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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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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吧,呵?给我吧,嫁给我吧,呵?是么年月了,还守个么节呵……”

李长江把这只手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捂在伤口上。一阵钝痛,沉重地朝他压过来。

“哎呀,你这是做么事呵,伤还冇收口哇,这不疼死了?”祁小莲对谁说话。都是您家前您家后的,唯独对面前这个大块头男人,不晓得从么时候开始,她丢掉了“您家”这个客气却生疏的称呼,直呼起“你”来。

祁小莲朝外抽自己的手。可她哪里是李长江的对手?她越抽,李长江压得越紧。

她不动了。这样扯,只会把伤口越扯越疼的。

“这个鬼人咯,几犟噢!硬是像一头犟牯牛哇!”如同惊蛰那一天的虫子听到了春雷,长久的压抑和等待,混合着兴奋激动以及惊喜和害怕,让她浑身发抖,浑身发虚。终于,原始而顽强的生命之根,被春雷从漫长的冬眠中震醒过来。一度枯涩的根,开始伸展,寻求生命之泉,潮润,膨胀,开始新一轮生命的周期。

“伤还冇好咧,就这大的劲哪!”祁小莲微微地喘着,一动不动,只是把一双浸泡着忧郁的眼睛,在他脸上来回地扫,似乎要把自己的忧郁,也涂他一脸一身。

看到祁小莲心神不定的样子,芦花真的有些担心。不管么样说,虽然年轻,不是这园子的正经主人,但总是秀秀的婶娘,辈分上还是个长辈咧。再说,寡妇里道的,这多年,确确是不容易呢。现如今的世道,又不兴守节么事的,么样不找个人,再朝前走一步咧?也难怪,虽然是拉车的女人,现在可是有钱人家的内亲了,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真不容易咧。

“冇得么事,您家,管家,我是到这里看一下,要是有点么热汤热水的,弄一碗去把李先生喝两口。几冷的天咯,您家!”

祁小莲自己也不晓得为么事跑到前头来。这一趟完全是下意识的。所谓要点热汤热水的话,也就是随口打哇哇罢了。她心里很乱,很想找个人说几句。芦花肯定不是说话的对象。还有哪个呢?园子里剩下的就只有小伢了。要不要再嫁人,祁小莲太难决断了。和吴三狗子,当年实在是恩爱夫妻。这种恩爱又过了几天呢?

阴阳两界,分开的日子不晓得有几长。这多年,要不是因为指望秀秀把伢盘得好一点,兴许早就朝前走一步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小女子的柔弱肩膀,是难以承受生活重压的呢。就说秀秀罢,要不是刘宗祥,她能够有这大的场面?不能说秀秀没有能耐,能耐还是有一些的。这是个男人的世界,女人的能耐再大,再有机会,就是有像秀秀这样的机会,顶多也只能像秀秀这样,躲在男人的后头,出出主意,参谋参谋。何况,整个汉口,有像秀秀这样运气的女人,也就只有她一个哟。这还是她的命好。祁小莲是个处处小心谨慎的人。她从来不以自己是秀秀的婶娘自居。她对芦花很谦和,有时甚至是谦恭,就连对厨房烧火的,园子里打杂的,她都礼貌周全。她不要人们注意她。忘记她,她反而感觉更安全。在人们眼里,这个女人绝对是老实人。是个对前途没有希望、对生活没有奢望、绝对服从命运安排的小寡妇。谁也不知道,祁小莲是要把自己和这个喧嚣的世界隔开。

“在这个世界上,欢喜不是我的,笑不是我的,随么事都不是我的。连儿子汉生,也主要是秀秀的堂兄弟,其次才是我的儿子!”

祁小莲想一个人有一个空间,有一层哪怕是很孤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就用这大半生的时间,慢慢咀嚼属于自己的那一分人生苦涩。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为自己做茧,结果,连她自己也真的适应了这种角色。而一旦有这么一个人,向她再一次描绘真正人生图画的时候,她的确是惊喜交加手足无措了。

“我么样办咧,么样办咧,么样办咧……”

芦花舀了一小罐蹄膀藕汤,转身找祁小莲,却见秀秀这位年轻的寡婶娘,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声无一声地,不晓得在念叨什么。

从正月初六开始,刘宗祥开始走动,到商界政界该去的人家拜年;秀秀带着汉柏到刘园来小住。

她想得很周到。叫花子还要过三天年咧,殷实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在家里过完五天的团圆年。这样再到刘园别墅来消闲逗伢们玩,就不显得出格坏规矩了。

这也是吴秀秀自己心里有事:李长江在刘园养伤,她不想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让外头怀疑刘园里有名堂。她又特别记挂李长江的伤势,早就想来看看。其实,要不是自己心里有这点顾忌,这一家子人在自己的家里过年,或是在自己的别墅里过年,都是很正常的安排。再说,忙年忙年,各人都在忙自己的年,谁又管谁怎么过年呢。

见第一面,吴秀秀就发觉祁小莲的神色不对头。祁小莲时不时地用眼睛朝人瞟,特别是朝秀秀这边瞟的时候,竟露出害怕和祈求的内容。她的这位年轻的婶娘,虽然平常看人也是低眉顺眼,走路行动轻手轻脚的,但从来没有用眼睛瞟过人。

眼睛这扇窗户,是最能泄露心灵秘密的孔道。大凡用眼睛瞟人,多半有心思,心思重得藏不住了,把那一份不安,不自主地通过眼睛泄露出来。当然,这是对于没有多少城府历练的人而言。那些大奸大猾大智大勇的角色,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血流漂杵而不动心,绝对不会现出祁小莲这种表情。

“芦花,大管家咧,今日您家弄么事我们吃呀?有冇得么摘摘拣拣的菜,要我们帮忙弄的呀?冇得?那我就陪我的婶娘到园里去转一转的咧!汉柏咧,你和这几个弟兄姊妹的,好好地玩哪,你大些,莫扯皮拉筋的呵!”

秀秀嘴巴里头叽叽呱呱地吩咐,话音里倒有跟人商量的口气,但说起来根本就没有停顿,完全没有让人插嘴的意思。声音蛮大,虽然是跟芦花和汉柏说话,分明是说给大家听的。所以,不需要她再招呼,祁小莲就跟在她的身后走了。

两个女人朝园子后头走。吴秀秀走在前头,祁小莲走在后头。两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是做女人做得最辛苦也做得最甜蜜的年纪,有模有样的面相,有条有款的身材,这是在自家的花园里,还看不出有什么轰动效应,要是在街上,绝对是很引人注目的。

“婶娘,您家像是有话要跟我说?”吴秀秀停下来,让祁小莲和她并行。

这也是跟刘宗祥学的。刘宗祥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话却从不拖泥带水,而且,还特别讨厌人家谈正经事拖泥带水。既然是己亲,更不应该说话绕弯子。

祁小莲头微低,一时又抬起来,朝秀秀瞟一眼,复又低下。

“说起来咧,我们虽然是婶娘和侄女的关系,但是咧,年纪隔的都不远。您家也就是大我岁把两岁啵。从这上头看咧,我们更应该是姊妹伙的亲近说话才好。您家说咧?有么事,莫搁在心里。您家和我,晓得都经过了几多的大事!就说我咧,死人翻船的事情,不但是看见过,还都做过!有么事怕的咧?您家尽管说,我晓得,我看出来了,您家心里有话。不过咧,您家要是实在不想说,也莫勉强,我也只问今天这一回,过了这时候,就只当我冇问。您家莫误会,这不是赌气,这是真心话。就是和刘宗祥,要是谈个么正经事,也是这样子的。要说就说,不说也不多问。真的,真的是这样。这个规矩,还是他教给我的咧。”

不知不觉,秀秀的话就有些走题。对刘宗祥的爱和崇拜之情,虽然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却也无意中坚定了祁小莲说出心里话的决心。可不是么,你吴秀秀可以这样痴痴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男人,我为么事不能嫁给一个爱我的男人咧!再说,这多年,我又冇得么事对不起你们吴家的了,就是有么事对不起的,这多年的辛苦,这多年的清白守志,什么天大的债,也还清了。一想到这些,祁小莲抬起了头,她扫了吴秀秀一眼,目光灼灼的,像忧郁的湖水里反射出来的光。扫了这一眼之后,祁小莲再也不看吴秀秀,只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李长江要我嫁给他。”

祁小莲的话简单得令秀秀失望。

祁小莲简单的一句话令吴秀秀震惊。

吴秀秀秀震惊的,还有祁小莲说这句话时,所用的平淡语气。

是不是打哈欠被北风呛住了的感觉?好像不是。没有凉的感觉,倒是有空落落的感觉。对,这是一种掉了件什么东西的感觉。这件东西,本来是属于自己的,长期就这么让它闲在一边。突然,有人要把这件东西拿走了,而且,人家在拿走之前,还礼貌周全地对你说一声,打个招呼,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可人这东西就是怪,一旦失去,失去的哪怕是自己平时极不经意的东西,临到失去成为事实的时候,就无端生出一腔子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伤感。

吴秀秀朝祁小莲剜了一眼。祁小莲坦然地迎接了秀秀刺人的目光。秀秀心里又是一震。她很熟悉这种坦然目光的内容。这是被幸福和激动过滤了的坦然,包含了因幸福而对一切冒犯采取的宽容和大度。坦然的目光中还揉着一些儿很美的忧郁。

一阵自我谴责的羞惭,猛地朝吴秀秀胸口撞来。我这是么样搞的,么样一下子竟糊涂了,冯先生教的书都白读了?和宗祥哥风风雨雨这多年的历练,白过了?我怎么自私到这种程度咧!你秀秀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么!

吴秀秀躲开了这道忧郁平和坦然的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北风走了,似也带走了冬。

一溜小东风钻进桃林,带起一阵嘁嘁嘈嘈,仿佛一群小姐妹,为一些相干或不相干的芝麻绿豆事,掩嘴遮腮地说悄悄话;又像亲热不够的热恋中人,等不到月上柳梢头了,迫不及待地窃窃私语。钻进桃林的东风,潮润润的,颇有些缠绵,撩拨着柔嫩的桃枝,逗得紫红的烟霭在桃林里缭绕,像变幻莫测调皮活泼的小精灵,擎着春的素雅的旗,朝充满嫉妒和仇恨的世界招摇。

“我们去看看他咧,好不好?”吴秀秀没有回头,像是对着桃林说话,语气却极绵柔,满是歉疚和友好。

第八节

冯子高从省城打电话到刘园,说要到刘园来过年。

电话是芦花接的。当芦花把冯子高的电话内容转达给秀秀时,秀秀把眼睛睁老大,盯着芦花看了半天。

吴秀秀刚才带着几个孩子上街去了。

“冯先生在电话里头说,他您家要到刘园来过年。”

看秀秀的神态,芦花以为她没听清楚,就把冯子高打电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你冇听错?您家晓不晓得,都快正月十五了哇,他您家还过么年咧?过明年啵!真是,要就是您家听错了,要就是冯先生说错了,反正,您家们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错了。”看来,可能是芦花听错了。也许,她把“过节”听成“过年”了。芦花事多,加上她喜欢忙,冇得事她也能找出事来。

“啊哈,您家是在做么事哦,像是说拗口令样的,颠来倒去地说一句话。”刘宗祥满面红光地进来了,好像是听到了秀秀的话尾子。

“咿?您家喝了几多酒哇?您家自己照镜子看唦,脸叻,红得这狠哪,这不是好事咧!这是哪个哟,想害你啵!快点,吃点药,睡下来。”

秀秀最关心的,是刘宗祥的病。这病是不能沾酒的。可今天,肯定喝了不少。她心里很生气。为这禁酒的事,她说了好多次。虽然他平常不怎么喝,但一有了应酬,就容易忘形。埋怨的话涌到嘴边上,又咽回去了。这个时候再埋怨他,只能让他怄气,而这时候怄气,最容易加重病情甚至出现意外。

“冇得么事,莫吓不过。好,好,喝点药,喝点药,睡下就睡下。呃,你刚才跟芦花说,哪个错了呀?”刘宗祥兴致很好的样子。秀秀朝他红通通的脸又扫了一眼。这红真是不正常。为刘宗祥这个病,秀秀请教了不少医生。她算是半个心脏病专家了。有心脏病的人,酒后的兴奋尤其危险。

“好,算了,您家先歪在沙发上。我跟您家说,冯先生打电话来,说是要到这里来过年。我说咧,是不是芦花她您家听错了。芦花说,冯先生是这样说的。您家满意了罢,可以睡了吧?”秀秀像哄小伢样,半推半拥地,让刘宗祥到房里躺下了。

“秀哇,我真的冇得么事。就是喝了一点葡萄酒。你晓得,我本来就不怎么喝白酒。噢,冯先生要来了?好哇,这位老兄,这长的时间不打照面,不晓得又在哪里颠!我说啵,颠累了吧,年都冇过吧?想过年了吧,好哇,就给他您家补一个年咧!”

“哎呀,哎呀,真是,这么明摆着的道理,我怎么冇想到咧?冯先生东跑西颠的,又冇得个家,他您家这样说,是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咧,是冇把我们见外呀!唉哟,到底是大老板哪,在醉乡里都比我这冇沾酒的还清醒些!”秀秀真是很服气。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边的人换个角度一点穿,就那么薄薄的一层纸。

“秀哇,怎么冇看到您家的婶娘呀?噢,李先生的伤势是不是好些了?”一旦心情轻松了,关心关心生意之外的小事,对刘宗祥,有休闲换脑筋的性质。

“噫?您家今日么样了哇,一时记着这个,一时记着那个的?”对这个问题,秀秀很敏感。这次与祁小莲的接触,事后细想起来,自己太自私,甚至有些卑鄙,但心里却总像有什么东西鲠着,时不时地翻上来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很不舒服。

对刘宗祥,她似乎就更不好说出口了。细分起来,祁小莲算是娘家的人,李长江又是少年时代的朋友,而且,刘宗祥也一定明白,年轻时节,大花子李长江对秀秀是有暗恋的。现在,婶娘要嫁给侄女当年的恋人,这算什么事呢!刘宗祥一问,秀秀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么样哦,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咧,随么事都像不耐烦样的呀?”本来躺下了的刘宗祥,又撑起来问。

“不是的,我是要打算告诉你的,冇想到你问起来,干脆就这时候跟你说了算了。”

看刘宗祥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秀秀就一五一十地把祁小莲和李长江相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哦,是这样,是这样,哦……”

刘宗祥朝秀秀脸上扫了几遭,意义不明地哦了几声,没有下文。

正月间的大江,没有了夏日的丰盈,也没有了夏日的桀骜。正月间的大江,显出了枯水季节的清癯和苗条。尽管如此,船至中流,江风仍很劲,江流仍湍急。冯子高撩开篾舱篷的厚布帘,就感到湿润的江风仍很锋利,割得鼻子尖生疼。他干脆钻出舱来,迎着风,痛痛快快打了一个喷嚏。

“先生,还是进舱里来吧,风浪大得很咧,危险哪!”后艄的艄公,连头带脸用一块油布蒙着,既挡风,又挡水,连声音也挡住了,听起来呜噜呜噜的。

“冇得么关系的,您家成天风里浪里的,不也好好生生的么,未必我就那么娇嫩哪!”这条船是托一个朋友代雇的,是一条半新不旧的渡船,看样子,枯水季节尚可在江上行驶,暑天涨水时节,恐怕就有些不合适了。

“您家哪里能跟我们这些粗皮糙肉的人比呀,您家是先生唦,斯斯文文的,风一吹,不是咳嗽,就是伤风。吃文墨饭的人哪,就是娇嫩些。莫说哦,您家,这世上做大事的,还是靠您家这些文墨人咧,您家!像我们,出点苕力气,可得,要是提笔呀您家,那就比千斤还重呵您家!真是服了您家们哟,拿杆笔那样子轻松,写起字来哟,看都不看,呼呼啦啦一写一大张纸呵您家!还有说话,我也是顶佩服的,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噼里啪啦,说起来连哽都不打一个,说一天都不晓得转弯。哎呀,那实在是真本事,打死我,也学不到,就是成天把大鱼大肉供到我,我也只有干吞涎哪您家!您家也是遭孽哪,要伤几多脑筋咯!”

船家可能和冯子高的朋友有点什么关系,显得见面熟。难得和个斯文先生单独在一起,也可能是喝了二两,艄公的话就有些多。要是在往日,冯子高或许会跟着说两句,凑个趣。但这早春的大江上,风硬是比针还刺人。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刚才打哈欠,凉气灌进肚子还憋得生疼。

江风突然加了一把劲,把蒙在艄公头上的油布吹开了,露出一个戴着厚毡绒帽的头。艄公年纪并不老,但脸上却一道道刀劈斧斫纵横苍劲的纹。这是沉重生活磨砺出的痕迹。

“您家们才遭孽哪,一年四季吃辛苦,累死累活,还难得混个肚儿圆哪!”

“也还好咧,您家,也就是一日三餐罢咧!米多咧,就吃干的咧,米少,就多掺两瓢水咧您家!要是碰到像您家这样好心积德的先生,闹个么四两半斤酒,就是神仙了哇,您家!还好混,好混,不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嘛您家,一晃就要被阎王接去享福了哇您家!”

看来,唤起民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是难咧!这民心民智民生,民生还是第一位的咧。只要不是被逼到冇得饭吃了,这民智真还难得开启,民心还真难得捏拢来呀!

有一句无一句的,艄公的话,倒让冯子高想起十多年前,首义革命前夕,在宗祥路那栋小楼里,和牟兴国的一场争论。当时,牟兴国是那样的狂热,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也就是十来年么,牟兴国也就是四十多吧,就完全是一副看穿了的架势。革命的心思是一点都没有了的,扒钱的本事倒见长了,可以说是只要看到钱,随么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唉,大浪淘沙,大浪淘沙呀!也难怪,革命不成,弃政从商,弃武从商,也不失一条路啊,也是古已有之的呀!想那范蠡,不就是摇身一变,成了陶朱公么。

这些时,冯子高一直在省城这边走动。女儿的终身有个交代了。这也算是身前的最后一桩事情吧,用佛家的说法,这叫孽债。至于身后的事,现在还算不到。只不过,奔走的效果却让他沮丧。当年的首义元勋们,个个都客客气气。今天这个请酒,明天那个设宴,看起来都是财大气粗,荷包里都是很暖和的。一年多前,在齐满元治下,冯子高是首义革命的叛徒,是新乱党的骨干分子,这些昔日的战友们,对他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现在,这些战友自然知道这位冯仁兄还是新乱党,但毕竟离开了这长的时间,督军府的主人也换了,也没有传出继续追捕冯革命党的说法。所以,走到哪家来了,大鱼大肉甚至问要不要“叫条子”的招待,也算是尽一尽昔日的情分。再说,人在台上,总不能一辈子在台上吧,后颈窝没有长眼睛,做一点长眼睛的安排,顺水人情做起来也不难。

就这样,冯子高在省城盘桓了一个多月,结果,是深深的失望。尤其是和牟兴国的接触,让冯子高深为叹息。这个昔日革命的激进分子,本就一向反对什么唤起民众的,这次一见面,倒是首先检讨:“哎呀,冯兄,您家当年的见识,真是高人一筹哇!要是当年听了您家的,拢民心,启民智,用民力,革命的成果,哪里还有这些军阀乌龟王八蛋的份咯!我也不至于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您家也不至于亡命天涯!”

牟兴国也显出发福的身态了,也没有再穿学生装,完完全全的一副商人打扮。脸色红润,印堂发亮,一看就晓得,牟兴国的日子过得蛮滋润。

“嚯嚯,牟兄,发福了呢,干才呀干才呀,当年铁血风范,真是埋没了呢,怎么就冇看出来,老兄居然是个经济之才咧!也不掏两个出来资助一下您家的穷朋友?我可是连饭都冇得吃的了啊!”

冯子高这番话,也是真真假假,半认真半嘲讽的。他知道,当年的一批革命党人,肚子里的学问都是很杂的。握笔可以成章,上马可以打仗,坐衙可以从政,掌秤可以经商。冯子高这些时在省城转,的确想重新联络当年的革命党,以便南边二次革命向北边推进的时候,里应外合,重振当年首义之乡的革命雄风。

“哎呀,看您家说的,看您家说的哟!冯兄哦,您家这样说,真是不如铲我两嘴巴咧!您家是鸿鹄,我咧顶多只能算是燕雀。您家是冲天而起,直排九霄哇,像我咧,就只能在凡间接点露水,捡几颗瘪谷充饥罢咧!来,来,这长的时间冇见面,总还算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咧,喝酒,今日我们不醉不散!还有咧,您家要我办点么事,也尽管开口,尽管开口。么样,是为刘宗祥的事唦?”

牟兴国招待冯子高的席面规格很高。大冷的天,居然还上了龙虾和螃蟹。这螃蟹也倒还罢了,迟是迟了一些,蟹黄没有深秋时节的味道醇厚,但公蟹的蟹膏,很是绵香。龙虾就稀罕了。这东西不是内地淡水之物,想是从南边来的。

难得,牟兴国露出真性情。革命卖命,到头来一场空。牟兴国从人变成了狐狸,有时还有狼的凶残。在冯子高面前,难为他又变成了人。

牟兴国的话让冯子高感到很突然。他虽然知道牟兴国和刘宗祥两人之间有些积怨,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毕竟没有很多直接生意上的交道可打。再说,这两个人的生意,纺织和地产,没有多少界可搭。这一次,冯子高真还没有带刘宗祥的什么嘱托。除了和李汉江那天回来,他和刘宗祥一家人在一起吃过一餐饭之外,这长时间,他和刘宗祥连面都没见过。

“噢,噢嚯,哈哈,牟君哪,凡事都不要把弦绷紧了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良有以也!”虽然不知道牟兴国最近和刘宗祥之间又有了什么新的矛盾,冯子高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和刘宗祥及其家人,关系毕竟太深了。凡有机会,他冯子高有责任帮刘宗祥一把。因为不晓得牟兴国到底指的是什么,冯子高也就只能泛泛地打哈哈,让对方去听话听音。

“我说罢,冯兄,您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么!果然,是为刘宗祥做说客来的吧?

算了,看在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我给您家冯兄一个面子。您家可以告诉他刘宗祥,这次汉口修建模范住宅区,我本来是向督军府建议,把他的那块地全部征收过来的!征收哇您家,还不是想把几个钱就把几个钱,他姓刘的未必还敢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征收过来之后,建房的工程随便给哪个去承包,人家还不喜欢得在地上扳!不说别的,光是孝敬我这出主意的,就是一笔进项咧!”

“哎呀,牟兄,您家真是想的周到哇!现在省城,您家牟兄一句话,督军还真是不敢马虎!是的,是的,您家可能也晓得,刘宗祥那块地,不是他一家的,是和法国人合股买的。您家这样慈悲一盘,也是省了一场外交上的官司,也是为督军府解忧咧。”

冯子高听明白了。牟兴国要是真出主意,用政府的名义征收刘宗祥的地皮,那刘宗祥的损失就惨了。如今的所谓政府,完全是乱世为王的。清朝腐败是腐败,督鄂的张之洞倒还是个明白人,办事总还想着实业救国,洋务救国这几个字,对扰民害民的事,往往绳以重典。现如今,当政的都晓得自己是陀螺屁股,能够坐在发号施令的位置上,都是凭运气,坐了今天,明天还是不是能坐得住,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趁机会往荷包里多捞点,不是个苕么!什么法不法,哪个坐在台上,哪个说的话就是法。牟兴国的话,台上的人是容易听进去的。看样子,刘宗祥该到江南省城这边来走动走动了。

“这个刘宗祥咯,怎么搞的唦?忘记了做生意的基本准则?和气生财呀!生意人不能太讲究什么骨气一类的虚套子。这和为革命东奔西跑最是不同的。我们讲究原则,生意人讲究圆范。讲原则就不能轻易让步,这就是骨气了。孙中山先生为了大原则,向袁世凯让了步,结果,搞成如今天下明为有政府,实则像五代十国,分崩离析。做生意,最高的境界就是会让步,会不失时机地让步。让步就是妥协,妥协就意味着都可以成交。孙文先生大智大勇,且忍辱负重,几十年如一日,真是冇得话说的。就只一点,当初不该对窃国大盗袁世凯妥协的哦,也许,他老人家也是有苦说不出罢,也许是有难言之隐罢?”

站在船头,真还很有些凉意。但这冰凉的风,还真醒脑壳。

呀,我是么样搞的,居然评判起孙先生来了?已经可以看到灰蒙蒙的汉口了。冯子高忽然警醒自责起来。喔,现在冒出来的一些年轻人,就比我们这些人的脑壳转得快些。就说汉江吧,他就说过这样的话:孙先生的功劳是彪炳千秋的。他老人家的最大功劳,不是建立民国,而是推翻满清。这一推一建像是联着的,实际不是一回事。只是一个过程。剩下来的路,还是要靠革命来实现,但是,这后来的事情,可能要靠我们这些人来办了。

不能说年轻人说的没道理。这个年轻人和我是一个党,但好像还有蛮多事情瞒着我。这也不足为奇。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就是党内,看样子也还有党咧!眼下,一个人同时在几个党的,难道还少么?不晓得蝶儿么样了?跟着汉江这样的伢,总不会蛮差吧!汉江这个伢,这几年练得不多言多语的,很有些少年老成了咧。

冯子高想念女儿了。

刚吃完饭,众人还没有离开桌子,芦花就进来,在秀秀耳朵边说,外头来了一个先生,说是要找冯姑娘。

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芦花忙里偷闲,就着一坨卤牛肉,往口里扒了一碗饭。她晓得,等一下开了席,主人肯定客气地要她也上桌子。她算了一下,就是她不上桌子,今天一张桌子也坐不完。刘宗祥两口子,小花子李汉江两口子,冯先生,还有有资格上桌子的几个年轻伢,大花子李长江也可能要上桌子,还有祁小莲,还有自己的男人,随便一数,就不止十个。要是等到撤了席才吃,又饿不得。人说杀猪宰羊厨子先尝。这话错是不错,就是没看到厨子有几遭孽!

芦花刚准备请人清场子,自己也可以歇一下了,管门的就领来这么个不速之客。

这个人芦花没见过。到刘园来的人,芦花大多认得。这个先生面生得很。一顶深灰色呢礼帽,一件鼠灰色长袍。这是个斯文人,瘦瘦精精,白白净净的,开口说话礼貌周全:“您家是管家大嫂么,请您家通报一声,我想见见冯小姐!”

看来这是个熟人。不然,怎么连冯蝶儿在这里都晓得这清楚呢。再说,冯蝶儿也就是今天才来。

“就是一个人?您家问清白了?园门口的人也是这样说的?外头再冇得别的人了唦?”

秀秀站起来,把芦花拉到一边,急促地问。

她不得不问细。今天在这里吃饭的,成年人里头,除了刘宗祥和她自己,其余的都是当局盯着的人物。像李长江,还是张腊狗穷追不舍的人。这不是好玩的,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当得到芦花肯定的答复之后,秀秀就和芦花一起到外头迎客,也是亲自考察一下来人有无危险性的意思。

“噢,哦,先生,您家稀客呀您家,哦,噢,您家么样称呼?”

第一印象是很不错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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