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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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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兄弟跑省城期间,李长江也没有闲着。他一头扎进了汉阳兵工厂,硬是鼓动得那里的工人统统罢了工,直到厂方经营人,答应不为省城武昌那边生产枪炮火药,工人才复了工。你吴佩孚有天大的本事,也敌不住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唯一让刘宗祥放心不下的,是外国人的态度。现在的吴佩孚,打的是民国的招牌,南边的革命党,扛的也是民国的招牌。自从那个想做皇帝的袁世凯死了之后,随便哪个在北京做“总统”,都不会再有袁世凯那样做皇帝的瘾了。中国历来喜欢搞划江而治南朝北朝的把戏,今后真的又出来个划江而治的民国,外国人到底承认哪一个,这就是至关重要的了。

“什么叫承认?承认就是借钱给你,就是贷款给你,就是允许你银行的钞票到外国银行兑现。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就是一个钱字。而中国人,哪怕你是革命党,最缺的,恰恰就是钱!”

这些话,刘宗祥只能闷在肚子里。毕竟,他不是革命党。还是他老早就对冯子高说过的,他最关心的,永远是生意。随便哪个当政,他都是做生意,都是赚钱纳税。如果要他选择,他当然选择革命党。

李长江兄弟俩,都能理解刘老板的这种态度,有这样的政治倾向,作为一个兼做外国买办的大商人,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还要什么呢?难道要刘宗祥像他们一样上前线吗?

从省城那边过来,刚一上岸,被江风收干了的汗,又不失时机地冒了一身一脸。

李汉江潦潦草草用袖子横着在脸上一抹。这动作,与他眼下的打扮很相称。半长不长的一件夏布衫子,已经洗褪了本色,一脸的疲惫之色,只有为生计不得不频频奔波的小店员、小老板才有。在这热死人的天里,还这般辛苦匆忙,汉口武昌两边跑的小店员小生意人,不引人注意。

太阳偏了西,热浪仍滚滚。

一上码头,就等于是被投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弥漫在空中的土黄色尘粉,就像是腾腾的热焰,除了在人的周身炙烤,还往人身上一切可以钻的地方钻。李汉江感到自己身体里一点水都没有了。舌头动了动,比平时迟缓得多,有限的唾液像胶汁,黏稠得似把舌头粘住了。舌头不动还好,一动,一种苦涩,就在整个舌面上蔓延开来。

他朝一江春茶楼瞄了一眼。里头像没有几个茶客。喝早茶的客人已走了,喝晚茶的客人还没有来。只有一两个完全把茶馆当家的老茶油子,似被茶醉了,点缀在茶馆里,仿佛告诉人们,在这个世界上,醉着比清醒好。

李汉江只是朝一江春茶楼里伸了伸颈子,就又缩了回来。显然,这里没有大碗茶。没有那种后湖沿人家这个季节必备的花红叶子凉茶。李汉江恰是最没有耐心,一本正经坐在那里咝咝吁吁喝热腾腾苦茶的。李汉江还没到从苦中品出甜来的年纪。

“米——酒!复——南米酒!”

正准备掉头走,隔壁巷子里传出一声尖细的吆喝。听声音,晓得这是真正的湖南人,“湖”叫成了“复”。

李汉江连喝了两碗,才觉得自己是一条晒干了的鱼,被糟得有些软了。

“再来两碗!”

这种湖南米酒,不是装在大瓮或酒坛子里的。酿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比小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碗,一碗碗地装着发酵的。这看似碗实是盅的容器面上,是一层白花花的酒酿子,底下,就那么一口甜甜的水。实在话,这样雅致的物事,真正应该在大雅之堂慢慢啜饮才是。

有了这么几碗湖南米酒在肚里,反倒把饥虫子给撩上来了。

“唉,蝶儿呃,你在哪里哟,这多天都不见面!”

中午随便来碗热干面,或者凉面,或者绿豆稀饭,也就混过去了。一到晚上这餐饭,李汉江一感到肚子饿,首先就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南边,天各一方,那是没有办法。这在一个城市里,自己回来好几天了,连蝶儿的面都还没见到。这实在是太残酷。与其说是肚子饿,莫若说是精神饿。秀秀悄悄告诉过李汉江,冯蝶儿是受当局注意的人物,居无定所,但是,她有时候到刘园来。她有刘园后门的钥匙。

“唉,这丫头,心也变得太细了,说是怕连累我们。真是,有个么关系咧,虽然我不是你们的么这个党那个党,经过的,看过的,流血死人的事,只怕比你们要多得多咯!”那天跟芦花帮忙整理刘园后头那间茅草屋,作汉江的住处,秀秀说一句叹三口气。“我才不管这党那党的咧,我只要你们这些人平平安安。你们要是有么为难的排不开的事,只要我做得到的,就尽管说。怕个么事咧,人活一百岁是死,活一百天还不是个死!”

在花楼街口一个卖凉粉凉面的担子上,李汉江要了一碗凉粉。

“多把点醋!”他口里吩咐,眼睛不经意地朝四下瞄。晚上了,尤其要小心些。

真的遇到跟踪的,不作声不作气跟到刘园去了,自己束手就擒也还罢了,一是任务还没完成,二是真的要连累刘老板一家子。

“要不要葱?要不要酱油?要不要胡椒?要不要红萝卜?要不要香菜……”

见顾客有所选择和强调,卖凉面的就谨慎了,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一边问,一边看李汉江是点头还是摇头,那只调和佐料的手就上下只是飞。仿佛他不是在做一件与衣食有关烟火气极浓的事,而是在一架音色极佳的钢琴上弹奏一支美妙的曲子,人家醉了没有他不在乎,他自己倒是先醉了。

今天晚上,又是一点风都没有。越是没有风的时候,树上的蝉,就越是叫得欢,“吱呀!吱呀!”尖厉而高亢,单调的声音总僵在一个音阶上不动。真是邪了,大晚上的,蝉儿还叫得这般凶。池塘水凼里的蛤蟆,也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呱啦啦!呱啦啦!”比较起来,蛤蟆的歌唱就比蝉儿高妙多了。看来,这与刘园的蛤蟆种类多有关系。草绿色背脊上,一边各镶一条金色线条的,是湖蛤蟆,叫出来的声音,“呱”音的前面加进“咕”音,有灌了水的沉闷和潮润。岸上草丛中色彩斑斓的花蛤蟆,“啦啦”的尾音就有空阔地带演奏的清越和悠长。至于浮在小水凼里的哈士蟆,由于身形壮硕,水凼的围子又构成了天然的共鸣箱,所以,它们的嗓门就显得很洪厚。蛙鸣蝉噪,这四个字下得相当准确。蛙之鸣,尚可听,蝉之叫,只能徒添烦躁而已。

刘汉柏和吴小月,他们两人,此刻,根本听不到这虽不动听却很热闹的立体交响乐。他们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刘汉柏松了领口的那颗扣子,吁了一口气。小月总像觉得自己的手放得不是地方,一会儿盘盘辫子,一会儿扯扯衣角,也吁了一口气。

“有么发愁的事?”小月窃窃地问。

“没有哇,你咧?”刘汉柏觉得更躁了。

“我?冇得么事呀……”小月终于抬起头,瞄了刘汉柏一眼。

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翳。乳白色的云翳太殷勤,椭圆的月往往走不几步,素绢帛样的云巾就赶忙在她的脸上揩一把。

天上的月,脸色莹白,地上的小月,脸色莹白。

“小月,月亮真光洁,摸上去,不晓得是冷的呢,还是热的?”

“肯定是热的咧……”

“么样会是热的咧?照到身上一点热气都冇得咧。”

“不热,么样会这么亮咧?”

“要是能摸一下,就晓得了……”

“你摸唦,只要你摸得到。”

“汉柏,你几坏哟!留洋,留洋,冇看到有么事洋,就是流了……”

李汉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样地,绕过汉柏和小月,沿着刘园曲曲折折的围墙,踏着零零碎碎的月影,朝园后头走。越是接近园后门,地势也就越空阔。后湖的风,夹着潮湿的水腥气,悠悠地荡过来了。哦,真好,噢,快哉,风也!

李汉江干脆敞开了衣襟,暗自称快。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清水黄尘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噫?噢!蝶儿!蝶儿!”

李汉江觉得自己是在高呼,实际上,他听到的,只是自己心的狂跳声。他觉得自己是在飞奔,实际上,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只是眼珠子一阵潮润,喉头发干。

第四节

刘宗祥一直不知道,共产党汉口的一个地下支部,在他的私家花园开了一次很重要的会议。

从南边传过来的枪炮声,已清晰可闻。已经不是前几天芦花听到的遥远的闷雷声了。白天,枯焦的偏南风,混着硝烟的味道,告诉汉口的人们,战争,已不是遥远的梦,它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在你面前开出血与火残酷的花。

冯蝶儿笑嘻嘻地告诉吴秀秀,说有几个关系不一般的朋友,想在这里聚聚:“就是几个朋友,都是您家晓得的。不想叫别个岔进来,想安静一点……”

冯蝶儿说得虽然很随便,口气却有些吞吞吐吐。秀秀朝蝶儿玉雕样的脸上瞄了一眼,在她肩膀上作势掐了一把:“蝶呀,莫把我当苕咧,这个世界上,就是你贼?我晓得,我么事不晓得哦!您家们聚,您家们会!么样咧,是我来招呼您家们咧,还是叫芦花来招呼您家们咧?”

“看您家说的,看您家说的!我才是个大苕咧。哪个把您家当苕,哪个就先是苕!”冯蝶儿嘻嘻哈哈说了一堆闲话,亲热得不得了。“招呼个么事唦,您家,我刚才说了的唦,都是您家认得的人。您家就用大抱壶,给我们装一壶花红叶子茶来,就可得了。”

“看咯,看我们的蝶丫头哦,到底是长成大人了喂,几会说话咯!”

冯蝶儿自小在秀秀身边长大,脾性都是熟悉不过的。秀秀听出来,蝶儿今天的亲热里头,显得比平常空洞多了。

“唉,人一革命,是不是就变得和亲人都生疏了?”

秀秀正自感叹,看到汉柏和小月就在不远的树荫底下站着,不晓得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咕咕哝哝的。秀秀瞟了一眼。小月的嘴动得多,儿子老是一副笑模样,多半是在听。心里一喜:儿子哦,比你爹傲多了哦。你的爹,傲是蛮傲,那是冇得话说的,就是难得有个笑脸。看你,笑得像个欢喜坨,就像那姑娘伢浑身上下冇得一处不让人喜欢。儿子哦,是傲哇,是个会盘姑娘伢的坯子!汉口话中的“傲”,与北方话中的“能耐”相当;而“贼”,则相当于北方话中的“聪明”、“精明”;两字都无“骄傲”和“盗贼”的贬义。用于品评人,“贼”与“傲”相较,“傲”中褒义更丰富。至于汉口人如说某人“小贼”,即“小聪明”,则略有批评之意了。

秀秀心里夸赞儿子,也有点自我欣赏的意思,就像艺术家远远地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得意之余,口里就喊:“汉柏呀,听到冇?等一下园子后头他们有事,你们莫到后头去玩。”

“晓得,您家,我们听到了您家!我们不去!”

刘汉柏回过头来,望冯蝶儿一笑。

吴秀秀和冯蝶儿都觉得,汉柏的这一笑,有些诡秘蹊跷。

周思远是和钟媛媛一起进刘园的。照钟媛媛的意思,是让她先进来看看。这显然是为她的老师和上级的安全考虑。周思远认为没有必要。刘宗祥在汉口乃至省城,都不是个没有影响的人物。周思远还注意到,自从刘宗祥到上海去了一趟之后,和上海、江浙商界一些头面人物,也有了频繁的生意往来。这是个新情况,值得注意。像这样有影响的人物,当局要动他,不会完全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辛亥首义到现在,从方方面面的材料看,刘宗祥虽然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也没有听说他不转弯地依附于哪个革命党。他只是依附洋人,躲在洋人的大旗底下做生意,赚钱。如果没有冯子高和他的交情,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恋旧,重友情,这是与作为生意人的刘宗祥不怎么相一致的。还有一点,就是,刘宗祥的宝贝儿子刘汉柏,不晓得是个什么政治背景?从法国回来,年纪轻轻的,面子上看,仿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有些估摸不透。

周思远进来的时候,李汉江和冯蝶儿,都在这间外表看来很简陋的棚屋里等着。

粉白的墙,油漆的地板,一套看似粗糙实际上是红木制作的桌凳,组合成整洁而又淡素无华的格局。上下开合的窗户,用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棍撑着。就这一点,从外头看,确是典型的农户看守庄稼的棚子。

一进来,钟媛媛就挨到冯蝶儿身边坐下,身子挤得紧紧的,还把头靠在冯蝶儿肩膀上。要不是有别的男人在场,要不是党的会议,钟媛媛和冯蝶儿肯定要做出诸如拥抱之类的举动来。

也难怪,这两个女人,虽然经常见面,但关系不一般。她们既是师生,也是同志,冯蝶儿还是钟媛媛的入党介绍人。

钟媛媛,这个生在刘公馆名义上是刘宗祥养女的女孩子,实际上一直没有被刘宗祥所承认。岂只是不承认她呢,这么多年来,刘宗祥实际上已经放弃他的刘公馆了。如果你在刘宗祥面前提刘公馆的话题,刘宗祥一定会以为你是在挖苦他。好在没有任何人提这方面的话题。再说,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谁还记得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呢。很有一些年,钟媛媛很不理解,也很不习惯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后来,读了几本书,参加了这么多年的活动,见识也就开了。特别是那一次被张腊狗的侦缉队抓进去,吃了好几天牢饭,胆识也练出来了。她从牢里出来之后,才晓得,她之所以这么快被放出来,而且一点亏也没有吃到,还是刘宗祥出钱出面子的结果。

对于钟媛媛的“家庭”,冯蝶儿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还有谁比她的爹冯子高和刘宗祥的交情更深呢!冯蝶儿自己,是在刘家长大的,对刘宗祥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正因为她太清楚,太贴近了,所以,她更不可能有什么评价。

“冯蝶儿同志,介绍一下么。”

李汉江不认识钟媛媛。发现了李汉江的询问表情,周思远笑着提醒。

听周思远说要介绍,钟媛媛脸一红,圆圆的苹果脸上笑出一对深酒窝:

“还要介绍个么事唦,都是蛮熟的人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冯蝶儿就一愣: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胆子这样大了?周思远同志是我们的领导呀,还是三镇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呢,小丫头敢用这种口气说话?

“噢,说熟人可以,认识倒不一定呢,”冯蝶儿的一愣就是一刹那,马上就满面笑容了。正说到这里,李长江也来了。“蛮好的,都到齐了。钟媛媛同志,这是李长江同志,这是李汉江同志……”

“真的正儿八经地介绍哦,还有咧,李长江同志是李汉江同志的哥哥,李汉江同志是冯蝶儿同志的……”没有注意冯蝶儿刚才的一愣,也没有注意到刚进来的李长江脸上的阴沉,钟媛媛在冯蝶儿身上捶打了一下,一对酒窝更深了。

“好了,开会吧。”周思远倒是注意到了李长江脸上的表情,宣布开会。他是最熟悉李长江的。李长江从一个码头工人走上职业革命者的路,从一个一字不识的挑脚扛包的,到后来竟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和周思远有直接的关系。

周思远扫视了一遍到场的人,脸色严肃了。

虽说很早就成了职业革命者,但周思远的年纪并不大。说起来,他比李长江还要小,和李汉江差不多的年纪。可能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老成一些罢,他在上嘴唇蓄了一抹胡子,下巴颌上那一圈胡子,也经常不刮。加上周思远天生一副很浓的眉毛,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严肃的时候多。在冯蝶儿印象里,周思远和李长江是一类人,长相大气,甚至有些粗犷,脸上总是阴多晴少,连偶尔的一笑,也是苦叽叽的。

“今天的会,先由李汉江同志,把广州方面的情况介绍一下,我想,李汉江同志,肯定也带回了任务。”周思远把眼光盯在李汉江脸上。

这是汉口八月的一个早晨。太阳很早就跳到天上了。太阳他老人家虽然精力旺盛,但毕竟总还是休息了几个小时,下界的热气也就毕竟有些缓和。连接后湖无数水凼池塘的刘园后面,得后湖潮气之利,不仅温度比汉口内城低好多,最难得的是,空气中人的味道冲淡多了。细细一想,好怕人呢。人这种生物,最怕的是孤独,最难耐的,恰恰又是拥挤。

在这个平静的早晨,李汉江平静地报告了他这次回汉口的任务,报告了广州国民政府北伐的大致进程。

“估计,也就是这几天,北伐军就要打过来了。我到武昌那边跑了几天,看来,要打开省城,还很要费点力。”

焦燥的南风又开始刮起来了。潮润的湖荡潮气,像不堪一击的弱女子,经不住南风一阵吹,就退隐到芦苇丛中去了。蝉儿开始了它们声嘶力竭的鼓噪,人们的身上,又开始批量性地往外冒汗。

棚子里一时很静。

“我们的党,有没有什么具体行动要求?你刚才说的,都是国民党方面的行动。

“还是周思远打破了沉默。很清楚,要是按李汉江所说的,共产党甚至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了。要共产党干什么呢?国民党领导革命,就是国民党的革命,国民党的军队,一切的一切,都是国民党的事,与共产党何干?周思远问得很委婉,内心却很不平静。

“本来么,民主革命阶段么,照我们总书记的说法,我们党,就是个配合作用。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在这个革命阶段,自然是要依靠国民党。要依靠像蒋介石先生这样的人中之杰咯。”李汉江知道周思远是领导。但这是在党的会议上,又是指名要他发言的。再说,这些意见,也不是他李汉江个人的意见。

“你说么事呵?人中之杰?哪个呵?”李长江像是没有听清楚,又像是一直都没有听,刚才打瞌睡去了一样。

“哎呀,这可不是我说的咧,这是孙文先生说的咧。他老人家是这样评价蒋先生的:‘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不测,成败无定,而守经达变,如江河之自适,山岳之不移’。您家们听听,这不是说蒋先生是人中之杰么?”

“噢,孙文先生也许是说过的,算了。不去说他老人家怎么说的了。”周思远的两道浓眉稍微往一起凑了一下,“李汉江同志,你在蒋先生当校长的学校里读了的,能不能谈谈你个人的看法?”

“既然是开会,既然是要我谈,我就说点我个人的看法。”李汉江的经历比他的哥哥简单得多,或者说,直接的面对面的流血的斗争和暗地斗智的经历,李汉江基本没有过。在黄埔军校里,像他这样以共产党员身份参加国民党的学生,多的是。

“说实在的,要说读黄埔军校,我刚一毕业,就被组织上派回汉口了。我这次回来,真正是双重的身份。既是我们党要在汉口建立大本营的需要,也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侦察的需要。北伐军指日可打进汉口,这是没有疑问的。我们党的中央机关,肯定要从上海迁到这里来。我是共产党,当然要为共产党着想。参加国民党,是接受党的指示。我说这一番话,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想强调,我和在座的同志们一样,是共产党员。至于蒋介石先生,就我在黄埔军校看到听到的,的确和孙中山先生评价的一样。蒋先生心里怎么想,哪个也不晓得。我只晓得,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他您家说,除了共产党之外,其他团体肯与本党真正合作革命的,就很少了。他您家还说,我们国民党,现在只有左派与右派之分,不能有共产党与非共产党之分,更不能有国民党与共产党之分,如果国民党员有这种见解,那无异于削弱自己革命的元气。您家们听听,人家蒋先生,的确没有把我们共产党看成是外人。”

“你亲耳听到的,自然不假。但是,我也听到一些,说蒋先生是个流氓,是在上海滩帮人盘证券交易失了手,才跑到日本去的。后来就认识了一个叫陈其美的。

这个姓陈的和孙中山先生关系很好……”

李长江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今天,自己兄弟作主要的发言者,这么有面子的事,照理他是绝对支持才是。可是,他毕竟在工人中间滚得久了,社会上的阴谋诡计也看得多了,口是心非的人也见得多了。他这么“搓反索子”的意思,并不是反对他的兄弟,只是想给兄弟一个提醒:过点细哟。

“是呀,是呀,长江说得对呀,是要多长个心眼咧。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是蛮难的呀!唉,是蛮难的呀!”

其实,周思远想说的话,远不止这么两句。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不能说。有很多想法,都是对党的高层人物而言的。个别高层人物的心思,真是危险得很。总把自己的党当成在野党,任务就是配合国民党搞民主革命。下一步,民主革命胜利了,资产阶级完全腐朽了,才可以开始无产阶级革命,到那时候,才是共产党的事。既然是配合别人干,自己的党就不要另外再建立什么军队了,工人农民的运动,也不要发展成为武装行动。

这些,周思远能在这种场合说么!

“这个蒋介石先生,真是比孙中山先生棋高一筹咧。不说别的,就是拉军队这一步棋,就走对了路子。以往,孙先生革命了那么多年,用的都是拉这个打那个的办法,没有自己的军队。打输了,不消说,就是打赢了,果子也是别人的。嘴皮子总是玩不赢枪杆子,枪杆子后头呢,少不了白银子。看上海的报纸透出来的口风,江浙那边的大银行家、大商家,晓得把了几多钱给蒋先生咯!我们的党总有一天,要吃一回大亏的。这大亏,不是别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军队,没有自己的枪杆子。没有枪杆子的团体,只能跑龙套,绝对不能唱主角。你看刘备,没有自己军队的时节,和有了军队有了地盘的时节,是两回事唦。没有军队,曹操和他论论英雄,也就是掏他口气的意思。他当了真,心里高兴,可又吓得要死。要是当时他手里有军队,他何苦要借雷来掩饰呢!唉,眼前的事,眼下就要发生的事,历史上都是有过的呀!”

会像是开完了,又像是没有开完。会议的主持人一副沉思模样,户外的蝉儿,倒是越叫越起劲。

“好吧,既然是这样,眼下反正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先把军阀打倒了再说。为了表示我们党的诚意,我到湖南去一趟,迎接北伐革命军北上。”终于,周思远开了口。意思很清楚,口气却有些含糊。

“周老师,您家一个人,路上不安全哪!要不,我陪您家去一趟,一来咧有个掩护,二来咧,也让我长点见识咧,您家!”

钟媛媛的要求很及时,也很有道理。大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有冯蝶儿,刚才还一脸的肃穆,现在浮上一抹调皮的笑,还用手肘,碰碰身边的钟媛媛。

第五节

刘宗祥进来的时候,弗朗克正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转圈子。

弗朗克已经转了有一会了。

高高的额头上,糊着一层汗珠子。过了这么多年,弗朗克仍然不能适应汉口的热天。哪怕三伏已经过去了,头上呼啦啦地转着硕大的电扇,他还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不知道是动脑筋动多了还是怎么的,四十上下的弗朗克,头上就没有多少头发了。本来额头就很高,头顶中间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这种掉法而成的发型,汉口人有个很形象的比喻:面窝头。盖因汉口很普遍很有风味的油炸小吃面窝,乃中间什么也没有,而四周焦黄之故也。

“这洋鬼子日子过得不晓得有几舒服,脑壳上么样不长庄稼咧?”

洋行的职员们私下窃窃议论。

其实,弗朗克的头发,也就是这两年来掉得厉害。他已经越来越不适应异国的这一方水土。要不为了多搞几个钱,他早就回国去啃他的面包夹奶酪了“这是个伤脑筋的城市,什么都没有规律可循,人人都狡猾得像狐狸!谁都不可以信任!”

弗朗克感到力不从心。他太佩服在柏泉乡下的老神父皮埃·让了。这老家伙,大半辈子都在这鬼地方生活,活得真的很滋润,适应力太强啦!

真正让弗朗克像磨房驴子样转的,是穆勉之,或者说,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贪婪。

穆勉之虽然没有做法国洋行的买办,但是,弗朗克把大量的土特产生意交给了穆勉之。交换条件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不为人知,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开始,穆勉之无偿地塞给弗朗克个人一些“好处”,逐渐,穆勉之透出信息来,要是弗朗克肯投资,鸦片是最来钱的,只要他出钱,其余的都不要管,最少是五倍的赚头。

弗朗克下水了。当然,刚开始是试探性的。试探的结果,收获惊人。于是,弗朗克就瞒着总行,瞒着董事会,把自己经管的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的资金,一股脑地投了进去。狠狠地赚了几笔,弗朗克就又连本带利再投入,没留任何后路。

哪里晓得,这次湖北周围战事不断,形势吃紧,所有放出去购货的款子全都埋进去了!只有弗朗克自己知道,眼下,他,法国汉口立兴洋行总经理,已经一文不名;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实际上已经倒闭。要是外界知道这家银行已经没有任何兑现支付的能力,汉口不晓得有几家商铺会跟着倒闭,不晓得又有几个人会吃砒霜或者跳江自杀!

刘宗祥一进来,弗朗克心里一喜。

这位只挂个名,什么事也不干的买办,这时候来干什么呢?这家伙是有钱的,能不能把他口袋里的钱掏一点出来呢?

一看到气色极佳的刘宗祥,弗朗克梦一样黑甜的感觉,在舌头上浸润开来,眼珠子就真的盯住了刘宗祥的口袋,绿莹莹的。

贪婪和绝望,让这个法国人近乎神经质了。

刘宗祥对此大感惊异:这个法国佬么样了哦,像是蔫了样的咧!

“刘,你的,有事?”

弗朗克终于醒了过来。

他不能向这个精明的中国人开口借钱。眼前的这个家伙,太聪明了。要不是看在老神父的面子上,早就把这家伙辞退了。不要说借不借得到钱,我只要露出借钱的口风,这家伙肯定会落井下石。对,落井下石,这是一点疑问都不会有的。

“哦,噢,弗朗克先生,是这样,由于原材料涨价,我负责施工的模范住宅区的工程,一时款子有些周转不过来。眼下政府也顾不到这个工程了,我又不能不继续干下去。能否在您的银行贷一点款子出来?”

刘宗祥的话还没说完,弗朗克的眼珠子,就瞪得像要从深凹的眼眶子里弹出来一样。这表情,真是叫刘宗祥大为吃惊。今日,这弗朗克怎么啦!一见面,大白天,眼珠子就绿莹莹的,像夜晚的狼眼睛。现在,找他贷款,应该高兴才是,倒像听到他的爹死了一样!银行做的就是贷款收利息、投资赚利润的生意,我又不是没有财产作抵押的穷光蛋,怎么这样一副怪相呢?好在我今日根本就不是真心来找这家伙贷款的。肯定,这家伙把银行盘空了!对,不会错的,这家银行垮了。

好险,得亏没有蛮多款子在里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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