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翡暖翠寒-第6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常敬斋发现,这女巫师的手是那么冰凉,好像她青筋突兀的手掌里,流淌着的不是血,而是冰水一样。
  没有看见常敬斋感激的表情,女巫师有些失望,她将抚摸常敬斋额头的手收回来,重新握紧那个散发着细腻光泽的银锭,就告辞离开了。
  

第三章 亡命夷方(2)
“大锅头,”人群中唯一的一个红脸汉子走了过来,对常敬斋身边的黑脸汉子说,“天已经大亮了,我们该启程了。”
  被叫做大锅头的黑脸汉子摆了摆手,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就要经历的漫漫长路,而是将关切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照射到常敬斋的身上。
  “兄弟,”大锅头对常敬斋道,“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要向你下这样断子绝孙的狠手?”
  断子绝孙?大锅头的话让常敬斋心里一惊,这时他才感到自己隐隐作痛的下体。当他知道自己究竟丧失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目瞪口呆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我们大锅头问你话嘞,要不是大锅头在路上碰见你,对你发菩萨之心,把你背回来,你早死在荒郊野外了!”那个催促大锅头赶路的脸像鸡冠一样的红脸汉子,见常敬斋不回答大锅头的问话,很是生气地说。
  “二锅头!”大锅头厉声呵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外人说话,谁没有难言之隐,人家不愿说就不说吧,犯得着这样大动肝火?”
  大锅头训斥完二锅头,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常敬斋的身上,他的目光是温暖的,憨厚的面容上生出的是善意和同情。他看着常敬斋,又称呼了一声兄弟。被人当作兄弟,常敬斋黯淡的心里掠过一丝亮色,他吃力地将手伸了出去。大锅头握住他无力而冰凉的手,眼中竟然有了闪亮的泪花。
  “谢谢,大哥!”常敬斋的声音很低,但却饱含了真诚的感激和谢意。
  “我们的马帮要去缅甸的八莫。”大锅头说,“我没法再照顾你,我们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的家人联系上?”
  “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操心,大哥您真是菩萨心肠。”常敬斋打内心里称赞大锅头道。
  “天下善良的人都是弟兄。”大锅头说,“当年我帮张文光张大人驮生意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出门在外的人,要互相帮衬,你在危难时候帮了别人,别人才会在你遇到危难的时刻帮助你。”
  “你认识张大人?”常敬斋有些惊奇地问。
  “认识张大人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在缅甸做生意,经常让我的马帮给他驮物件,腾越起义那年,他在英国人手上买武器,还是我驮回来的。”大锅头说到和张文光的交往,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张大人是好人,跟他有过交往的人,总会受他影响的。”常敬斋说。
  “听兄弟的口气,好像也认识张大人?”大锅头问道。
  “岂止是认识,我还是他的侍卫哩。张大人响应辛亥革命,在腾越举行首义,从那时起我就做他的侍卫。但让人伤心的是,我却没保护好他,大哥,作为一个侍卫,我觉得自己真丢人!”常敬斋用手击打着床铺说。
  “你的意思是……”大锅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张大人出事了?”
  常敬斋克制住自己的悲伤,把硫磺塘张文光遭暗杀的一幕向大锅头叙述了一遍。大锅头听着,眼泪就晶莹地像断线珠子一样从黑黝黝的脸庞滚落下来了。
  这时二锅头又来催他,说弟兄们全在屋外等着,再拖下去,就得晚上走夜路了。
  大锅头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二锅头的催促,他用嘶哑的声音对二锅头命令道:“你快去二骡的驮子上卸一捆白布来!”
  “卸白布?”二锅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大哥,卸白布做啥子?”
  “披麻戴孝!”大锅头大声道。
  “披麻戴孝?”二锅头惊讶地问,“大哥,为哪个披麻戴孝?”
  大锅头见二锅头站着不动,心里很不高兴,他的嗓门更高了,嗓音也变得嘶哑。
  “为哪个?为一个比爹比妈都重要的人!”
  听大锅头这一说,二锅头慌忙折身跑了出去。
  白布被几个伙计搬了进来,放在屋子里,大锅头亲自将麻袋打开,将白布撕成条状的头巾。赶马的伙计们依次走进屋来,将白布戴在了头上。
  

第三章 亡命夷方(3)
大锅头的行为让常敬斋大为感动。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对大锅头说:“大哥,你在我头上也戴一块。张大人有你这样的弟兄,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大锅头点了点头,他庄重地将白布戴在了常敬斋的头上。
  “大哥,”常敬斋紧紧握着大锅头的手说,“时间不早了,你为我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你还是尽快赶路吧。你的救命之恩,容小弟日后再报。”
  大锅头最后把白布戴在了头上,他说:“是该走了,我们赶马帮的,目的地总在远方。兄弟,你好好养伤,伤愈后如果找不到事做,就来我们马帮!兄弟,好好保重!”
  他握着常敬斋的手,又重重地用了一下力,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随即,常敬斋听到了大锅头浑厚的吆喝声。
  “起——”
  大锅头的吆喝声还未落下去,众伙计的声音就又升腾起来——
  “起——”
  随即,清脆的马铃声响了起来,马帮出发了。常敬斋艰难地移步到门口,目送着在灿烂的阳光中远去的马帮,直到他们在他的视线中消失。
  常敬斋送走了马帮,又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心里空,空得让他心里一阵一阵发慌。这时他脑子里想到了母亲和妻子翠儿,他渴望着回到她们的身边,但他又害怕回到她们的身边。他不知道,母亲和翠儿见了他的伤会怎样?作为常家的单传,伤到这断子绝孙的要害处,母亲会不会悲痛欲绝?作为一个刚进常家门的新娘子,面对这样一个无用的丈夫,翠儿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会不会绝望?这些问题纠缠着他,让他感到了冰冷的恐惧。这个时候他还想到了新婚之夜,想到了他作为完整男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性爱。这在几天前刚发生的一切比梦境还虚幻,还不真实,他甚至回想不起自己在翠儿的身体里的时候是否体会到了快乐。他只是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是爆炸了。是的,爆炸了,连记忆都爆炸成了碎片,变得纷纷扬扬,变得杂乱无章。
  他就这么躺着,好在还有感觉,否则连他自己也会相信自己是一具僵尸。但现在的感觉跟过去不一样,他甚至体会不到悲伤,甚至也体会不到绝望,他体会到的仅是一个巨大的没有光亮的铁幕,那铁幕从高空中一次一次地坠落下来,一次一次地压迫着他。当他终于明白了那铁幕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的时候,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让自己整个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渴望着自己的生命就这样在黑暗中结束。是的,该结束了,生活对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躺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红,它蔓延开来,从巫师剑刃上那抹红色,到翠儿新婚之夜的那点点桃花,然后再到硫磺塘里那触目惊心的血水。红,红得如此地扎眼,被红包围,被红淹没,比黑让他更恐惧。有一种恐惧超过了死亡,那就是他现在的恐惧。他想喊叫,但发不出声;他想睁开眼,却像是被蒙住了眼睛,他的意识变得模糊而混乱,像傍晚的火烧云一样,随意地变幻着。
  突然,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戳在他的额头上,那冰冷让他感到很舒服,那坚硬却让他的意识在渐渐清晰。当他最终意识到那戳在自己额头的是枪的时候,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肉眼都很难分辨出来的笑意。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让他讨厌的大理口音——
  “想装死?”他想说,他不是装死,而是正在死去,但他说不出话。他的不回答,让对方以为他是懦弱的。杀手面对懦夫,就有了狮子面对羔羊的心理优势了。杀手想玩弄一下躺着不动的常敬斋。
  “把眼睁开!”杀手用命令的语气说。当他坚信常敬斋也是一只吓破了胆的羔羊的时候,他的枪管在常敬斋的额头上划了一个圈。
  “我不杀闭着眼睛的人!”杀手这时枪管已经移到了他的眼皮上,坚硬地顶着,好像是要把他的眼珠子顶出来一样。眼睛的疼痛让常敬斋的大脑完全清醒过来。
  

第三章 亡命夷方(4)
不知常敬斋是从哪里积蓄来的力气,他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凉风。他看到身穿黑衣的杀手,像睡熟了一样躺在地上。
  立在他面前的是大锅头和他带来的三个伙计。大锅头和他们中的一个手握着刚砍来的竹竿,显然,杀手就是被他们用竹竿击倒的,常敬斋感觉到的那阵凉风也是竹竿劈扫的时候带出来的。
  常敬斋看着大锅头,一脸困惑地问:“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大锅头听常敬斋这么说,嘿嘿地笑了,他笑的样子像一个开心的傻子。他说:“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救你救谁?我带着马帮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我想那些杀手不会放过你,他们肯定还会来找你。这样一想我的心就像那麻绳一样越扭越紧,于是就叫了三个兄弟回来接你。”
  “接我?你们接我去哪?”常敬斋问道。
  “还能去哪,去缅甸吧。你只有到了缅甸才安全。你要再呆在腾越,杀手们断然不会放过你。你看,我们为你都准备了滑竿了。”大锅头晃了晃手中的竹竿说。
  看着依旧一脸傻笑的大锅头,常敬斋心中最柔软的部位像被什么击中了,泪水夺眶而出。
  常敬斋哭了,大锅头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他用脚踢了一下已经变得僵硬的杀手的尸体说:“你们这些狗杂种,也太狠了!”
  大锅头侧过脸去,对身边的伙计吩咐了两句。那伙计就跑出门去,找来了两根麻绳。大锅头接过麻绳,一脸歉意地对常敬斋说:“兄弟,对不起了,谁叫你伤着那种地方,否则,我让马驮你,现在我只好这样了。”
  他说完冲伙计们挥挥手,两个伙计上前,一个捆他的手,一个绑他的脚。当常敬斋的两只手两只脚被捆绑起来后,大锅头将竹竿从两手两脚间穿过去,抬着常敬斋追赶马帮去了。
  路上有牧童见了常敬斋这个样子,都嬉笑着喊:“抬猪——”这让常敬斋感到羞耻。常敬斋几次向大锅头提出要下了滑竿自己走,但都被大锅头断然拒绝了。大锅头说:“你这身子虚弱得像一张纸,还能走?飞还差不多,你别怕羞,再走一段,你想碰见一个人花花都难。连绵起伏的大山里,除了豺狼虎豹,就是马帮了。”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马帮。抬着一个大活人在崎岖的山道上走远路,是一件再苦不过的差事了。二锅头对大锅头的这次义举很不满,这个红脸汉子总觉得常敬斋不仅是个沉重的包袱,而且充满了晦气。他自私地认为,收留常敬斋会给马帮招惹来灾祸,所以他一路上都不搭理常敬斋,只是自顾边走边饮酒。常敬斋发现,二锅头一路上都在饮酒,从不喝水。看着一路上喝闷酒的二锅头,大锅头对常敬斋说:“酒是老二的命根子,没有酒,他一步也走不动,有了酒,他爬山比别人走平地都快。”
  一路上,大锅头都在给常敬斋讲述马帮里的禁忌和规矩,他的不厌其烦总让常敬斋想起儿时在腾越和顺古镇时教自己的私塾先生。大锅头说,正是有了规矩和禁忌,马帮才能一路平安,而禁忌最多的是语言禁忌。大锅头说,在马帮中,豺狼虎豹是四大忌。虎不叫虎,要叫“老猫”;豹子不叫豹,要叫“接”;吃饭不叫吃饭,要叫“吃芒芒”;刀子不叫刀子,要叫“片片子”;斧子不叫斧子,要叫“败家子”。因此,常敬斋想,这一路上,最好少说话,否则就要犯忌。但他下午吃饭时还是犯忌了,他把汤勺仰放了,按照马帮的规矩,汤勺是必须翻扑着的。但常敬斋不知道这个规矩,他盛完汤后就把汤勺仰放在桌子上了。这个仰放的汤勺正好被红脸汉子二锅头看到了,他咆哮起来,用难听的话咒骂常敬斋。常敬斋想,他肯定是看自己不顺眼,想发泄一下,就装作没听到他的咒骂。喝完碗里的汤后,又用汤勺盛了一碗汤,这次,他还是习惯性地又把汤勺仰放了。这下二锅头的气就更大了,他愤怒得连头发都立了起来,眼睛鼓得比牛卵子还大,一张红脸瞬间变成了紫脸,他冲过去,飞起一脚就把常敬斋手捧的汤碗踢飞了出去,热汤洒了常敬斋一身子。这时,大锅头刚好带人去给马添完草回来,见这场面,就厉声斥责二锅头欺生,要罚二锅头一路上为马匹打青草。二锅头不服,他说他不过是执行规矩,汤勺叫“顺子”,顺子仰放,就是不顺。常敬斋两次仰放汤勺,是存心要让这一路不顺。常敬斋说自己不知道这个规矩,要知道,断然不会违犯的。大锅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到管事的手心里。他说:“不知者不为过,常兄弟第一次跟马帮,不懂规矩,不晓禁忌,错不在他,在我这大锅头的没给他讲,那常兄弟的处罚就该免了,责任在我,就罚我。这些铜钱,是罚我到八莫请大家喝酒的酒钱。”
  

第三章 亡命夷方(5)
有了这次教训,一路上常敬斋都很小心,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谨慎。而大锅头的作为在他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常敬斋发现,一个人的美德,都是在琐碎的生活中培养出来的。大锅头尽管为人憨厚,显得过分老实,甚至有些愚,但他心胸宽大,不狭隘,能吃亏,能受过,与人为善。正因为这些,他才成了大锅头,成了一支马帮的头。大锅头对常敬斋的影响,很多年后,依旧在内心深处感召着常敬斋。
  过去,常敬斋一直以为,马帮不就是赶马驮货物,事情简单又单纯,但真正熟悉了马帮,才知道马帮也是一个小社会,组织严密,分工细致。就拿他跟随的这支马帮来说,领事的有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除此,还有兽医、马夫、修理、钉掌、伙夫,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在马帮里,马的地位是重要的,每到一地,马没吃,人不吃,这种对马的关爱让常敬斋很感动。特别是大锅头,夜深人静了,依旧会提了马灯,去看看值勤的马夫给马添饲料没有。有一天夜里,常敬斋起床小解,碰巧看见大锅头提灯检查。数十匹骡马,大锅头都要一匹一匹地去抚摸它们的头、鬃,一匹也不会被漏掉。他抚摸马的时候目光温暖,像是抚摸自己的情人一样温情脉脉。他不仅抚摸它们,还一匹一匹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将军叫出跟他出生入死的战士那样,饱含深情,充满了感恩。
  马帮里的马锅头们,路上都少言寡语,他们习惯了沉默着走路。一路上,最折磨人的就是酷热,那种让人昏沉沉,总觉得心上压着一块石头的酷热,让人轻易地就消耗了自身的体能。人们每往前迈一步,都要勇气和耐性,行走的过程,就是一个受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必须坚强,必须学会坚持。进入缅甸后,除了酷热,还有蚊虫的侵扰,那种蚊虫叮人一下,就将针刺扎到了人的肌肉里,毒性就让肌肉长出一个脓包来,让人奇痒难受。比蚊虫更厉害的是蚂蟥,那些潜伏在杂草里和树枝上的蚂蟥,是天生的吸血鬼。让常敬斋最畏惧的是那些树蚂蟥,人打树下走过,它嗅到人的气息,就会从树上掉下来,要是落到了人的颈项里,它就会紧紧地粘住你,肆无忌惮地吸你的血,你打它,揉它,抓它,它都岿然不动,紧紧地吸附在你的皮肤上,让你疼痛难耐。进入缅卡丛林后,常敬斋不忍心让人再抬着自己走,他拄一根棍子,非常吃力地跟在大锅头的后面,紧咬牙关。他第一次如此刻骨铭心地体会了行走的艰难。
  缅卡的丛林,看上去像个世外桃源,深入其中,才知道什么是危机四伏。常敬斋亲眼目睹了一个马锅头为了摘路边的野果,被一条巨蟒缠住的情景。那个马锅头被巨蟒足足缠了三圈,巨大的挤压力差点要了他的命,如果不是红脸二锅头用猎枪击中了巨蟒的头部,那个马锅头肯定就成了缅卡丛林的孤魂野鬼。在缅卡丛林里,常敬斋体会了什么是寂静,那种无边无际的寂静,让人越走越胆战心惊。一路上,恐惧总是时时刻刻包围着他。在丛林里,你只能听到一种声音,那是锣的声音。嗡嗡响着的锣声,是走在马帮头骡旁的马锅头敲响的,他们依靠锣发出的响声,惊吓走道路两旁的飞禽走兽。锣的声音在丛林里能传到很远很远。大锅头告诉常敬斋,敲锣也是有讲究的,路上如遇对头的马帮,请人让路敲带有长音的“嗡——嗡——嗡——”,如前方发生什么急事或危险,就要敲短促的“嗡!嗡!嗡”,以示事态严重或紧急。
  当马都累得你怎么鞭它它都不肯迈步的时候,大锅头突然扯开嘶哑的嗓子唱开了。马锅头唱的这首歌,常敬斋在和顺古镇上私塾时听先生讲过,那是唐人樊绰在《 蛮书 》里记录的一首古歌。那古歌让大锅头唱得有些苍凉,当他的歌声响起来时,那些先前沉默的马锅头们都和了起来,形成一种低沉而浑厚的和声:“冬时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时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说来奇怪,歌声似乎也给了马匹力量,它们又主动迈开了步子,打着响鼻,吃力地往前走了。在迢迢千里的漫漫古道上,马和人,就这样用比盐还咸的汗水,驮出了文明。这种近乎悲壮的行程,让常敬斋的人生历程中多了许多沉重的阅历。很多年以后,当驮满了茶叶、布匹、细麻线、黄丝、石磺、干饵丝、火腿、条铁的马帮从和顺古镇出发,常敬斋总会谦卑地站在路边,摘下头上的瓜皮小帽,一脸崇敬地行注目礼。
  

第三章 亡命夷方(6)
当然,马帮里也有欢乐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时候在漫漫旅程中显得特别少。当马帮走出丛林,进入到宽阔平坦有人烟的坝子的时候,就是赶马人身心最放松,气氛也最活跃的时候。当常敬斋跟随马帮接近八莫的时候,他真切地体会到那属于马帮的罕有的快乐。
  赶了头骡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右手提锣的马锅头,左手扶在马驮子上,用充满了欢乐与活泼的《 赶马调 》唱了起来:“头骡打扮玻璃镜,千珠穿满马套头,一朵红缨遮吃口,脑门心上托绣球。”被赞美的头骡似乎也听懂了主人的歌唱,它低垂的头昂起来,百里挑一的头骡,体形高大,膘肥体壮,威风凛凛,像一个王子一样,光彩照人地走在前头。马锅头中嗓门好的就扯开喉咙唱起了俚曲小调,不会唱歌的就扯开喉咙一阵吆喝,更怡然自得的就边走边吹着动人的口哨。他们身穿羊皮马褂,手执长鞭走过村庄,让村庄周围的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此时,那些经历的磨难,那些刚刚过去的辛劳,仿佛早已遗忘。
  八莫是缅甸卡部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缅甸与中国贸易的极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这个伊洛瓦底江畔不大的城市在常敬斋看来就像是一个腾越人巨大的客栈。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梦想破灭或满怀梦想的腾越人。腾越人在这里干着苦力,做小本买卖,开茶楼酒肆,甚至也有在此坑蒙拐骗的。常敬斋他们的马帮就住在江边一个腾越人开的客栈,客栈的名称也是腾越的,叫高黎贡客栈。这个客栈是专为马帮开的,马锅头们到了这里,不需要再去担心侍候驮马的事,只须放心作乐便是。客栈的主人是一个丰姿绰约的女老板,她是那种既能在马锅头面前勾引起他们的欲望,又让他们无从得手又满怀希望的女人。按照红脸二锅头的话说,这女老板是个挠痒痒的高手,她挠你越挠越痒,让你痒得难受,待赶了马帮回腾越,就赌咒发誓不住她的客栈,但再从腾越赶马来,就又鬼使神差地住在了她的客栈上。
  常敬斋就好奇地问红脸二锅头,究竟为啥一定要住女老板的高黎贡客栈。红脸二锅头喝一口腾越老烧说:“为啥子?心里痒呗!”
  大锅头不像其他的马锅头那样躁动,他到了客栈,就沉默地坐在靠江边的阳台上,搂一水烟筒咕咕地抽烟,抽完烟,他就去给女老板干活。女老板在大锅头面前从不搔首弄姿,显得贤淑而端庄。常敬斋发现,女老板看大锅头的目光跟看其他马锅头的目光不一样,那目光像夜里照在伊洛瓦底江面上的月光,凄清而美丽。他俩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面对面地对视,大锅头打女老板面前经过,总是低垂了头,步子也显得仓促而混乱。
  女老板为大锅头准备的房间是最干净最细致的。那是常敬斋被大锅头唤进去时感觉到的,屋子里没有其他屋子弥漫的那股汗臭味,而是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大锅头对常敬斋说:“兄弟,为哥的只能帮你这一把了。到了这里,你可以走水路去瓦城,也可以选山路去密###,今后是成龙上天,还是成蛇钻草,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大锅头说这话时,有一丝忧伤。常敬斋冲大锅头点了点头,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看到在大锅头紧挨床头的木板上,挂着两朵用红线捆扎在一起的缅桂花。常敬斋明白了,那幽香就来自于这两朵缅桂花。
  晚上,所有的马锅头都挤到了八莫腾越会馆的戏台子前,看从腾越沦落到八莫的江湖艺人演唱他们的拿手好戏。
  戏台上先演出的是图像小巧精美、幽默诙谐、操作灵活的腾越西腔皮影,这种音乐高亢激越的皮影,一开演就抓住了听众的眼睛和耳朵了。戏台上演出的是《 唐僧取经 》,那故事的跌宕起伏,诙谐幽默,让整个戏场上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皮影演完,跟着上场的是演奏洞经古乐的,乐队的阵势吓了常敬斋一跳,人员组成竟有二十五人之多。乐手们既有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更有鹤发银须的老人。他们上到戏台后,分东西两席排列开。常敬斋在和顺时听过洞经古乐,他的音乐启蒙,就是和顺洞经会敲扬琴的私塾先生启蒙的。乐手们的面前,摆放的乐器各不相同。常敬斋伸头细细数了一遍,发现击乐有大鼓、小鼓、锣、大钹、小钹、苏钹、档椤、木鱼、铜磬、板鼓、提手、云乐。管弦乐有龙头胡、凤头胡、二胡、方筒胡、京胡、三弦、扬琴、月琴、琵琶、笛子和低胡。从乐器上常敬斋就感受到这是一支非常专业的洞经乐队。洞经古乐演奏的时候,先前还嬉笑的人群就安静了下来。露天戏台下沐浴在月光中的人们,全神贯注地聆听那近乎阳春白雪的古乐。一群下里巴人,在这庄重、忧郁的古乐中,像一群绅士一样富有教养。常敬斋在场子里用眼扫了一圈,马帮里除大锅头没来外,其他的马锅头都来了,这些粗俗的汉子,安静地坐在简陋的凳子上,细细聆听。除马锅头以外,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白天在街上兜售香烟的小贩;为马帮装卸货物的苦力;也有经商发了财穿得光鲜的富人,打扮时髦的富家小姐。他们平等友好地端坐在凳子上,一脸庄重地听着这缥缈清音。乐手们演奏了《 遇江风 》、《 锁南枝 》、《 花供养 》、《 水供养 》、《 香供养 》、《 老腊黄 》、《 慢五言 》等曲调。这种从中国道教中产生出来的音乐,曲调悠缓如天籁,抚慰着这些流落异国的游子。在月光下的洞经音乐里,他们的思乡之情,像月光一样,在黯淡的心中漾溢开来。常敬斋发现,一些人的眼中,有了晶莹的泪光,在月光下,像闪亮的珍珠一般。
  。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 亡命夷方(7)
最后演出的,竟是说唱《 阳温暾小引 》,一个戴了英式墨镜的老者,着一身长衫,手里握一把月琴,边弹拨,边说唱开来:
  父母恩  好一似   天高地厚
  在一日  孝一日   岂可远游
  不得已  为家贫   不得不走
  游有方  急早回   以解亲忧
  我中华  开缅甸   汉夷授受
  冬月去  到春月   即早回头
  办棉花  买珠宝   回家销售
  此乃是  吾腾越   衣食计谋
  为什么  到今日   不回故旧
  出门去  把亲思   付之东流
  离家乡  十数年   还不算久
  住瓦城  似登那   凤阁龙楼
  舍家乡  如敝履   话不虚谬
  住瓦城  纵不久   也在数秋
  你父母  虽有子   如同无有
  无子的  还不消   日夜担忧
  你的妻  望与你   百年相守
  谁知道  似孤寡   独卧孤愁……
  老艺人的说唱声情并茂,每一句说唱,都如断肠之句,让出门在外的游子心如刀绞,一时间,欢乐变成了哀愁,整个戏场子里抽泣之声不止。常敬斋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也痒痒的,泪水止不住就流了出来。老艺人说唱到动情处,像鹅一样干瘦的脖子上青筋突兀,喉咙里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他抱着月琴犹如抱着自己的情人,像小孩子一样大放悲声。顿时,受老艺人的感染,那些低声的抽泣,全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哭声。
  只有月光,依旧那么沉静,把清辉泼洒在断肠之人耸动的肩背上。月光下的忧伤最是忧伤,常敬斋想。
  看完演出,马锅头们聚在一起划拳喝酒,这是他们整个旅程中最惬意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大声地吆喝着酒令,大口地喝着烈酒。常敬斋不能饮酒,加上受伤后身子虚弱,就自个避开了。他本是要回高黎贡客栈去的,但他在回客栈的路上看到了月光下的伊洛瓦底江,于是他被其吸引,来到了江边。
  伊洛瓦底江也许是世界上最温顺最安静的河流,缓慢流淌的江水,无声无息,沉静如处子。在月光下看江水流淌,就像是看一条皎皎洁洁的白练。在这样的夜晚,常敬斋发现自己是如此地孤单。陌生的人,面对陌生的河,连月光也变得陌生了。
  在江边的大青树下,常敬斋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他停住脚步,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对相拥在一起的情人。他听到男人安慰女人的声音:“等我挣了钱,我就回腾越城去修房子,体体面面地娶你。”常敬斋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接着,是女人的声音:“你赶马,要赶到猴年马月,才挣得够修房的钱?等你挣够修房的钱,我怕是早老了。”
  女人的声音常敬斋听出来了,是高黎贡客栈女老板的声音。
  “我会挣够的,一定会挣够的。”
  常敬斋这下听出来了,那是大锅头的声音,他想把话说得肯定些,但常敬斋从他的故作肯定中,还是听出了他的心虚和无力。
  “我开客栈攒了些钱,你把它们带回去,等修房时用。”女老板说。
  “我不要你的钱!”大锅头这下说得既果断又底气十足,“我不能让你爹妈看笑话。”
  “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