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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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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险,得亏没有蛮多款子在里头。不过,还是要想办法弄出来!

“噢,弗朗克先生,有什么问题吗?”虽然看透了对方是假把戏,但不要去戳穿他,让他演,此刻,还有必要陪着他演,让他认为你真的是个苕,这样的效果,最好。

“有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没有哇!刘先生,你看,你们汉口,只要热天一过,秋风一起来,真是美极啦!噢,刘先生,我差点忘了,忘了批评你呢。你身为我们的买办,既不买又不办,哈哈,既然这样,能不能安排我们到附近哪里去乐一乐,比如,打打猎?”

果然,这家伙是假把戏。这家银行真的完了。

英国汇丰银行汉口分行出纳室的华籍出纳,从吴诚手上接过贷款申请单,看了看数字,又过过细细地看清楚贷款方:祥记商行。

老出纳眉头朝上一扬:“先生,请问,您是?”

老出纳是北方人,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因业务关系,已修炼到听得懂汉口话却不会说汉口话的水平。

“我是祥记商行新任的经理,吴诚。口天吴,言成诚,言而有信的‘言’,马到成功的‘成’。”

吴诚一脸的诚恳。他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心里是吃了一惊的。老板是法国买办,在法国银行存着六十多万,不到法国银行去取用,偏要到英国银行去另外借款,怪事!吴诚深感蹊跷,但他没有多问。

“你一定要把款子贷出来,么样说,是你的事。”刘宗祥的话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噢,祥记商行,刚换了位老板,就又换了经理。嗯,新接手的老板叫什么什么啊,您看,人老了,嗯,老了……”老出纳一副极认真回忆的样子,看都没看吴诚一眼。

“哟,看您家说的!只怕是您家记错了商号哦?我们祥记商行从来就冇换过老板。刘老板刘宗祥,刚才还要我代他您家向您家问好咧!”吴诚一脸的笑,一脸的诚恳。

“哦?噢——!是我记错了,那是另一家商行换了老板!您看我这记性!对不起呀,吴经理!别见怪。”老出纳一脸的豁然开朗,好像他真的记错了。

“呃,您家哪里话呀!我是晚辈唦!您家这客气!您家一天晓得要接待几多商行!生意大了,哪里记得那多咧!再说,您家这一行,凭的是票据,又不是凭记性。”吴诚明白老出纳是在盘他的底,看他是不是哪条巷子里冒出来的混混,打着祥记商行的招牌来撮白行骗的。

“噢,哦,是的,是的……嗯?吴先生,你这不是法国汇理银行的资信证明单吗?为什么不就地取款呢?”老出纳口里问着,眼睛朝吴诚瞟。他只是瞟,不是盯。老出纳阅人多矣:你朝一个有可能说谎的人一盯,很可能盯出他把谎话说圆了的主意来。人说情急生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要装着不在意,让他去说,只要是谎话,越说多,漏洞就越大。

老出纳又不经意地朝吴诚脸上瞟了一眼。这一瞟和刚才那一瞟大是不同。刚才是试探,这一瞟,就带有鼓励的性质了:说呀,看你怎么说圆!本来是个婊子,非要把自己说成是个没松过裤腰带的大姑娘,说吧,说吧!

“是这样的,您家,”吴诚朝周围扫了一遭,凑近老出纳,“在法国汇理的那笔款子咧,我们本来是要直接取的,不瞒您家说,您家这里出来和那里出来,两边还有一点水……”

“哦,噢!”吴诚还没有说完,老出纳就明白了:自己服务的英国银行,和这小子存款的法国银行,这两家银行存款的利息和贷款的利息相比,汇理银行存款的利息高于汇丰银行的利息。当然,就稍微高一点。这“稍微高那么一点”,六十几万,加起来就是一笔数字了。

老出纳不瞟吴诚了。他低下头,再次认真地研究吴诚递上来的贷款申请单。数字大是大了点,不过,银行就是希望客户存得多,希望有经济实力的商家贷得多嘛。再说,开饭馆的,还怕大肚汉吗?嗯,贷款不贷给像刘宗祥这样的大老板,还贷给谁呢!老出纳看看要求贷出的数字,比拿来作抵押的汇理银行的存款数字,还要小三万,就又放心了三成。他操起电话,先打给汇理银行的出纳,刘宗祥存款六十万得到了证实。然后,他又给刘宗祥打了个电话:“刘先生吗?您的商行都换了经理噢?是吗?噢,好,好,就用汇理的存单作抵押,行,行。”

“小伙子呀,你好福气,好运气呀!前程无量呀!”

放下电话,老出纳把手续办完,递给吴诚,然后,摘下老花镜,很有些羡慕地过细看了看吴诚。

“可惜,我家老姑娘只有十六岁,要不,嘿嘿,也不知道这小伙子成家没有……”

老出纳目送吴诚宽厚的背影,好一阵默想。

第六节

接完汇丰银行老出纳的电话,刘宗祥抹一抹额头。

“给,手巾!呃,你的手巾咧?”

秀秀把自己的手巾递给刘宗祥。整整大半天,刘宗祥就一个人在忙,也不说话。

不是打电话,就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手撑着太阳穴,也不晓得是在想事呢,还是脑壳疼。几次她都想问,看他一副进入状态的样子,就没开口了。

秀秀好久都没看到刘宗祥有这种状态了。这是遇到大生意才有的状态。这多年,社会上打打杀杀,很有点春秋无义战的味道。是不是义战可以不去关心它,但是,打过去打过来的,市面就这么萧条了好多年,刘宗祥也就像一匹长久没有听到鼓角的战马,显得闲散而疲软。也是怪得很,以往,总是忙,大生意一桩接一桩,人咧,总还蛮精神。这多年,没有么大生意,他反而显老了。

“是真的显老了呢!”秀秀朝刘宗祥白晳的脸上瞄了一眼,心里一顿。刘宗祥眼角上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额头上,也不是抬头皱,那是真正的岁月痕迹。

“给赵吉夫打个电话,给他说,吴诚一回来,他们两个人就一起到这里来。”刘宗祥刚接过秀秀递给他的手巾,才记起自己是有手巾的,就又递还回去。递还到中途,又缩回来,一笑,很累,也很抱歉的样子。

“汉柏咧?也叫他来。”见秀秀一边拨电话,一边朝外头树荫下努嘴,刘宗祥才明白,儿子和小月在那里说着什么。

“老吴,老吴哇!”

第二声还没落,吴二苕就出现在跟前了。

“这样,麻烦您家跑一趟。到商行去,等吴诚一回来,您家就连他和赵经理一起拉到这里来。”

看到二苕健步如飞地去了,秀秀才开了口:“忙完了?吃了药冇?”

“完了,完了。吃药?真是差一点吃了人家的洋药啊!哎呀,有味有味,赚了五十七万!”刘宗祥接过芦花端上来的一碗枸杞熬的绿豆稀饭。“噫,这清清汤汤的稀饭,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咧!”喝了一口,看一看,米似白玉,有红有绿,真有些不忍心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喝。

“您家尽量喝,多得很咧!再说,您家一早上的工夫,坐在屋里,就赚了几十万,晓得要煮几多稀饭咯!”芦花听进了老板最后一句话,嘴巴半张着,惊讶佩服得不得了,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她哪里晓得,刘宗祥刚才说的这笔账,是折本倒算、小输当赢的算法。

看看该到的人都到齐了,秀秀招呼芦花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稀饭,就是刚才刘宗祥赞赏的那种枸杞绿豆稀饭。

“今日商量事情,夜饭可能要晚一点,请各位先喝点稀的,垫补垫补。”

客厅里响起一阵唏嘘声。其实,每个人都喝得相当斯文。在喝咖啡的客厅里,即使是喝稀饭,也应该有一种雅致的氛围。就是平时不斯文的,装也要装出些斯文来才对。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喝这种稀饭的。起码,吴二苕父子,就不是很欣赏这种照得见人影子的稀米汤。要么干脆就是绿豆汤,要么就是绿豆稀饭,这枸杞放在里头,除了红莹莹的好看,还有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吴二苕父子当然晓得,枸杞这东西,是平和的阴阳两补的玩意。但是,他们还需要补么?就二苕这把年纪了,芦花虽小有意见,并不能说明二苕比过去差,只能说芦花比过去放得开些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芦花正当如虎之年。

尽管不是每个人都十分喜欢喝这种颜色艳丽的稀饭,主人娘子的赏赐,不好拒绝的。再说,这东西,毕竟不是坏东西唦!

秀秀把这场很清淡的招待,安排得很慎重,做得很舒缓,亲自一碗碗地递到每个人手上。只有她明白,这样过细地走过场,是想让刘宗祥多躺一会。

见大家都放下了碗筷,芦花也开始在收拾场子了,秀秀才进房来,把刘宗祥叫醒:“宗祥哥,人都来了咧。”

“噢,都来了!”刘宗祥眼睛没有睁开,但是,听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睡着了的。秀秀正在为他没睡着而遗憾呢,就被刘宗祥一把抱住了。

“哎呀,你看你,一把年纪……外头都等了半天了,你……”秀秀有挣扎的心,却没有挣扎的力。

“晓得,晓得,就亲一口,亲一口!”

一种紧张,可以压制另一种紧张,从而达到解除一种紧张的效果。这就和身上痒的感觉一样,所有的止痒办法,奥妙就一样,用另一种感觉去压制它:挤、压、掐、擦、抠……一丝悠悠的偏东风,踏着一层又一层树梢,由后湖沿那边踱过来。树梢几乎没有动静,只有柳条儿,偏是多情,经不住这微风的撩拨,虽柔柔地动,也还是把七分羞涩,藏在三分顾盼里。

夏末的傍晚,就这么一副中年汉子知情知义知轻知重的模样,没有神秘,只有爽朗和充实。

“外头还是比屋里凉爽些呢!这天气真是有意思,又没有风,就是觉得凉爽些,屋子里头呢,这么大的电扇呼呼地吹,总还是不爽人。”刘宗祥一边往客厅里走,一边说。好像他一直都在外头,而不是和秀秀在房间里。

“那是那是,隔层纱,差几差,老话总是不错的。”赵吉夫接茬跟着打哈哈。他依然还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只是这表情一挂出来,一脸的菊花瓣也扯出来了。

这几个人里头,要讲猜度刘宗祥的心理,赵吉夫要数第一。场面上说废话打哈哈,他经得太多了。赵吉夫清楚,在祥记商行内部,刘宗祥是最不作兴说废话打哈哈的。要是刘宗祥打哈哈,就表示下面将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最热的日子后头,总有最冷的日子等着。赵吉夫现在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大部分的事,都交由吴诚去办。一来也是想偷闲,另外呢,也是贯彻老板锻炼重用后辈人的意图。人一旦从思想上懒散了,整个精神状态就不知不觉地疲软了。

“老话不错,老人也是不错的么!”刘宗祥朝赵吉夫热呵呵地一笑,笑得赵吉夫从尾椎骨往上蹿冷气。

“都来了?今日到得真齐哦!”好像这些人都不是他通知来的一样。靠上头的那张藤椅空着,刘宗祥径直朝上面一坐,顺便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遭。“今天,祥记商行全体管事的同仁聚一聚。议题是,在目前的形势下,祥记下一步怎么走?

由汉柏主持今天的聚会。他在法国去漂了几年,回来也有一些时了。是到处晃也好,是到处考察也好,总要有个施展的机会。不管么样吧,就是个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哦!”

“我很突然,虽然是父子,又在一个屋里,事先并没有跟我说过。我想,这也许是老板考验后辈的意思。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刘汉柏也只是愣了一下,插在裤子右边口袋里的手指头又动弹起来了。

从少年时开始,受冯子高影响,刘汉柏迷上了围棋。为了这个爱好,被穆勉之手下的张全生设下圈套,遭到了绑架,要不是李大脚父子全力救助,差一点出了大事。尽管这样,刘汉柏的这一爱好还是坚持下来了。他总是在裤子口袋里装两颗围棋子,一白一黑。闲来无事,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反复地放下这颗夹起那颗。时间长了,就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刚才讲话的时候,刘宗祥已经注意到儿子的这个动作。他不知道儿子是在捏弄围棋子,眉头皱了一皱,心里一阵不愉快:这算什么呢?难道刘家的人连这种不雅的习惯动作,都要隔代传么!我的爹一生喜欢抠肚脐眼,闻抠了那个位置的味道。这小家伙抠的个位置,比他的爷爷还要下一些!今天的事很重要,又是有外人的场合,他不便说儿子。

除了愣怔那么一会儿,刘汉柏没有玩裤子口袋里的围棋,旋一镇定,右手的两个指头,又在裤子口袋里忙活起来。的确,父亲事先没有对他说要他主持今天的聚会。叫他参加今天的聚会,他以为只不过是逐渐熟悉祥记商行生意门径的开始罢了。

一阵沉默。这是一种不觉沉重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打腹稿。在这种场合,说话不能开簧腔。

由于安静,刘汉柏手指头玩弄的围棋子,发出了不大却相当清脆的声音。

刘宗祥的眉头又稍微皱了皱。噢,这小家伙是在玩荷包里头的么东西,不是在抠胯子。真是,这大的人了,还这样大的玩性!也好,临大事不动声色,说不定还是块可以雕琢的材料。

“看看,是不是我先说几句?”赵吉夫朝周围瞄了一圈。除了吴诚和自己,就是老板的家人。吴诚固然是后生可畏,毕竟是后生,而且是外头看着憨头憨脑、心里头不晓得几有数的后生。你看他,已经学会在这种场合装佯了,眼睛眯着,一心只等鱼上钩的模样。

“您家说,您家说!”刘汉柏本来是拿眼睛鼓励吴诚先说的,一看吴诚眯眼似养神似思考似回避的样子,正有些着急,听赵吉夫开了口,心里一轻松。

“祥记这么多年冇得大发展,这也是世事如此,怨不得天,尤不得人的。赵某老矣,恕我直言,就目前看,不进不退,坐以待时,守株待兔之法,乃上上之选……”没有了生意上的进取心思,也没有了生活上的奢求,赵吉夫连武也不练了,倒是迷上了看书。闲来无事,把老光眼镜挂在鼻子尖上,可以一坐好几个时辰。

偶尔也到后湖沿“半开门”的去处走一走,也仅仅只是个习惯,带有温习旧梦咀嚼青春回忆的意思。

“说完了,您家?”刘汉柏已听懂了赵吉夫发言的核心。但是,他不满意这种发言方式。这不像是生意人说话,倒像是官场上的名堂。做生意讲究实在,一二三四,条条款款。赵吉夫的话听起来都不错,但稍微一想,却让人不得要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骥可用与否,不在伏而在志。此人了无生气,不可恋栈了。”刘汉柏心里有了数。

“我说两句,好不好?”吴诚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眼睛睁得溜圆了。见刘汉柏朝他点点头,他又飞快地朝刘宗祥溜了一眼。刘宗祥头枕在藤椅靠背上,完全是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这就不是刚才吴诚的样子可以比肩的。真正的斗智比心思,哪里还用得着眼睛!

“我有个蛮苕的想法。就是,像眼下的动荡世道,祥记的生意,要全面撤退。特别是首饰行,要把门关了。当然,要是老板取了这个‘退’字,就要想法子,在退中赚钱。退,不是折本的退,要是折本地退,还要我们今日坐在这里聚个么会咧?至于么样个以退为进,么样在退中谋利,我已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头,还要三思一下,您家们看咧?”

办法没有说出来,但办法是有的。说想法模糊,看似谦虚,暗藏机密。吴诚的话也不多,但原则有了,具体的操作步骤也有了。

“老板,您家看,要不要也说……”刘汉柏真的摆出了一副主持人的姿态。

“咿?汉柏么样回事?硬像是洋行办公事样的!”

他不称父亲不喊爹的口吻,让赵吉夫和吴诚都不习惯。

“我开头说了噢,今天你主持。”刘宗祥身子没动,眼睛也还是闭着。

“那好。我说哦,这样,同意吴诚先生的意见。具体有这样几条。一,祥记首饰行即刻关门,连招牌都要摘下来。二,祥记商行各分公司、铺面,从现在起不要进货。盘存之后,所有货品,一律涨价,涨到比全汉口所有商铺同种货物都高。

三,模范住宅区的工程,下一步如何办,这是个很复杂的专项问题,下来后,我和吴诚先生再议。”

一口气说到这里,刘汉柏才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发现茶冷了,放下杯子,朝小月扫了一眼。站在他斜对面的小月,盯着听他说。小月盯得太投入太忘情,好像才醒过来,赶忙红着脸兑了些水。

“老板,您家看,是不是说几句?”刘汉柏朝兑水的小月礼貌地点点头,询问刘宗祥。

“同意汉柏的意见。我宣布,从现在开始,祥记的老板再不是刘宗祥,而是刘汉柏了。诸位,听明白了没有?”刘宗祥身子坐得很直。在场的人都注意到,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少有地射出了威严的光。

儿子比他预期的要强。看着儿子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样子,刘宗祥有一种两肩霜花长途跋涉,陡然撂下挑子之后的疲惫和欣慰,还有那么一丝儿不太适应的怅惘。

嗨,远路无轻担哪!他心里一阵叹惋,为自己,也为儿子。

“还是由老板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阵沉默,非常短暂。

“既然如此,我就想再说几点。一,从现在开始,祥记商行总行经理,由吴诚吴先生担任,与原经理赵吉夫先生,用三天的时间交接。二,赵吉夫赵先生,为祥记的生意操劳了大半辈子,仍叫您家再操劳,实属大不该。赵先生退休之后,薪水照旧,如不嫌弃,吃住仍可在商行。三,祥记几十年来,一直是独资经营,这个原则不能改变。因此,原来如因种种原因参了股的,仍按老办法;以后,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不吸收同仁资本。这样做,不是祥记贪婪,是爱护各位的意思。”

刘汉柏发布完他当祥记老板的第一道命令,稍停了停,端起了茶杯。

小月无端脸红红的,心里急慌慌的。她真希望他喝一大口。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口水哟,这是他当汉口有名大商家老板开始喝的第一口水呢,这杯茶,是我吴小月倒的呀!可是,谁又晓得,此时此刻这个姑娘的心思呢。也难怪,要晓得这个年龄女孩子的心思,就像去猜度朝霞的变幻一样不容易。

“另外,还说几句题外话。”刘汉柏把茶杯放下,眼光在四周扫了一圈,“今后,凡是祥记聚会商量正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切忌空话套话客气话。私事上,私下里,叙友情亲情,以长幼为序;生意上,以职位高低为序。还有,今后,像吴小月这种为公事服务的情况,不能再以帮忙的形式。噢,顺便问一下,小月,对你的前途,你自己有没有别的考虑?要是没有,我想正式聘请你担任我的私人秘书。容你考虑三天,再答复我。”

不晓得为什么,小月嘴角上挂着笑,眼泪却唰唰淌了下来。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端失态吧,小月掩着雨打梨花的脸,匆匆出去了。

“咦——嘿嘿!出了伏的蚊子,比三伏时还狠些!”

吴二苕跍在离聚会客厅不远的一棵歪颈子柳树下。夜色已经把他和树蔸子胶合在一起,看上去,这棵歪颈子柳树,就比白天粗了好多。屋里人说的话,他一句不漏都听进去了。二苕心里一喜欢,从裤腰上抽出折扇,忘了撒开,当做蒲扇,毫无目的地拍得啪啪响。他已经好久都不用蒲扇了。

第七节

奔腾的江水,浑黄。

“这江水,我看着,怎么有些发红呢?”

冯子高面对一江奔水,表情虽怔怔,思绪却悠悠。

思绪没有随着江水朝大海走。思绪逆着流水,溯到很远的1911年——尸体,从刘家庙一直铺到循礼门。鲜血,凝固成块块的血,改变了后湖沿到芦汉铁路两边所有水凼子的颜色。难以数计的尸体,难以辨认的没有了生命的面孔,推倒了一个清皇朝,垒起了一个中华民国。这个民国,如今到哪里去了?是呵,当年的民国,如今到哪里去了呢?

我回来了。我和民国回来了。我和南边的民国回来了。这真是有些滑稽的事情。

是不是像吴承恩老先生《西游记》里写的那个真假美猴王?到底哪个是扶正祛邪逗人喜欢的孙悟空?

不远处,还是那个一江春茶楼。茶楼门口,一头灰发的瞎子算命先生,膝盖上铺了一块白毛布,布上竖着的那把黑乎乎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吟着一支说不出名字来的曲子,弓子上白生生的松香末子,像胡琴的口沫,四下飞溅。是弓子累了,还是弦子累了?琴声总是有些沙哑。调子似乎很熟,还是十多年前的调子。胡琴的吟唱,有一多半被淹没在尘世的喧嚣里,但胡琴的情绪,仍被岁月定格在遥远的从前。

夕晖又给浑黄的江水镀上了一层橙红,看上去,浑黄的江水就有了耀眼的光泽。

夕晖在暗淡,江水在流动荡漾,耀眼的光泽由金黄逐渐褪成灰白。灰白漾动着,如荡漾着一江铅水。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哦,我怎么记起李贺来了?”

仿佛被人看透了什么大了不的心思,冯子高朝周围瞄了一遭。

周围很静,除了与他隔一扇窗户站着一个男人外,宽大的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离冯子高不远站在窗前的这个男人,好半天都没有挪动地方了。他时而举起望远镜朝江那边望,时而又把望远镜放下。他已经忘记了,隔着浩浩淼淼的长江,用他手上这架望远镜,是看不清武昌城那边什么东西的。把望远镜这么举起复放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任何军事上的意义。

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眼下却最需要了解有军事意义的东西:武昌城为什么这么久还攻不下来?

“娘希皮,怪哉,从广州一路下来,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竟在这武昌城下陷住了!真真的娘希皮!”

蒋介石还是没有从望远镜中有所收获,心里狠狠地骂。

汉口从今天开始,没有了枪声。

吴佩孚最后没有在汉口做什么留下骂名的事。他走得匆忙而安静。吴佩孚不是15年前的冯国璋,他对汉口,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不会为了谁保卫汉口,也不必为了谁而毁灭汉口。他更多的是向往洛阳。那里有牡丹。尽管现在不是牡丹眩目的季节,但甲天下的牡丹,使这条久居洛阳的山东汉子有客居当归的安逸感。

当然,真正让他牵肠挂肚的是,洛阳一直是他的大本营,那里似乎藏着他最后可以开拆的锦囊妙计,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再展几乎横扫半个中国的直系军人的风采。再说,这里的地皮已经被刮了三尺,在他看来,留下一个贫穷的城市,不啻给对手留下一个沉重的装满饥饿和绝望的包袱。吴佩孚留下一名犟性子的爱将死守武昌城,也仅仅只是为了让他朝北撤退争取时间。当然,武昌城能够多守一天,也可以或多或少挽回一点面子。

“要是没有这条江,就好办了……”

终于,蒋介石垂下举望远镜的手,就像放弃一件已决定放弃的东西一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要是没有这条江,恐怕也没有蛮多蛮多的好诗呢!”

思路一旦廓清,决心一旦下定,蒋介石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他想找点轻松的、与眼前硝烟和鲜血不怎么很相干的话题说一说。可惜,总司令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从六岁入私塾起,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礼记》一路读下来。少年时没怎么沾文学的边,青年时又一心沉醉在军事学中,崇拜的人物是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总司令突然说起有关文学的话题,不仅有点生硬,而且现出些儿附庸风雅的无聊。

“总司令,武昌城虽非金城汤池,但的确是经营有年,易守难攻。莫若围点打援。另外,吴佩孚退至孝感,那里并无多少险障可屏,是否可以……”

“嗯,嗯?唵?”蒋介石从窗户边转过身来,朝冯子高翻了翻眼皮,眼光旋即柔和了。蒋介石身材清癯,加上一身戎装结束得煞是紧扎,显得特别精干。汉口大旅馆的窗框特别高大,清瘦而精神的北伐军总司令,恰像镶嵌在四周明亮相框中的逆光相片,眉目五官都不是很清晰,反倒掩去了面部表情的许多细微变化。

这个冯子高,硬是茅厕的鹅卵石,很不好缠的。我都在谈文学了么,不是在抬举你?给机会你,让你扬其长么!他倒要谈军论兵!哼,口渴了,不提茶壶却提夜壶!

蒋介石是个很敏感且好动的人。对这一点,他自己也是从不避讳的。五年前,他在《先妣王太夫人事略》中就有所表述——中正幼年多疾病,且常危笃。及愈,则又放嬉跳跃。凡水火刀棒之伤遭害不一,以此倍增慈母之劳。及六岁,就学,顽劣益甚,而先妣训迪不倦,或夏楚频施不稍姑息。

也就是说,这位黄埔军校的校长,从小就是个扒墙上壁顽劣成性的调皮佬。为此,他没少受皮肉之苦,没少挨老娘荆条子的抽打。不过,即令是眼下,当了北伐军的总司令,可以说得上是戎马倥骢日理万机了,其好动敏感如故。他很少能够坐得住半小时以上,总是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地想事情,走来走去地听部下的汇报。只是有一点很奇特,越是境况紧张,他反倒能够坐得住。慢慢的,周围的人熟悉了这一特点,看到蒋介石不停地转圈子,就知道事情有救。如果碰到他好久都坐在一处,一言不发,那就是大事不妙了。

“唵?子高兄,刚才你说什么?”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听到,蒋介石离开了窗户,开始在房间里头转圈子。给人的感觉是,一张五官端正清秀清癯的相片,从镜框子里走了出来,仿佛被定格得太久,憋得慌,才要这么不停地匆匆走动。

“我是说,趁吴佩孚还没有跑远,是否能够追上去……”

冯子高也不是不晓得蒋介石刚才在装聋作哑,毕竟在一起共事了这么久,又是在日本就认识的故人,哪会不了解彼此的脾性呢?实在是机不可失。吴佩孚是直系军阀的头目,主力已经在丁泗桥武胜关被打得差不多了,如不乘胜追击,说不定将来会东山再起。

“子高兄,君不闻,穷寇勿追的古训么?武昌虽难毕其功于一役,须知,尚有‘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说。何故也?武昌乃国父建我民国首义之地,此城不下,何以告慰孙先生于九泉?何以告慰首义埋骨于此之烈士?何以谢天下之苍生?子高兄,治心,乃治兵之本,蒋某不纳兄谋者,即为此也!”

义正词严,显然,这不是偶然冒出来的决定,是深思熟虑,久藏于心的。说这番话的时候,蒋介石仍在不停地走动。

“嘿嘿,这个蒋中正,真正是个人物咧!好像,当年的辛亥首义,他亲自参加了一样。唉,种树的人,死了不晓得几多,不晓得几多种树人的尸首埋在这棵大树底下。没流一滴血,没流一滴汗的人,倒是摘果子的正经主子!倒成了教训世人的楷模,大道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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