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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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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德娴移到床沿上去和李佩珠坐在一起,把椅子让给他。他把椅子略略向外一拉,就坐下了。

    〃亚丹呢?〃李剑虹问。

    〃不晓得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今天还要去几个地方,〃高志元粗声回答。

    〃高先生今晚上一定动身吗?〃李佩珠接着问。〃什么时候上船?〃

    〃我的行李都已经运到船上去了。人在十二点钟以前上去,明天早晨四点钟才开船。我和亚丹约好在船上见面。〃

    〃亚丹会到这里来吧,〃李佩珠关心地问。

    〃不一定。我并没有听见他说要来。现在时候不早了,他还有许多事情,也许他不来了。〃

    〃我想和他谈几句话,〃李佩珠略带失望地说。

    〃那么你就向高先生说,托他转达,不是一样的吗?〃龚德婉带笑地对李佩珠说,她还以为李佩珠要和方亚丹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话。

    〃好,说给高先生听也是一样的。高先生,我希望你或者亚丹到了F地以后写信给我。倘使那边的情形好,希望你们能够给我找到一个位置。我也想做一点工作,做一点有益的事情。〃

    〃你真的要到那里去?〃高志元惊愕地张开大嘴问道。他搔着乱发,用茫然的眼光看着吴仁民,好像在问:一个女人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样勇敢的话?

    吴仁民默默地点着头,眼里泄露出赞许的意思。

    〃佩珠,你真的要到F地去?那个地方太苦,你不能够去,像你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够去的。〃周如水差不多用了痛惜的声音叫起来。

    李佩珠不懂他的意思。她的晶莹的亮眼睛惊讶地望着他,她热烈地分辩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去呢?高先生他们都去的。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吗?况且那里一定也有不少的女人,她们可以在那里生活,我当然也可以。我也想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我不愿意做一个脆弱的女性……爹,你愿意我到F地去吗?〃她很激动,最后就用哀求的眼光看她的父亲。

    〃佩珠,〃李剑虹感动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他善意地微笑了。他温和地说话,他的声音不再是干燥的了。〃只要你自己愿意去,只要你下了决心要去,我当然也同意。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真诚的心,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脆弱的女性,我相信你会做出有益的事情……〃他感动得说不出后面的话。他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看见过他像这样地激动的。他们惊讶地望着他的略带光辉的瘦脸。高志元和吴仁民对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现在开始有一种不同的看法。

    李佩珠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她的父亲的身边。她靠着他的身子站在那里,轻轻地唤了一声:〃爹,〃接着感动地说:〃只有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众人看见这个景象都很感动,而且高兴。只有周如水一个人愁眉不展。他不敢看那一对父女。他埋下头看自己的胸膛,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完了,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他虽然在这个房间里,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在心里他的前途伸展出去,那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吃饭的时候方亚丹果然没有来,大家也不再等他了。

    〃你先前回家去过吗?〃在席上吴仁民坐在高志元的下边,说话很方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声问高志元道。

    〃回去过,〃高志元短短地答了一句话,就端起杯子喝酒。

    〃没有人来找我吗?〃

    〃找你?没有人。我在家里不过耽搁了十多分钟。〃

    〃我想智君会来的。〃

    〃吃酒吧,不要老是想女人。你明天不可以去找她吗?你陪我吃两杯酒也好。〃

    吴仁民也不再问话了,就陪着高志元喝酒。他想,前些时候高志元还和他在一起分担他的苦恼,后来熊智君来了,就把他和高志元分开了。于是他在爱情里度日,高志元却在秘密工作中生活。生活的差别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产生了隔膜。

    现在高志元要走了,到F地做工作去了。他不能够没有留恋,不能够没有歉意。他想用酒使自己沉醉。但是他们并没有喝到几杯,酒就没有了。李剑虹不赞成喝酒,预备的酒不多,不会使任何人喝醉。

    吃完饭,大家帮忙收拾了桌子。李佩珠第一个发觉外面在落雨。不过雨点很小,所以众人不觉得。

    高志元听说下雨,就走到窗前望了一阵外面,自言自语地说:〃幸好雨不大,不要紧。而且我们的行李已经早送到船上了。……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里的天空很亮,那一边就像在起火。〃

    〃我看,你一时不会回来吧?〃李剑虹走到他的旁边温和地问,这个晚上的李剑虹和平日也有些不同了。

    〃倘使F地的情形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就会在那里久住下去。我常常梦想着到一个好地方去工作。我希望你们将来也去看看……仁民,他们很希望你去。你要不是被女人的事情缠住,你一定会同我一道去的。但是倘使你有一天会改变心思想到F地来的话,你给我拍一个电报,我就会给你预备好一切……还有,佩珠,你真的肯来吗?我想,位置是一定有的,工作是一定有的。只要你下了决心,我们会给你准备好一切。你好好地等着消息吧。〃高志元说了这许多话。

    〃我们以后通信商量吧,〃这是吴仁民的回答。

    〃高先生,谢谢你。那么我就等着你的消息,〃李佩珠带笑地回答高志元,她很高兴。

    接着李佩珠下楼去提了开水壶上来,泡了茶。大家喝过茶随便谈了一些话,就觉得无话可说了。

    〃德婉,我们走吧,等一会儿雨会落大的,〃张小川站起来说。

    龚家两姊妹也跟着站起来,穿上了她们的大衣。

    〃再坐一会儿吧,〃李佩珠挽留说。

    〃不坐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志元,再会吧,我不送你上船了。你要给我们写信埃〃张小川伸出手给高志元。

    〃我一定写。再会。〃高志元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你坐车去吗?外面雨渐渐地落大了。〃

    〃我们出去叫黄包车,不要紧,〃张小川回答说。

    龚家姊妹也向众人告辞了,三个人走了出去。李佩珠把他们送下楼。

    半点钟以后高志元也要走了。李剑虹父女要送他上船,他拒绝了。他说:〃外面雨很大,用不着许多人去,只要仁民一个人陪我去就够了。〃他的话没有错,外面果然落起大雨来了。

    高志元别了李剑虹父女,又别了周如水,就和吴仁民一路走出去。他们把他送到后门口,李佩珠还细心地嘱咐他不要忘记写信告诉她F地的情形,不要忘记替她找工作。

    高志元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和吴仁民两个冒着雨跑出弄堂门口。没有黄包车。他们只得冒着雨去搭电车。

    李剑虹他们回到楼上去,周如水走在最后。他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在李佩珠的耳边说:〃佩珠,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李佩珠看了他一眼,就把他让进她的房里。两个人坐在一张方桌的两边。她注意地等着他发言。她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告诉她。

    〃你真要到F地去吗?〃这是他的第一句问话。

    〃当然是真的,我不会跟人家开玩笑,〃她热烈地、坚决地回答,她还以为他疑心她没有勇气离开家。

    他看见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他还鼓起勇气用战抖的声音发出第二句问话:〃佩珠,你今天说的关于——关于恋爱的话都是真心话吗?〃

    他看见她疑惑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的意思,便继续说:〃你说过,倘使真有人向你求爱,甚至拿自杀的话要挟你,你也会拒绝。你真是这样想法?〃

    她的两只发光的眼睛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话。然后她移开眼睛,淡淡地回答道:〃当然是真的。我并不需要爱情。他要自杀,当然跟我不相干。我不负一点责任。〃

    他又说,声音抖得更厉害:〃我举一个例子,譬如真有一个人要为爱情自杀,你就一点也不怜悯他吗?你就不肯答应他,免得他去走那条绝路吗?〃

    〃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人,那太愚蠢,太无聊了。〃

    〃倘使你真遇到一个那样的男人呢?你就一点也不爱他吗?〃

    〃周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拿这些话来问我?难道你要我做一个伺候丈夫的女子吗?难道你不相信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思想吗?〃她先带笑地问他,后来看见他受窘的样子,她就改变了语调解释道:〃我现在只想出去做一点有益的事情。龚家姊妹笑我想做女革命家,我害怕我不配……周先生,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我现在记起来了,你今天话说得很少,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最后关心地问他。

    〃我没有什么,不过近来身体不大好,〃他带笑地分辩道,这是惨笑。他站起来,他的眼光留恋地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盘旋了一阵,最后说一句:〃我走了。〃

    〃周先生,你要当心身体埃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不好吗?

    外面雨落得很大。〃她诚恳地挽留他。〃你在爹的床上躺躺也好。〃

    〃不,谢谢你。我要走了。我可以叫黄包车,〃他无精打采地说。他很疲倦,却勉强支持着往外面走。

    〃你不要回去吧,你好像很疲倦。〃她跟着他走,还在后面继续说挽留的话。

    〃不要紧,我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不必下来。〃他用略带凄惨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就走下楼去,并不到李剑虹的房间去告辞。

    李佩珠站在楼梯旁边望着他走下楼去。她想,这个人今天的举动很古怪,说话也古怪,不晓得究竟有什么事情缠住他。她回到房里还在想他:她想起他过去的事情,她同情他,又为他担心。但是过了一会她就被父亲唤到前楼去。她和父亲谈起到F地去的事情,她很高兴,她就把周如水完全忘掉了。

 第13章

    周如水从李佩珠家里出来,他觉得好像有千把刀子在割他的心。他的脑子里好像刻印了几个字:〃愚蠢,无聊。〃

    他走出弄堂门口,大的雨点打在他的头上和脸上。他并不保护它们,他只是慢慢地往前走。没有黄包车,没有行人。

    一部电车冒着雨走过了。一阵光亮在他的眼前闪耀,过后又只剩下一片黑暗。雨点蒙住了他的眼睛。

    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觉得谁在问他,但是他身边并没有人。对这句问话他找不出回答来。

    回家去?这个〃家〃字使他的心更痛。一间冷清清的亭子间,一书架的童话书,一叠翻译好了的童话原稿,几张女人的照片。这些女人都是他爱过的(由于他的懦弱和犹豫他终于把她们失掉了),都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伤疤。他的心上已经被这些伤疤盖满了,如今又加上一个更大的伤痕。所以他的心痛得更厉害。

    他回到那里去做什么呢?那个只有使他心痛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回到那个地方,看见那些女人的照片,就记起了他一生中被剥夺了的幸福,就记起了他一生中所犯的错误。是的,有许多次幸福就在他的眼前闪耀,他一举手就可以把它抓到。但是他自己却往后退避,让别人把幸福拿走了。他的幸福并不是被人剥夺了的,却是被他自己断送的。他活着只是继续用他的懦弱和犹豫来毁坏他自己的幸福。他并不苛责自己,他的家里分明地留着不少这一类的证据。他已经被这些证据折磨了这许多年了。

    他不要回到那里去。他不要再看那些照片,他不要再让那些悲痛的回忆来折磨他。这一晚他的心上已经有了那个大的新伤口,不能够再忍受别的零碎的打击了。

    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再到她的家去吗?她本来也留过他在她那里多坐一会。他为什么要固执地走出来呢?……〃愚蠢。无聊。〃这四个字不是明明地骂着他吗?她不是很明显地说过她不需要他的爱情,即使他为了她自杀。……她完全不爱他。是的,她甚至会轻视他,即使现在不,将来也会轻视他。……她不相信他会自杀。她明明知道他会为她自杀,她却说她不相信。他真可怜呀。他爱一个女人,却不敢让她知道他的爱情。朋友们不断地嘲笑他的懦弱和优柔寡断。她也看不起他。她不相信他会自杀。好,他就自杀给她看。

    自杀。这个思想就像一股电光。朋友们都讥笑他,说他没有勇气自杀。他们都说他一生不曾做过一件痛快的事情。不错,他果然不曾做过一件痛快的事情。现在他要做了。朋友们,那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人。他们都不关心他。在全世界上就没有一个爱他、关心他的人。从前他还可以拿母亲来做挡箭牌,他还可以拿良心的安慰来宽解,说是为着母亲牺牲一切,可是如今他的母亲也死了。在全世界上他是孤零零的,跟一切的人都没有关系。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悲痛的回忆。那些回忆永远伴着他,为的是来永远折磨他。但是现在他要把它们埋葬了,永远地埋葬了。

    雨点不住地打着他的头,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子。他踉跄地走着,有好几次几乎滑倒在湿地上。他的全身衣服已经湿透了,雨点就像打到了他的心上一样。他的心更加痛了。

    死,自杀,这是毫无疑惑的了,因为活着只有使他受更大的苦,受更大的折磨……但是无名的生,无名的死,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哭他……这是多么伤心的事情……他永远是一个怯懦的人,犹豫的人,愚蠢的人。……他的眼泪畅快地淌了出来。泪珠和雨点混在一起,把他的眼睛打湿了。

    他低声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第二天的晚报上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刊出了一段小消息。标题是用三号字排的:〃黄浦江畔书生轻生〃第三天的晨报上也载出这个消息,却换了一个标题:〃无名青年投江自杀〃这个消息并不曾被周如水的朋友们看到。

 第14章

    吴仁民送别了高志元和方亚丹以后回到家,已经很迟了。

    雨还落得很大。电车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船上分别了的四个朋友,他的心因留恋而痛苦。是的,四个人,除了高志元、方亚丹外,还有两个青年朋友。他们现在到那充满了生命的F地去了。他本来也要去,可是他为了爱情依旧留在这个沙漠一般的都市里。这个都市在他的眼前显得像地狱一般地黑暗。那几个朋友就像黑暗的都市里的几点星光。如今星星陨落了。他想着过去的一切,不能够没有留恋。

    先前在船上送别的一幕又在黑暗中出现了:热烈的期望,紧紧的握手,诚恳的祝福,同志般的信托。

    〃我们在F地等着你,希望你能够摆脱女人的羁绊到那里去,〃高志元热烈地说。

    〃其实留在这里也可以做事情,只要你能够拿出勇气打破女人的难关。我相信我们下一次见面一定不会在这种惨淡的情形里,〃方亚丹很有把握地说。〃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团体里还有一些朋友留在这里,他们都是很勇敢的同志,他们也很相信你,希望你时常和他们往来。他们有什么事情找你,也望你尽力给他们帮忙。蔡维新和工会那里你也应该常常去。总之,不要把时间完全浪费在女人的身上。爱情的陶醉是不会长久的。〃

    爱情的陶醉是不会长久的,这是一句何等可怕的话。这许多天来他为着爱情差不多费尽了心血,而结果却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是陷在一个困难的情形里面了。一百块钱没有借到手,玉雯又拚命来跟他纠缠。总之,这些琐碎的事情就把他的头脑弄昏了。他完全把他的思想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面,当他的朋友们(甚至李佩珠也准备着)都为着理想苦苦地奋斗的时候。他真该惭愧呀。

    然而最后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庞盖满了他的整个脑子。他想:他必须和她开始同居的生活。他不应该抛弃她。她绝不会妨碍他的行动。他以后仍然可以为理想努力,而且加倍地努力,她还可以帮助他……他下了电车。街上非常清静,没有一个行人,没有黄包车,雨点畅快地洗着马路,又洗着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衣服。他用一只手遮住前额,拚命向前跑。眼睛里看见的不是街道,却是一张美丽的面孔,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孔。

    他回到家里,脱了湿衣。他并不觉得寂寞,他的心是热的,因为她的面庞还在旁边伴着他。这张脸陪伴了他一整夜。

    这其间他也看见另一个女人的面孔,那是玉雯的。他怜悯她,他甚至祝福她和她的丈夫早日和好。

 第15章

    早晨吴仁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他心里不好过,他想大概是生病了,就躺着等熊智君来看他。到了十二点钟的光景,楼梯上忽然起了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熊智君慌张地推开门进来。她的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恐怖地叫了一声〃先生,〃就说不出第二句话。她喘息地跑到床前,半晌才挣出了一句:〃张太太死了。〃

    〃她死了?什么病?这么快?〃他吃惊地推开被坐起来。

    〃她服毒自杀的。……刚刚死在医院里。〃

    〃自杀?你说她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他惊惶地紧紧握着她的手问道。

    〃你一定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她有一封信留给你。〃她恐怖地、疑惑地望着他。

    〃她有信给我?在什么地方?〃他痛苦地、急切地问道。

    〃在她丈夫的手里。信给她的丈夫拿去了。〃

    〃她的丈夫来了?你怎么知道有那封信?〃

    〃是她的丈夫拿给我看的,不过我只看见信封。她的丈夫说,他本来对她讲过他要搭昨晚的夜车来……第一个发觉她服毒的就是她的丈夫……当时她还没有死……他马上把她送到医院……打了几针……她差不多呻吟了一个钟头……神志也不清楚……她看见我就当作是你唤了几声你的名字……后来她就慢慢死下去了……〃她的脸上笼罩着恐怖的表情,她说话的时候,好像那幕惨剧还在她的眼前似的。她忽然猛省似地用颤抖的声音说:〃先生,你应该躲开一下。她的丈夫恨死你,说是你把她害死的。他又知道你是个革命党,他还说你是她从前的情人,他要叫巡捕房逮捕你。你快点离开这里吧,马上就搬个地方。他知道你这里的地址,他会设法害你的。〃她的话后来就变成恳切的哀求了。

    〃智君,不要紧。他不敢把我怎样。他没有权力逮捕我,况且他又没有捏着什么凭据。我不怕他。〃他用温和的口吻安慰熊智君,可是他心里激动得厉害。他没有恐怖,他只有愤怒。

    〃她的信呢?她信上说些什么话?我应该知道。〃他倒在床上,沉默了半晌,忽然用渴望的、悲痛的声音说。

    〃先生,你不要这样粗心。他们那班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赶快起来,让我给你收拾行李,〃她哀求地说。但他不肯起来。

    〃先生,你纵然不为你自己打算,你也该为我的幸福着想。你想,我失掉你,怎么能够生活下去。对于我,你的安全比我的一切都宝贵。你就暂时躲避一下吧。〃她把身子伏在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智君,你不要就像小女孩似地受人欺骗。那个人故意说这种话来吓你。〃他拿起她的右手放在嘴边吻着。〃我不怕。我不会有危险。你不要替我担心。真正有危险时,我自然会躲避。现在不要紧。你就安静地坐在这里吧。让我起来慢慢地告诉你我和张太太的事情……〃他说着就穿上衣服下了床。

    〃你真的没有危险么?他真的不会害你么?〃她疑惑地、关心地问道。她把脸挨近他的脸,她的泪珠从眼睛里掉下来。

    〃不会的,你不要怕。〃他对她微微一笑,就捧着她的脸狂吻起来。

    熊智君所说的张太太的遗书已经被她的丈夫烧毁了,除了那个人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仁民——我爱过你,但我并不是为你自杀的。我自杀因为我不想活。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我起初还以为你是我理想中的男子,本来你是和一般人不同的,你比他们好一点。但是我如今才知道在男女关系这方面,你还是不比别人高明。至于其余的人就完全和我的丈夫一样了。世间没有一个我理想中的男子,我把爱情给谁呢?

    所以我要死了。我的丈夫,这蠢驴,他从来不曾得到我的爱情。他不过当初把我骗到了手。至于你呢,你这可爱的傻子,你永远不懂爱情,你也永远不会得到我的爱情。我现在要死了。自己割断自己的生命,我究竟是个勇敢的女子。药水的颜色倒是很鲜艳的。我服了它,它会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从此谁也不配来占有我了。

    玉雯×月×日〃

    可惜吴仁民没有机会读到这封信了。

 第16章

    张太太死后不到十天,一个早上,吴仁民带着苍白色的面孔去找李剑虹。

    他和李剑虹坐在书桌的邻近的两边。他拿出一封信给李剑虹看。细小的字迹布满了一页信笺:

    〃先生——我现在跟她的丈夫去了。我答应嫁给他,因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后再想法害你。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为了使你安全,我牺牲这个身子,我也没有遗憾。况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长久的了,我和他在一起至多也不过半年。这几天我又在吐血,心口也时常痛,不过我不会让他知道。我现在不再流泪,也许我的眼睛已经干枯了。先生,我去了。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有梦景才是美丽的埃只有梦景才是值得人留恋的埃先生,我去了。不要再想念我了,也不要为我的命运悲伤。我是值不得人怜惜的。我想,我去了,免得拿我的垂死的身子来累你,这也是很好的事情。不要找寻我了。我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从那里你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这种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埃我祝福你,我到死都会记着你。

    你的永爱的智君×月×日〃

    他等李剑虹读完了信,又把信笺递给坐在靠背椅上面的李佩珠,一面用悲痛的声音把过去的事情毫不遗漏地叙述出来。说到后面他掉了眼泪。他并不揩它们,只是叹息了几声。

    最后他悲愤地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故事道:〃这个人,他两次把我的爱人夺去了。〃

    他捏紧拳头,眼睛里射出火一样的憎恨的光芒,牙齿用力地咬嘴唇。

    李剑虹沉默着,李佩珠也沉默着,她还埋着头在读信。沉闷的空气窒息着他们。

    〃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跟他拚一个死活。〃吴仁民恼怒地说,复仇的念头咬着他的脑子和他的心。

    〃可怜这个好女子,又多了一个现社会制度的牺牲者了,〃李剑虹叹息地说。他的面容很严肃,使别人看不明白这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够。我宁愿让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让他得意地活着。我不能够让她嫁给他做妻子。〃吴仁民涨红脸大声说,好像在跟谁争论似的。

    〃仁民,我觉得你没有理由去找她,〃李剑虹沉着而带感情地说。〃我们谁都没有权利随意毁掉这个身体。我们应该留着它来对付真正的敌人。我们的仇敌是制度。那个人只是你的情敌。你没有权利为爱情牺牲性命。许多朋友都期望着你。

    我也许误解过你,但是我现在愿意了解你,这个情形只有佩珠才知道。〃他掉过头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只有她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的——长处。我也许是书呆子,我也许犯了许多过失,不过你们有时也误解了我。你们攻击我的话,我也知道一些,自然你们也有理由,只恨我不曾做出事情来解释你们的疑惑。我是一个知道改悔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把真面目显出来给你们看……总之,我希望你忘记熊智君。对你这也许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是你应该像一个硬汉那样忍受下去。爱情只是生活里一个小小的点缀,我们没有权利享受它。我们没有权利追求个人的幸福……你应该记住她的最后几句话,那才是她对你的真正的期望。〃

    吴仁民埋下头,不作声。他很痛苦,眼里淌了泪。各种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战斗。一张凄哀的面孔似乎从云里现了出来。

    李佩珠看完信,把信纸折好,站起来递还给吴仁民。她温和地、感动地对他说:〃爹的话是对的。吴先生,你应该相信他。你也用不着伤心了。密斯熊叫你不要去寻找她,这是很有理由的。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了。她一心一意都是在为你着想,你不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才好。她最后的话说得很不错:事业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她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我想你一定不会使她失望。〃她微笑了。她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善意。

    吴仁民听见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他惊奇地发现她的眼角嵌得有泪珠。她因为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哭了。他沉默了半晌,后来才感激地说:〃是的,你们说得不错……她对我太好了……我也知道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一点事情,才不会辜负她这一番好意。〃但是他还忍不住要想:〃我怎么能够就把她忘记呢?〃

    李剑虹接着又说了一些鼓舞他的话,李佩珠也说了些。在这时候这些话很容易进他的耳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话。

    晚上吴仁民坐在家里。书桌上放着熊智君的最后一封信和她的照片。外面落着大雨。

    他不能睡觉。房里太冷了。他的头痛得太厉害。寂寞压迫着他,那寂寞,那难堪的心的寂寞。他需要的是热,是活动。他不要死亡。

    〃智君,〃他不能自主地用那交织着爱情和痛苦的声音唤起来。一声,两声,三声……没有回应。她显然是去远了,而且永远地去了。于是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凄哀的面孔,那上面缀满了泪珠。他这时仿佛看见她怎样痛苦地和那个官僚在一起生活。他又仿佛看见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和嘴唇上满是血迹。于是这又变成了玉雯的面孔,依旧是脸上和嘴唇上染满血迹。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半昏迷地把两只手蒙住了脸,倒在沙发上面。

    后来他把手放下来,好像从一个长梦里醒过来一般。房里是一片黑暗,电灯已经被二房东关了。外面仍旧落着大雨。

    他揩了揩眼睛,嘘了一口长气,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摸索到窗前。他打开一扇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去,让雨点飘打在他的头上、脸上,他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弄堂里很清静。没有虫在叫,只有雨点滴在石板上的声音,非常清楚,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样。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不清楚对面的花园。这时候在他的记忆里花园已经不存在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雨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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