漂亮,我真舍不得讨厌她。当同病房的伙伴们恨她时,我抗拒着他们的恨,独自偷偷地喜爱她。她脸庞上总戴着一副洁白的口罩,两只美丽的大眼蹲在口罩边上忽闪着,眸子里窝藏一口深并,只要她的眸子一转向我,我就感到喜悦。她说话时,口罩里面微微努动,努得我心头痒痒的,漾起甜蜜涟漪。
“不要趴在地上,都是病毒!”她说。
我们觉得锃亮的木板地十分干净,护理员每天都打扫。她见我们不听,提高嗓门叹气:“每平方毫米上万个病毒,每个病毒要在沸水里煮半小时才会死亡。你们听到了吗?”见我们仍然不听,她就一阵风似的飘开,好象这里的混乱和她没关系。我从地上爬起来,希望让她满意,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四楼有些悸动,位置正在我们这间病房下面。从地板传上来的声音沉闷恐怖,把我揉来揉去,令人缩成针尖那么点儿,并产生无边的想象。我和这整幢楼都微微发抖,福尔马林药水的味儿,正顺着每条缝隙漫过来,它能杀死病毒,也能把人皮肉烧焦。楼房外头,冬青树丛中传出一阵阵狗吠,大约三条。我能从它们的吠叫声中认出它们是谁,它们也认识我。呵,原来,我是给它们叫醒的。四楼死人了!
入院的时候,伙伴们就告诉我:夜里狗们在哪座楼前叫,哪座楼就要死人。医院里的狗可有灵气了,它们是做试验用的,每一条都将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它们能嗅出死亡先兆。兰兰证明道:“我妈就是这么死的,要不是狗叫了,我还不知道哩。”过了一会,她才想起悲伤,于是安静下来。她的安静就是悲伤,只是看上去保安静。
兰兰的病,是被她妈妈传染的。妈妈就死在这所医院里,兰兰来和妈妈遗体告别时,被留下住院了。伙伴们都十分敬畏她,凡是和医院有关的事,兰兰说了就最有权威。“你懂什么呀,知道我妈吗?……”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比她大的孩子也怯缩了。兰兰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死在这里,她指着太平间方向告诉我:“我妈是被他们推进那座黄房里去的,总有一天,我要去把她救出来。”
我爬到高高的窗台上,抓着铁栏杆往外看。医院怕我们从窗口摔下去,五楼所有窗户都镶上了铁棍,两根铁棍之间仅有十公分空间。我们为了往外看——更多地看,总是拼命地把头扎进两根快棍之间,即使这样,永远也只能侧着探出半边脸。我们脸上总是留下铁棍的深痕,漂亮护士一看我们的脸,就知道谁又上窗了。“呀呀!你看你,今天是探视日,你爸妈来看到你时,还不以为我搞虐待了吗?今天谁也不许
靠近窗台。”……夜里的铁棍湿漉漉的,手抓上去,它就吱吱地叫。在我脚下,四楼六号病房灯光雪亮,把几十米外的冬青树烫得颤抖。狗们吠成一片,眼睛绿幽幽,随着每一次吠叫,牙齿都闪出玉色微光。六号病房里,氧气瓶咕咕响,器械声叮叮当当。我耳朵倾听脚下的动静,眼望着影影绰绰的狗们,恐惧地想象六号病房里约一切,心头一次又一次地裂开——虽然听不见手术刀割破皮肉,但是传上来的疼痛已把我割裂。我越是害怕就越是钉在窗台上,跟死人那样执拗,如果回到病床,孤独会使我更加害怕。我一退遍哀求楼下那人不要死,否则下次就轮到我们楼上的人死啦……蓦然,楼下传上宋哭叫,那声音一听就是亲人的。我明白了:被抢救的人终于死去。
这时,我身体似乎轻松些了。我仍然此抓着铁栏杆不放,过一会儿,听见亲家串串的声音进入楼道,像一股潮水淌下去了,最后淌到楼外。几个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在歪来歪去的灯泡照耀下,消失在冬青树小道里。狗们散尽了,楼下的灯光也熄灭了。只有我们这房里的夜灯,把我的身影投入到黑黝黝的草坪上。光是我半边头颅的黑影,就比一座山坡还要大!
我害怕那黑乎乎的巨影,转手关掉灯。一只狗突然朝我汪汪嗥叫,顿时我被铁栏卡住,几乎拨不出头。原来,当我不动时,狗不以为我是一个人,只把我看成是窗台上的一盆植物。我稍一动.它看见了我,要把我从黑夜中剔出来!我熟悉正在吠叫的那条狗,它是三条腿。白天,它看见我挺亲切,为什么夜里就对我这么凶恶呢?
我明白了,它也感到害怕。它为了抗拒害怕才吠叫。
我刚刚把灯关掉,就听见兰兰在床上喊:“不要关灯!”我吓了—跳,原来她一直醒着。我把灯重新打开,准备让它亮到天亮。兰兰说她睡不着,我说我也是。兰兰说我们说说话吧。我说:“好,你先说。”我打算在她说话时偷偷地睡过去,因为有一个亲切声音在边上摇动时,四周就比较安全,就容易睡去。
兰兰说:“你把头伸出来,让我看见你。”
我只好从蚊帐里探出头,看见兰兰也从蚊帐里伸出头,用蚊帐边儿绕着脖子,身体其它部分仍缩在蚊帐里。这时如果值班护士进来,准会惊骇不已,她会看到两个孩子的头跟砍下来似的,悬挂在蚊帐壁上,咕咕说着话。但我们自己相互瞅着,都觉得对方亲切无比。许多话儿只有这时候才可能说出,其它任何时候连想也不会想到。我们因恐惧而结成一种恋情,声音微微颤抖。兰兰告诉我,六号病房里的人被推进黄色房子里去了,过几天,那人将在里面消失。她间,你敢不敢去看看他?
我说:“要去就一块去。”
我们约定,第二天中午乘大家都睡午觉时,溜出病房去太平间。这天夜里,兰兰梦见了妈妈,我尿了床。我们两个人的脑袋整夜搁在蚊帐外头,被蚊子叮肿了。我在梦中意识到蚊子呐喊,它们叮了我又去叮她。漂亮护士跺足叫:“你们俩正在交叉感染,活着会一块活着,死也会一块死的。”……
六
通往太平间的小径十分美丽,宽度恰可容一辆救护车驰过,也就是可容我和兰兰手牵手走过。两旁有好多牵牛花与美人蕉,由于人迹罕至,它们把花朵都伸到路面上来了,像一只只颤悠悠的小胳膊挡着我们。再往前走,小径便给花枝叶挤得更窄,金黄色的小蜜蜂不用飞就可以从一朵花爬到另一朵花上去,它们的薄翅儿把花粉扇到空气中,花粉随即在阳光下融化了。我们在药水味中生活惯了,突然嗅到那么浓郁的芬芳,几乎快被熏糊涂了。呵,天空真的是从这一边完整地延伸到那一边,没被任何东西切断。草啊树啊花啊全都拥抱在一起,这里没有病员的斑马服,也没有血红的“十”字标志,土壤在草坪下面散发出它那特有的气息,我们兴奋地走上去,发觉我们几乎不会在真实的地面上走路了,脚步老是歪斜,拽得心也歪来歪去……我和兰兰吱吱笑,眼睛里有幸福的泪光。她那热烘烘的小手紧紧抓着我不放,像怕我飞掉似的。她脸颊从来没有涌出这么多红晕,她整个人几乎给心跳顶起来。
“看,三条腿!”兰兰叫。
一条金黄狗儿卧在小径上,它早已听见动静,正文棱着耳朵注视我们。它只有三条腿,右后腿在一次骨科医学试验中给人拿掉了。按照医院的常规,试验完成后,它应该死去,免遭更多痛苦。没想到,它竞从手术室里的笼子中跑出来了,人们没捉住它。过了很久一段时间,它才敢出来觅食,但只能用三条腿趑趄了。它对所有医护人员都非常敏感,看见穿白衣的人就跑,当跑不开时,它就张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咆哮,浑身发抖,那一条后腿抖得几乎要断掉……说也奇怪,它那既凶猛又绝望的样子,每次都使要汀死它的人下不了手。那条孤独的后腿看上去太可怜了,它以一种奇异姿态站立着,简直充满神秘。而且,它还不到一岁呀。没人愿意朝它下手。所以,它才侥幸活到今天。三条腿只在夜里才出来觅食,而且它只到我们孩子的泔水缸来觅食。我在深夜解手时见到过它,被它的怪样子吓坏了。后来我问漂亮护士它怎么了,漂亮护士随口说:“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治病吗?”我才意识到一个异常残酷的现实:它是为了我们才被人弄成这样的;它的一条腿拿去给我们造药用了;我们为了治病需要它的腿,这说明我们的病比它更可怕……
所以,三条腿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非常敬畏地看着它。渐渐地,我们就看懂了它。
每当它盯人的时候,它眼睛后面还隐藏着一双眼睛,乌幽幽的。一只眼里含着恳求,另一只眼里含着警告;每当它吠叫时候,喉咙下面似乎还埋着一条喉咙,粗哑悠长而且滚烫,像掷来一根烧红的铁棍。它是用全部身体来倾泻一个低吠。从它的声音中,我们一下子就可以听出它少了一条腿;还有,在它奔跑的时候,不像其它狗那样充满自信,它如同早地上的鱼那样挣扎蹦跳,它的每次跳动都属于万不得已、身体内充满绝望;还有,它内心里非常渴望亲近人:这可以从它的尾巴上看出来,它有时远远地、微微地朝我们摇尾巴,并且到我们走过的地方去嗅我们足迹,然后再远远地、亲切地看我们。需知它摇一下尾巴也比其它狗困难,由于失去了一条腿,它得时时将尾巴歪斜到身体的另一边,才能保持平衡。它那么小心翼翼地摇尾巴,我猜它知道自已很丑陋,不敢随便做狗们应有的动作。它老是躲避其它的狗,不全是因为怕它们,主要是因为知道自己丑陋。它卧下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光秃秃的断肢藏起来,然后再拾头看四周。
我和兰兰慢慢地走向它,三条腿嘴里垂着粉色小舌头,一直注视我们,动也不动。待我们定到距它很近的地方,它微微摇了下尾巴,我们太高兴了!它不恨我们。我们必须从它身边经过,因为它就在路当中卧着。我们走到它跟前才停步,带一点请求的意思看它。它慢慢起身离开,钻到冬青树丛中去了。我们走过去后,偶尔扭头一看,啊,三条腿又回到原先的地方卧下了,姿态和刚才一样。
太平间出现了,它是一幢黄色的平房,每扇窗子上都贴着米字形白纸条,后面垂挂黑布幅,不漏一丝缝儿。我们站在它前面的空旷地上不动,盯着太平间的正门。门前不是阶梯而是一段斜坡,这样才可以用担架车把死者推进去。我们不敢再往前一步,因为门上正挂着一把大铜锁,差不多有我们的头颅那么大。我们诧异极了:为什么要上锁呢?难道死人还会跑出来么?后来我和兰兰说定;上前去的时候我走前面,退回来的时候她走在后面,无论有什么东西追来,谁都不许跑。接着,我走上了台阶,兰兰跟在我后头。我助起脚扒着窗台,拼命朝里看,什么也看不见。这下,我反而放心了。
“没人,我们走吧。”
兰兰默然无语,按怯地跟我走。走出不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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