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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绣球-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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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太太笑道:“两位的话,各有至理。”回头又对王老娘道:“你老长到这大年纪,这些话,可听见谁讲得出来?”王老娘道:“罢!罢!这些话,就恐怕孔圣人都没有说过呢。黄奶奶讲女人瞒男人的话,真更有趣。世上多少大户人家,碰着干些不端的事,都不是那样遮遮瞒瞒弄出来的?我也不知道见过几回,听过几回了。”说着打了一个呵欠。毕太太道:“你好先请安置罢,我们也该散了,明日再谈。”当下复华点起灯笼,黄钟、黄权两个小孩子,跟着送毕太太出去,一宿无话。

    且说陈膏芝家,开过了吊,窃案报过官,天天催问,又称送了一笔赏格到官衙里去,陈太太日的求签问卦,哭了闹,闹了哭,总不见个消息,夫妻两口,咳声叹气,陈膏芝是连灵都没有守了。

    一日对着他太太言讲:“这样大窃案,官府也担着处分,迟早不怕他不替我们破案。不破案,就吃住他赔,也得赔个五千八千,不过总吃亏些,难不成我一个道台乡绅肯放松他?现在在百日之内,不便同他面逼。一过百日,若仍不破案,我即上省去禀见督抚,写京信去叫人参他。我已放过信息到他耳朵里,太太只管宽心,这点东西,我再出去爬一回,就又弄得一分,连将来失而复得的,可有两分,也是不难。倒是我急于要出去,丁忧是不能到省的,想起一个机会,大可去得。新近上海到的一位钦差,那钦差手下一个得意随员是我从前在京的至好,很应酬过他,此番却忘记了寄一份讣去。我就去找他,把丁忧的日子提前个把月,就算已满百日。满了百日,只要有路有照应,就可当差。人家都晓得我丁忧罢了,那个去查考日期推班个把个月?找上了他,巴结上了钦差,马上拿丁忧候补道,谋个上海最好的差使。上海差使,不论什么人,都可弄得,但人情是一时一时,从前同这随员,虽很应酬过,如今要拉拢他,总得再从新应酬出来。那钦差面前,要托他孝敬上去,也未必能空手效劳的。此番不去则已,去就要破斧沉舟,干一下子。我想在益大庄先提五千款子汇到上海,这五千譬如在老太太丧事里用掉的,说不得等我拿五千换了五万回来,再补报老太太。况且不到手便罢,到手断不止五万,太太有得享用着呢。记得我们同益大往来的折子,放在小书箱抽屉里锁着,那天我想拿过一拿,后来也没有动。太太,请你拿出来看看,我们今同年益大支过多少?”陈太太道:“我倒忘记这折子了,不是一向放在官箱里,你几时挪到小书箱里去的?”便去取出,递在陈膏芝手中。

    陈膏芝又道:“险些这折子没有失掉,不然,你看这上头才支过六千多,还有一万三千多存在庄上,提出五千,整整再凑个八千存着,太太按月去支些,做个家用,让我到上海,包管一两月功夫,谋个好差使到手。带去的不够,就再汇两三千,也还有余。不过庄上一时提不出许多,要预先给个信他,叫他预备着,划出这一笔来。至多十天,我也要动身,再迟就不妙了。”陈太太道:“说是说得容易,折子现成,你今日就去请了庄上管帐的来,同他讲一声不好吗?”陈膏芝道:“就请本家老爷走一趟罢。”当时寻了本家老爷去。

    那本家老爷不晓得陈膏芝的用意,疑心赵喜的那事发作,一定牵连自己,却实实在在赵喜先前同钱庄想串谋的事,是他插进去有分,原想三面合成一气,后来赵喜怎样变卦,忽然丢了这桩,又同菱子跑走,他也莫明其妙,只因嘴里说不出不敢声张。今见陈膏芝打发他去,请庄上管帐的,既不好推托不去,怕又去的不妙,心上正在踌躇,只听陈太太催他快去,说:“你本家大人,官兴发作,要拿钱到上海谋差使去了,家里丢掉了万把,他才想去弄钱,真真可恨又可恼的!”陈膏芝便道:“你去,切不可说起这事,外面先可不能张扬。”那本家老爷才放了心,晓得那事并没有穿,一纳头答应着去了。

    再讲那益大庄的掌柜,其初不过想要在帐上圂上几笔,后来倒被赵喜真骗了二百块去,他原说不怕二百块不能出梢的,其间本家老爷,也向他商量分吃了好些,只是身本有关,陈家的折子也没有到手,不能如他的愿,然他闻赵喜所说的那层。此时本家老爷见了那庄上,暗暗告知陈膏芝的意思。那管帐先生约莫一算,陈家是还有一万二千多存在帐上,凭发票支取的棺材钱,也除清在内,便对本家老爷道:“论他的实数是多少多少,你我所说,同那赵二爷拿去的却不曾算。”于是同到一间房里去,打着算盘,说:“这么一来,只有一万零点了。如今不晓得他要提若干,横竖我自有话说。”本家老爷道:“好极!好极!就同去罢。”

    来到陈膏芝处,引进上房旁边的内书房,等了两三个钟头,才见陈膏芝叫人捧着烟盘跟了出来。坐下先说些闲话,然后歪到烟盘上去,叫人打上几口烟,一递一筒的吃了五六口。又让了钱庄上来的人一口。那来人看见三四支烟枪,赞说是好。陈膏芝道:“顶好的一支,新近一同丢了。那支枪,说还是林文忠公在广东禁烟的时候,一个广东大老家的呢。在我手上,也藏了二三十年,可惜之至。”来人就说:“这回府上失的东西,真是可惜。查的怎么样了?”陈膏芝道:“原是呀,如今我老太太去世,一时既不能到省,日后的日子长着呢。小孩子定的亲,还没过门,老太太的坟地还没看,家用应酬一切都要节省些下来。我同你宝庄上往来的那笔存款,我想提出五千来,赎回几亩田,几所房子,交给贱内收些利钱,让他当家。其余的仍存在宝庄上,等将来做个起服到省的用场。经折子在这里,你看看,除掉了支过的,应该还有一万三千多。”来人说:“老太太的寿器钱,经折上没有写,是凭本家老爷送来的发票,这笔又是七百块,也要在折子上添一笔除掉了。实在还存一万二千多,是不错的,没有一万三千多了。但是敝庄上的帐,出进得大,一时可归不起数天,你老既要提出五千,待我在别家划一划,或者便得。目今家家的银根吃紧,不是你老,敝庄上是不肯提的。”陈膏芝道:“我并不要现钱,这个主儿在上海,你庄上只要打个汇到上海的汇票,约个期头,妥妥当当的交给我,这是比提现钱容易了。今日我就先在折子上添注了那七百块,打个图章,回去再请你除开了五千,连少的利钱,结一结数目,还存七千几。零头也找了过来,整整再存七千在宝庄上,另立个折子,把这个折子涂销了他。”钱庄上来人便含糊答应。临走时,陈膏芝又叮嘱道:“这五千汇票,在两三天内要送来的,我就拿七千多的零头,贴还你庄上利息,不用找罢,五千万莫误我的事。”

    本家老爷陪出去之后,钱庄上的人便道:“这还好,那七千虽已差上一小半,我庄上这是要替他弥缝,不能再吃他的了。你本家老爷稳赚了钱,我倒要贴下利去。方才他说贴我的那零头,可不能由你再蘸个指头儿了。”本家老爷笑着不语,各自走散。看官,你想天下吃钱店饭的人,著名的都叫做钱鬼,苏州人还起他一个浑号,叫做“钱猢狲”,专门在钱眼里翻筋斗。这益大存得到几万的钱庄,何至于串通了人,只吃没千把块钱?要晓得他早已存着个倒帐的心思,将来陈膏芝这七千,怕不是一古脑儿倒下去。还算陈膏芝的财运好,此时先要提出五千,不然,连这五千也倒了,他庄上抵桩吃一场官司,你又奈何到他?

    闲话少叙,过了五六天,果然陈膏芝把那汇票催了送来,下存七千,另立了一个经折。零头只有一百多,也凭着庄上算结了,涂销了前头的折子。赶在九月二十几,陈膏芝料理动身,也摸索摸索的料理了三四日。动身的隔夜,还到官衙里催问窃案,只是悄悄的瞒着人,不说出门。惟有本家老爷晓得情由,以为陈膏芝此去得了法,他也无不得法,怕的本家人多,晓得了,也来钻谋进身,所以他在外面倒也不露个风儿。陈膏芝便带着两三名贴身家丁,望上海进发。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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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开学吃酒王老娘首座 丁忧谋差陈膏芝心慌
    话说陈膏芝往上海进发后,已到十月初一,黄氏夫妇开办学堂的日期,正好先接叙一回。那两处学堂未开之先,黄绣球与同志诸人又聚议过两次。黄通理又着实忙碌一番。张开化张先生果然将他公事托付了伙计,自己腾出身子,随同黄通理做个帮手。如今新话头,叫做干事员的便是。

    这日开学的礼仪,在黄氏家塾一边,按下慢表。在城西女学堂一边,是预备了请王老娘、曹新姑补行庆祝会的。外面虽没有什么铺排,却是女学生到齐了,人数可也不少,又是新创的一件事,有些晓得的,都走来要看。加上学生当中,有由娘送学来的,有由伯姆婶子送学来的,有由姑娘、嫂子、姨娘、姊姊送学来的,还有是婆婆妈妈跟着送来的,一时就挤不开了。大门外,也不免有些男人闯了进去。黄绣球、毕太太们早就料到这个,这日老早的便将所办酒席一桌桌摆在堂上堂下,也并不点什么香烛,铺什么毡条,更不行那磕头拜先生的旧礼,对着送学的人说:“只道今日先请客,明日才上学呢。”对着来看的也只说是请女客,不容男人混杂。却暗底下留着几个女学生,等着坐席,这才散了一大半。

    到申牌时分,约齐几位同志,立在堂上中间,分派了一班学生,立在两旁。三面排开,大家只福了一福。那学生高高矮矮,从十岁到十三四岁上下,煞是好看。内中惟有那樱儿,年纪大些,又不算在学生以内,当时是站在中一排的下手一边,算是同送学来看的人一起。这个礼节既行之后,黄绣球、毕太太合着几位同志,约略说了些话,无非是谦让勉励以及追思陈老太太,庆贺今日开学的意思,就推尊了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在堂安席。学生当中,有的留,有的不留,樱儿也再三辞了,一共只安了五席,还不曾坐满。不过二十余人,第一席是王老娘坐的首位;第二席是曹新姑坐的首位;余下也不分大小次序,随意入坐。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当下笑逐颜开,原不肯坐两个首席,因是黄绣球分派,有个不得不坐不敢不坐的样子。等一齐坐定了,黄绣球拿一把酒壶又单在他二人面前筛上了酒,说:“今日这酒,专为你二人而设,有了你二人,才有这学堂,有了这学堂,才如了我的志愿。自从有个学堂名目以来,开女学堂的别处已有,问谁能像我,就收服了你们当尼姑的做到教育上的人?将来在我的结果,虽还不晓得怎样,在你们两个人的结果,却是我造出来的。我黄绣球要绣成一个全地球,这件事也算得是一手新鲜活计了,应得敬了你们一杯,我也自己吃一杯。”大家都拍手欢笑。

    王老娘、曹新姑随即站起来,取过酒壶代黄绣球争着筛了酒,说:“黄奶奶是应该多吃几杯的。”于是毕太太、文毓贤、胡进欧诸人均此斟彼劝,开怀畅饮。在座的女学生也跟着十分快乐。

    黄绣球领过一两杯,回头又向毕太太道:“姊姊,这学堂虽是我的发起,实在是姊姊的成全,也应该敬姊姊吃个两杯。”毕太太忙按着酒壶说道:“这是那里话,论起这个原因,自然第一是妹妹同通理先生的能力;第二是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功德;第三就是那陈老太太的赞成,众姊妹的光彩。”大家听说,都道:“这更说不着我们,我们大家沾了黄姊姊、毕姊姊的光彩罢了。”黄绣球到底替毕太太斟过一杯,坐下笑道:“大家都不要客气,倒是毕姊姊讲王老娘们功德的那句话,如今我来问问王老娘们:这种事,比当初你们拜菩萨修行的,到底怎样?好处在那儿呢?”王老娘忙支开嘴,笑迷迷的答应说道:“菩萨就是人,人就是菩萨,那泥塑木雕的,讲他做甚?”曹新姑也说:“做菩萨的功德,是给人瞧不见,什么补气呀报应,都是渺渺茫茫,到底人教人有点凭据。你看今天来的小姊妹们,若是一个个教了出来,能够自己立身立业,就将来没有丈夫儿子可靠,不至于做的家人的勾当,岂不便是福气?想起我们从前当尼姑,真可笑煞人!”

    吴淑英插上来说道:“新近我看见一张新闻纸,讲云南制台,因为云南省城里要设立学堂,没有个空地方,就出起告示,禁止和尚尼姑不许削发,已削的要留起来还俗,出空了那庵堂庙宇,改为学堂,把庵堂庙宇的出产查清了,提八成做经费,余下二成,分给那老病的和尚尼姑,养他到死。尼姑年轻的,替他相当择配,委了云南府知府管理这件事。那知府奉命而行,到了一个庵里,有两个年轻尼姑执定不肯留发,不愿嫁人。知府再三开导,两个尼姑再三不依。逼得没法,就双双的在那知府衙门口牌坊柱子上一头撞死了。”

    黄绣球抢着说道:“这是在勉强要替他择配上来的,若是说随他两个自己去配人,我晓得这两个年轻的一定不死。我们中国风俗,只把男女的婚姻大事任着父母做主,父母又只听着媒人的话说,泥住了男女不见面,拘定了门户相当,十人有九,成为怨耦,倒把什么巧妻常伴拙夫眠的话,归到缘分上去;又是什么月下老人,暗牵红丝注定了的,自古至今,也不知害死多少女人!至于寡妇再醮的话,王法本是不禁,自从宋朝人,讲出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就又害尽无数的事,什么事不要廉耻,不成风化,都从这句话上逼出来。我听见说这句话的人,他家里就没有守着这个规矩。还记得宋朝以前的大贤人,大好佬,他母亲妻子,是再嫁三嫁的,尽多着呢。况且一个男人许娶上了几个女人,一个女人那怕没有见面,只说指定了是个男人的,男人死了,就该活活的替他守着,原也天下没有这等不公的事。讲来讲去,总是个压制束缚的势头。我们做女人要破去那压制,不受那束缚,只有赶快讲究学问的一法。有了学问,自然有见识,有本领,遇着贤父兄,自然不必说,便遇着顽父嚣母,也可以渐渐劝化,自己有几分主权,踏准了理路做事,压制不到我,束缚不住我。就是有人批评,我可还他一个道理,这都要从学问上来。如果先没有了学问,单是说我有我的权,父母管我不着,这就走路要走叉了道儿,不但受人批评,自己想想,恐怕也觉得无谓。毕姊姊同诸位姊姊、妹妹,看我这话是不是呀?我们这个学堂,抱定了这个宗旨,是要大家同心同意,帮着忙的。”说时,又起身代各人斟了一巡酒,喝喝谈谈。

    将快散席的时候,黄通理带了两个儿子黄钟、黄权连张先生、复华等踱了进来。张先生脸上红通通的,黄通理也很有酒意。原来这日家塾中开学之后,散得甚早,先起已到女学堂来看过,看是诸位女客正吃着谈着,没有进门,也就约了到一家酒馆,开怀畅饮。此时大家见黄通理等来了,各自散席笑迎。毕太太问:“你们那边也吃酒的吗?怎样热闹?”黄绣球问:“男孩子报名的,可都到齐了没有?”张先生磕着旱烟袋笑道:“只有五个没到,倒是黄祸的儿子黄福,临时来说也要上学,是他家里送来的,说黄祸又出门去了不在家。”黄通理道:“这可是想不到的。”黄绣球道:“那黄福孩子,我看他着实可造。你倒要好好的造就他,不要拿他老子埋没他儿子。”吴淑英姊妹抢上来拉着黄绣球道:“我们要先走了。”说着,那来领女学生的也陆续领去。

    这里毕太太、黄绣球送过了诸人之后,又谈论了些,料理了些。王老娘、曹新姑二人还谢了几声。当时毕太太又道:“我是早说明住在堂监守的,对象是早已搬来,今晚我便住在堂里,可叫复华也搬了来陪着。再请张先生家派一个老婆子来。”张先生黄通理都道不错,如此布置而散。此后两处的学规教法,按着前头所议的章程,各自做去。大概外面是黄通理、黄绣球,分主一边;内面仍是他夫妇合着出力,底下的事情甚多,又要暂搁再叙。

    踅转来说那陈膏芝,到了上海,住入客栈,打听得钦差恰才来没几天,那个旧交的随员果真也来了,也在行辕外住了栈房。第二天就勉强起一个早,将近十二点钟,雇了马车去拜。恰好那随员刚从行辕上下来,一见名帖,晓得陈膏芝薄有家道,此番丁忧了来到上海,定归带着钱来玩的,可以分他几文,即刻请见,见了十分念旧,叙话之间,道是:“这回钦差严厉得很,一直打京里跟了出来,什么都不能沾个光,弄得在京里带的几个钱,赔贴干净。上海虽是繁华之地,我们有关防的,原不说想去嫖去逛,连想买点东西,总不凑手,实在也闷得慌。老兄你来了挺好,既不是本省的官,又是丁忧的人,我们常谈谈,可不要紧。”陈膏芝便道:“老兄,你到底是个红人儿,跟钦差回去,还怕不得个密保、个把海关道可捏在手底心里的?像我穷候补,虽说家里还有口饭吃,究竟没得照应,没得能耐。如今又丁了忧,新近还失了一票东西,运气坏极了,不要说起。晓得你老兄在此,一来给你老兄请安问好,二来也想谋个机会,带来的盘缠不多,却是我丁忧的人,同你老兄有关防的人,都差不多,不能去嫖去逛。老兄要买东西要用,我可先匀出一千来用着。”

    那随员打上心坎,一面谦谢,一面暗忖道:“此人就这样会凑趣,无非想由我钻钦差的路子。我们钦差大人出封把空信,我去求起来,还做得到。成不成,横竖碰他的运气,我落得回给他一个人情。”想罢,便对陈膏芝道:“你老兄才来在客边,怎好反来用你的?倒是你现在想谋个什么机会呢?想来一位道员,门路是多得很的。”陈膏芝坐着揶上屁股尖儿,凑了那随员面前说道:“毫无门路,你老兄可能代我设个法儿?”那随员的装着皱眉挤眼,咂着嘴,半天才回答道:“论起来我们钦差大人……”说了这四字,又道:“再说罢,我总不能不够交情的。今天还有公事到行台上去,我是不便回拜,歇一两天再请过来谈罢。”说着,端起茶碗。只见陈膏芝用手去擦眼泪,那随员便问:“老兄近来的烟量想必更大了,我这里少了这个,失敬失敬。”陈膏芝忙也端起茶碗来,一声送客,走上马车,心中很为得意。不料头一回见面,把话就说上了,这事倒十分凑巧,回栈便又坐马车到后马路汇划庄上去,将益大的汇票交给了,并交出益大的信,就叫见票即付。当又托他庄上,分了三张,转作即期的票子,两张一千,一张二千,余下一千取现洋,如数取去。把一千现的,交点了客栈账房里存下,随时作为零用。三张票子,赶忙封了一张,写一封信,打发跟人中最亲信的,送到那随员处,取了回片,随后再去拜那随员,晓得收到无误。

    这第二次见那随员,自然更亲热关切,不必摹写。陈膏芝静候消息,就日日在栈房里照旧吃烟,真个守着丁忧的体制,从不出来逛一逛,免不得有点应酬,至多晚上十点钟,才能上一上一品香的番菜馆。这又是他烟瘾大、来得懒的原故。一连等了十天,那一天上灯时候,打听那随员公事已完,人在栈里,想坐了马车又去会他,转眼来喊喊三个跟人,一个都喊不应。问了茶房,支吾不答。到开晚饭时,三个人掩了回来。陈膏芝原是一些火性没有,也不说起。三个人伺候着晚饭,倒向陈膏芝回道:“方才小的们在四马路青莲阁吃茶,像是瞥着了赵二爷一眼,没有看得真,就在人堆里挤过了,相貌实在是像。”陈膏芝听说道:“他逃到上海来,也许有的,我明日要写信托地方官,请他移知上海县查访。一面见了那随员大人,也托他关照上海县呢。明日上午,打听随员大人在家,我可要去拜的。你们不许再一齐走开。”晚饭过后,陈膏芝又去过瘾,两个跟班要轮流伺候打烟,还有一个闲得无事,仍旧溜了出去。约莫十一点钟茶房送进一封信来,拆开一看,正是那随员的,上面说:“明日午后两点钟,请过我有要话面谈。”

    偏偏到了第二日,迟去了一个钟头,等了半天回来,回来了又去,三翻四覆,弄到晚上一点钟才见了面。这日陈膏芝的烟瘾就没有过,好那随员又急于要睡了,第三天还须跟着钦差有事,便草草的说了几句话。内中有一句,叫陈膏芝再凑个一千块钱。陈膏芝也只胡里胡涂听了这一句,什么话都没有弄清,只以为事情打点妥当,满心欢喜回栈想着,叫那出去的一个跟人,明早再封一千块的票子去。于是先过足了瘾,写上了信;又想起在虹口靶子路借一个广东花园里请请那随员,就另外写了一封借花园的信,说定后日这一天;又写了几副帖子,打算隔夜交代,第二日一并照办。等到写完想完,天色已亮,从新呼了几口烟,就脱衣而睡。

    第二日早上,那随员叫人拿片子来催信,出去的一个跟人仍没有回,在栈的两个跟人也是睡了。茶房代收片子,代付回片而去。接着又来催问两次,那跟人才起来,要推醒陈膏芝,那里推得醒,一直到太阳落西,房里已上了自来火灯,还要翻身,好容易推醒了。回明其事,只才猛然想着,问:“你们那伙计回来没有?”说是还没回来。陈膏芝两眼朦胧的笑道:“上海不是好地方,一出去就被女人迷住了,快些打水点烟灯,我自己套车出去。”两个跟人先起来就打好二十几个大烟泡,装上五六支枪,等洗过脸,拈了一点干茶食吃下,便又躺下呼呼呼的吸到一个钟头。

    吸烟的当口,两个跟人说道:“某人出去了一夜一天,老爷疑心他被女人迷住,小的们想,上海街上的巡捕多,疑心不要他倒被巡捕抓了去,生头生脑的人,是说不定的。老爷,可发打发茶房去看?”陈膏芝又笑道:“这个未必,喊了茶房来,姑且叫他去问问也好。”茶房来了说道:“这从那里问起?”两个跟人便说:“你们总熟悉,可以问得。问出来,老爷先赏你们几块钱就是了。”茶房听讲有钱,乐得糊弄一下说:“让我们到新巡捕房、老巡捕房、虹口的巡捕房,都去问一声罢。”两个跟人道:“上海可真不好瞎走的,巡捕房就有这许多。”茶房又说:“巡捕房问信,也是要花两个小钱,三处也花得不多,有够三四块钱,我们本地人就可以使得,先请老爷给了我们,回来再讨老爷的赏。”陈膏芝道:“就快付他四块钱,我烟吃完了,要上马车了。这虹口的信,就叫茶房顺便带去,不许误事。这随员大人的信,只好我亲自交去。你们跟我一个人,一个在栈里候着。”说时再把信一看,知道钱票还没有封入,就匆匆忙忙去开枕箱,开了又去开小皮箱,翻出多少衣裳东西来。一个跟人在马车上等候,一个捡水烟袋送帽笼出去,回转来说:“老爷这是做甚?衣包早已在车子上了。”陈膏芝说:“不是衣包呀。”要知不是衣包是什么,看完,又请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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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黄绣球劝导学生 李太史进谈公事
    话说陈膏芝开检衣箱,要取出一千块的钱票子,带出门去,谁知竟翻检不着,又在枕头箱、烟具箱各处摸索了一回,通身没有,当时心上一呆,重新坐到牀上,瞪着两只眼睛,仔细一想,说道:“哼!哼!这又一定是你们伙计偷了去了,怪道他一出去,就是头两夜不回栈房,还当了得,待我即去拜了随员大人,托他报窃。这三千块钱,却是我的血本,怎样好叫他享用?他的良心,倒也好狠,便一古脑儿偷了去。”说着就匆匆忙忙上马车出门而去。

    来到两随员栈房里一问,那随员大人将将前脚动身,行李已上了轮船,人也出了栈房。赶到轮船上去问,却好问着了,得以见面。那随员听到陈膏芝说失去钱票的事,竟不相信,只道是说大话,推托不肯,岂有被用人偷去三四千块钱,一些儿不知?用人出去了两三夜,也不查问查问?此时分明晓得我要动身,拿此假话搪塞。心上着实不高兴,便对陈膏芝道:“老兄破财,也是兄弟的财运不好,不必再谈,没有工夫再同老兄闲叙。承借的那一千块钱,可惜已用散了,等兄弟此番到别处去,张罗到手,一定奉还老兄。老兄是三千五千,失去了不算什么,譬如在上海逛了窑子,就结了,有个什么说的?”说罢大笑,就有端茶碗送客的意思。陈膏芝什么话都没有说进,其时正在晚上,轮船上闹烘烘的,不能久留,不觉垂头丧气而回。回来就望牀上一躺,开起烟灯,同他那用人叽哩咕噜说了又骂,骂了又说,说定不出个主意,便胡里胡涂,又在牀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又坐起来,想到家中才丢了万把还未破案,如今又丢了三千,怎样好回去见得太太的面?身在客边,所剩在栈中账房里,还存得几百块钱,随员是走了,谋望不成,若再把这几百块用个干净,更反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不如趁早回去,在太太面前只说都应酬了钦差随员,慢慢的听候差使的消息,太太从那里去对证?差使望不到,太太也只好说是认个晦气罢了。想定了便睡不着。

    挨到天明,喊起了用人,说:“今日我们收拾回去,不要再在上海闲住了。”他用人一齐说道:“老爷难道白丢了三千块钱,也不追问?既然猜着是我们伙计偷去的,也该报出去,到底查一查。照这样一万八千的都丢了不问,老爷家里还有多少家私?小的们倒有些不懂。”陈膏芝衔着一口烟,叹了口气,说道:“那忘八蛋的,既然偷了去已隔了两三天,怕不已经跑掉了,他还在上海等我们去捉吗?上海地方说声有了钱,望外国一跑都很容易,晓得他这两三天功夫,已到了那一国,那里去查?或是回去把那太太所失的东西,吃住了本地地方官,还可望他赔个一半。这三千,问都不必问的为是。”那两个用人听说如此,又道:“早晓得老爷这样大方,小的们就先下手偷了。如今被那个伙计一人受用,小的们倒不甘心,我们是要到庄上去,问那票子是怎样拿去的?”陈膏芝道:“你们去问一声也好,问了回来,我们就同栈房里算算帐,作速动身。”果然那用人同到庄上一问,说头一晚打过票子之后,第二天早上,就将票子兑了现洋而去,说是贵上去买洋货送钦差大人,做门包使费用的。怎么贵上并不晓得?我们号上只认得他是贵上的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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