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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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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性的意思。

“噢,哦,先生,您家稀客呀您家,哦,噢,您家么样称呼?”

第一印象是很不错的。这位先生,一脸的正气。

“噢,不敢当,不敢当,鄙人姓周,名思远,是冯小姐的朋友,也是李长江先生的朋友……”

“哎呀,周先生,您家哪,未必我就不是您家的朋友?今日真是起了么风噢,把您家都吹得来了?还冇吃饭罢?来,来,我权当主人,您家进,您家进……噢,忘记了,您家看,一喜欢,连主人都忘记介绍了。这位,就是刚才盘您家根底的,是这园子的女主人,秀秀,吴秀秀。”

冯子高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看秀秀出来,他也跟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在省城那边很活跃的周思远。周先生原来是蝶儿的老师,后来自己创办了一所中学,自己除了兼任校长之外,还亲自教课,也算是省城那边的一个知名人士,一个有很多传说的奇人。别人怎么看周思远的奇,冯子高不晓得,但在冯子高眼里,这个周先生的奇,就奇在他肯定是个革命党。和冯子高虽然不在一个党,估计就是李汉江他们的党。看起来,蝶儿也是革命党噢,哈哈,这真是有意思,一屋的革命党,居然相互间不晓得对方在哪个党!

一进屋,除了刘宗祥不认识来客之外,李长江兄弟俩都是认识周思远的。自己客人的客人,也就是自己的客人了。在这点上,刘宗祥一向是非常豪爽的。秀秀也不乏孟尝之风,当即吩咐芦花重整杯盘,另开酒席。

“贤伉俪免礼,周某真是吃过了,吃过了。如果真没有吃,周某肚子也很有限,讨扰刘老板一餐,想也不至伤到贤主人家皮毛的。”周思远赶忙制止。

虽是初次见面,就这几句文白夹杂的幽默,就让空气轻松起来。本来,周思远这样的不速之客,其他人怎么看是一回事,冯蝶儿两口子和枪伤未愈的李长江,心里很是着急。他们清楚,周思远是靳红的直接领导人,可以说是他们这个组织在汉口、武昌的总负责人。如果没有急事,他不会亲自跑到这里来,与隔着一层关系的同志接头。眼下有非组织的人在场,冯蝶儿几个人对视一眼,没有表示出太多的亲热和激动。

“要是周先生真的吃过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等下弄点夜宵也是一样的。这样咧,冯先生,您家虽然不经商了,我们还是有蛮多生意上的事情要请教您家咧!

让周先生和他您家的学生们去亲热,我们到后头去偷点闲。”

在后堂一落座,芦花就送来了茶水。她正要出去,就被秀秀喊住了:“管家,您家是不是要到前头跟蝶儿他们送茶水呀?”

“他们的茶水已经先送了。我想咧,那里有生客咧,先送茶水,也是个客气的意思……”

“嗯,好,好,我想跟您家说的就是这句话。他们那里咧,您家茶送了,就再也不消去管闲了。他们有他们的话要说,连我们都不管他们,您家明白唦?”

“晓得咯,您家,未必这多年,这点都还冇学会呀您家,就是我的个男将,也总是教哇您家!”芦花把手放到围裙上反复地揩,像是手上有蛮脏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朝坐在角落里自己的男人瞄。

吴二苕没有插嘴的意思,甚至根本没朝自己老婆这边看一眼。他面朝着厅堂的门,眼睛盯着门外的黑暗处,好像那黑暗中有很多值得他研究的东西。

“宗祥兄,吃了您家的嘴软哪,这嘴一软,倒真还软出一句话来了哇!”冯子高伸了伸懒腰,发出了不打算长谈的信号。

“累了?我想您家也是累了,唉,看来作彻夜谈是不可能了哇!一句?就一句吧!”

“您家还彻夜谈,就是冯先生精神好,不累,您家心脏的毛病,也不是彻夜谈的本钱咧!”男人谈话,秀秀一般是不插嘴的。看今天气氛轻松,不是深入谈某一件事情的架势,她也乐于说点轻松话,打打岔。

“我碰到过牟兴国。这个人的为人么样,您家肯定有您家自己的看法。那就不谈了。我只是想说一点,他在动您家的心思。就是修建模范住宅区的事情,他想说动栾耀祖,把您家的地皮征收过来,然后再承包把别人去建。”

说到这里,冯子高朝刘宗祥瞄了一眼。他注意到,刘宗祥眉梢一抖。

“您家冇对他说点么事,比如说,这些地皮,不是我刘宗祥一家的,还有法国人的一份?”表面上并不激动,但刘宗祥心里像油煎。他太清楚了。姓栾的督军如果真的听了牟兴国的馊主意,他刘宗祥就损失惨了。

“说了哦,么样冇说咧?说这冇得用。还是我下面这句话有用。我对他说,您家就是把栾督军说动了,把刘宗祥的地征收了,您家能够得到么好处呢?汉口能够有气魄搞这个事的,除了刘老板,哪个有这大的财力物力?汉口哪个又愿意得罪人来做这个工程?您家未必还敢把手爪子伸过江,到汉口去自己承包这个工程?

哼哼,那您家就把整个汉口的华商都得罪光了咧!”

“他听不听得进这句话呢?”刘宗祥终于露出了着急的神态。在事情没有眉目的时候,他还强忍着不动声色。

“他当然听进去了。可事情最终还是要您家摆平。也好办。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您家在栾督军身上狠狠地塞,完全不理姓牟的帐。一条咧,把塞栾耀祖的分几成出来,喂牟兴国,塞他的嘴巴。这两条都有利有弊。随您家选。”

“哎嗨,真是得亏您家今日来了哇,怪不得,您家说是来过年咧!哎呀,您家这哪里是来过年,是来救急的呀!”刘宗祥很少这样把好话放到面上说,何况,他和冯子高是交情很深的朋友。

“哪里哟,也是偶然的事,也算是活猫子碰到个死老鼠罢咧您家!宗祥老弟,客气话就莫说了。你我早就有君子协定,道虽然不同,还可以相与为谋的。您家未必还冇明白,您家实际上是个革命党了咧。您家从辛亥年就是的了。眼下咧,您家这里又是革命党的窝子咧,我的大老板!还有一条哇,您家也不要忘记哟,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像牟兴国这样的人,已不能以君子视之了。这样的人哪,成事不足,败事还是有余的呀,您家!”

“唉,冯先生咯,说句蛮不中听的话哪您家,要是您家再不到处跑跑颠颠的,坐下来做生意,该晓得有几好噢!修后湖的张公堤那些年,有您家的参赞,生意做得几顺手哦!真是舍不得您家走哇!”

吴秀秀不由自主地感叹。

“秀秀哇,狗啃骨头猫吃鱼,各人自有各人福哇。看来呀我这颠颠跑跑的命,是前世注定了的咧。冇得法呀,我总是这样想,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有几多时候是由得了自己的咧?”

“您家说的倒真是那个理呀。随么事,都是一个机缘哪。噢,您家说到这里,我还想请您家帮个忙咧。反正这里都不是外人。”吴秀秀朝刘宗祥看了一眼。其实,刘宗祥根本就不晓得她要请冯子高帮什么忙。

“秀秀哇,不管么样说,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啵?有么为难的事,学生求老师,正常的唦!”冯子高看吴秀秀欲言又止的神态,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

“真是有些说不出口。是这样,我的婶娘,这多年也得亏了它,把我的个侄儿守了这么大。眼下咧,李长江有这个意思,我的婶娘也像没有反对的意思。要说咧,也还是一段姻缘。只是,说起来我还是个晚辈,想请您家……”

秀秀的确很尴尬。冯蝶儿和李汉江成了一对,现在,要是李长江和祁小莲成了一对,这以后,辈分上,该么样认咧?

“哦,要我做月老,好事呀,又有酒喝了啊!”

冯子高倒没有想那么多。在冯子高看来,这种没有血亲关系的婚姻以及由此产生的朋友之间的关系,很好处理。最关键的是,只要夫妻间自己感觉很好,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

“秀秀哇,你想不想听我说两句真话唦?”看吴秀秀的神态,不尴不尬的,冯子高想把话说透。“其实呀,你是冇将心比心哪。这话说重了啵?道理是一点都不错的咧。多的就不说了。你要是想管,就多在钱上头帮他们一点,别的咧,第一是欢喜,第二咧,还是欢喜!”

第九节

正是折柳送别的季节。

煦煦的江风吹起来了,几乎就在这一夜之间,逶迤漫长江堤上的岸柳,被多情的春之手柔柔地刷上了一层淡淡的嫩绿。

隔江而望,蛇山一片灰苍,如一个很不真实的梦。龟山稍近,一抹青翠的春色,正在浓淡相宜之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复短亭。”李太白这首词,别的都还罢了,只这“伤心碧”三字,最是诗眼。这首词或许是李老先生在没有喝酒时写的,没有酒味,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的粗豪,多了江南骚客的柔绵。相较起来,他的“赠汪伦”似乎与此地此景此情更相吻合——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冯子高朝江堤两岸望了望。

没有桃花。不会有人在江堤上种桃树。如今这样的世道,不种蒺藜就不错了,怎能指望有很多人在公众生活中种桃植李呢!此处虽无桃,桃花水还是快下来了,江水显出了更多的阳刚。江浪你推我挤,很有点像人世间沸沸红尘模样,有序又无序,推推搡搡,虽然诸多的不舒服,诸多的不愉快,也还是就这么向前在走。

由于走的人多了,又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在走,所以,如果可以做一个旁观者,从外头看,看到的不是相互倾轧相互牵制,竟可以感觉到诸如浩浩荡荡团结奋进之类的气势。

没有母亲的女儿,有了丈夫,父亲就应该自觉地退到一个宽松的位置,享受一份长者平静的甜蜜。冯子高现在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可以信马由缰,可以心骛八极。不像刘宗祥,虽然没有像秀秀那样喋喋不休,把儿子身上的衣服又是拉又是扯的,好像刘汉柏穿了一件很不抻抖的衣服,但是,眼里射出的关怀,胜似说了一大箩筐话。

今天,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送儿子出国留学的场面,成为四官殿码头的一道风景。

冯蝶儿、李汉江夫妇陪送刘汉柏到上海。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出国。冯蝶儿和父亲静静地对望了一会,望得眼眶湿湿的,就和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女孩子说悄悄话去了。

这是一个很端正的姑娘,正值豆蔻年华。不晓得是不是疏忽了,冯蝶儿没有向在场的人介绍这个女孩子。从女孩子的打扮和对冯蝶儿的态度看,是冯蝶儿的学生无疑。女孩子和她的老师告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一边和老师说话,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不时朝刘宗祥夫妇瞄。

和自己父亲站在一起的吴小月,眼光一直放在刘汉柏身上。她站在父亲身边,显出下意识的躁动不安。

吴秀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刘汉柏的耳朵在听母亲说话,眼睛不停地朝小月这边睃。吴秀秀太投入,刘宗祥倒是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拉了拉秀秀的衣襟,朝小月这边看了看。秀秀朝吴二苕这边望,一时有些茫然。不过,就是一瞬间的工夫,她也就明白了——“去咧,和你的二苕叔叔告个别哦!”

刘汉柏的脸一红,朝小月父女这边靠拢。吴二苕看到刘汉柏过来,踱到一边去了。

“和蝶儿说话的丫头,是哪个的姑娘呵,蛮受看的咧!”

看儿子和小月羞羞答答的样子,吴秀秀涌上一阵说不清白的愉快。她没朝儿子那边多看。像这样的青梅竹马,至多是人生中一段甜蜜的记忆,不太有可能演进为销魂蚀骨的爱。她注意到了和冯蝶儿说话的少女。

“宗祥哥,你认不认得那个姑娘伢啊?”吴秀秀靠近刘宗祥的耳朵,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问。

“就是我那边公馆里抱养的个姑娘伢。”

刘宗祥说得有些苦涩。自从辛亥年那场大火离开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没有回自己的公馆去过。刘公馆的生活费用,仍然照老规矩,由赵吉夫从祥记商行拨给。赵吉夫曾经向他反映过,钟毓英要求增加经费,说两个伢要上学。赵吉夫说了两三遍,刘宗祥也未置可否。后来,他也没有过问,赵吉夫是否自作主张,增加了刘公馆的经费。对自己的后院,刘宗祥所采取的态度,现在各方似乎都已习惯了。那两个伢的来历,刘宗祥也采取了装马虎的政策。不装马虎又有什么办法呢?像这样的事情,自己弄清白了,只能徒增烦恼耻辱,人家看笑话。最明智的就是装马虎。从钟毓英的态度,刘宗祥早就明白了。如果真是抱养的孩子,钟毓英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刘宗祥要钱,何必通过赵吉夫转达增加经费的要求呢!还有,听说钟毓英对这个姑娘伢并不好,反倒是丫鬟小梅特别呵护这个女孩子。这就太清楚不过了。穆勉之这个流氓,已经把他刘宗祥的后院,完完全全地玷污了。

当然,如果把某人某事看作与自己完全不相干,这种被侮辱和被玷污的感觉也就不存在了。

今天的这场送别,对吴秀秀来说,是既企盼,又流连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离开身边。但是,她更希望儿子赶快离开这快多灾多难的土地,希望儿子出国,早日成行。有冯蝶儿和李汉江夫妇陪伴送到上海,吴秀秀觉得再完美不过了。只有冯子高心里有数,他的女儿女婿能陪伴刘汉柏到上海,并非出于对刘宗祥夫妇的厚爱,而是那天周思远来访的结果。蝶儿已经悄悄对他说了,她陪李汉江在上海办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后,李汉江也要出国学习一段时间。冯子高不能忘记,女儿说这个安排的时候,没有多少伤感。不知这个安排是不是真的涉及政治政党,这年月,即使是亲人之间,也不一定说真话。这与欺骗哄瞒这类坏品质无关。政治就是政治。很多场合,政治就需要虚虚实实,或者六亲不认。只是女儿说这话冷静的语调,让冯子高震惊:女婿要真是出国远行,而女儿情感居然波澜不兴,这只说明,对离别和漂泊,女儿比他这个长期居无定所的漂泊人,表现要冷静得多。

“唉,这种对于离别的冷静,是好事咧,还是坏事咧?是不是如今的年轻人,比我们当年更重名利而轻别离呢?”

钟媛媛是从火车站赶来码头的。与其说是为老师送行,不如说是利用一次接触刘宗祥一家子的机会。说来颇为有趣,刘公馆的女儿,不熟悉刘公馆的主人,尤其对吴秀秀,对这个让名震三镇的大老板长期迷恋依恋的女人,钟媛媛有更多探索的好奇。

与四官殿码头的送别场面相比较,钟毓英、小梅和钟媛媛为钟昌送行,就显得冷清多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钟昌心里被塞得满满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堵的是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不是对个家庭的留恋。对眼前的这三个女人,似乎也说不上有什么依恋。充其量她们是和自己在一个屋顶底下生活的人。如果从“同船过渡,五百年难修”的角度,这的确还是一段缘分。钟昌的眼光依次从钟毓英、小梅和钟媛媛脸上扫过,似乎从她们脸上读到了一些悲凉和怜悯。其实,真正值得怜悯的是她们。嫒嫒的日子还长,和我钟昌一样,这刘公馆只不过是她的客栈而已。另外的这两个女人,这刘公馆,恐怕就是她们的坟墓了,虽然,对大多数汉口人来说,这是一个很舒服的坟墓。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思索和痛苦的心理历程,还是半大孩子的钟昌,过早地把男子汉的忧患和责任扛到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光又顺着南下的铁轨朝前流淌,但这眼光却没有内容,空濛而迷茫。

钟毓英和世上绝大多数母亲在这种场合的表现一样,不住地抹眼泪,不住地絮叨,不住地在儿子身上这里牵牵,那里抻抻,那样子,真恨不得就跟儿子一起走才好。显得最平静的是小梅。此刻小梅的脸上,与其说是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不如说是一副漠然麻木的表情。这很自然。各人养的各人疼,天下哪个女人不这样呢!

从候车室高大的落地长窗朝外看,车站月台上的这一幕,穆勉之尽收眼底。

个婊子养的哦,就这四个人,有两个是老子下的种,是老子的骨血,有两个跟老子睡过瞌睡。你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唦,硬像是演三国演义呀!这都是冇得当家男人的坏处。要是有个当家作主的男将在跟前,他们何至于像这样一盘散沙,完全冇得主心骨的样子咧!想起来,老子还是蛮遭孽的呀,那两个女人,虽然不是老子正而八经的婆娘,这两个伢,是老子一点假都不掺的后人咧!自己的伢,年轻幼小的就要出远门,老子这个当爹的,只能站得远远的,不能拢去跟儿子说两句话!为他朝广州汇钱去,还只能阴着,像做小偷样的!个把妈日的,要是刘宗祥突然死了,晓得有几好噢!哎呀,真还莫说咧,无爹管的伢天照应哪,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哪!你看咯,两个伢都长得几灵醒咯!

穆勉之挠挠头皮,挠下几根短发,其中有两根,已经灰白了。

火车头烟囱旁边,一股乳白色的蒸汽,从汽笛管道口笔直地朝上冲,冲得不高,但是力道遒劲——汽笛拉响了。穆勉之哈了一口气。哈得有些夸张。也有一股乳白色的气散出。是散出,不是冒出,更不是冲出。

几个匆匆赶车的人,脚步杂沓地从身边跑过,候车室地上带起一蓬烟尘。

“这要几大的劲才能冲得这样响哦!凡事,还是要劲足哇,劲足,才能叫得响哦,才能叫得比别个都响些,才能把别个的叫声压下去!”

看看火车头上冲出的劲道十足的蒸汽,看看自己哈出的软绵绵的水汽,看看地上腾起的浑浊的烟尘,穆勉之忽然生出与暗地送儿子完全不相干的感慨。

第七章 1924年——刘宗祥穆勉之张腊狗

第一节

天黑得像被熏了几十年的锅底,厚且重。

“个把妈,怎么这黑的天色呀!从来都冇看到有这样子黑的天咧!”张腊狗惊惊惶惶的,朝里屋瞄几眼,又神经质地朝窗户外头瞄。屋里的灯光,把屋里倒是染得一片亮堂,但灯光就是撕不破户外厚厚的黑暗,仿佛一接触到窗户外头的黑暗,灯光就被弹了回来。黑暗和光明截然分明,没有过渡,没有相互的渗透,使屋子里的人产生被严丝合缝黑暗包裹着的恐怖感。

里屋传出声声呻唤,每一声都撕扯张腊狗的心。他像一头蒙着眼睛转的驴,在外间不停地转,转出惯性来了,自己也不晓得停下来,也没有人提醒他,叫他休息一下,不要再转了。其实,可以提醒他的人就站在旁边,但是,站在旁边的荒货,心里着急,却不敢作声。

这不是别的事情。这是黄素珍生孩子,是为荒货的主子生孩子。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从心里说,张腊狗既关心大人,也关心小伢。他默默祈祷,大人小伢平安。现在,张腊狗等待自己的孩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等了多少年哪,就是盼着有个自己的伢!如果要问张腊狗为什么这么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伢,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很明白的事,有伢也好无伢也好,该么样过还是么样过,也不会有哪里疼哪里痒。问题是,总有人指戳背脊骨。什么做多了坏事,断子绝孙咯;什么祖上没有积德,该这家人家断香火咯。

张腊狗虽然没有听到人家说,但从一些异样的眼神里头,他晓得人家在后头指指戳戳。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人家又没有当着你的面说,难道还能把人家的舌头割下来不成!

内心深处,张腊狗很在乎有没有自己亲生的伢。老娘讨饭把他养大,到自己这里,把一门香火断了,也的确是天大的不孝。

“处长,是不是送到医院里去呀,您家?听说,现在医院里头弄这样的事很内行咧,您家!”

荒货心里很着急。荒货主要是心疼他的顶头上司。贴身保镖,掌握着主人的性命,也体现了主人对自己的信任。

“来不来得及哦?”张腊狗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能力很有限。

“……”

尽管武艺高强,枪法准确,对这样的问题,荒货并不比他的处长多点什么主意,主要是想为处长分忧,才插了一句嘴。张腊狗却认真了,朝荒货瞄,眼神明显流露出求救的内容。

“你么样像匹瞎眼驴子样的呀,有精神,原先忙些么事去了呀!不要紧,快了,快了……唉,遭孽哟,儿奔生,娘奔死哦,奔的奔生,奔的奔死哟!”

张腊狗的娘曾是这一带的接生婆,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又没有力气,就请了个接生婆,她在旁边作指导。可能是真的没什么危险了,她老人家就颤颤巍巍出来了,口里嘟嘟哝哝的。

“你听,你听,嘿嗨,个杂种,出来了!嚯嚯,好大的喉咙哦,兴许是个胩里带把的咧!”

老娘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说话不关风,但耳朵还灵光,凭经验,她听出里屋生了个儿子伢。

“唉,总算是生下来了!”

张腊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朝老娘似蛛网蒙面皱巴巴的脸上看了又看,顿时又生出许多感慨:哎嗨,人哪,真是怪呀,一生下来,为么事非要哭咧?也是的,兴许咧,这个世界蛮多苦处,人人都不想来,不来又身不由己。说穿了,都是自己的娘老子快活了一盘,就把个不想来的性命押送到这世界上来了。来了之后咧,又不想走,死乞白赖地也要混个几十年。得了病,疼得不得了,还不想走,还要这里请先生,那里去抓药,花不晓得几多冤枉钱,最后,还是免不了脚一蹬眼睛一闭,么样来的还是么样去!

“老太太,先生哪,您家们看咯,看咯!是个胩里挟雀雀的咧,您家!”

看来,这个接生婆手脚很麻利,连洗带打包,都搞得清清爽爽的。

“哎呀,您家看咯,您家包得这样严严的,我么样看得到是不是个挟雀雀的咧?

您家咧,打开来看一下子唦……哦,算了,算了,冷,冷!您家看,我个老瞎子婆,都喜欢糊涂了……糊……糊……涂……”

张腊狗的老娘说着说着,就逐渐不成句子了。开始,张腊狗和荒货都没有注意,还是接生婆心细,她朝老太太瞟了一眼:“哎呀,太婆,太婆呃,您家是么样了哇?”

张腊狗一惊,把眼光从伢的脸上移开,就看到老娘像腾空了内容的口袋,软耷耷地往地上溜。他想伸手去扶,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节

还是仲春时节,天气就很有些燥热了。不晓得那里的柳树,把轻轻佻佻的柳絮零零碎碎地撒在空中,沾人的衣服贴人的面。

这也是汉口季节的恼人处。没有明显的春天,连柳絮都只能在春和夏的夹缝中播撒春的情绪。这有违繁延之道,也让汉口人无法形成对春的深刻理解,因而也无法调动对明媚春天的想象和眷恋。

由吴二苕陪着,刘宗祥到模范住宅区的建筑工地转了一圈。早已清理得平平整整偌大的一片旷地,有些地方长了齐膝深的荒草,有些地方被人搭起了形状各异的棚屋。原先挖作地基的地沟,现在成了积蓄污水的明沟。

“我的个老天,还真的成了又一个棚户区咧!”

刘宗祥用手在眼前挥了挥,驱赶撞到脸上的细小蠓子。连深呼吸都不敢。刚才,可能是有两个比芝麻还细的蠓子钻进鼻孔里去了,他打了个喷嚏,结果,口里反而吸进了好几个蠓子。空中飘着的,已经不仅是柳絮了。

吴二苕默不作声地跟着刘宗祥。他不清楚老板到这停工了一段时间的工地来搞么事。他也不清楚前几个月才上马的工程,为么事就突然冷清了,而且,仿佛在一夜之间,这里就被人占领了。

“世界上遭孽的人还是蛮多的咧!看咯,晓得有几多人还冇得房子住噢!比一下这些人,老子真是在天堂里头哇!”

吴二苕颇多感慨。他朝他的老板瞄了一眼。他很满足。由于满足而产生更多善良的同情,由于满足而感激给他带来满足的人。

“你打听了没有,这些棚屋,是哪些人搭的,是哪些人在住呀?”

刘宗祥曾托吴二苕了解过。不打招呼就在他的地皮上安营扎寨,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问了的哟,您家,都是当时开工在这里做的民工。”吴二苕是问一答一,绝不多话的。照说,他还有蛮多话要说。比如,这些人蛮遭孽,他们都是作了蛮大的指望到这里来的。突然一停工,这些人里头,蛮多连回乡的盘嚼都冇得了,只有在汉口流浪,等待这块工程再开工。但是,这些话,怎么能由他二苕口里说出来呢!

“噢,哦。”刘宗祥意义不明地哦了两声,算是接了腔,“咿,你闻到冇,像是有鸦片烟的味道咧?你看,那个长得像猴子的人,你认得啵?”虽然不敢用劲吸气,刘宗祥还是闻到空气中浮着的鸦片烟味。

“嗯,是的呀,您家,是鸦片的味道。一个个穷得只剩卵子敲胯子,还要吃鸦片!”

吴二苕一向痛恶吃喝嫖赌一类恶习,尤其见不得抽鸦片。在吴二苕看来,抽鸦片费钱财,即使有金山银山也抵不住。更坏的是,鸦片这东西,硬是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抽得形同厉鬼,抽得无了廉耻,比畜生都不如。

“噢,您家是说那个刚从这边穿过去的家伙哇,噢,对了,他是穆勉之手下的人,您家一说猴子,就提醒我记起来了,他就叫孙猴子!姓穆的,肯定把他的鸦片生意做到这里来了!晓得有几缺德哦,这里连一片瓦都还冇看到,他就把黑生意搞进来了!”

毕竟算是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对于像孙厚志这样“闯码头”吃混饭而且吃出了点名头的人,吴二苕还是很认识一些的。吴二苕不晓得孙厚志是孙猴子的大号,只晓得这人叫孙猴子。

吴二苕还没说完,刘宗祥的眉头就打了结。

刘宗祥心里的确蒙上了一层忧虑。

经过层层打点,塞坨子——暗里朝有所求的人荷包里塞银钱,请客送礼,好容易才通过督军府小鬼大鬼的关节,把公文送到了栾督军的案头;又用纯度很高的鸦片烟和哗哗响的银洋开路,让栾督军的笔在公文上画了圈圈。刚刚一边叫民工平整场子,一边备料,哪晓得市面上突然银根紧缩,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市面上没有了可供周转的现金!一出现这种很反常的现象,刘宗祥不假思索地命令整个工程停下来。

汉口一大半银号都倒闭了。就像深秋时节,昨天傍晚还黄爽爽金灿灿满目金秋悦目的景,一夜老北风,早上启户一看,满世界的树都只剩下丑陋的秃秃的杈桠。

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刘宗祥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当初,为划拨建造模范住宅区的补贴款,除了大鬼小鬼不动声色地要刘老板往他们荷包里塞钱之外,明面上,当局也不是没有条件的:1.保证质量,补贴款要用在工程上;2.按期完工;3.不得克扣民工钱粮,以至引起民怨。别的都是鬼扯羊腿的鬼话,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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