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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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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家当着一队队长的孙少安,又是村里少数几个让田福堂头疼的人。因此孙玉厚一家人
受到许多金姓人家的普遍尊重。由于这个原因,大家对孙玉亭的所作所为一般也就容忍了—
—他歪好算孙玉厚的弟弟。
至于金俊山,做事倒很注意分寸,无论谁,他都不专门寻人家的不是。他觉得自己一大
把年纪,何必与人争言斗气;除过实在看不过眼,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许多过头做法,也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眼下的世事就兴这种过头做法嘛!他金俊山有能耐和社会的大潮流
对抗吗?因此他平时的心大部分都操持在了家事上。他现在的光景在村里也是比较宽裕的。
儿子金成高中毕业,在村里教小学,家早娶过,已经给他生养下一男一女两个孙子。女儿金
芳出嫁到了米家镇,女婿是个手艺人,光景很殷实。他前两年在旧窑边上又箍起两孔新窑
洞,现在儿子住着,一个大院子,一线五孔大石窑,一年四季一家人有吃有穿有钱花,人活
一世,已经够满意了……当孙玉亭进了金俊山家的大门时,铁链子拴着的那条大黑狗一扑起
来,拼命叫了几声。狗一看是个熟人,叫了几下也就不吭声了。
金俊山立刻出了中窑。他一看是孙玉亭,马上把他请进窑里来。俊山的老婆赶紧给这个
大队负责人泡了一缸子茶水。
玉亭平时饥肠辘辘,一般不敢在人家那里喝茶;据说茶水碱性大,喝了饿得更厉害。今
天他在民工大灶上吃了一老碗肥肉片子,倒需要喝些茶水帮助消化。
他端起茶缸喝起来,同时扫了一眼俊山家的窑洞。他感觉到了一种富裕和丰足。这时,
他内心突然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他想自己跑断腿闹革命,竟然穷得连一双新鞋都穿不
起。当然,这种情绪绝对不会动摇他的革命信念,而只能引起他对金俊山的鄙视。哼,什么
共产党员!不好好为革命出力,只顾发家致富,典型的资本主义小农经济思想!
不过,这金俊山终究腿上挨了国民党的一颗枪子,政治根子红着哩!再说,他又是副书
记,比他的职位高,他能把人家怎样?福堂不在,队里有个大事,他还不是得跑来请示他?
这时候,金俊山已经给孙玉亭递上一根纸烟,同时问:“玉亭,你来有什么事哩?”
孙玉亭在金俊山的打火机上点着烟,接着就把公社徐主任的意思给他说了一遍。然后
问:“俊山哥,你看这事怎办?”金俊山有点嘲讽地看着孙玉亭,反问:“你看咱村里谁是
阶级敌人?”
这倒把孙玉亭给问住了。他本来想叫金俊山说出一个人来,想不到这老家伙倒反问起了
他。
玉亭想了一下,觉得还应该逼一逼他。就说:“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问问
你。福堂哥不在,村里的事就看你拿主意哩!”
金俊山马上说:“玉亭,你怎能这样说哩?这不是村里的批判会,这是公社会战指挥部
的批判会!你是指挥部的领导人,这事当然要你拿主意哩!咱们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熟悉?
你现在不仅代表咱村,还代表公社哩!公社出面搞的事,我金俊山现在也要听你的哩!”
孙玉亭觉得实在没智慧治住这老家伙了,而眼看批判会的时间又快到了,只好吞吞吐吐
说:“……你看田二怎样?”金俊山一下子仰起头笑了,说:“批判田二的什么哩?那人谁
不知道是个半脑壳!”
“他不是常说,世事要变了。就批判这句话!”玉亭说。“那话他说了几十年了,完全
是神经病憨话,能批出个啥名堂?”
金俊山抽了两口烟,又改变口气说:“不过,你看能批就批吧。我对你的决定没什么意
见……”
金俊山心想,今晚上双水村要是没个人去陪罪,看来玉亭也不好给徐主任交差。既然孙
玉亭让老憨憨田二去充数,也就只好让他顶缺去了。
“那就这样!我还要主持批判会,先走了……”玉亭喝了一口茶水,从椅子上站起来就
走了。
金俊山把他送到大门口,说:“你先走,晚上天气冷,我回去披件衣裳就来了……”
孙玉亭匆忙地从金俊山家的土坡上下来,顺着哭咽河畔的小路,向金家湾后面的小学赶
去。他远远地看见,那里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第九章
今晚,双水村小学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
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已经挤得
水泄不通。外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都是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水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
北头,大人娃娃夹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
片;因为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
一点金、田两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
农村的礼教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
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双腿。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她们的母亲
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
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
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
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撒尿,气得金家一些老
者跑过去乱吼乱骂一通。
这时候,双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
场。她们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
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水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
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
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
注视她。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院子四周用木棍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出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
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
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
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
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干杨
高虎和孙玉亭一起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水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
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干部,去年才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上。本来,他
爱人在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
来。但盘盘算算,高低总算提拔了,因此便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干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只要回到
城里,就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满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强还在县上当领导
的话,他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领导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
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只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
双水村的书记,因此他在这个队要好好表现一下,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
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
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
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
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
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一个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
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
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
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
了一碗肥肉,渴得口干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
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干杨高虎插
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
隔壁窑洞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
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
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
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
重新坐了上去。
杨高虎看玉亭坐好了,就马上挤过去,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民
兵小分队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如发现坏人捣乱,立即扭送
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
判会。
在人圈外的民兵小分队,一个个都把枪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子弹,
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种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他们本人,就是他
们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棍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
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这时候,孙玉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他怕再把另一头坐着的杨高虎又闪倒在地——就
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身子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吹了一口
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器没
有被刚才杨高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肉口
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骚乱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
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
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
成了一窝蜂。
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满院子都
是熟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母老
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畏怯。
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被
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水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
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一个
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交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们之中就
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在杨高虎的
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这
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条胳膊胡
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
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
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
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
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穿一
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肮脏衣服,
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爸!爸!
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
徐治功照例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
“坏人”一个个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
算是给这个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一个个上
台发言。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激昂慷慨
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只听
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水村
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向周围几个
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
的名字提了又提……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
摸,已经七十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一个白
痴女子,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
结果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
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他
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的简单
生活。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起
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
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坪有庙会的
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大烟布袋,就时
常吊在他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烟。当然,烟叶也象孙
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
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革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迷信
色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
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袋。
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悠着,捡
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碴,碎纸
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里面叮当作
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俩睡觉的地方,
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
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
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
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
那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现在,批
判田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带领
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经一个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纪太大,
被革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在已
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拉河,上
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全村的狗吠声彼
起此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叫人心慌意
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交
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
呜咽声。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田
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抵
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身棉衣几
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
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第十章
家里和村里一整天发生的事,门外的孙少安都一无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镇兽医站这
个简易牲口棚里,手忙脚乱地给生产队的病牛灌汤药。
给这么一个不通灵性的庞然大物吃药,一个人简直对付不了。下午头一顿药,有兽医站
的人帮忙,一个人捉牛头,一个人灌药,没有眼下这么费劲。这而今夜半更深,兽医站的人
别说早已经下了班,现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这肮脏的牲口棚里,一条胳膊紧搂着牛脖子,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在破脸
盆里舀一卷筒药汤,然后扳起卧着的牛头,用铁皮卷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强灌下
去。有时灌呛了,牛给他喷一身。他顾不了这些,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浑身的劲都使在
抱牛脖子的那条胳膊上,两个腿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打出了两个深坑,紧张得浑身大汗淋
漓。
他们队这头最好的牛,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势雄健,干活是全村
两个队最拔尖的。二队队长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们队两头牛再搭一条好毛驴换他这头
牛,他都没换。平时耕地,只要他在场,就不让其它社员使役,常自己亲自执这犋犁。他怕
别人不爱惜,让牛劳累过度。他还经常给饲养员田万江老汉安顿,给这头牛加草加料,偏吃
偏喝。
不料今年刚开春动农,这头牛就病了。牛两天没好好吃草料,他也两天没好好吃饭。这
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赶紧亲自吆着牛,来到米家镇的兽医站。好在兽医站一
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兽医说灌几副药就会好的。当时开好药后,
就给灌了一副。兽医站的人说,最好晚上十二点钟再灌一次。本来他想当天就返回双水村,
但考虑牛有病,来回路上折腾一天,恐怕牲灵受不了,就决定在米家镇过一夜。
现在,他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巴,亲热地拍拍牛脑袋,然后就疲乏地站起来,
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他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他出了牛棚,看见兽医站里一片黑灯瞎火。哪个窑洞里传出来一阵鼾声,打雷般响亮。
这已经是深夜了。他迈着两条长腿,穿过院子,出了兽医站的土豁子大门,来到公路上。前
面不远几步,就是米家镇的那条小街道。现在那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
灯,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道。
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没到旅社去登记个床位。这是
公事,他可以掏钱住一宿旅社。但现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镇就一个小旅社,这里过
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满了人。
他从公路上盲目地向镇子里走去。唉,如果在石圪节,他还有些熟人,甚至还认得一两
个公社干部,他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的。可这米家镇已经到了外县,人生地不熟,他到什么
地方去住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兽医站的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行了。这
现在虽然已经开春,棉衣还没有离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镇又在大川道里,风特别
硬。
他一路毫无主意地向街道那里走,并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样。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儿金芳,不就出嫁在这米家镇上了吗?听说她女婿就在这镇上
木匠铺里,家离街道也不太远。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胧的月光下摇了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已经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了,
怎好意思敲门打窗惊动人家呢!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这街道虽然也破破烂烂,但比石圪节多了许多铺子门面,
看起来象个城镇的街道。少安惆怅地站在一根电杆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黄的街灯照出他
高大的身躯,脸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只不过因为劳动的缘故,显得更要壮实一
些。高鼻梁直直的,也象希腊人一样。脸上分明的线条和两片稍稍向下弯曲的嘴唇,显出青
年男子的刚骨气。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已经是一个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人。尽管他只有二
十三岁,但和这样的青年打交道,哪怕你有一大把年纪而且老于世故,也要认真对付的。
孙少安站在路灯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又从烟布袋里捏了一撮烟叶,熟练
地卷了一根烟棒。他抽烟,但不用烟锅抽。他觉得烟锅太小,抽两口就完了,太麻烦,就经
常用纸卷着抽旱烟。纸烟他抽不起,除过要办大事,平时很少买。今天出门办事,他现在口
袋里还有半包“金丝猴”香烟,但他舍不得抽。一年四季卷着抽烟,也要费许多纸的。报纸
太厚,他就常拿少平和兰香写过的旧作业本卷着抽。
少安卷起一支烟后,发现他没有火。走时太忙,打火机丢在了家里的炕上;到了米家
镇,忙得又忘了买一盒火柴。他此刻多么想抽一支烟啊!
他好象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下,听出来这是
打铁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呢?好象在街头的那一边。好,打铁的地方有火,去那里点个火抽
支烟吧!
他撩开两条长腿,手指头里夹着那支卷好的烟棒,就向传来锤声的那边走了过去。他一
直走完这条不长的街道,并且出了街那头,才在一个小土坡下面找见了那个铁匠铺。
铁匠铺的一扇门闭着,另一扇门开了一条缝,看见里面红光闪耀,大锤小锤响得如同炒
爆豆一般。
少安犹豫了一下,就推开了这扇虚掩的门。他看见打铁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显然是师
傅,一只手里的铁钳夹一块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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