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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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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田家圪崂的对面,从庙坪山和神仙山之间的沟里流出来一条细得象麻绳一样的小河,
和大沟道里的东拉河汇流在一起。两河交汇之处,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洲。三角洲的洲角
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间修起的龙王庙。这庙现在除过剩一座东倒西歪的戏台子外,已经成
了一个塌墙烂院。以前没有完全破败的时候,村里的小学就在那里面——同时也是全村公众
集会的地方。后来新修了小学,这地方除过春节闹秧歌演几天戏外,平时也就没什么用场
了。现在村里开个什么大会,也都移到了新修的小学院内。因为这地方有座庙,这个三角洲
就叫庙坪。庙坪可以说是双水村的风景区——因为在这个土坪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枣树
林。这枣树过去都属一些姓金的人家,合作化后就成全村人的财产了。每到夏天,这里就会
是一片可爱的翠绿色。到了古历八月十五前后,枣子就全红了。黑色的枝杈,红色的枣子,
黄绿相间的树叶,五彩斑斓,迷人极了。每当打枣的时候,四五天里,简直可以说是双水村
最盛大的节日。在这期间,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枣,所有打枣的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
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红枣就象玛瑙一样珍贵。那季节、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撑坏
了呀!有些人往往枣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能出山……

    庙坪的枣林后面,就是庙坪山。这山高出村周围其它的山,因此金鸡独立,给人一种特
别显眼的感觉。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村里全力以赴首先在这山上修梯田。现在那梯田已经一
层层盘到山顶,远看起来,就象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卷馍。这山,这庙,这枣林,再加上庙前
二水相会,给双水村平添了许多风光。

    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去,墙过东拉河,穿过三角洲枣林中的一条小路,就是和东拉河
在庙前交汇的哭咽河。这河虽然小,但来历不凡。传说古时候这沟里并没有水。那时天上玉
皇大帝一位下凡游乐人间的女儿到了这里,爱上了一位姓金的后生,竟然推迟了归天的日
期。后来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如在两天之内还不上来,他就要把这位女儿
就地变成一座土山。但仙女不能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是化作人间的泥
土,也要厮守在情人的身边。两天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黄土山。她那人间的爱人悲
痛欲绝,日日在她变成的土山下面,跪着呜咽哭啼,直至死在这山脚下。传说正是他的眼泪
流成了这条小河。人们把仙女变成的土山叫做神仙山,把这条泪水流成的小河叫哭咽河……

    这当然是金家老祖上编出来的神话,以光耀自己的家族。正因为如此,金家的祖坟就扎
在哭咽河北岸的神仙山下,那坟地已不知安葬了多少代姓金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坟地上
不知哪一辈人栽了些柏树,现在已象桶一般粗壮。得到冬天,大地一片荒凉的时候,远远近
近,只有那些柏树绿森森的,特别惹眼。

    正因为有东拉河和哭咽河,这村子才取名双水村。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村里现在最高寿的人,也不知这小桥是什么
年间建造的。它年年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

    过了哭咽河这座小桥,就是金家湾。除过少数几家杂姓,大都住着金姓人家。一道阳湾
里,家户住得密密麻麻,相当拥挤。只是在隔过金家祖坟的后山嘴那里,单另还有两大户人
家,都姓金:一大户是二队长金俊武弟兄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古时候,旧社会,金家一直是双水村的主宰。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金家。
据传在宋、明两个朝代里,这金家曾出过几个名震州府的大地主,想必他们当时占有的土
地,已经远远超出了双水村的范围。但据说明末的时候,蒙古鄂尔多斯那一带的胡人,曾经
大规模入侵到这里,把这家大地主连杀带抢,家业基本踢踏光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发达起
来。到土改的时候,金家除一家订了地主,两家订了富农成份外,一部分是中农,大部分都
还是贫下中农成份。

    但从住宿方面看,金家湾一带的窑洞明显比田家圪崂这面强。尽管现在看起来,也大部
分是塌墙烂院,但总还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迹象的破旧的院门楼和扎着朽葛针的院墙。而且
许多人家的土窑洞都按了石口。某些人家年代久远的门窗,粗看又黑又旧,可细细一瞅,就
可以看出当初做工的精细,并且还有雕镂的花纹,说明这门面曾经有过一时的显赫。

    在金家湾村舍和长柏树的坟地之间,过了哭咽河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土坪,双水村
小学就在这里。这学校七八孔大石窑,都是教室,最高是五年级;五年级上完的娃娃,就要
到石圪节上初中去了。下午放学后,学校常常空无一人——老师、学生家都在本村。学校院
子很大,栽一副村民们修造的很不标准的篮球架。学生们年龄小,主要是村里的青年们收工
回来玩一阵。前面已经说过,这地方现在已经代替了庙院,成了全村人集会的中心。

    自从石圪节公社在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学校教室就成了外村民工晚上住宿的
地方。这地方当然只能住一小部分人,大部分民工部分散住在村中各家的闲窑里。住在学校
教室的民工,第二天早上得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集中到边上一孔放体育器材的窑洞里,好
让学生们白天上课。晚上民工们把课桌一拼,就成了床。

    这些天来,学校还专门腾出来一孔窑洞,让各村拉来“劳教”的人住。今天这窑洞又多
了一名新成员:王满银。

    现在,这些人已经收工回来,被集中在这孔窑洞里。一个扛枪的民兵在门口照看着。等
一会开饭的时候,这个人才能把这些人引到民工大灶上去……孙少平扛着铺盖,提着那罐
饭,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来,小心地踩着列石,过了东拉河,穿过庙坪,从哭咽河的小桥
上走过来,径直向小学校的院子走去。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因为他曾在这里上过整整五年
学。

    他进了学校院子,那个扛枪的人就迎面过来了,不知为什么还笑嘻嘻的。少平在月光下
细看了一下,才发现这人是他初中时一位同学的哥哥。那同学是下山村的,后来没上高中。
在初中时,有一年他们“学农”到下山村,就住在他们家里,和一家人很熟悉了。

    同学他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正发愁你姐夫今晚上没铺盖哩!”

    少平没心思在这地方多逗留。他对同学他哥说:“能不能叫我姐夫出来一下?让我把这
些东西交待给他。”“这怎不能?又没犯死罪!”同学他哥提着枪到门口喊了一声:“王满
银出来一下!”

    满银蔫头耷脑走出门坎后,惊讶地看见是他的小舅子,便把罗着的腰直了一下,脸上倒
显出了几分羞愧的颜色。少平把铺盖卷和饭罐放在地上,对姐夫说:“这铺盖里有些粮食,
罢了你交到大灶上……”

    王满银先顾不得什么,急忙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抓了一个黑馍,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没嚼
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等咽下这口饭后,才问少平:“不知你姐和猫蛋狗蛋……”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那就好……回去给你姐说,我什么都好着哩!叫她不要急……”他扭头看了看已经离
远了点的扛枪后生,又悄悄对少平说:“给你姐说,还有剩下的几十包老鼠药,在家里的箱
盖上放着,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给吃了,叫她把……”

    少平已经气愤地拧转身走了。他真想在这个不争气的姐夫脸上给一记耳光!

    他下了学校的小土坡,沿着哭咽河向金家湾的村舍那里走去。他不回家了,准备直接到
金波家去住宿。家里没地方住,每星期六回来,他都在金波家过夜。那里温暖而洁净,金波
的母亲和妹妹,都把他象自家人一样看待。只有在这里,才能在他沉重的生活中度过最舒适
的一个瞬间。

    当少平走到哭咽河小桥附近的时候,看见从对面庙坪枣林中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妇
女。他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这人喊他的名字。一听声音,才知道是他二妈贺凤英。

    少平在心里不尊敬这个长辈。当这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女人来到他家门上后,就把他们一
家从祖传的老窑里赶出来。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仗着念过几天书,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
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他母亲;并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爷爷的名字也拉出来臭骂。直到少
安哥长大后,在一次她又骂他母亲时,哥哥把她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她后
来才停止了对他们家这种放肆的辱骂。后来,他们弟兄都大了,哥哥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村
里也成了一条汉子,她和二爸就更有点怯火了。二爸二妈两个人穷积极,在队里都负点责,
一个是大队支委,一个是妇女主任,黑天半夜开会,三个娃娃撂在家里没人管。他们光景一
烂包,二爸经常穿着烂衣薄裳,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村里人明不说,背后谁
不耻笑他们!

    现在,妇女主任已经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过来了,少平看见她头发梳得油光——通常都是
用木梳蘸着自己的吐沫梳成这个样子的。而且又穿起了结婚时的那件已经很旧的红绸袄;因
为罩衣太短,那棉袄的红边在下面露出一圈,非常扎眼,二妈这身打扮,说明她今晚上又要
在公众面前露脸了。果然,她站定对少平说:“今晚上,公社会战指挥部要在学校院子里开
批判会,你不参加?……人家叫我领导着布置会场,我刚把碗搁下就……唉,你姐夫……”
她叹了一口气,表示了一种同情和痛惜,让少平知道她终究也是自家人。少平对她说:“你
忙你的,我要到金波家去哩。”

    他冷淡地对他二妈打了个招呼,就转过身走了。


第八章

    “噢——哥!噢——哥!”

    孙玉厚老汉刚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搬到隔壁少安的小土窑里,就听见公路下面他弟玉亭喊
叫他的声音。

    玉厚奇怪:玉亭为什么不上家里来?往常他有事没事吃完饭总要到他家里来坐一阵——
穿着麻绳子捆绑的烂鞋,往他家前炕的铺盖卷上一靠,没命地在他的烟布袋里挖得抽半天
烟。他热心公家的事,庄稼行里又不行,因此管务不起来旱烟,满年四季都是他供着。每当
玉亭来的时候,他老婆也总要把家里刚吃过而剩下的饭,给玉亭热得端上来一碗。玉亭嘴里
推让着,两只手一把就接住了。少安他妈知道玉亭在家里吃不饱,总要牵挂着给他吃一点。
父亲去世早,玉亭从五岁起,实际上就是他两口子一手把他带大的。尽管玉亭成家以后,他
老婆贺凤英那些年把少安妈欺负上一回又一回,怕老婆的玉亭连一声也不敢吭,但少安他妈
不计较他。因为她从小把玉亭抚养大,心中对他有一种疼爱的感情。人常说,老嫂为母,这
话可一点也不假……“噢——哥!噢——哥!”

    玉亭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在公路下面喊叫。

    玉厚听见他弟这样喊叫,又不上他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一边从院子里往外走,一
边给下面的玉亭答应了一声。在院子外的小土坡上往下走的时候,玉厚心里才恍然大悟:他
弟弟今晚上不上他家来,是因为他女婿今天被“劳教”了。玉亭现在公社正看得起,让他当
了会战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现在他家里出了“阶级敌人”,玉亭怕人家说他划不清界线,因
而连累了他,所以才不上他家里来了。玉厚来到公路上,半天才看清他弟站在路边一棵树影
下。他走过去,问:“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事。想和你拉两句话……你心放宽些!”

    玉亭脸上是一副同情他哥的神色。这同情是真诚的,因为这终究是他哥嘛!

    玉厚没有说什么话,沉默地从自己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烟,点着抽起来。

    玉亭也从身上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又用他哥的火柴点着,
说:“满银一脑子的资本主义。劳教两天是小事,再不学习和改正,说不定要进班房。亲戚
都要为这小子在政治上受影响……”

    玉厚还是一声不吭。他现在已经懒得再说他女婿的长长短短。他心里只是为他的女儿和
两个外孙难受。

    今晚上公社要在学校开批判会,少安没回来,你家里其他人参加不成,你歪好要去一
下,不要叫人家说,你们家抵制批判亲属的资本主义倾向……”玉亭对他哥说。“我不去!
不劳动不行,不开会还不行!”

    “哥,你不敢这样。咱们是贫下中农,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不积极哩?”玉亭劝他
哥说。

    “反正我不参加!我的气已经受够了!哪怕明天让我也劳教哩!”

    玉厚说完,气恼地转过身就往回去。他心里烦乱,有什么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论这号事情
哩!

    玉亭看他哥这样犟,也无可奈何了。要是村里其他人敢这样“反动”,他早就给会战总
指挥部汇报了;恐怕今晚上也得上批判台。唉!玉亭心里烦透了,正在他被公社重用的时
候,亲属中间突然出现这么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玉亭失望地见他哥快上了土坡,就又轻轻喊叫了一声:“哥,你先等一等……”

    玉厚以为他还要叫他去参加批判会,站住吼叫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玉亭走过来说:“……给我抓一把烟。”他说着,就过去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掏了一把旱
烟,装进自己的烟布袋里,随后就心急火燎地走了——他今晚上还有大事!

    玉厚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走着上了自家的小
土坡……一九三九年,孙玉厚十六岁,玉亭才刚刚五岁,他父亲得痨病死了,丢下他两兄弟
和母亲相依为命。旧社会,女人不兴出门,母亲又是小脚,只能在家里操磨,山里和门外的
事都搁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家又没地,他只好在周围村庄给光景好的人家揽工,以养活
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二十二岁时,他和一个穷人家瘦弱的女娃娃成了夫妻。他媳妇虽然面黄
饥瘦,但对他妈和玉亭特别好,因此那几年光景虽然穷得叮当响,日子过得还很一体。

    他为了挣点量盐买油的钱,冬天农闲的时候,就给石圪节一家商行去吆牲灵,翻山越岭
走几十天,从军渡过黄河,到山西柳林镇驮瓷器。山西柳林瓷闻名几省。他给石圪节商行的
掌柜挣了不少钱;他自己也得了一点工钱。

    手里有了几块“钢洋”以后,他突然发狠想供他弟弟上学。在当时来说,玉厚算是庄稼
人里很有魄力的。他十六岁出去闯荡世界,眼界当然要比一般庄稼人宽阔。

    孙玉厚当时想:他家人老几辈子没出过一个先生,睁眼瞎受了多少气啊!从古到今,世
界说来说去,总是识字人的天下。他想他这辈子是不顶事了,但说不定能把玉亭造就成孙家
的人物。如果是这样,他孙玉厚辛劳一辈子也就值得了。再说,他看玉亭这娃娃脑子还灵—
—他已经在村里教冬书的金先生那里识了不少字。

    一九四七年,玉亭十三岁。当时这一带正处于战争状态。玉厚参加了村里给解放军送粮
的运输队,同时还得种地,东跑西奔,忙忙乱乱。但他仍然惦记着玉亭上学的事。可当时这
里战火连天,学校都停办了。眼看玉亭岁数已经不小,再不念书就晚了。他突然想到,前几
年他去柳林镇驮瓷的时候,有一次一家姓陶的窑主家发生了事故,他冒死救了陶窑主的性
命。老陶感激他,和他结了拜把兄弟。陶兄一再说,以后他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他一定全
力相帮。玉厚当时想,我为什么不把玉亭送到柳林镇去读书呢?

    他立即登门请村里识字的金先生,给山西柳林镇的老拜识写了封信,看他能不能收留他
弟去那里读书。老陶很快回了音,说只管把玉亭送来,叫玉厚什么也不要管,这小兄弟的一
切都由他全包了。

    就这样,玉厚把玉亭送到了山西柳林镇。

    这期间,他每年都要到柳林去看一回弟弟。临行前,他老婆总要把玉亭一年的穿戴准备
齐全,还做许多茶饭让他给玉亭带去。对于他们来说,玉亭不仅是亲人,也是一家人未来的
指望啊!

    一九五四年,玉亭初中毕业,到太原钢厂当了工人。玉厚一家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虽说玉亭是个工人,但这是孙家多少代第一个在门外干事的人!

    可是一九六○年困难时期,玉亭突然跑回家来,说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买一口袋土豆,
死活不再回太原去了;他说他要在家乡找个媳妇,参加农业生产呀。

    这可把玉厚急坏了!好说歪说,就是说不转玉亭。玉厚没有办法,只好打问着给他找媳
妇。那年头,他家穷得钱没钱,粮没粮,他身边已有了三个孩子,孩子年纪又都小,没什么
帮手,尽是连累,一家人时不时都饿得浮肿了。可弟弟已经二十六岁,也的确该娶媳妇了。
而玉亭为此还天天给他妈哭鼻子,说他年纪再大,娶不下媳妇,这一辈子就算瞎活了。他母
亲也陪着玉亭哭哭啼啼。

    玉厚看玉亭这样没出息,才知道他半辈子辛劳,企图给孙家造就一个光宗耀祖人物的指
望落空了。但他心平气静,并不为此而过分地懊悔。是啊,这是命运。正如辛劳一年营务的
庄稼,还没等收获,就被冰雹打光了,难道能懊悔自己曾经付出的力气吗?

    好,那就给弟弟娶媳妇吧。他四处疯跑着给玉亭打问对象。但是,所有的人家财礼都要
得太高了,他就是把一家人的骨头卖了也出不起。

    在万般焦急中,他又想起了柳林镇的老拜识,于是又写信求他帮忙。

    本来他是有病乱求医,并没抱多大希望,可不久老朋友却热心地回了信,说离柳林镇二
里路有一个女子,愿意跟玉亭。老陶说玉亭大概也认识这女娃娃,这女子在柳林镇小学和玉
亭同过学,官名叫贺凤英。

    玉亭的确认识凤英,于是就亲自去了一趟柳林镇,把贺凤英当下就接回来了。玉厚立马
闹腾着借钱借粮,尽量体面地给弟弟办了婚事。接着又搬家腾窑,另起了炉灶……前后一折
腾,除借窑住不算,还欠下一河滩帐债,使他许多年日子都翻不过来。

    到后来,玉亭因为不会劳动,加上贺凤英不会过光景,日子过得没棱没沿,连他的光景
也不如了。但他除过能供得起他旱烟和一碗剩饭外,再没有能力照管他了……但话说回来,
孙玉亭本人觉得,他现在穷是穷,倒也自有他活人的一番畅快。

    玉亭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农田基建队队长、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主任,一身三职,
在村里也是一个人物。全村开个大会,尽管他衣服不太体面,但也常是坐主席台的人。他又
有文化,上面来个什么文件或材料,书记田福堂和副书记金俊山都不识字,回回都是他给众
人宣读。这时候,全村大人娃娃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使他感到非常的满足,把饥肠饿
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回到家里,三个孩子饿得嚎哇哭叫,她老婆又跑出去为骂仗的村妇去调解是非,上
顿饭的碗筷都没洗撂在锅台上,这时他才感到对生活有点灰心。

    他一个人坐在灶火圪崂拉风箱,饭还没熟,三个孩子象土匪一样扒在锅上,三下五除二
就吃得差不多了。这时他也不由地想起了早年间太原钢厂的好吃好喝。顿顿白蒸馍大肉菜,
喷鼻香!那时他一顿才吃三个白馍?真是不可思议!要是现在的话……

    他在家里胡乱吃喝一点,就又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去了。只有在这社会的大风
大浪中,他才把饿肚子放在一边,精神上享受着一种无限的快活。

    自从石圪节公社集中十几个队的民工在他们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孙玉亭更是
兴奋得不得了。会战总指挥是公社副主任徐治功,副总指挥是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后来公
社又研究,要在各队的基建队长中间抽一个人担任副总指挥。因为会战在双水村,这差事当
然就落在了孙玉亭的身上。立刻,他在工地上跑前跑后,动不动还在高音喇叭上发布各种通
知和命令;他哥当年没把他造就成个人物,革命已经俨然使他成为一个人物了。连他老婆这
一段也开始尊敬地称呼他“玉亭”,前面不再带那个“孙”字。而最使他满意的是,他现在
还可以在民工大灶上吃饭,重温当年太原钢厂的享受——由于他是副总指挥,做饭的人都巴
结他,碗里的肥肉明显比别人多。过个两三天,他还可以和治功和高虎钻在灶房后面的小土
窑里,混着一块吃几盘炒菜,喝两口烧酒哩!今晚上,指挥部又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大
会。不用说,这会议还得要他主持。治功是总指挥,他要在开头和结尾讲话;高虎虽说也是
个副总指挥,但年轻,只管民兵小分队的事,开这种会一般只负责维持会场秩序,以防阶级
敌人捣乱破坏。

    玉亭本来吃完饭就准备和凤英一起过金家湾那边去。但他想起要给他哥打个“政治招
呼”。因为满银被“劳教”了,他哥今晚上的批判会一定要去,好让公社领导看见他拥护对
女婿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一想起王满银的事,心里就不痛快。无论如何,这小子也算和他沾点亲,这使他这个
副总指挥多少有点不光彩。如果他哥能正确对待这事,也许他在台上还能站得踏实一些。可
是,他专门去提醒他哥要识时务,他哥却死牛顶墙,不给他带这个面子。唉,他孙玉亭总不
能对他哥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现在,玉亭抽着刚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已经过了东拉河,走到庙坪枣树林的小
土路上了。他现在还不能直接到小学去。他要去找一回他们大队的副书记金俊山,商量一点
事。本来这种事要是书记田福堂在,他就不会去找金俊山。书记去公社开会,不在村里,他
现在只能去找金俊山商量。

    这事说起来也不大,但是件伤人事,最好不要叫他孙玉亭一个人当鬼子孙!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收工时,总指挥徐治功对他说,晚上的批判会,各村都有批判
对象,就是双水村没有。难道双水村连一个阶级敌人也没有吗?徐主任说的也是。毛主席说
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他们双水村怎么能没有呢?但双水村谁是阶级敌人,他一时又想
不出来。

    “哼,叫金俊山去想吧!”玉亭在心里说。

    他现在一路走,心里还在盘算这事。他想他得先在心中有个数。万一老狐狸金俊山耍滑
头,这事归根结底还得他来办。他是副总指挥,金俊山又不参加公社的基建会战。

    他想来想去,在村里找不出一个阶级敌人来。几家成份不好的人,都规规矩矩,简直抓
不住一点毛病。要是评先进和模范,这些人倒都够条件!

    他苦恼了老半天,还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过哭咽河的小桥时,他在心里自嘲地说:今
晚上也许除过他哥,村里很难再找出一个阶级敌人了。他哥刚才那些反动话,倒足够资格站
在台子上接受批判。他忍不住又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出声笑了。不,他哥终究是他
哥!别说他说了这么些话,就是再反动一点,他也不会出卖他的。哼,革命是革命,亲人是
亲人!

    为找不到敌人而苦恼的玉亭同志,现在已经过了哭咽河。

    在上金俊山家的土坡时,孙玉亭突然想起了一个可以批判的人。他心里说:对了!大概
只有田二可以充当这个角色。虽说这老汉神神经经的,但又没经法医鉴定他就是神经病。再
说,除过本村人,公社领导和大部分外村人对田二的情况也不太清底;只知道老汉有个憨儿
子,本人脑子有些毛病罢了。可是,他很快又想,批判田二的什么呢?对,干脆就批判他常
嘟囔的那句话:“世事要变了……”。毛主席的世事,无产阶级的世事,要变成个什么世
事?世界上只有两个世事,不是无产阶级的世事,就是资产阶级的世事,田二要变的世事,
就是要把无产阶级世事变成资产阶级世事……孙玉亭已经在心里试着批判了一通田二,觉得
批起来还通顺。这时候他已经上了金俊山家的院畔。

    金俊山和玉亭他哥同年出生,已经五十二岁了。他家的成份是中农。在眼前这年月里,
农村的中农充其量是团结对象,俊山怎么能当党支部的副书记呢?

    金俊山有他自己的光荣历史。一九四八年,解放军向国民党军队大反攻的时候,俊山参
加了民工担架队,最后一直跟部队打到兰州。有一次战斗中,他腿上挂了花,就回到村里,
被政府评了三等残废。

    五一年他入了党。从这以后,他就和田福堂两个人一直担任村里的领导人。不过,他常
当副职,正职都是田福堂。

    姓金的这一族人中,有许多家成份比较高。旧社会,河东的金家在村里主事。而新社
会,河西成份好的田家,明显在村里占了上风。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新社会几十
年,尽管农村的人际关系已经发生了交错复杂的变化,但户族之间的矛盾,平时总还模模糊
糊存在着。有的时候,这种矛盾还相当尖锐。在这样的时候,田福堂和金俊山就会表现出某
种亲族观念。而且一般说来,两个人身边最亲近的知己,也往往是本族人。当然,金家的许
多人成份不好,平时尽量克制,也不过分咋唬。但这族人中,也不乏几条汉子,不服气田福
堂,常常曲里拐弯地向他挑战。

    在许多情况下,金家闹不过田家,因为村中的权力在田福堂手中。田福堂本人的能耐是
一回事,他还有个在门外当官的弟弟。村里人一般回避和他正面冲突。但金家许多人对紧跟
田福堂的孙玉亭,却反感透顶了。可是孙玉亭他哥一家人又在金家户族里很有些威望。玉厚
老两口和他们的四个子女,和金姓许多人家的大人娃娃,保持着十分交错的友好关系。尤其
是他们家当着一队队长的孙少安,又是村里少数几个让田福堂头疼的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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