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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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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结局(2)   
    还剩下三十分钟。     
      “嗨,生日快乐,听说是你的生日,”多米尼克说。     
      爱迪哼一声。                
      “没有生日派对什么的?”     
      爱迪望了他一眼,好像他有毛病。一时间,爱迪忽然觉得,在这个到处是棉花糖味的地方日渐老去,真是奇怪呀。     
      “唉,别忘了,爱迪,下星期我不来上班,从星期一开始。去墨西哥。”     
      爱迪点点头,多米尼克跳了几步舞。     
      “我和特丽萨。去见全家人。派——对。”     
      他注意到爱迪在盯着他,停下了舞步。     
      “你去过吗?”多米尼克说。     
      “去过什么?”     
      “墨西哥?”     
      爱迪从鼻孔里出了口气。“孩子,我除了扛着枪被人运去的地方以外,哪里也没去过。”     
      他望着多米尼克回到水池旁边。他沉思片刻。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纸币,抽出仅有的二十元票子,一共两张。他伸手递过去。     
      “给你老婆买点好东西,”爱迪说道。     
      多米尼克望着钞票,绽开满脸笑容,说道:“得了,老兄。你肯定?”     
      爱迪把钱塞进多米尼克的手掌里。然后,他走出车间,来到车间后面存放杂物的地方。多年前,海滨走道的木板条上被锯开了一个小小的“钓鱼洞”,爱迪掀起钓鱼洞上的塑料盖。他用力拽了拽那条坠进海里八十英尺深的尼龙绳。一小块红肠还挂在上面。     
      “钓到什么没有?”多米尼克叫道。“告诉我,我们钓到了。”     
      爱迪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这么乐观。那条绳上从来没钓到任何东西。     
      “总有一天,”多米尼克大叫着,“我们会钓起一条大比目鱼。”     
      “对,”爱迪含糊地应了一句,虽然他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将那么大的一条鱼从那么小的洞里拉出来。     
      还能活二十六分钟。爱迪跨过海滨走道,来到游乐场的南端。生意清淡。卖太妃糖的女孩子,正站在柜台后面,两手拄在胳膊肘上,吹着泡泡糖。     
      “红宝石码头”曾经是人们夏日的好去处,有大象、烟花和马拉松跳舞比赛。但是,如今人们不再热衷于到海滨公园来了,他们去主题公园,花七十五块钱买一张门票,同毛茸茸的巨型人物拍照。     
      爱迪拐着腿经过碰碰车,眼睛盯住一群身体趴在栏杆上的少年。好极啦,他自言自语道。正该我出场。     
      “下去,”爱迪说道,用拐杖敲打着栏杆。“马上下去,不安全。”     
      少年们朝他怒目而视。碰碰车上的长杆子咝咝作响,闪着电火花。     
      “不安全,”爱迪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们相互看了看。一个头发染着一缕橘黄色的男孩子,朝爱迪讥讽地笑了笑,然后,抬脚下到中间的横杆上。     
      “来呀,胆小鬼,撞我!”他大叫起来,朝开碰碰车的孩子们直挥手。“撞我——”     
      爱迪使劲地将拐杖敲在栏杆上,差点把它劈成两节。“滚开!”     
      少年们跑开了。     
      还有一个关于爱迪的故事广为流传。作为一个士兵,爱迪身经百战。他很勇敢,甚至得过一枚勋章。但是,在他服役快结束的时候,他同一个自己人打了起来。他就是那样负的伤。那个人怎么样了,无人知晓。     
      没人问过。     
      在地球上的时间还剩下十九分钟,爱迪最后一次在一张破旧的铝合金沙滩椅上坐下。他粗短的双臂像海豹的鳍一样抱在胸前。他的两条大腿被太阳晒得通红,左膝上依然露着疤痕。实际上,爱迪的身体就是一个幸存者的写照。他的手指七扭八歪,是各种机器造成的无数次骨折的结果。在他称之为“酒吧冲突”的殴斗中,他的鼻梁被打断过多次。他那张下颚宽阔的脸庞以前也许长得还不错,就像一个职业拳击手的脸,还没有被击中过太多次。     
      这会儿,爱迪看上去很疲倦。这是他通常在“红宝石码头”海滨走道上歇脚的地方,眼前是“杰克兔子”游乐车,这里,曾是八十年代的“电闪雷鸣”,七十年代的 “钢铁鳗鱼”,六十年代的“摇荡棒糖”,五十年代的“神秘鬼屋”,再早,就是“群星荟萃音乐厅”。     
      那便是爱迪初遇玛格丽特的地方。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真爱的瞬间特写。爱迪心里的瞬间特写,发生在温暖的九月里的一个晚上,暴雨刚过,海滨走道上绵绵地积着雨水。她穿着一条黄色棉布裙子,头上戴着一个粉色发夹。爱迪言语不多。他紧张极了,觉得舌头好像粘到了牙齿上。他们随着音乐起舞,那是一个大乐队,“长腿戴乐尼”和他的“大沼泽地乐队”。他给她买了一杯柠檬苏打水。她说她得走了,不然她的父母该生气了。但是,在她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挥了挥手。     
      就是那个瞬间特写。在他的余生里,无论何时想起玛格丽特,爱迪便会想起那一瞬间,她侧过身朝他挥着手,乌黑的头发飘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于是,当年那份血脉沸腾的爱恋便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那天晚上,爱迪回到家,把他哥哥唤醒。他告诉他,他遇到了他要娶的女孩子。     
      “睡觉吧,爱迪,”他哥哥含糊地说道。     
      哗——一阵海浪涌到沙滩上,摔碎了。爱迪咳出一些东西,他不想见到,啐掉了。               
第一部分结局(3)   
     哗——他过去总是想起玛格丽特。现在不想那么多了。她就像一块旧绷带下面的伤口,他对这条绷带已经习惯多了。     
      哗——     
      什么是带状疱疹?                
      哗——     
      还能活十六分钟。     
      没有一个故事是孤立的。它们有时在拐角相遇,有时它们一个压着一个,重重叠叠,就像河底的卵石。     
      爱迪的故事结局,与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故事紧密相连。几个月前,一个阴天的晚上,一个年轻人同三个朋友一起来到“红宝石码头”。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尼克,刚刚开始驾车,还不习惯带着钥匙链。于是,他把车钥匙单独摘下来,放进他的夹克衫口袋里,然后,把夹克衫围在腰间。     
      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坐遍了所有最快的游乐车:“飞鹰”、“滑浪飞船”、“弗雷迪自由落体”、“魔鬼过山车”。     
      “把手举起来!”一个孩子喊道。     
      他们把手都举到了空中。     
      后来,天黑了,他们筋疲力尽地回到停车场,一边笑,一边喝着藏在棕色纸袋里的啤酒。尼克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翻了一通。他骂了一句。     
      钥匙不见了。     
      离死亡还有十四分钟。爱迪用手帕抹了抹额头。海上,阳光如钻石般在水面舞蹈,爱迪凝视着它们轻灵的姿态。战争结束之后,他一直不太壮实。     
      但是,在“群星荟萃音乐厅”同玛格丽特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很潇洒。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唤回那首将他们带到一起的歌,朱蒂·加兰在那部电影里唱的那首歌。一时间,歌声,海浪的冲击声,疯狂过山车上孩子们的尖叫声,在他的脑海里融成一片。     
      “你让我爱上你—”     
      哗——     
      “——想,我没想这样—”     
      啪——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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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咿——     
      “—你早就知道,早—”     
      哧——     
      “—知道—”     
      爱迪感觉到玛格丽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紧闭双眼,想把记忆拢得更近。     
      还能活十二分钟。     
      “对不起。”     
      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遮住了阳光。她一头鬈曲的金发,穿一双只卡着大脚趾的拖鞋,飞边的牛仔短裤,一件酸橙绿的T恤衫,胸前还有一只卡通鸭。艾米,他好像记得她的名字叫艾米。艾米或者安妮。今年夏天,她总在这里,虽然爱迪从来没见到她的母亲或父亲。     
      “对不起,”她又说。“爱迪·维修部?”     
      爱迪嘘了口气。“就是爱迪,”他说道。     
      “爱迪?”     
      “呃?”     
      “你能给我做……”     
      她将两只手掌合拢,好像在祈祷。     
      “行啦,小家伙。我可没有一整天时间陪你。”     
      “你能给我做一个动物吗?你能吗?”     
      爱迪抬起头,好像他得考虑一下。然后,他把手伸进他的衬衫口袋,拿出三个黄色的烟斗通条,他揣着这些通条就是派这用场的。     
      “太好啦!”小女孩拍手说道。     
      爱迪开始扭曲烟斗通条。     
      “你的父母呢?”     
      “在坐游乐车。”     
      “不带你?”     
      女孩耸耸肩。“我妈妈和他的男朋友。”     
      爱迪抬起头。哦。     
      他把烟斗通条弯成几个小圈,然后,再把小圈扭在一起。他的手现在有些颤抖,所以做的比过去慢了,但是,没过一会儿,烟斗通条就变成了脑袋、耳朵、身体和尾巴。     
      “一只兔子?”小女孩说。     
      爱迪眨了眨眼睛。     
      “谢……谢你!”     
      小女孩一转身跑开了,消失在那个孩子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在动的地方。爱迪又抹了抹额头,闭上眼睛,坐进椅子里,想让那首老歌重新回到脑海里。     
      一只海鸥从头顶上飞过,厉声地叫着。     
      人们怎样选择他们的临终遗言?他们知道这些话的分量吗?注定是智慧之词吗?     
      到爱迪八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他在意的人。有些人英年早逝,有些人得以颐养天年,然后被疾病或事故带走。葬礼上,爱迪听到哀悼的人们回忆起他们的临终遗言。“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有些人会这样说。     
      爱迪从来不信这一套。就他的理解,你的大限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仅此而已。在行将上路之际,你同样可能说些愚蠢的话。     
      为了记录起见,爱迪的临终遗言将是:“退后!——”     
      此刻,爱迪听到了他生命里最后几分钟的声音。海浪的撞击声,远处摇滚乐的嘭嘭声,还有一架嗡嗡作响的小型双翼飞机,机尾上拖着个广告牌。还有这个——     
      “哦,我的天哪!快看!”     
      爱迪感到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竖了起来。多年以来,他已经谙熟“红宝石码头”的每一种声音,这些声音像催眠曲一样能让他酣然熟睡。     
      这声音不是催眠曲。     
      “哦,我的天哪!快看!”     
      爱迪骤然挺直了身体。一个胳膊胖出窝窝的女人,手拎一个购物袋,指着前方,尖声叫着。一小群人围在她的四周,眼睛朝天上望着。     
      爱迪一眼就看到了。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顶端,那个新的“塔降”游乐车,其中有一部小车倾斜了,好像在卸货一样。四个乘客,两男两女,仅靠一根安全杆拦着,正狂乱地试图抓住任何他们能抓住的东西。               
第一部分结局(4)   
    “哦,我的天哪!”胖女人大叫着。“那些人!他们要掉下来了!”     
      爱迪皮带上的无线电里传来一声嘶吼。“爱迪!爱迪!”     
      他按下键钮。“我看到了!叫保安!”                
      人们从海滩上跑过来,用手指着,好像他们演习过一样。看哪!在上面!游乐车中邪了!爱迪抓起拐杖,脚步咚咚地赶到了游乐车地面平台四周的安全栏前,一路上,钥匙串在他的胯上叮当作响。他心脏急速跳动。     
      “弗雷迪自由落体”一次降下两部小车,令人惊心动魄的降落在最后一瞬间会被一股强劲的液压气托住。一部小车怎么会这样脱轨呢?它倾斜在离顶部平台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好像就在它已经开始下降的时候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爱迪赶到了大门口,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多米尼克跑过来,差点撞上他。     
      “听我说!”爱迪说道,抓住多米尼克的肩膀。他的手抓得太重,多米尼克痛得咧了咧嘴。“听我说!谁在上面?”     
      “威利。”     
      “好。他肯定按了紧急刹车。这就是为什么车会吊在那里。从梯子爬上去,告诉威利用手解除安全控制,好让那些人出来。明白了吗?安全控制阀在车的后面,所以,你一定要拉着他,他才能将身体探出去。明白了吗?然后……然后,你们两个人——你们两个人,不是一个,明白吗?——你们两个人一起将他们拉出来!一个拖着另一个!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多米尼克迅速地点点头。     
      “然后,把那个该死的车放下来,我们好弄明白怎么回事!”     
      爱迪头痛欲裂。虽然他的游乐场从来没出过任何大事故,但他听说过他这一行里的恐怖事件。有一次,在布莱顿,一架缆车的螺栓松动了,两个人掉下去摔死了。还有一次,在“奇境公园”,一个男人想从疯狂过山车的轨道上跨过去,结果掉了下去,身体卡到腋窝处。他像楔子一样被卡在那里,尖声叫着,一辆疯狂过山车风驰电掣地朝他驶过来,然后……唉,那次最惨了。     
      爱迪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现在,他的四周都是人,手捂在嘴上,望着多米尼克顺着梯子往上爬。爱迪努力地想回忆起“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内部结构。发动机、滚轴、液压、密封垫、电缆。车怎么会脱轨呢?他的目光顺着游乐车,从顶部那四个惊恐万状的人,看到塔身,然后看到底座。发动机、滚轴、液压、密封垫、电缆……     
      多米尼克爬到了顶部平台。他依照爱迪说的,拉着威利,让他探出身去,解除游乐车后面的控制阀。一个女乘客扑过去想抓住威利,差点把他从平台上拉下来。人群倒吸了口冷气。     
      “等等……”爱迪自言自语道。     
      威利又试了一次。这回,他成功地解除了安全控制。     
      “电缆……”爱迪嘟哝着。     
      安全杆抬了起来,人群中发出“啊——”的声音。游乐车乘客被迅速地拉到平台上。     
      “电缆要断了……”     
      爱迪说得没错。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底座里面,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个月以来,拉动二号车的电缆,一直在一个被卡住的滑轮上摩擦。因为滑轮被卡住了,所以电缆的钢线在一根根地被扯断——像剥一粟玉米那样——直到整个电缆几乎被磨断了。没人注意到。怎么能注意到呢?只有什么人爬到机器里去,才能看到这令人难以想象的问题所在。     
      滑轮是被一个小东西卡住的。这小东西一定是在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瞬间掉进缝里去的。     
      那是一把车钥匙。     
      “别把车放下来!”爱迪大叫着,挥舞着手臂。“嘿!嘿——!是电缆!别把车放下来!电缆会断!”     
      他的声音被人群淹没了。威利和多米尼克将最后一个乘客从车里拉了出来,人群狂呼起来。四个人都安全无恙。他们在顶部平台上拥抱起来。     
      “多米!威利!”爱迪大叫着。有人撞到他的腰上,把他的对讲机撞到了地上。爱迪弯腰去拾。威利走到控制台。他将手指按在绿色的键钮上。爱迪抬起头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哇!”     
      爱迪转向人群。“退后!——”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大家停下欢呼,开始散开。“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底部清出了一块空地。     
      然后,爱迪看到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张脸。     
      她趴在游乐车的金属底座上,好像是被人撞下去的,她流着鼻涕,眼里充满泪水,是那个手上拿着烟斗通条做成的小动物的小女孩。艾米?安妮?     
      “妈……妈妈……妈妈……”她几乎有节奏地啜泣着,身体僵住了,就像那些站在原地不动号啕大哭的孩子们一样。     
      “妈……妈妈……妈……妈妈……”     
      爱迪的眼光从她身上飞快地射向游乐车。他还有时间吗?她离游乐车……     
      呼!太迟了。游乐车落下来了——天哪,他把刹车放开了!——在爱迪的眼里,周围的一切骤然变成了水底下的慢动作。他丢掉拐杖,蹬了一下那条坏腿,一阵刺痛几乎让他摔倒。一大跨步。又一大跨步。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里面,电缆上的最后一根钢线磨断了,散在液压线上。二号车飞驰而下,全无阻拦,像一块巨石滚下悬崖。               
第一部分结局(5)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爱迪好像听到了整个世界的声音:远处的尖叫声、海浪声、音乐声、风声,以及一个忽高忽低难听的声音,他意识到,原来那是从他自己的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声音。小女孩举起双手。爱迪扑了过去。他的坏腿一瘸。他半飞半跌地朝她扑了过去,栽倒在金属平台上。金属平台撕开他的衬衫,擦破了他的皮肤,正好在那个写着“爱迪”和“维修部”的补片下面。他感到两只手握在了他的手里,两只小手。                
      一场惊人的震撼。     
      一道炫目的闪光。     
      然后,一片空寂。               
第一部分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这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城里一个最贫穷区域里的一家拥挤的医院中,爱迪的父亲坐在等候室里,像其他父亲们一样,吸着香烟。一个护士手里拿着夹纸写字板走了进来。她喊了他的名字,读错了音。其他男人们吐着烟雾。那又怎么样?     
      他举起手。                
      “恭喜了,”护士说道。     
      他跟在她的后面,顺着走廊,来到了新生儿育婴室。他的鞋在地板上啪嗒作响。     
      “在这儿等吧,”她说道。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她查看木头小床上的号码。她经过一个,不是他的,又一个,不是他的,又一个,不是他的,又一个,还不是他的。     
      她停下脚步。在那儿,在毯子下面,一个戴着蓝帽子的小脑袋。她又核实了一下她的写字板,然后用手指了指。     
      爱迪的父亲喘着粗气,点点头。一时间,他的脸似乎沉了下来,好像一座桥垮了掉进河里。然后,他笑了。     
      他的孩子。               
第一部分旅途   
    爱迪没有看到他生命最后一刻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没有码头,没有人群,也没有摔得粉碎的玻璃纤维游乐车。     
      在关于人死后的传说里,灵魂经常游荡在临别的那一刻,或者盘旋在高速公路上出事地点停泊的警车上空,或者像蜘蛛一样伏贴在医院病房的天花板上。这是那些获得了第二次生存机会的人们,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又回到了自己原来在这个世界里占据的位置上。                
      显然,爱迪没有得到第二次机会。     
      哪里……?     
      哪里……?     
      哪里……?     
      天空是一片迷蒙的南瓜色调,接着,变幻成了绿松石的深绿色,然后,便是酸橙的一片鲜绿。爱迪漂浮着,依然伸展着手臂。     
      哪里……?     
      塔车正在坠落。他记得这个。那个小女孩——艾米?安妮?——她正在哭。他记得这个。他记得扑上前去。他记得摔倒在平台上。他感到了她的两只小手握在他的手里。     
      然后怎么了?     
      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爱迪只能从远处想象着,好像事情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更令人诧异的是,他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感到一种宁静,像一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哪里……?     
      四周的天空再一次变幻了色调,变成一种葡萄柚的黄色,然后,变成深林般的青绿,再以后,变成一片粉色,一时间,偏偏让爱迪第一个想到了棉花糖。     
      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她活下来了吗?     
      我的烦恼……     
      ……在哪里?     
      我的疼痛在哪里?     
      正是这些东西不见了。他经历的每一份创伤,他忍受的每一种疼痛——都像奄奄的气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感到痛苦。他不再感到忧伤。他的意识,像一缕缕烟雾,只留下一片宁静。此刻,在他的脚下,色调又变幻了。什么东西在打漩。水。海洋。他漂浮在一片广阔的黄色大海上空。这会儿,大海看上去像蜜瓜。这会儿,大海看上去像蓝宝石。现在,他开始降落,朝着水面疾驰而下。速度之快,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的脸上甚至不觉有一丝微风掠过,他也没有感到一点点恐惧。他看到了一片金色的沙滩。     
      然后,他沉到了水底下。     
      四周一片静谧。     
      我的烦恼在哪里?     
      我的疼痛在哪里?               
第一部分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五岁。这是一个星期天下午,在“红宝石码头”上。海滨走道俯瞰着绵延的白色沙滩,走道旁边竖起了野餐桌。一个香草蛋糕上插着蓝色的蜡烛。一碗橘子汁。人们在附近转来转去,有杂耍戏喊场人、杂耍演员、驯兽员,还有一些从渔场来的人。爱迪的父亲一如既往在玩纸牌。爱迪在他的脚边玩耍着。爱迪的哥哥乔正在一群老年妇女面前做俯卧撑,她们佯装兴致,礼貌地拍着手。                
      爱迪头戴一顶红色的牛仔帽,别着一把带皮套的玩具手枪,这些都是他的生日礼物。他站起身,从一伙人附近跑到另一伙人身边,拔出手枪,“砰,砰!”地叫着。     
      “小家伙,过来。”米基·希坐在一条长凳上招呼他。     
      “砰,砰!”爱迪叫道。     
      米基·希同他的父亲一起干活,修游乐车。他身体肥胖,戴着吊带,总是唱爱尔兰歌曲。爱迪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怪味,像止咳糖浆。     
      “过来,我给你来个‘生日碰头’,”他说道。“就像我们在爱尔兰时做的那样。”     
      突然,米基的两只大手伸到爱迪的腋下,把他举了起来,然后,他被翻转过来,头朝下倒挂在脚上。爱迪的帽子掉了。     
      “米基,小心!”爱迪的母亲叫道。爱迪的父亲抬起头,假装一笑,又回头打牌了。     
      “嘿,嘿,我抓住他了,”米基说道。“来啦,一年一碰头。”     
      米基小心地将爱迪放下,直到他的头擦到了地面。     
      “一!”     
      米基又把爱迪拉起来。大家哄笑着来凑热闹。他们喊着,“二!……三!”     
      大头朝下,爱迪分不清谁是谁。他的头沉重起来。     
      “四!……”他们喊着。“五!”     
      爱迪被翻过身来,放到地上。大家都鼓起掌来。爱迪伸手去捡帽子,踉跄一下,摔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米基面前,朝他的胳膊上砸了几拳。     
      “嘿—嘿!这是什么意思,小家伙?”米基说道。大家都笑起来。爱迪扭头跑开,刚跑两步,就被搂进了母亲的怀里。     
      “你没事吧,我亲爱的生日男孩?”母亲近在眼前,他看到了她涂着暗红唇膏的嘴唇,柔软丰满的面颊和红褐色的鬈发。     
      “我给倒过来了,”他告诉她。     
      “我看到了,”她说。     
      她把帽子戴回到他的头上。过一会儿,她会带他到码头上散步,兴许还会带他去坐大象,或者去看打鱼人傍晚收网,那些鱼会像湿润闪亮的硬币一样翻腾跳跃。她会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生日这天真乖,让上帝都替他骄傲,这样,他就会觉得世界又正过来了。               
第一部分到达(1)   
    爱迪在一个茶杯里醒了过来。     
      这是一座老式游乐车——一个硕大的茶杯,用乌黑发亮的木头做成,有一个贴着坐垫的椅子和一扇带钢折叶的门。爱迪的胳膊和腿搭在茶杯沿上。天空不断地变幻着色调,从皮鞋的棕色,变成了殷红色。                
      爱迪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最近几年,他总把它放在床边,早晨起床的时候,他有时一定要依赖拐杖才能站起来。爱迪感到难堪,他过去跟人打招呼的时候,可是用手捶对方肩膀的。     
      但是,这会儿,拐杖不见了,爱迪嘘了口气,试着站起身来。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背不痛了,腿也不痛了。他再一使劲,结果,他轻松地翻过了茶杯沿,脚跟不稳地站到了地上。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三个念头。     
      第一,他感觉好极了。     
      第二,他独自一人。     
      第三,他还在“红宝石码头”。     
      但是,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红宝石码头”。帆布帐篷,宽阔的草坪,你几乎可以眼无遮蔽地看到海里长满青苔的防浪堤。游乐设施是消防站的红色和乳白色——没有蓝绿或棕紫——而且,每座游乐设施都有自己用木板搭成的售票厅。爱迪醒来时坐的茶杯,是一座很原始的游乐车,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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