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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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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上春气萌动,大墙内冷冷清清,每天还是强制劳动。令人压抑的哨声,啃玉米馍,吃老梭边,数不尽的公差勤务,粗暴的斥责和呐喊,罚站罚跪等事仍不时出现,犯人们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
一天我到新工棚了解情况,遇到景中队长喝得醉醺醺的,看我不顺眼,问我到此何事,我说:采写稿件。他竟奚落说:“工棚有什么可采访的?不是杀伙食,就是搞勾扯?你这个臭老九,什么事瞒得过我?”我怒火陡起:“臭老九怎么了,只有‘四人帮’才这样侮辱知识分子!”他满脸猪肝色,怒不可遏:“你敢说我是‘四人帮’,你这是攻击诬蔑,我要跟你算总帐。”我一边劳动,一边与他对峙,他暴跳如雷:“你听着,晚上我要给你取重!”
晚上,黄干事正领导学习,喊人读报,景眼镜如期而至,坐下就喝道:“王地山,你给我站起来,向我深刻检查,我不相信我一个中队长治不了你。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顶嘴?”我也来了倔脾气,不甘对我人格的侮辱。杂务组的人都劝我认个错算了,我预感到景疯子的劲头,你越认错他越张狂,这个错不能认!他顶多出手打人,那他就违反了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就输理了。黄干事也感到这样僵持下去无法收场,便出去把陈干事搬来,陈百愚和景眼镜是同时从平泉调来的,能控制这场面。只见陈干事进来后,坐在景眼镜身边,说道:“王地山你在我队搞宣传工作还是很有成绩的,但不应和干部顶嘴,你下去好好思索一下。”接着拉住景眼镜说:“我还有个事要和你商量。”轻轻地把对方拉出会场,一场大祸才告平息。
12月初,队上发放1977年度的劳改棉衣。黄干事按杂务组的老规矩,明年满刑就业的犯人,今年发给全套棉衣棉裤棉花和被套,因一个人初就业,每月只有二十几元工资,除了交伙食买些补充食品,就所剩无几了,实在无钱购置衣物铺盖,因此,劳改队里不乏就业多年仍身穿破旧不堪的劳改服的“霉和尚”。我深感前途未卜的渺茫。于是修书一封给辽宁辽中四方台乡的外侄女李俊华,询问她清放回老家的可能性。半月后,收到回信,她说:“叔叔,请您死了这条心,东北农村阶级斗争仍很严峻,劳改期满回乡的人仍被当作四类分子。尽管你在老家无民愤,仍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却同工不同酬,谁也不敢为你说话。每到冬季,社员都在家里烤火猫冬,四类分子则统统赶到山上,冒着风雪伐木砍柴,那种苦那份罪,非常人所能忍受,不如留场就业,每月有份工资,那里的人也了解你,可用你一技之长,我说的都是实话呀,叔叔。”我读了两遍,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一天,我到场部取报纸,遇到刚从东北探亲回场的就业人员高保田,便问他家乡的情况是否有些松动,他说:“我拢老家长滩那天。正赶上召开批判四类分子大会,口号声响彻云霄,几乎把我吓破了胆。幸亏乡亲不知道我的身份,听说我在631信箱工作,以为是一家国防工厂,对外保密,所以对我未加防范。老父亲劝我不要到处走动,我住了三天便匆匆赶回,看来这劳改茶场还是红色保险箱呢!”
回队的路上,看着周围的景物,我不禁想起《太平洋》杂志上的一封小诗:
淙淙清流湍飞急,
枝头小鸟不住啼,
茫茫何处是归路,
暮色渐黄迷。
关山万重空相忆,
忍使骨肉生流离。
遗恨天涯孤鸿零,
何日言归期?
84大地春回
全国科学大会召开的消息,对大墙内蜗居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强刺激。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写了一篇《科学的春天》,更具指导性的是*在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重申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中国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四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的现代化。还说他愿作一名后勤部长,为中国科技的发展贡献绵薄之力。*说得太好了!从此,中国知识分子有了希望和奔头,也有了前进的方向。l3队搞科技的知识分子舒衍琼、张文焱、牛立华等都喜上眉梢,跃跃欲试。
一天傍晚,年逾七十的漆工高老头突然晕眩,我和几个小青年轮换着把他抬往医院。安顿好床位后,巧遇在这里养病的陈昭武,他对我说:“祝贺你,这几年你善于处事,目前已从逆境走上了顺境,满刑后要千方百计争取走出大墙,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在劳改队是混不出名堂的。”我感谢他的指点,望他保重身体,他却叹口气说:“你刚到中年,还有年龄优势,只要把握住机遇,还可以有所作为,我已年近花甲,只有苟延残喘,以终余年了!”我紧紧握住了这位智者的手。
常崇品快满刑了,队部通知他把铺盖搬到山谷庄的出监队,学习三个月,然后听候分配。一个阴冷的上午,我与他在新工棚旁边的山头依依握别,他叮嘱我离开苗溪的第一件大事是赶快成家,时间不待了,他说:“以你的能力和为人,无论在什么岗位都能搞出名堂的,我放心。”他送我一块油饼,一张照片,我婉拒油饼,珍藏着他在芦山的全身照:一身臃肿的棉衣,一双棉鞋,一张十足憨厚质朴的农民的脸。我一直保存着这张黑白照,它凝聚着同窗难友的情分,遗憾的是我和他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一天,在二舍房单独劳动的叶茂盛约我说:“我们找个机会到共和水库去玩玩吧,那里水平如镜,鸟语花香,是周围难遇的好风景。你一旦离开苗溪,就难得再回来到此一游了!”我们选择了一个晴天,到风干房借了一个背夹子,一起去割牛草。
我们从管家窝的小路走上公路,搭乘一台社员的拖拉机,到水电站下车后,我俩继续沿着到大坪山的公路步行。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寂无人影的空旷的山野。山形阴森险峻,公路蜿蜒起伏,右前方的山顶上似有一座小城,听说叫四方城,内有文物古迹。我俩的心情都很轻松,十年前我们同住山谷庄曾为芳邻,当时划屋为牢,牢门深锁。一步不得跨越,如今走出困境,尽情享受清新的空气和淡淡的阳光,自由真好。他说:“你知道吗,自从小平决定恢复高考,知青纷纷回城,有了真正有为的广阔天地,我们也该与苦难告别了!”
我们走到一块较平缓的草地,在阳光下一边挥镰割草,一边唱歌。我选择了苏联的一首名曲《遥远》:“在遥远的地方/在森林的那边/你和从前一样/时刻怀念着我/你每日每夜里/永远不断地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的信息……”我那远方的挚友啊,你可知道我正在这山沟里,比任何时候更憧憬一个自由的美好的世界?
6月2日,茶场在13队的大坝子召开宣判大会。由芦山县法院公开宣判,几十个犯人被提前释放,其中包括13队的潘成锡、王祖锡、王景文和我。裁定书上写道:“该犯在劳改期中能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改造思想,成绩突出,特裁定予以提前释放,不戴反革命分子帽子”,另一批人被减刑。这大概是近十年来被宽大处理最多的一次。其时,我距满刑只差两个月零六天。我曾读过两次大学,都未毕业,如果劳改场所也是一所特殊的大学,我读了近二十年,专科、本科、研究生、博士后都读了几次,终于毕业了。
85最后的等待
就业后每月工资28元,除去伙食l0.5元,所剩无几。当我第一次领到一个半月的工资,自我感觉像个富翁。我第一次赶场时仍穿着劳改服,到县城唯一的一家百货商店买了一套中山装,到新华书店买了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中、英文版各一册和一个笔记本,算是新生活的一点纪念。从名义上说,我总算脱掉了犯人皮,称得上“半截弯刀”了。
“半截弯刀”仍生活在劳改队内,摘掉帽子仍属二等公民,距离普通公民还有着漫长而遥远的路程,还需要旷日持久的争取和等待。身边的舒工程师就业十几年了,仍未能走出苗溪,有人一直到老死,仍生活在这个圈内。
当然,如果退一步想,没有打发我到荒凉而寒冷的金沙区就业,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到茶科所,我非科班出身,对茶叶生产一无所知;到苗溪子弟校一是需要人推荐,二是以贱民的身份去教育干部子女,对校长的诘问要起立恭谨作答,处境尴尬。倒不如留在13队熟人熟事熟地方,继续当我的大墙内记者,也该知足了。
获释后的第五天,就业组的侯老头和高老头走进监房,把我的行李搬到风干房旁边一间小木屋内。
在这人生转折的又一个十字路口,我给当年报社的好友王潮清、王尔碑等写信。他们经常在报纸上发表诗作,似还保持着生活的激情,他们都很快复了信。潮清写道:“你长期在底层生活,不同的际遇无疑带给你丰富的人生体验和精神财富,你很好地利用它,将来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我的试探得到了一定的回应,看得出他们并没有忘记或抛弃我。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可能提出回到报社,他们也无法帮助我走出大墙,路还要自己走。
全国开展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给大墙里有头脑的人以巨大激励。“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样激动人心的表述。全党如果认同了这一理念,那么,“左”的路线、方针、政策,从内政到外交势必都要改弦更张,思想解放将成为中国的头等大事。大气候正处于转变的前夜。党的十一大召开,也给了我许多思考。尽管十一大还是由华国锋主持,他仍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在经济建设方面提出要建设十个鞍钢、十个大庆、十个大港,后来被称为“洋跃进”。目标倒是十分宏大,但面对一个民穷财尽,满目疮夷的中国,哪来那么多银子呢!在*所作的简短闭幕词中,提出全面地准确地贯彻毛泽东思想,似乎巧妙地否定了“两个凡是”,对时代走向作了另一种理解。l3队就业人员和犯人就此组织学习和考试。舒衍琼、余大周和我都得了一百分。二舍房的唐干事委托我为犯人评券。各人获得的分数在板报上发表。
这时,机砖厂的王干事调来l3队任管教。他待人比较宽和,来队后的第一件事是按照上面的布置,统计就业人员和犯人中受过高等教育的情况,包括所学何种专业,何时入学,何时毕业或肄业,登记甚详,似乎是为这些人技术归队作准备。正在好转的大气候鼓舞了我的参与意识,当即写了一篇关于《大胆挖掘各种人才》的文章参加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投寄《人民日报》。听说李莎从水电站调到茶场,在胡风住过的磨房沟小院里养鸡喂兔,我抽空去拜访了他。他的住房里堆满了书籍、饲料和杂物,显得相当杂乱,人也显得疲惫,但鸡和兔都长得很好。李莎把刚写好的有关防治鸡瘟兔病的几篇文章交给我,希望我在文字上帮助修饰一下,然后抄好寄给专业刊物。一个就业人员在公开期刊上发表文章,也是引起社会重视的一个方法。李莎对我们这些人的前景仍不乐观,“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天夜里,我和几个职工奉命到芦山大桥附近去捉逃犯,回队天快亮了,小木屋房门紧闭,从里面上了门闩。我不想把高老头唤醒,便到炊事组小憩,炊事组长潘正锡已起身。潘与我是熟人,他提前释放的材料也是我整理的,他悄悄和我谈起当时的芦山县委书记沈思俊,说:“沈书记脑子灵光,跟形势跟得紧,懂政策,是个肯帮忙的人。如今,知识分子又吃香了,你不妨给他写封信,也许能得到帮助,这也是他的政绩嘛!”
我觉得这可能是走出大墙的一个契机,不妨一试,遂给沈思俊写了一封自荐信,简要叙述了自己的历史以及提前释放的喜悦,并说自己的英语有一定基础,自信教中学英语不成问题,在目前英语师资缺乏的情况下,或许能为芦山教育事业出一分力,我希望能够有为人民效力的机会。
我不知这条路是否走得通,颇有度日如年之感。苗溪这个大门真是易进不易出,心情焦灼,烦躁而又麻木,莫非真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10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地里挖土,队部派人来找我,说有急事。我赶回队部办公室,见周指导员和黄干事陪着三位陌生的客人,一男二女,几个人都笑嘻嘻的。周指导员介绍说:“这是芦山中学的周校长,这是两位英语教师,到这里来看望你,想了解你的一些情况。”我说:“我在解放前学过一点英语,解放后在川大改学俄语,水平都不高,基本上靠自学。投入改造后,在动力厂常读英文版的《苏联文学》,试译过其中一些小说。到苗溪后买了一整套英文版《毛选》和单行本,读过若干遍,这样使自己的外语知识得到了巩固,我还对照《语录》的英、俄、法译本,对他们的词汇和语法进行了一些比较,觉得它们之间不乏共同点。”周校长说:“在这种条件下,你能坚持自学.不断巩固和加深外语知识,真可说是一个奇迹。”黄干事还说我在队上一直保持知识分子的气质,一面劳动,一面学习,不随俗,不苟且,希望有一天能学有所用。两位女教师向我介绍了当时中学英语教学的情l况,态度很友善,并嘱我当场写一份英文自传,我很快写好。
其后沈书记在很短时间内派人专门到大墙内考察,说明县委对人才的重视,使我对前景树立了信心。新犯顾家模送给我一本英汉词典,蒙适礼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部英语小说,封面已经残破,也送给了我。星期六的晚上,我常放弃到场部看电影,躲在小木屋里阅读,作笔记,整理诗稿.似乎又回到当报人的时光。
86春天真的来了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的喜讯终于传到山乡。那天,我们在改田工地上挥汗如雨,但大家仍专注地聆听会议公报。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已作重大调整,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全党全国的工作重心已转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并正式为彭德怀、陶铸的冤案*,*也宣告*,这回大概是动真格的了!虽然主持会议的仍是华国锋,基调却已大不相同。一段时间以来,中央领导层关系微妙,社会上盛传一个说法:毛泽东的旗子,华国锋的牌子,刘少奇的路子,周恩来的班子,*的点子,好像是个大杂烩,各人的影子都有一点,而*是灵魂,是决定大政策的人,如今真正进入了新时期。即后毛泽东时代。
腊月三十,侯老头、高老头、李老头、王警文和我5人在小木屋里守岁。前一天就从豆豆溪挑回两挑净水,高老头杀了大公鸡,从小厨房又买来两样菜。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一边听收音机,一边闲谈,心情都有些复杂,相处十几年的“霉和尚”(单身男性公民)也算有缘分,交织着友情的温热,又感到可能即将分手,不知明年春节还能不能相聚。高老头说:“如果你到县城教书,这就是最后的年夜饭了,希望你早日成家。”几位老人渴望早日与家人团聚,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兴奋还是伤感。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对我们来说比什么都珍贵。
大年初二清晨,天上飘起雪花。吃完自己包的水饺,我便离开小木屋,跨过豆豆溪,经胡家坪、新工棚到14队李树人家串门。5队的好友李树人已经和l4队的刘惠林医生结了婚。刘原是名山县医院妇产科医生,因同情丈夫被划为右派的不幸遭遇受到处分,是一位多才多艺、性格倔强的女性,她的儿子是一位舞蹈演员,早已和李树人的女儿结为夫妻。有一年,小两口到苗溪看望父母,殊不知,第一次会面的两位亲家竟产生了知音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由知音、默契而互相吸引、爱慕,竟结成秦晋之好。他们不顾世俗的议论,能勇敢地走出一步,实属人间的新传奇,我向李兄祝贺。他几次约我到14队刘惠林的新居一晤。从新工棚再上一个缓坡,就是女队的禁区了。我麻起胆子前行,害怕遇到麻烦,如有人盘问,就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说找李兄联系公务。我第一次踏上这条陌生的小路,上面比较平坦,冬季的茶园,碧绿而幽静。突然,远处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午间广播,头条是*访美,接着是公安部关于摘掉全部地主、富农帽子的决定,理由和右派摘帽类似,说他们都改造成了劳动者,从即日起成为公社社员,享有社员的一切权利。从土地改革到现在快三十年了,他们夹着尾巴做人,以劳动维生,规矩守法,直到今天才摘掉帽子,不是太迟了吗?
在这雪花飞舞的旷野,在高高的山岗上,这两条新闻不啻是空谷足音,这样感人肺腑,令我无比兴奋。对面的工棚前立着一位中年女性,好像是盘查行人的监督岗。走近了,她却满面笑容和我打招呼:“你不是王某吗,我认识你。方才的播音,你听请了吗?”我立即点头。她执意要我进工棚小坐,说:“我们这些人大概是苦出头了,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走进l4队,李树人夫妇正等着我。刘惠林要我先看一下她编辑的墙报,上面全是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文件的心得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按劳改队的规矩,来客要向队部报告,李树人隔窗报告后,值班的指导员立即说:“稀客,稀客,你好好招待,到小厨房端些好菜。”在炉火正旺的房间里,我们畅谈国内外形势,大墙内的脚步常常慢半拍,甚至慢几拍,不知何时春风吹进飞仙关。李树人说:“我有一种预感,中国正酝酿着一个大变化,我们在里面的时间太长了,一时感觉不到。*冤假错案列入日程,社会就会引起很大震荡,大墙内也将发生波动,你如能到芦山任教,则是飞向社会的第一只燕子,许多燕子会接着飞出去。若干年后想起今天的患难友谊,会是怎样的一段佳话啊!”
这时,刘惠林的好友张玉文突然走进来,满面春风地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关在新疆判了无期的李融已经*,获释后回到上海,我们联系上了!我即将去上海完婚,这是我等待了多少年的宿愿呵!”我被这天上飞来的喜讯所震撼,不知该怎样表达内心的喜悦。她又为我倒了一杯酒,说:“今天一定要敬你一杯!你为了心中的理想等待了二十年,我为了美好的爱情也等待了许久许久。为这坚贞的等待,干杯!”她眼中似乎涌现出晶莹的泪珠。
“我还要告诉你第二个好消息,你的一位好友要和你会面,请你到炊事房一叙。”
“哪位好朋友?”我莫名惊诧。
“见面就晓得了!”张玉文领我走出小屋,经过庭院到另一个炊姐的房间。“呵,是老邹,邹盛宽嘛!”我……IR认出这是动力厂三车间的车工邹盛宽,这里的一位炊事员是他的妻子。
我与邹盛宽近l5年不曾谋面了。这次他由石棉矿回乡探亲,在成都住了几天,又来到苗溪和爱妻团聚。他告诉我外界的许多情况,胡风已经释放,许多右派已从流放地归来,被社会当作英雄。新康石棉矿的许多朋友打听你的下落,还盼望在报刊上读到你的新作呢。
归来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我感到这是一场温暖的春雪,给大地带来这么多沁人心脾的信息。我像是第一次看清雪花的形状,感受到它的温馨,胸中涌起阵阵暖流,我想高声呼喊,纵情歌唱,改革开放的时代洪流终于奔涌到人间的底层。春天来了,春天真的来了!
傍晚,场部突然通知我到芦山县文教局报到,说工作已联系好,无须开介绍信。真是峰回路转,不知县上和茶场怎样疏通了关系。
翌日清晨,我兴冲冲地赶到芦山姜庆楼。这儿似乎是一座公园,文教局、文化馆都在这里。局长肖安铭,人近中年,比我年长,笑容可掬地说:“你是苗溪的王老师吧,你好!我们早已听说你的情况,决定安排你到芦阳中学去教毕业班的英语,当班主任。芦山人民欢迎你,早就等待你的到来!”
他又补充说:“按照茶场提出的要求,你作为清放对象,接收单位为芦山县革委会。我们目前作招工处理,其他问题以后解决。麻烦你到县医院作一次体检,有了结果请你再到文教局办手续。”
真是好事多磨。下午,我匆匆赶往县医院,挂号缴费领体检表,办公室来不及给我检查,就盖了公章,证明健康合格。我笑着说:“还是检查一下吧!”于是,由内科、外科、五官科、透视科依次检查。各科医生见到体检表上的名字,不仅知道我来自苗溪,还知道我因什么出事,如今要来芦山任教,对我都很热情、关切,说:“如今铁托是同志,你当然也是同志了!普通人牵涉到大事件,大气候解救了普通人,真是福大命大!”还有医生说:“受了二十年折磨,身体还不错,几乎没有什么疾病,牙齿一个也没脱落,真是上天保佑!”
我又回到文教局,填写招工表,肖局长祝贺我参加工作,成为新时期的人民教师。我忽然想到,30年前我就参加了革命工作,戴上八一帽徽,成为人民解放军的普通一兵,当上了新闻记者,怎么今天又重新参加工作?在当了20年囚徒之后,生活转了一个大圆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是喜剧,还是悲剧?无论如何,这标志我即将告别大墙了!
拜拜,我生活了近l5年的苗溪茶场!
可能是管教办打了招呼,第二天我到场部办清放手续,转粮食和供应关系,一路绿灯,经办的干事们一个个满面春风,发给了我有关文件和60元清放费,说:“你是第一个到芦山工作的教师,祝你工作顺利!”在茶场门口,不期遇到霍修成大队长,他穿一身呢质制服,一脸严肃地说:“听说芦山要调你去当教师了。你应当进一步加强自己的思想改造,是不是?”他大概只会讲这句话,似乎也从没有想过在新形势下自己也需要加强思想改造。
我抽空与友人辞行,第一位是住在磨房沟的李莎,他高兴地说:“我早料到有这一天,我给你准备了一套中山装,刚缝好先试试。总不能再穿劳改服去上课吧!”接着到管家窝工棚去看老乡陈福义,我把穿了多年的一件羊皮背心送给他留作纪念,他说:“世上最难得的是患难之交,岁月考验了我们的友谊。”周明智问我何时到芦山报到,我说:“星期天。”他表示一定要送我一程。
在豆豆溪生活了近l5年,熟悉这里的山梁河谷,熟悉这里的工棚茅舍,平时咀咒被奴役的生活,恨不得早日离开,如今真的要告别这里真还有些依恋。我情不自禁地走向13队高家山的改土工地,不久前我和杂务组的人还在这里参加过义务劳动,田野的面貌正在改观。这天下午,工地上仍然很热闹,恰好是黄干事带班,她主动招呼我,问我何时去学校任课,还有什么事需要队上办,我说一切手续都办好了,明天就动身,今天特地来与熟人道别,还说在场部的告示栏里看到今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红榜,她榜上有名,特向她祝贺。她淡淡地说:“滥竽充数吧!”又说,“今后,你的路会越走越宽,按你的水平和责任心,肯定会把书教好,只提醒你注意人际关系,学生比较单纯,和老师们相处要放得开,在里头时间太久了会变得拘谨,苗溪和芦山虽仅十里路,却是两种不同的环境,愿你能把握好自己。”我点头。她又问:“就业大半年了,很少看到你添置衣物,不知何故?”我说:“在服刑期间许多人帮助过我,我如今有了一点工资,总该有些回报吧!”她频频点头。
接着,我到工地上的每个作业小组与众人告别,和大家一起挖土、倒土、推车。有人说:“王记者,你好像很重感情,离别时没有忘记朋友,这是个历史的时刻。”有人说:“你好像很留恋豆豆溪,未必舍不得走吗?”我说:“人的思想往往很矛盾,对这里的处境没有一个人不愿摆脱,我在这里毕竟也得到了不少东西,有些体验是在外面无法获得的。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美丽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会铭记终身。”有人说:“你走了,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大家的眼睛都有些湿润。
收工了,这天似乎没有整队集合,三三两两地往回走。走过豆豆溪边的小山坡,许多人又停了下来,鲁延福说:“你给大家讲几句话,或唱支歌吧!”望着一张张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影,我唱了一首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悠扬的旋律和掌声震荡河谷,夕阳的余晖射到亲切、惜别的面颊。
晚上,场部的坝子放映一部新片,我和周纪新没有去看,坐在灯下谈心。他说:“你这次以这样的身份到芦山任教,充分显示了县委对知识分子的重视,敢于从监狱中招揽人才,这也可以视为一个新动向,我真为你获得这个机遇而高兴,老天有眼呀!另一方面,你也要看到这里蕴含的危机,他们花了这样大的力气把你调去,今后决不肯轻易放你,想离开这山沟也就难了。”
我深有同感,说:“我有这个思想准备,随遇而安吧,天下哪里不活人!此生在山乡安家当个教姑姑,命运的小舟把我漂到这里,也只有任命运摆布了。”
他笑起来,说:“这可不是你的性格。”
我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大气候变得更加有利,我可以争取通过新闻或文学的渠道回到原来的生活圈。”
他说:“这正是我的期盼,事在人为嘛!‘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以后常来常往吧!”
这一晚,我很久不能入睡,夜半窗外落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翌日天刚见亮,周明智就在门外唤我。我将仅有的衣物、棉被和几本书装进一个背篓.总共只有一二十斤。我曾多次给武装部送过菜,一背达七八十斤,并不觉得太重。今天老周却一定要为我背这个轻轻的背篓,我只挎着一个绿挂包,二人并肩而行,徐徐上路。
这是个晴好的天气,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天上的白云慢慢消散,公路淌着积水。并不泥泞难行。金色的朝霞辉映山岗、树梢和田野,四周静悄悄,袅袅炊烟从农家的屋顶升起,大地显得生气勃勃。早春二月,我和老周都脱去了棉衣,兴冲冲地走向小城。我记得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英国航舶博物馆收藏过一艘船,它从下水以来有138次遭遇冰山,116次触礁,27次被风暴折断桅杆,13次起火,弄得遍体伤痕,但它始终没有沉没。世上大概没有不受伤的船,也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我正像那只创痕累累的船,今天正向一个新的港湾驶去……
作者题外话: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连载13)第九章 大转折(上)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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