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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尸盒-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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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第一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请客了;第二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请客了;第三批、第四批……后来,男孩不再出去参加同学们欢庆的宴席,他每天闷在家里,等待有一天哪个粗心的邮差把属于自己的、早就送错的录取通知书交到自己手上。
夏季很快就过去,转眼间秋天来了,到了人人都穿毛衣的季节,男孩熟悉的小城一下子少了很多人——他的同学们都到外地上大学去了,然而他还不依不饶地闷在家里,等着,把等待当成了他生存的唯一借口。
我在梦中痛苦地辗转,这个稚嫩的、受尽苦难的孩子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了。只是,他那些亲戚闷不再愿意白白供养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开始用暴风骤雨般的言语攻击他已经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自尊。
这个梦的最后一幕让我惊骇地坐了起来,我看到男孩的脖子套着绳索,挂在他那间简陋的小房间的木椽上,他那绝望惊恐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他那瘦得可怜的身体随着从门外吹进来的风微微摆动。
“可怜,没考上大学,上吊了。”围观的邻居们叹息着。
这是一个年轻生命的陨落!决不是那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时,我听见门外漆黑的街道上,隐隐约约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这是午夜,然而……我胡乱地套上衣服跑出去。
街道上渐渐出现了两个小亮点,接着越来越近了,我看清了灯光照亮的那辆墨绿色的车子。一阵狂喜充斥了我的心,我疯狂地跑向男孩的家,推开院门闯进去,找到那间简陋的小砖房,我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男孩站在凳子上,双手攥着挂在房梁上的那个已经打好的绳结。
“不要!别做傻事!”我紧张地大叫。
男孩转过脸,泪流满面地俯视着我:“为什么?”
我粗重地喘息着,然后侧身对他说:“你听,听啊!”
那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起,孩子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窗外那沉沉黑夜。自行车的铃声悦耳地回荡在外面的街道上,“叮铃——叮铃——”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了。
再也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即使是在半夜里!男孩欣喜若狂地奔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后。他站在邮差面前,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那个蓝色的大信封。
“你的信!对不起,之前送错地址耽误了。”
一道耀眼的光芒笼罩了男孩和邮差,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滚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一瞬间整个世界亮如白昼,我不想再置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是在半夜里。
男孩回过头,对我露出了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微笑,扬了扬手上的那个信封:“看!我说过我一定能等到的!”
他向前跑去,再也没有回头,在那团温暖幸福的光晕里,越跑越远,渐渐消失。
醒了,我不知道自己刚刚是否作了梦里梦到的那些事,只是当我打开窗户的时候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只折得很精致的纸飞机,翅膀上写着“谢谢”。
我又走到隔壁,但是这栋房子已经空无一人,而且看起来似乎从来也没有人住过。

3,鸿鹄燕雀
我仍然没有黎克的任何消息,但是这段时间晚上我再也没有听见孩子的笑声或哭声,生活变得异常安静。
一个傍晚,当我从街道上散步回来靠近家门口的时候,看见远处渐渐走来一个人,隐隐约约可以辨认出那是个年轻男子。
我期待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渐渐靠近,希望那是黎克,可是,当他靠近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他走过我门前的院墙,转过头,用阴郁的眼神久久凝视着这栋小楼。似乎希望自己的眼光能够穿透那颜色暗哑的墙壁,看透其中的秘密。
“咳!”我故意轻咳一声,走到他面前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青年惊异地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答道:“我……没什么,对不起……”
他那冷淡的礼貌让我觉得有些歉疚,似乎我无意间打乱了一个沉浸于思想世界中的艺术家的构思。可是他突然又热切地补充道:“你是这房子的主人?”
我摇摇头,“我只是住客,你想见房东吗?她就住在我楼上。”
“是吗?”青年用无限憧憬的眼神望着隐藏在屋檐下的二楼房间,随即又摇摇头。
“我还是走了,不要对人说起我来过。”
他匆匆离去,似乎生怕被人发现。
我走进院子,立刻就感觉到那股阴沉的力量笼罩了身体,头顶上似乎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要把我的内心刺探得清清楚楚。我打了个寒噤,抬头向二楼那被烟尘熏得漆黑的木头门廊望去,看见房东常穿的那件斜襟的黑色夹袄迅速消失在门里。
尽管住在她的房子里,我仍然对头顶上这个孤老太太的世界一无所知。我很想看看她的房间是什么样的,但是我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让我踏进她的领地。在我眼中,房东就像个孤独而高傲的女王,一生都不肯低下她高贵的头,去沾染世俗的风尘,直到今天家业败落了,这位没落的贵族也还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但是现在,这个高傲的女王在我脑中的印象,多了一只红色的鸡毛毽子。我久久地凝视着楼上那隐没在低垂的屋檐下的房间,不久之后,里面就传来一阵古老暗哑的唱段,带着淡漠的哀伤,那声音如泣如诉,仿佛穿透了几个世纪的尘埃,从平铺直叙的历史中探出头来,要追寻过去那段不甘抹去的岁月——
“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
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
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
东风沉醉黄滕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
为什么重托锦书信不回,
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
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山盟海誓犹在耳,
生离死别空悲哀……”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房东在她那间幽暗的房间里,在摇椅上独自对着窗外透出的微光哀叹自己的韶华老去。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孤单。也包括我自己。

转身走进房间,我发现窗户被打开过,窗台上放着一盆小小的植物。细小卷曲的叶片、精致的蓝色花朵上插着一张卡片“比丘兰”。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但是从它的风格我知道了送花的人是谁。窗台上留着他的泥脚印,黎克回来了。
我拿起这盆植物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一股熟悉的香气钻入我记忆的深处。我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入夜,我把比丘兰放在床边,它那缱绻缠绵的味道纠缠着我,冷冷的香味撩拨着我的感觉神经。在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看见黑暗中的花朵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那盆小花开始慢慢舒展身体扭动起来,带着蜷曲藤蔓般的须芽的叶片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生长,我听到带着粘液的嫩芽奋力钻出老茎的“呲呲”声。旺盛的生命力充斥在这棵不起眼的植物的每一个细胞。这种怪力让我感到担心,因为我发现它那碧绿透明的触须正一点点爬向房间的每个角落,同时也爬上了我的床。
我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那些卷曲的枝叶绕着我的头顶生长,它们在我身体四周有序地编织成了一张绿色的网,蓝色的花一朵又一朵地从我面前的茎叶上钻出,它们在我脸前绽放,浓烈的香气熏得我无法呼吸,猛然间,一根强韧的触须“叭”地套住了我的脖子,像一根橡皮一样把我越勒越紧,椅薹ê粑械难憾加康搅送范ァ3鲇诒灸芪宜钟镁∪ψプ〔弊由夏歉バ搿?
出人意料的是,它竟然不堪一击!我终于能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清楚地看到一个白色半透明的人影站在我床前,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正紧紧掐住我的脖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的愤怒已经超出了恐惧,但是她的手从我手指之间消失了,她本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打开的窗户被风吹得啪啪作响。风闯进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床上铺满了比丘兰蓝色的花瓣,几乎将我淹没。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冲出房间径直向楼上跑去,这是我第一次踏上二楼的领地,站在房东门口,我鼓足勇气举起手刚要敲门,就在此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啪——啪——啪——”
“摇啊摇——”那个稚嫩的声音又一次幽幽地唱起了这首童谣,唯一不同的是,我知道这声音的发出者就在房东的房间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我无力地垂下了举起的手,慢慢向后退,靠在积满灰尘的木栏杆上。秋天干燥的风吹干了身上的冷汗,突然之间,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脚边蹭过,我浑身的汗毛又倒竖起来。
黑暗中两道绿莹莹的目光直射向我,原来是一只猫。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发现整个二楼的阳台上到处都是黑暗中发着绿光的眼睛。原来房东养了这么多猫。
“喵——”
脚下那只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我赶紧跑下楼梯。
我对房东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甚至开始怀疑,自从我搬进这所房子之后遇到的种种怪事都是这个行为古怪的老太婆的恶作剧。我一夜没睡,等待着清晨的降临,强烈的恐惧已经让我无法继续沉默,我决定开诚布公地和房东谈谈。
我像猎犬一样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房东老迈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门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却迟迟没有露面。直到中午时分,我已经精疲力竭,就在我回到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瞄到一个身着黑色夹袄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院墙外。
是她!
我抓起钥匙冲出房间,远远地跟着房东走进一条崎岖迂回的小径。她要去哪里?怀着强烈的好奇,我决定跟踪她。她那衰老的身躯此刻似乎全然抛却了老态,健步如飞。我得很努力才能跟得上她的步伐。
房东绕过一个又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巷,此时,天空中乌云滚滚,眼看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果然,日光很快黯淡下来,紧接着细密的雨丝开始敲打我的头颈,前面的房东还没有找到她的目的地,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尾随她穿过一个个穷街陋巷之后,面前的视野渐渐开阔——一条波涛汹涌的河道呈现在眼前,灰色的河水镶嵌在光滑发绿的青石板路之间,强劲的雨滴在河面上掀起一阵阵颤抖的水珠。
看到这条河,老太婆的背影似乎充满了力量,她举起一直夹在腋下的一个黑色的布包,褪下上面包着的套子。包里的东西露了出来,一把白色的油纸伞,当她撑开它的时候,我看见伞面上有一枝描绘得极其细腻的桃花。房东像在进行一个仪式般庄重地在头顶撑起这把油纸伞向前走去。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渐渐看清缥缈的雨雾之中,在那河面上横跨着一座古老的石拱桥。
雨水毫不留情地敲打着房东手中那把纸伞,我看着她慢慢爬上那座石桥,斜风细雨早就打湿了这个老太太的身体,但是,就像在和天气抗争一般,她牢牢地在狂风中擎着手中那把白色油纸伞,坚决地站在迷朦的风雨中,如同一座古老的雕塑。
雨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眼前只有风雨飘摇的石桥上穿着黑色对襟夹袄的老婆婆举着白纸伞站在石桥中央的画面,就这样远远地望着她,我闭上眼睛,看见了一些不存在于自己意识的画面,看见了一个我出生之前很久很久的年代,一个属于房东婆婆的年代——
仍然是一个飘着雨的黄昏,街道上每个人都撑着各式各样的油纸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的青年没有打伞,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他急匆匆地穿过每个人的伞下,似乎急着去赶和什么人的约会。
这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滑腻的青石板路两旁种满了层层叠叠的桃花,粉色的花瓣被风吹得漫天飞舞,落在地上,沾在行人的伞上,整个世界就像下着一场粉红色的雪。
但是,那个急匆匆的青年似乎根本没有心情留连这浪漫的江南美景,他气喘吁吁地穿过人群,跑过泥泞的道路时,把那些落到地面的花瓣践踏成了污泥……
“哎呀!”一个轻柔的叫声羁绊住了这个如风一般的青年。他回过头的瞬间,半空中吹来一阵绯红的花瓣,那个被他撞倒的女孩手中的伞被风吹到了半空。
青年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他不知道该帮女孩追回被风吹走的伞,还是应该先把她扶起来。于是他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孩自己从泥水中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用手绢擦拭着身上的污渍。
“怎么这么不小心哪?”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责怨,但声音却如此的温柔。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她是在责怪青年。
“对……对不起。”当这个冒失的年轻人看到女孩的脸那一刹那,时间似乎凝滞了。花瓣安静地在天空中飞舞着,这些粉红色的精灵似乎有意捉弄,在两个年轻的生命之间筑起一道屏障。
落花渐欲迷人眼……

女孩处理完身上的泥水,终于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嗔怪,随即她看到自己的伞已经被风吹到了一边的小河里顺水飘走了,平滑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此时,雨越发下得紧了,青年赶紧脱下上衣罩在女孩头上:“小心着凉。”
女孩的脸上飞起了红云,这时,有人远远地叫青年的名字:“洪鹄!你在那磨蹭什么呢?”
青年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手忙脚乱地让女孩撑着衣服,自己则穿着衬衫跑进雨地。
“哎!”女孩在他身后焦急地喊,“我怎么把衣服还你?”
风停了,青年回过头,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后天中午,我们在这桥头见。”
他转身又钻进了人群,留下女孩撑着他的上衣,心里却永远留下了这个不肯停留的、风一样的青年。
那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在歌舞升平的岁月里,两个年轻人相遇,如果就此定下了幸福的盟约,携手共度一生,那么这样的故事一定会让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都挂上像我现在这样满意的微笑。
然而,那恰恰不是一段歌舞升平的岁月,尽管空气中带着春季醉人的甜香,但这样的幻想却并不能麻痹人们的神经。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关于“美好”的印象在人们的脑海中几乎是不存在的。当生存受到了威胁,谁也无暇顾及身边飘舞的桃花。
约定的那个日期很快就到来,女孩早早地把青年的中山装洗干净熨平,来到桥头等待它的主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孩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她那双期盼的眼睛不时地望向桥的另一头,这时,一阵骚乱的声音由远处传来,向着这个方向,越来越响。
那阵声音轰隆隆地震撼着古老的青石板路,也震撼着女孩的心,她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打着条幅标语向这条路走来,那苍白的条幅上写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的双手开始颤抖,然而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地面上一样无法动弹。因为她看见了,在那队伍的前面,领导着一群人振臂高呼的正是撞倒自己的那位莽撞青年。
“还我河山!”青年脸上洋溢着阳光和汗水,当他举起手臂愤怒的呼喊时,女孩分明看到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她被深深地吸引了,入迷地看着,却被围观的群众推挤到一边。
“反对妥协……”
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走过这座石桥时,街口突然冲出一群埋伏已久的警察,他们手中的棍棒野蛮地落到游行者身上。
女孩心惊肉跳地看到那个青年被警察团团围住,他们野蛮的手臂企图堵住他的嘴,然而她却听到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勿忘国耻!”
游行的队伍最终有如暴风雨后的嫩苗一样被冲得七零八落,受伤的学生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地上满是血迹。
那青年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眼中写满了绝望。女孩慢慢地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扶起他,帮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看到女孩,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变的温和了,他慢慢地爬起来,任由女孩帮自己脱掉身上被扯碎的上衣,换上那件整洁的中山装。
“疼吗?”女孩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青年摇摇头,俯身拾起地上沾满泥水的标语。
“你们这样做有用吗?”女孩忧虑地问。
“即使作用是微乎其微的,汇聚在一起,也足以燎原……”他坚定地望着天空,然而女孩却被他眼中那闪耀的英雄气概迷住了。爱情在两人之间开始萌芽。后来,青年知道了女孩叫郁燕,女孩知道了青年叫洪鹄。
在那个时候,他们是世界的主宰,因为他们拥有青春。
我在这些虚幻得极其真实的画面中望着郁燕那纯真美丽的笑脸,无法把她与现实中的房东婆婆联系在一起,然而时光匆匆流逝,谁也不可能抓住它的衣角,它永不停息地奔向前方,每个人不知不觉中跟随这主宰者的步伐,正是它构成了你我,然而它带走了什么?少女眼中的光彩、人们笑声中的纯真……有一天青春不再,那些曾经光滑白嫩的脸庞上布满斑点沟壑,那曾经惊人的美貌消失殆尽。我急切地想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只手猛地落到我肩膀上,粗暴地打断了画面的继续,我愕然地回头,黎克轮廓分明的脸出现在面前。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
“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当我试图把石桥上的房东指给他看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雨停了,房东不见了。
“你有点奇怪。”黎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绢帮我擦干头发。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这么多天遇到所有奇怪的事情全都涌上心头,五味陈杂,我像垂死的人看到了希望一样抓住黎克这块救命木板。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生硬的回答把我猛地从他身边推开了。我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随后神经质地干笑了一声:“是啊——算了。”
“什么‘算了’?!”我开始生气,“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所有的人,你、房东,你们全都不正常!”
黎克一言不发,随即开始笑,他大笑不止,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到底在笑什么?!”我愤怒地推了他一把。
他抬起头:“你说别人不正常,你自己呢?什么是‘正常’?谁定了这个标准?”
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跟着他沿原路返回,因为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房东穿过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巷来到这里的。临行前我回过头去看看那座石桥,雨后的阳光在河面上描绘出一座绚丽的彩虹。
“那座石桥是……”我开口问。
“老人们传说,要等人就去那上面等,一定能等到的。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谁也不相信。”黎克在前面抽着烟。
“可是房东婆婆相信,她在那上面等。”我告诉黎克。
“等谁?”
“一个男人,我猜……”我回忆着刚才虚幻中看到的那个青年,那个叫“洪鹄”的青年,他清秀的五官在我看来似乎有些眼熟。
“像房东这个年纪的男人可不多了。”黎克刻薄地说。
我们俩沉默不语地走回我家,在门口,他往我房间的窗台看了一眼,那盆比丘兰正放在窗台上。蓝色的小花隔着玻璃幽幽地看着我们。
“花长得不错嘛。”他的话让我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恐怖的梦,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比丘兰是什么花?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黎克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叼着已经熄灭的烟头眯起眼睛:“在意大利语里,‘比丘兰’就是‘花’的意思。”
“花?你送了我一盆‘花’?”我重复着这奇怪的话。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有一个神秘的囚徒,他的脸自始至终都被一个铁面罩罩着,没有人看过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是人们猜测他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或者有可能是真正的国王。”
我不解地看着黎克,不明白他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这个囚徒到死也没有摘下过面罩,不过他的生活倒不失情趣,还养了植物。”
“是比丘兰?”我半信半疑地问道。
黎克点点头,“他没有多余的水渠浇灌它,所以……就用眼泪来浇灌这株植物。比丘兰也因此得名,人们称它为‘用眼泪浇灌的花’或‘囚徒之花’。”
我不快地看着他:“我可没那么多眼泪,也不想当个囚徒。”
他笑了,“放心吧,你会喜欢它的。”
华灯初上的时候黎克走了,当我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时候,猛地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半透明的白色人影,当我揉眼想再次看清楚的时候,那个影子似乎和黎克重合在了一起……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不已,每个晚上都会出现怪事,我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濒临崩溃。
中秋到了,这个小城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反倒比平常更加寂静了。我站在房门外徘徊,发现二楼亮着昏黄的灯光,小小的窗户紧闭。房东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声音。但是此刻在我眼里,二楼已经不是一个恐怖的魔域,我仿佛看到房东婆婆正在喂她那些猫。
这时,一个不怎么灵活的身影从院门外经过,招惹得爬满院墙的植物摇晃不已,我好奇地追出去,只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立刻浮现出几天前见到的那个行为古怪的青年的样子。
难道又是那个人?他为什么总是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周围?他想干什么?带着种种疑问,我走进房间锁上门准备放水洗澡。
突然之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然后我听到了重物落地“砰”的一声。坐在蓄满温水的浴缸里,我的心又开始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房东在楼上出了什么事,只能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很不结实的、用木板拼成的天花。
“嘀嗒”
一滴液体从木板之间的缝隙滴下来,掉进白瓷浴缸,掉进我的洗澡水里。是一滴血!
 
我愕然地看着这滴红色浓稠的液体在洗澡水里渐渐散开。接着,更多的血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浴缸里的水渐渐被染成了黄色,然后又变成了红色。我惊恐地坐在那儿,血腥味儿呛人地钻进鼻腔。我的身体逐渐被血水淹没……
我的眼睛看到的是面前着无穷无尽的红色,然而意识却被带到了一个地狱般的世界——
“洪鹄!”一声凄厉的尖叫把我惊醒,我看见郁燕——年轻的房东婆婆站在石桥中央,向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呼喊着。后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终于转过身,向她跑去。郁燕的脸上写满了希望,她抓住洪鹄的手,似乎用这种方式就可以阻止爱人远去的脚步。
“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郁燕不顾一切地哀求着,带着让人心疼的憔悴。然而那个青年尽管舍不得,却毅然拉开了她的手。
“别这样!国难当头,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微不足道。”洪鹄努力咬着嘴唇。
“可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一定要让自己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负担?”郁燕痛哭失声。
“我要寻找生命的意义!郁燕,我要走了,投身革命,或许会牺牲在战场上。但是,请你相信,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永远都会把你放在心上。”洪鹄用颤抖的声音说。
郁燕拼命地摇着头,泪流满面:“不要!我不要看你走!求求你!洪鹄,求求你,不要走。”
洪鹄从身上背的行李上抽出一个长长的包裹,打开上面包着的布,一把崭新的白色油纸伞露了出来。他撑开这把伞,罩在郁燕头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撞掉了你的伞,这把伞赔给你。”
伞面上赫然画着一枝精致的白桃花,郁燕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挽留,也无法留住心上人,她默默地接过这把伞。看着洪鹄背起行囊,转身向前走去。
“不管多久,我每年中秋都会在这里等你!洪鹄,我永远都在这里等你!”郁燕声嘶力竭地冲着青年远去的背影叫道,就这样定下了一生的盟约。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郁燕梦呓般地摇着头,将手中的伞移到面前,望着上面描绘得极其美丽的白桃花,她的心被彻底粉碎,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到伞上,将那原本略显苍白的白桃花染上了一抹冶艳的血色。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郁燕跟着家人流离失所,辗转于各地,她见过无数舍身救国的热血青年,却始终没有见到洪鹄。尽管革命者在战场阵亡的消息此起彼伏地传来,可是她从来不相信她身爱的洪鹄已经撒手人寰。
然而,信念怎么能改变事实?在郁燕坚忍的等待当中,洪鹄早已在枪林弹雨的战场惨烈地牺牲,就像历史上无数的爱国志士一样,他们无名无姓,甚至连尸骸也找不到,却正是数不清的像他们这样的人,成就了今天。
每个在异乡度过的月圆之夜,她都紧紧抱着精心保存的那把白色油纸伞,猜测着洪鹄是否已经回到了家乡,已经回到了那座小石桥上等待着自己的出现。光阴荏苒,转眼郁燕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尽管跟随家人身在异乡,她的家人却积极地开始为她筹划婚事。倔强的郁燕宁死不从,但是身为大家闺秀的她根本容不得自己做主。
郁燕被捆绑着扔上了迎亲的马车,当时的她已经心灰意冷,跪着哀求父母让自己带走那把油纸伞。就这样,她出嫁了,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纨绔子弟。郁燕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为自己的丈夫生了三个孩子,始终盼望着有一天能回到故乡。
战争最终在人们的期盼中结束,郁燕成了寡妇,她带着自己的儿女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经历了战火的洗礼,这里已经全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江南水乡的样子,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那座小石桥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她急切地询问乡邻是否见到过洪鹄,得到的答案始终是否定的。
“没有了石桥,如果他要回来,到哪里去找我呢?”
郁燕开始动手重建石桥,这在那个物资紧缺的时代,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难了,她需要照顾孩子,还要干活来养家,可是不管多累,她总是日复一日地积攒着结实的青石,等到一定数量之后就把它们运到河边去。
一年又一年,郁燕变得憔悴不堪,她似乎把重建石桥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信仰,她相信石桥建好的那一天,洪鹄就会回来。
就这样,石桥一次次被涨潮的河水冲垮,又一次次被郁燕重新垒起来,但是洪鹄始终杳无音信,而郁燕已经由原先的那个花季少女变为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
石桥终于建好了,但是洪鹄还是没有回来。人们后来每个中秋之夜就能看到一个眼神坚定的老婆婆,高擎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站在石桥中央,双眼望向北方。
最后的这个画面和我白天所见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我猛地惊醒,浴缸里的水已经变凉了,然而我刚才所见到的血水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浴缸仍然洁白,水依然清澈。
今晚就是月圆之夜,也就是房东婆婆和洪鹄约定的日期!我如同大梦初醒般爬出浴缸,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那个一直在门口徘徊的年轻人,一定就是早已战死沙场的洪鹄!
当我急匆匆地穿好衣服跑出门口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东西狠狠地绊倒了,我的头撞到地上,头昏脑胀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站满了猫。它们此起彼伏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在哭一样。
我被这些猫包围了,它们神色诡异,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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