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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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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你的老相好吗?对了!找到她来照顾你!我这就去!”马号组长挺热情,看见从食堂那边远远走来两个女工,赶紧把碗放下,起身迎上去。
来的是九斤黄和柴鸡,她俩在食堂里到处搭讪说笑,一直耗到食堂关门才出来,两人边走边商量怎么对付那些男工,猛抬头见马号的倔老头拦住去路:“干什么?”
“吕布”认出两个女工正是刚才说他“矮半截”的一胖一瘦,想叫住马号组长别去碰钉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两下里挥舞双手,胖子瘦子的眉毛眼睛嘴唇牙齿一阵乱动,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笪修仪?就是烧鸡!死了!早就躺在地里听蛐蚰叫去了!”
“吕布”的脑袋里喀嚓一声,全部希望都变成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马号组长问清了烧鸡得病死亡的过程,慢慢走回来,心里盘算怎么说得和缓一些。但是见到“吕布”表现得很镇静,没有大哭大闹,也就放心了,一五一十地把听来的全部转达给他,端起碗来打算继续喂汤。“吕布”摇摇头,推开勺子,扶着小板凳往屋里爬,说是想躺一会儿。
半夜,马号组长像往日一样起来给马儿添料。刚坐起来披上棉袄便觉得脊梁发凉好像有一双眼睛瞪着他。睁大眼睛四周巡视,黑暗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影坐在对面的铺位上。他以为是哪一位伙伴睡不着,轻声说:“躺下睡吧,小心着凉!”对方也不理他。等到他穿上鞋,轻轻点上马灯,才发现坐着的是“吕布”。
“咦!你能坐起来啦?”马号组长挺高兴,以前“吕布”好好儿的时候,半夜添料都不用他这个组长亲自上阵,他实在盼望这位好帮手恢复健康。能够坐起来说明腰伤好—点了,只要能拄拐下地,咱就申请把“吕布”留下,别送老残队。拄着拐不耽误喂料,卷毛芦花因为换了生人喂养不肯好好吃食,掉膘掉得厉害,都成骨头架子了。他举着马灯走过去,突然发觉“吕布”坐的姿势好怪:不是用臀部坐着,是用肩膀坐着,脖子伸得老长,脑袋歪在一边,头顶上方的一个木橛子拴着个黑绳套,吊油瓶似的吊着“吕布”。再低头细看,那个勒在脖子里的黑套是——
一双黑鞋带。
鸡窝 二十二
送走了三位“同窗”,鸡窝组只剩下两个对头——芦花鸡和老母鸡。两人靠墙各占大炕的一侧,一东一西对峙着,中间空着一条楚河汉界,地下散乱着一摊砖头和稻草,是追剿刺猬的遗迹。按说号子里宽敞了,两人应该过得舒坦了。但是这两个同类却谁也睡不着,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互相用猜疑的眼睛窥测对方,必得另一个闭上眼,这一个才敢闭眼,闭了眼也不敢真睡,张开一条小缝儿偷偷地看:不敢大意了,要是半夜里她悄悄摸过来掐我的脖子怎么办?饭碗杯筷都锁在箱里:万一浇上毒药怎么办?即使不是毒药是屎尿也够恶心的!上厕所得两个相跟着一齐行动,谁也不放心让另外一个独自呆在号子里。芦花鸡和老母鸡熬鹰似的对熬了几天几夜,眼熬红了,头熬晕了,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两人心里暗暗叫苦,盼着快来新囚,这种日子真没法过!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小雪,细如冰屑,像无数小针似的刺人脸,飘到地上又立刻融化,拌和着泥土黄酱一般。“酱”里混着化不尽的冰针,扎得赤脚下稻田灌冬水的女囚们像在受刑。
突、突、突……大路上响起马达声,站在冰水中的女囚个个停下铁锹抬起头来。远远驶来一辆卡车,灰绿的帆布篷遮盖着车厢,不知运的什么货。
中午,大伙进了铁丝网大门,看见了卡车运的“货”。她们都瑟瑟缩缩站在院子里,泥泞的地下横七竖八堆放着行李卷和包裹箱子。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旧囚到日子解教释放,新囚马上来了。人类社会中,罪人如烧不尽的野草,一茬儿一茬儿不断孳生,监狱永远不会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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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忙着点名分号,对着名册上的相片验明真身。
“呔!拿掉头巾!”三王队长喝道。
那一个头上顶着一块极普通的紫色花格头巾,蒙得特别严实,只露出半个小巧白嫩的耳垂。听到呼喝,耳垂变得通红,羞羞缩缩地取下头巾,露出一个古怪的脑袋,半边竖着长短不齐的卷发,半边像刚犁过的地似的滋着一撮撮没剪尽的乱毛。三王队长对着相片上那个妖艳的模样认了好一会儿才对上号。
另一个“货”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她上身穿一件破球衣,下身是一条不知该叫做什么的东西。两条裤腿从下往上豁开,只在裤裆处连了一点儿,朔风吹得这两片玩意儿一个劲儿忽闪,极像小孩的屁帘儿。但是那张冻得发青的脸蛋却十分细腻。
“小郎,去向皮队长要仓库钥匙,给这个劳教分子拿套棉衣!”坐在大门口的方队长大声说。
小郎瞧着皮队长的脸色没动弹,心说:中队长已经不姓方了。
“小皮,给她吧!生了病,又得浪费医务室的药!”方队长摸着自己的伤腿:药,来之不易啊!
这个主意没错,皮队长摸出钥匙扔给小郎。小郎转身往仓库跑去。
老母鸡和芦花鸡的眼睛脑袋十分活跃。她俩都见到了熟人。芦花鸡啄米似的对“头巾”和“屁帘”点头,心想:她们一定挨批斗了,真够呛!看来打得不轻!“头巾”剃了阴阳头,额头上有块伤,“屁帘”露出的光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机会得找她们聊聊外面的行情。出去再吃这碗饭恐怕得更秘密一些,不是熟客不能接。老母鸡向一对老实巴交的“货”不停地眨眼。这一老一少农村打扮,长得一般人儿,都是扁鼻子小豆眼。少的那个拖着两条大辫子,圆圆的屁股和高高的胸说明已不是姑娘;老的瘦小枯干,蟹壳脸上刻着横七竖八的皱纹,一个红润一个黧黑,可是眉眼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母鸡肚里思量:这母女俩到底一块儿进来了。上回见那闺女就是十四岁,现在过不去十六,已经像个娘儿们,干这行不是一天了。老婆子在闺女身上没少捞钱!老母鸡也跟芦花鸡打一样的主意,憋着向新来的了解新形势。
分完号,鸡窝组门前拥着七个“货”,忙着往指定的铺位搬行李。老母鸡长出了口气:今晚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就是呼啦一下来得多了些。哼!怎么严禁猛逮,“鸡”也绝不了种!
音乐学院的右派讲师在谢萝身后掰着手指做统计,叽叽咕咕说道:“鸡窝组这回是进人冠军!”
谢萝说了句:“奇怪!”讲师说:没什么可怪的!说个故事。给你听听……
——如来见一个俏丽的妓女缠得大徒弟阿难无法清修,便宣讲:人的肉身生前滋生污秽,死后蛆虫乱钻,不如皈依佛法,才能六根清净。妓女斜睨阿难,只见他张开嘴瞪着眼望着她,对师尊讲的一切一句也没听见,忍不住说:“我佛如来,请看阿难!”
谢萝听了也忍不住还报了个故事:
——老和尚为了不让小和尚犯色戒,从小把他关在寺里不准见到女人。年复一年,老和尚老了,不得不带小和尚下山化缘,以便接班。到得山下,小和尚指着美丽的女人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师父忙回答:“这是吃人的老虎,离得远些。”回到山上,小和尚茶不思饭不想,老和尚问他:“想什么?”他答:“想老虎。”
鸡窝组永远空不下,因为“想老虎”的太多了。
镜子的正面与反面
据希腊神话说:西西里附近的海岛有三个女妖,她们坐在岩石上弹琴、梳头、唱歌,招着手儿叫男人们去替她们举镜子。她们一个个相貌妖艳,歌声柔媚,令所有见到她们的水手都着了迷,迷得再也回不来。
中国也有类似的说法:曹雪芹老先生发明了一面镜子“风月宝鉴”。正面是一个美女,也是招着手儿叫人进去;反面却是个骷髅,暗示进去就会搭上小命。
读者都知道指的是现代社会中的一种“商品”,可惜多一半爱的是水面上的风光和镜子正面的美女。讲故事的和写故事的也就迎合他们的口味,从古至今什么苏小小、赛金花、八大胡同、秦淮河畔……写的全是水面上和镜子正面的纸醉金迷。很少有人触动“水底下”成堆的骸骨,更不会描写女妖和她们的“老板”怎样大嚼盐腌的死尸,交代镜子反面骷髅抓人的经过。
1957年我被打成右派,掷进铁丝网内,和刑事犯关在一起,结识了许多“迷人”的尤物,听到不少她们在“水底下”怎样害人害己的故事,看到好些走向死亡的结局。提笔撰写《女囚系列小说》的时候,自然而然涉及到她们。因为我是个女性,又因为年纪轻轻就进了劳改农场,无缘体验灯红酒绿软玉温香的“水面上”风光,只好把重点放在“水底下”和“镜子反面”。接触到这一领域,填补了这块空白,纯属歪打正着。《鸡窝》虽来自现实,但经过浓缩蒸馏,艺术加工,不过是一部小说而已。
交稿以后,听说一位新闻界的男性年轻同行,上南方采访。新闻发布会的主人十分殷勤,除了高等酒宴星级宾馆礼品红包一通招待以外,晚上还带着去了卡拉OK,洗了桑那浴,享受了“三陪”。主人拍胸脯保证“小姐”都属高档次,绝对“干净”。被招待者自然吃了定心丸,大大放松一番。但是回来不久,便发现染上性病,要命的是还传给了妻女。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说:如果他知道“水底下”的可怕,也许不会“下水”。
有人把卖淫的出现归罪于改革开放,这种说法若非成心便是颠倒黑白。要知道这门行业是老字号,约有两千多岁,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是她们的祖师爷,决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发明。此类种群生命力极强,解放以后那么严格取缔都没有绝种,甚至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女劳教队里仍有“鸡”出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们只不过换了包装改了称呼,根子还是两千多年前的。
人类要保护自己和子孙万代,只有挖去这条毒根。把“孽海花”们害人害己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医生们拍摄可怕的烂疮病理相片陈列在展览会上一样,目的都是提醒那些沾花惹草的人们,千万不要梦断酆都。
但愿《鸡窝》能起醒世恒言的任用。
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 一(1)
佛经说,曼陀罗花白色而有妙香,花大,见之者能适意,故也译作“适意花”。传说,萌生于地狱边缘……
“什么羊肠子羊肚子的玩意儿!扔了!”
“别!别!扔了它,我用什么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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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叫搞卫生,你敢反对?”
“啪!”一条破毛巾扔进马厩中央的垃圾堆里,几把平锹嘁哧喀喳一响,垃圾立刻被铲到门外停着的平车上。毛巾破得丝丝缕缕,又灰又黑,上面竖着一粒粒布毛疙瘩,确实像一挂羊下水。但是毛巾的主人却从地铺上蹦了起来,直追出去。
晚了!平车已经拉走了!她垂下戴着小黑帽的脑袋,沮丧地回来。这是一位佛门子弟,可是实在寒酸,在这群女教养分子中数她穿得最破。那一身补丁摞补丁的中式衣裤,都看不出原来的布料,满是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补丁。一双缠过又放了的半大小脚,登着厚厚的布底鞋,鞋脸上露出家做的白布袜子。双眼皮,圆眼睛,高鼻梁,年轻时许是个美人胎子,但现在那苍白的鹅蛋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布满皱纹,看去有六十多了。
她心疼得直叹气。一条破毛巾对别人说来算不了什么,对她可是个不小的损失。她自从进了教养所就没有家人来看望,意味着没有“财路”。在这物力维艰的所在,没人送日用品,你只好干忍着。
门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好像挂着一张无边无沿的水帘。“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这雨从后半夜就不紧不慢地下起来,直到现在快开午饭了,还毫无放晴的意思。远远近近的田野都蒙上一层灰色。人们的心头也是灰蒙蒙、湿漉漉的,像马厩里的土地一般,塞满了泥浆,又沉重又郁闷。
这个大马厩改成的号房,塞了一百多个女囚。劳动教养所的女队刚搬到滨海的慈渡劳改农场,监房还没盖起来,除了队长们住在一溜小小的红砖房里以外,其他的人全挤在这里。喂马的木槽已全部拆去,几根大方木拦出中间的走道,南北两边的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就是两溜儿通铺。女囚们一个挨一个,沙丁鱼似的挤在统铺上,每人只有二尺宽的地盘,衣服鞋袜、脸盆牙具,零七八碎都放在靠墙一面。
据说是为了照顾妇女,把女队分配到葡萄园劳动。其实是为了减少对男犯的诱惑,葡萄园是个相对独立的去处,这一来除了技术员,就不必派男人进去,可以省掉许多管理上的麻烦,于是葡萄园里的全部活茬儿都落到这一百多个女人头上。深秋时节正是葡萄园最忙的时候,收完葡萄,跟着便是修剪和埋藏。这儿的人不娇,葡萄倒挺娇嫩,如果上冻以后埋不完,娇嫩的葡萄在这北国海滨的严寒下,立刻会冻死。心疼葡萄就不能心疼人,女队足足有两个月没有星期日了。人们一个个累得贼死,收工回来就往铺上一倒,胳膊腿都懒得抬。两溜儿通铺乱糟糟地堆着没叠的被褥、满是泥污的衣裤,像个猪窝。马厩里除了原有的马粪尿味,又发出一种臭脚丫、脏裤衩、汗透的衣服组成的女号独有的腥臭味。
清早有人发现今儿下雨,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在被窝里小声嘀咕:“别停!别停!让我们歇一天罢!”老天爷真的可怜这帮女囚,雨越下越大,可是她们没这个福分,早饭后,大值班白仁新的哑嗓子便响起来:
“搞卫生!搞卫生啦!”
“湿不叽叽的,怎么搞啊?”
“谁敢不搞?队长说的:回头有人来参观!”小白虽然不是穿警服的公安人员,仅仅是个外雇职工,可是她自认清清白白,比这帮肮脏的女囚高着一头,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火药味,可没有另一个大值班郎世芬好说话。
参观?大家的心头一沉。这就是说,要搞那门面活啦。被窝要叠得方方正正,见棱见角,墙上的包裹全得拿下来,卷在被窝垛里,毛巾要一叠三折挂在横穿空间的铁丝上……不管这批人们身上的垢污有铜钱厚,虱子虮子成群,外表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跟表面光的驴粪蛋似的。这种搞卫生比出工累得多。有一次,一个什么王国的公主要来参观。人们足足搞了三天卫生,把屋里的地皮都抢掉一层,还是不行,最后从远处拉了几车干黄土,重新铺垫、夯实。但是那位公主上别处去了,没有来。
尽管人们头疼,还是得搞卫生,小白的话像刀子一样悬在大家的头顶上:“想想你们的身份!”
马厩里掀起一场混乱,老尼姑刘青莲的毛巾,就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外号母金刚的女囚扔了出去。
何必呢,刚从病号班回到五组的谢萝忿忿不平地想,收起来掖在被窝垛里不也可以过得去吗?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这不是欺负人吗?”
“仨鼻子眼要你多出这口气?!臭右派!要拔冲(打抱不平)就出来练练!”一身腱子肉的母金刚像个汽油桶似的站在中间的过道上,双手叉腰向麻秸杆似的谢萝叫阵。她是有名的“天桥小四霸”中的老二,打架最拿手。此刻她轻蔑地看着眼眶深陷、鼻子尖削、颧骨高耸、胳臂腿和躯干像用粗细不等的干柴棍拼凑起来的谢萝,心想:这右派分子活得不耐烦了,要找死吧!
旁边有人阴恻恻地说:“干吗?打抱不平吗?要不把你的毛巾送给老秃驴,可惜所规里有一条:不准私自赠送!你不怕蹲禁闭就试试!”说话的也是个右派、五组组长孙新明。她外号“尖下巴”,行事极讲策略,滴水不漏。如果母金刚是刀马旦,她就像个狗头军师。
曼陀罗花 一(2)
谢萝被噎得干瞪眼说不出话来,回头看看刘青莲,虽然也气得脸白唇青,可是居然能够默默地坐在一边,半闭着眼,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念叨什么。
当事人都不言语,我干吗管这闲事?谢萝强压着怒火,低下头去收拾自己的铺位。母金刚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幸而耳朵极尖的小偷金翠玉听见了远处抬大桶的声音,尖声叫道:“别吵了,开饭啦!母金刚,今儿你值日,快!”
正值饥荒年月,劳教所的午饭一贯是盐水煮白菜帮,装桶以后,浇上一勺熟油,外带每人两个窝头。机灵的人打饭赶两头,“早打油,晚打稠,不早不晚稀溜溜。”第一个打饭的,那勺油百分之八十可以归她。最后几个去的人菜汤倒是稠一些,但一点油星也没有。各组的值日叮当五四地拿着饭盆,抢出大门,直奔冒着热气的大桶。
“喝!今儿浇的是荤油啊!”
拔得头筹的母金刚掀动肥厚的鼻翼,贪婪地嗅着手捧的菜汤,脚步一侧歪,右手带着的那盘三分之一是草籽的棒子面窝头,全部滚进菜汤。她一怔,把汤盆放在地下,不知怎么办才好。
“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汤带窝头分吧!”尖下巴慢条斯理地说。
“说的是……”母金刚恍然大悟,一勺勺分起来。
老尼姑却紧张地捂住她那只粗瓷大碗,细声说:“不成!我不沾荤腥!”
“那更好了!不吃!归我!”母金刚回手要往自己碗里分下双份。
明摆着要让老尼姑饿一顿了,在谎祸加天灾的1960年,窝头赛过金子呀!谢萝觉得不公平,把碗伸过去:“刘青莲这份分给我吧!她不能吃荤,我把这个换给她!”谢萝取出家送的炒面,倒在老尼姑的碗里。突然一只手伸来端起那只大粗碗,哗地把炒面倒在还未分完的菜汤里:“教养分子不许混吃混喝!这是所规!”
说话的是尖下巴,她执行的是组长的职责,至于刘青莲吃什么,不在她的责任范围内,她决不多管闲事。
谢萝太不识相了,站起来说:“你这个组长怎么不管欺侮人的流氓,专挑软的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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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谁是流氓?流你哪儿了?”母金刚恼羞成怒,一巴掌过去,谢萝的饭盆骨碌碌地滚到门外,刚分给她的窝头在泥泞中滚成两个泥球。
谢萝愤怒地跳起来,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扯住了。老尼姑连连说:“犯不上去理她!”
“我是流氓?比你们这帮犯脑袋瓜罪的干净多了!哪像你们,姓贾的嫁给姓贾的,一窝子假模假事!不吃荤?吃骚!什么玩意儿!当人贩子……”母金刚凶相毕露地撒起泼来,整个马厩都响彻了她那破锣似的嗓音。
谢萝觉得她骂得离奇:“谁当人贩子啦?别把自己干的事往别人身上扣!”
“反正有人干!有人干!”母金刚满嘴喷着白沫大嚷。
难道是说刘青莲?谢萝回头看看这个佛门弟子,觉得实在不像。老尼姑对母金刚的詈骂只睁了睁眼,又垂下戴着小黑帽的头,两片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谢萝侧耳细听,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清晰地在背诵:
“……世无所怙,惟忍可恃。忍为安宅,灾怪不生。忍为神铠,众兵不加。忍为大舟,可以渡难。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你在念什么?”谢萝莫名其妙。
“《罗云忍辱经》……”
“你怎么那样窝囊?”
“……众毒横加,忍默不说……外静内寂,植念道根……”
又在念经了。这个尼姑是呆子吗?可是不呆又怎么样?在这“牢头”面前有什么道理可言?谢萝看着自己那两只细如麻秸的胳膊,血管和骨胳在皮肤下显露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母金刚之流的对手,无论是打架,是骂街,还是劳动,自己都是“不入流”的。啊!她忽然想起来:雨一住,就要出工了。来到劳教所不久,她便进了病号班,明天将是她参加劳动的第一天。
曼陀罗花 二(1)
十月里有个小阳春。季节已然快到十一月了,将近中午的阳光还晒得人有点发燥。紫的、绿的、红的、玛瑙珠般的葡萄早已收完,只剩下枯黄的叶子覆盖着一行行葡萄架。要过冬了,葡萄的主要枝干都得蛰伏到土堆中去,长长的蔓子相当碍事。技术员带着二十几个女囚,喀嚓喀嚓地在前边修剪,离开母体的葡萄枝蔓蛇一般地堆在畦里,其余的人干的活便是把它们抱到中央大道上,由大车拉回去当柴火。
带队的女队长姓王。女队姓王的队长太多,只好按个子来识别。矮而胖的她排列第三,人称“三王队长”。其实她已有三十多岁,管教女囚的年头也不少了。她常用一句口头禅自诩:“我的眼睛就是X光机,这些劳教分子肚里的几根肠子,我都清楚!”
别瞧她胖,却是篮球场上的健将,慈渡劳改农场公安女篮队的中锋,打起球来是个拼命三郎。她属于外向型的性格,观察女囚也喜欢从表面现象来衡量。比如她认为身体壮、干活棒的假小子就是“改造好”,只要能干活,再调皮捣蛋也挨不着“剋”。至于体力弱的病身子,她认为都是懒骨头,不是干不了,而是不肯干!
此刻三王队长正盯着谢萝在运气。柿子般的胖圆脸上,两条眉毛已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一条扬得极高,一条压得极低。谢萝懵懵地不知祸之将至,费尽吃奶的力气在对付一捆葡萄藤。那几根弯弯曲曲的东西弹性十足,压了这头,那头又蹦了起来。别人的捆比她大好几倍,已经跑了几趟,她连一趟也没运出去。唉!她实在不能算健康人。那身原本属于她婆婆的大襟夹衫,在她身上飘飘荡荡,活脱儿是个插在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脸色像秋风吹落的葡萄叶子,一片灰黄,只有颧骨上像搽了胭脂一般烧着两团火焰。自从那个不能忘记的冬天,发着高烧的她被人从病榻上拖起来,送进报社礼堂,晕晕乎乎地听到台上用震耳的声音判决:“送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谢萝去劳动教养。”然后被塞进一辆呜呜叫的吉普车送到这里,她就一直住在病号班。只因冬天将至,葡萄埋不完就会冻死,慈渡劳改农场的葡萄园又有几百亩之多,队部急了,于是下令:轻病号全部出工。谢萝才出了病号班,来到葡萄园。可是她肺里那不断发烧的病根没有消灭,压根没那个能耐干活。小小的一捆葡萄藤,好不容易背上站了起来,脚底下一绊,摔了一跤,捆又散开了。
“喝水啦!休息啦!”大道上有人吆喝。
谢萝拖着那捆跟她较着劲的葡萄藤,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出葡萄畦。水桶周围已挤满了人。挑水的母金刚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谢萝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桶边,也想舀一杯水喝。
“一边去!一边去!”母金刚轻轻一搡,谢萝立刻像不倒翁似的一个趔趄。
“干吗不让我喝水?”谢萝轻轻说了一句。无情的干渴灼着她的嗓子,一上午虽说没干多少活,可是流了不少汗。长期的低烧使她嗜水如命,没饭吃可以忍,没水喝就没法儿活。
“干吗让你喝水?要喝你自己去挑!”母金刚斜眼瞪着谢萝。开水在女队是一宝,一天只发三茶缸开水。不少教养分子结成互助组,把开水攒在暖壶里留着洗头、擦身。在这深秋时节的滨海地区,老用冷水,会留下病根儿,好几个姑娘都像更年期的老太太一样停经了。三个人一天的开水一小盆,很可以派派用处,体内的水分只能靠上午在工地上的开水和早晚两碗稀粥来补充。工地上的剩水归挑水者所有,这是不成文的法律,剩得多了,挑回去,她可以痛快地洗一回,或者跟别人交换一个窝头、一卷手纸、一块肥皂,看需要而定。挑水是个好差事,好几个人抢着挑,挑水的时间越临近收工,剩的水越多,桶里的水越热,价值就越高。母金刚今儿好不容易抢到水桶,要指着这桶水换窝头,只盼着别人少喝点,像谢萝这样的麻秸杆,趁早滚一边去。
干渴使谢萝绕过这尊凶神恶煞,从另一个桶里舀了一杯水。母金刚大怒:“去去去!真没脸没皮!”扑过去劈手夺过杯子,往桶里一倒,顺便给谢萝一掌。她只使了三分劲,谢萝已像皮球似的直弹出去,砰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三王队长!
“抢水喝那么起劲!干活就死磨活泡!照你这改造态度,就欠在这里呆一辈子……”三王队长运了一上午的气,此时全部倾泻出来。
谢萝闷闷地按着挨了一掌的胳臂,离开冒着热气的水桶。
远远来了一座小山似的葡萄藤,根本瞧不见背它的人,好像它自己长了腿迅速地往前挪。走近了才看见一顶黑线帽。
“刘青莲!走了几趟?”三王队长煞住对谢萝的训斥,满意地问老尼姑。
“五趟!”刘青莲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瞧瞧人家!你们这些吃屎(知识)分子就该好好改造思想!”三王队长回过头来又呲儿谢萝。
不过今儿全队的任务还是完成得很不错,三王队长满意地看了看大道上堆的葡萄藤,提前吹响了收工哨。刘青莲刚想去舀水喝,母金刚已经把水桶挑走了。她颠颠地走进马厩,哗地一下子,开水全倒在尖下巴的大盆里。尖下巴立刻脱去鞋袜,两只脚泡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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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萝走进马厩,愣住了。她盯住那两只满是皲裂和泥垢的脚,嘴里不禁漏出一句话:“好些人没喝到开水……”
曼陀罗花 二(2)
“嘿——你要喝,现在去喝吧!”母金刚拉着长声说道。
“滋味可不错,赛过全聚德的鸭架汤哪!”尖下巴恶心着谢萝。
谢萝闷闷地躺倒在自己的铺位上,她没有力气去反唇相讥,虽然今天只拖了一趟葡萄藤,但浑身已像散架似的酸疼。一阵对未来的恐惧涌上心头:“和这些人狼在一起,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以后……怎么过?”
旁边伸来一只干硬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要想不看这帮臭娘儿们的眉眼,只有你自己个儿强起来!”
谢萝抬起头,瞥见黑线帽下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正对她微微地笑着。这微笑似曾相识,好像一股温泉注入她的心田。在这冷酷如冰的人群中,这星星点点的温暖是那么可贵!谢萝迷惘地在记忆里搜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忽然脑际闪出一丝微光:几年以前,也是黄叶飘零的时候,刚被错划为右派的她,在那些所谓“同志”的唇枪舌剑式的批判会后服毒自戕了。不知昏迷了多久,她再度醒来已在一片白色的病房里,同样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带着同样的微笑俯视着从死亡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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