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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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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房子烧了,地皮还在,只要地皮还在,汉口就在!用不着这样子愁!”

刘瘌痢的话果然象一剂清热解表药,把刘宗祥胸中的郁闷化解了。其实,这道理,刘宗祥何尚不明白?他经营的主要是地产,虽然也有一些房产,这些房产这次绝大部分都毁于大火了。但是,地皮还在,还可以盖房屋建高楼。再说,被烧的房产,或租或卖成本早就收回来了!柏泉乡下和汉口相比,刘宗祥觉得,他的脚踏在乡里,而他的血和肉,却贴在汉口!脚可以任何时侯说拔就拔出来,说踏回去就踏回去;而汉口,一旦离开,哪怕就是现在这样短暂的离开,也有一种伤感在蔓延。这种伤感如果蔓延开去,会蔓延成撕皮裂肉的疼痛!

“爹的宽慰话,是极富哲理的。但是,爹只是在柏泉经营,爹毕竟没有经营汉口──各人养的各人疼哪!哦,整整烧了三天了哇!”

又一阵浓烟飘过汉水,掠过龟山。刘宗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把汉口的欢乐汉口的忧思都统统呼到汉水中了,一时竟头脑空空,木木然默默地跟着爹,朝龟山头的禹王庙走。

座落在龟山东麓的禹王矶,是突入到长江的巨型岩崖。建在禹王矶上的禹王庙,由于非年非节且时逢战乱,大白天竟阒无人迹。天色阴晦,刘瘌痢抬头瞅瞅庙门楣上方“禹王行宫”几个大字,吱呀一声推开油漆斑驳的大门,领着儿子朝殿后院走。从大殿进后院之前,刘瘌痢在供佛的塑像前稍作停留:他把一只手竖在胸前,略微低头,口里喃喃了一大串,连站在旁边很近的儿子,也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刘宗祥注意到,这座名为禹王行宫的禹王庙,除中间供奉着治水有功的大禹之外,另外还供奉着十几位与治水毫不相干的塑像。

“想必是陪伴享受香火的了。”刘宗祥想。他的爹是信洋教的,所以,在供奉中国神的庙里就不行跪拜之礼。如果不是为寻找那棵与刘家有关的古柏,刘瘌痢恐怕不会进庙来。“这正如汉口吃酒一样,主客就一位,陪醉的倒有一大排!”

旁边一间厢房的门咿呀开一条缝,一个束冠作道士打扮的脑壳探出来,见刘瘌痢在礼神,还有一位洋人打扮的先生陪着,就又把脑壳缩回去了。

“儿子呃,你看哪,就是这棵树咧!”刚进院子,在众多的松柏中,刘瘌痢发现了这棵一人合抱不足、两人合抱有余的柏树。

这棵柏树让刘宗祥好生失望。主干很粗,树冠也很雄阔,枝杈也虬曲有致,却有一半的叶子是黄萎萎的!

“柏树应该是常绿树唦,么样这样多的黄叶子哦?这黄也黄得怪,又不像是枯死的样子,就像是被黄鼠狼吸了血样的,黄不啦叽的!”刘宗祥围着柏树转了两圈,心中刚升起一缕纳闷,脑壳里的那一片空朦弥漫开来,把纳闷翳盖住了。

“嘿,这,这真是,真是不晓得是么样长成这样子的!”刘瘌痢自言自语,眼里也流出茫然来,手就向棉袄衣襟插了进去。

刘瘌痢边抠肚脐眼,边朝江边走。他也不知道自己到江边去做什么,刘宗祥也木木地跟着。来到江边,刘瘌痢从肚脐眼处抽出手来,放到鼻子底下狠劲地闻了闻,忽然兴奋了,对着木呆呆的儿子叫……

“来,祥伢子呃──!屙!屙呀!打个尿噤,人就清醒多了!”

刘宗祥真的有了尿意,但他没有停下来,仍往前走。他昏昏沉沉下得山来,混混沌沌穿过高公街,不知不觉踱到了汉水的入江口。对岸,汉口集家嘴浓烟滚滚,整个汉口仿佛被丢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正经历一次涅磐前的熬炼。刘宗祥麻木了,他放弃了对大火中挣扎的汉口的关注,呆呆的目光被汉水入江口那一堆怪石吸了过去。

这堆怪石作草丛样峰起,参差嵯峨,唯中间的那块高三尺余,貌极古怪,石顶呈蘑菇状,圆墩墩卓然不群。他怔怔地爬上去。他的右边,大江连天汹涌,雄健如纠纠伟男,一往无前。他的左边,汉水碧碧莹莹,汩汩崐而来,把一腔千古柔情汇进大江不衰不竭的阳刚之中。刘宗祥尿意甚浓,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扯开裤子的。他怔怔地尿。倒是江河交接处那位不知坐了多久的扳罾人,车过脸,朝他喊……

“呃──!婊子养的──!”

他回头去找那个称他为婊子养的扳罾人,没有找到,只是听着那一声汉骂拖着天籁般的袅袅余音,仍在江河交接处回荡。直到余音随江水去得远了,他才似沉酣方醒样,朝汉口四官殿的方向望了望,转过身,看到他爹的背影,仍木桩子样地钉在禹王矶头,似仍在朝大江尿个不休。

第一章 1921年——刘宗样牟兴国

引子

后湖瘦了。

张公堤从黄陂滠口那边袅袅娜娜蜿蜒过来,如老长一条腰带,把后湖那么拦腰一束,后湖就结束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转眼间出落得清癯而精悍了。

“唉,还真是老了咧,狗日的!”

刘瘌痢慢慢地移出屋来,踽踽地朝堤上蹭。七十三岁的刘瘌痢,三年前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老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话真不错咧。个狗日的,活个六十就保本,老子这多年都算是赚的!”

刘瘌痢站在圮颓得不成样子的老堤上,顺着长堤朝汉口方向望。他的眼珠子像浸在泡菜水中的藠头。这两汪泡菜水用了几十年,显得很浑浊,将里面的这两颗藠头泡得失去了原来黑白分明的颜色。好在刘瘌痢的这种早起登堤眺望,仅仅只是一种习惯,并不在乎能望到什么。如今的刘瘌痢,已经不是强调用眼睛的人生季节了,他更多的是用心,或者说是凭感觉,凭一种在漫长复杂的人生路上跋涉过来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也是一种感悟,是品尝过各种人生滋味,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了然于心的那种感悟,如骆驼对沙漠瀚海的那种感悟。刘瘌痢说不清楚,自己每天早早地到这老堤上眺望的目的。他只是觉得每天这样站上一会,就和在汉口做大生意当大老板的儿子刘宗祥沟通了:就仿佛同儿子见了一面,就仿佛与儿子作了一次短暂而有效率的晤谈。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个杂种,莫不是我那个死鬼婆婆在阴间喊我过去做伴啵!”

刘瘌痢左手不得空,右手食指在肚脐眼窝子里缓缓地蠕动,细细地体味麻酥酥痒酥酥的感觉,眼神空矇地顺着汉水流。他把抠了肚脐眼的食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咿?怎么随么味都冇得了哇?看来是真的完了。连人味都冇得了。是真的完了啊!”

一阵原始的恐惧,如同杨树上的毛毛虫,在脊背上缓缓地爬,全身汗毛根根竖起。

近来,衰老像一条冰凉的蛇,虽无声无息却十分执著地缠着刘瘌痢,尤其是半夜,他总是被一种无法摆脱的又胀又麻的感觉折磨得要死要活。

“么样搞的,身上么样这燥哇!”每天半夜,刘瘌痢都要在床上像炕饼子样地翻不晓得多久。鸡笼里头的鸡叫了几遍,他全然不知,直到两只野猫在墙根叫得凶了,把缠着的那一点睡意和一身的胀麻难受的滋味赶跑,他才恹恹地用手撑着坐起来。

人这东西,也真怪啊,几十年扳命,名哪利呀,扳得死去活来,在这个世界上也够累的了。不是房子地,就是婆娘伢,不晓得要操几多心!么事顶轻松,死了顶轻松,眼一闭,脚一伸,百事不管,百事不愁。可要真的死到头上来了吧,又不晓得有几难──莫说咧,这世界不好归不好的话去说,真的临到要走了,又不晓得有几舍不得!

“除死无难事,老话还是不错的呀!”

夜来南风起,小麦伏垅黄。靠老堤堤坡一带,一片大麦已经黄了梢。太阳还没有醒过来,可能和刘瘌痢半夜一样,还在床上扳吧,扳出满天的霞。从后湖吹过来的晨风,经湖荡苇林一过滤,滤出一股子淡淡的水腥气。刘瘌痢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哎呀,水腥气都快冇得了,难怪哟,后湖也病了。”

踽踽地下得堤来,刘瘌痢不知不觉朝圣母堂走。他现在还挂着圣母堂管事的名,真正管事跑事的,是吴二苕的侄儿子吴安。吴安是个长得蛮体面的年轻人,手勤脚快,精眼毛贼的。刘瘌痢刚要进门,吴安正朝外走。

“哦,刘爹爹,蛮好,正要去请您家咧。皮埃·让神父叫我请您家来……”

“嗯?神父不是到汉口去了么?”

“是的唦,不晓得为么事,他老人家气喘吁吁的,像是有蛮急的事赶回来的。一进门,屁股还冇落板凳,就要我来请您家过去。”吴安别转脚往圣母堂里头走,手做出搀扶刘瘌痢的动作,口里叨叨地说。

骤然,刘瘌痢感到自己踩在棉花堆上,一股绵软无力的感觉从脚跟沿着小腿肚子朝上爬。本来是虚搀着老人的吴安,陡然感到臂膀一重。

第一节

“么样了哇,您家?”

“冇得么事,年纪来了的人么。”

皮埃·让神父斜靠在一张藤椅上。光线不好,神父脸上的胡子又多,眼睛又凹,看上去五官很不清晰,但精神委顿却是一望即知的。

“刘,坐,坐。请原谅,我这么早就把你请来。不过,我知道,你总是起得很早的。”皮埃·让神父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原来金黄中夹着银白的胡子,现在已然全白,深凹的眼睛,上面被耷下的眉毛一遮,下面被鼓囊囊的眼袋一堵,看不出眼神。听神父说些不相干的话,刘瘌痢更是忐忑不安。他把屁股移到一张椅子上,极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听神父漫无边际的闲聊,吴安明白是有要事单独同老管事谈,斟上两杯茶,就悄悄退出去了。

这是一阵很沉闷很沉重的沉默。

这种沉默在这两位老人之间是不多的。

几十年了,这个中国化了的法国人和这个沾了点洋气的中国乡民,已经有了很多的默契。皮埃·让神父已经能熟练地用筷子麻利地吃湖水煮湖鱼,基本上没有被鱼刺卡住的时候。中国化了的神父对两样东西上了瘾。一是吃辣椒。不是那种胖嘟嘟的菜椒,是那种又尖又长的牛角椒。这种牛角椒虽不如四川重庆一带又尖又瘦的朝天椒辣,但咬舌头的辣劲也不是一般人敢于问津的。神父却敢吃,而且基本上每餐都要吃,一餐饭冇得这辣家伙,就感到口里寡淡无味,一天都像差点什么。神父吃牛角椒很专注,头很少从盘子上抬起来,只是在揩那辣出来的清鼻涕时,才抬头匆匆用手巾擦一擦,低头又吃。二是喝藕汤。神父喜欢喝用鸭子煨的藕汤。藕汤喝长久了,神父喝出了名堂,不要别人煨,宁愿自己动手。用料酒生姜把鸭子炒出焦黄的香味来,再掇在文火上细细地煨,煨到鸭子脱了骨,藕入口即化。吴家湾的人一直想不透,神父他老人家的这种绝对中国化的煨汤本事,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与神父的中国化相比,刘瘌痢的西化程度却一直没有上档次。比如,他始终没有学会吃奶酪。只是学会了忍受,就是在神父吃辣椒喝藕汤就奶酪时,能够自始至终忍受奶酪的那股恶臭。这让老朋友神父很是想不通:既然能够闻抠肚脐眼的手指头,而且一闻就是几十年,怎么就不喜欢吃奶酪呢?刘瘌痢也为这一点而深表遗憾。“也是啊,照说,这两样东西的味道简直就是一样的呀,我怎么就不喜欢吃咧?兴许是闻惯了,搞成个闻得吃不得的习惯了。”

打破沉默的是神父。刘瘌痢毕竟是刘瘌痢。刘家人的这种遇事沉得住气的功夫,的确非常人可及。

“刘,很想尽快告诉你这件事,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神父,你我多年至交,有么事不好开口的呢?说句不怕您家见怪的话,一听说您家这么早回来,一回来屁股还冇落板凳就叫吴安来找我,我就晓得有事,还肯定是跟我的祥伢子有关的事。”沉默一旦打破,对话就流畅了。这有点像冬天后湖湖面上的冰,有一处化了,其余的就不知不觉说化就化了。

第二节

“刘,你可还记得前不久发生在后湖的那次不愉快?”

“您家说的是后湖乡民同您家法国人扯皮的事?闹大了?祥伢子跟这有关系?”

不祥的感觉又像毛毛虫样的在脊背上爬,爬着爬着,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朝上窜。唉,祥伢子哦祥伢子哦,未必这样苕?未必跟法国人把脸撕破了?未必忘记了色空和尚的偈语,“因洋而兴,因洋而靡”!难道,后一句话这早就应验了?刘瘌痢思绪遄飞,心潮起伏,那一点精气神,早随着思绪飞到了汉口,飞到了儿子刘宗祥那里。人一有了心思,精神一不集中,屁股上就像长了刺,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面对老朋友,刘瘌痢少有地表现出浮躁和不安。

说起来,这还是前几个月的事。

事情的起因跟法国立兴洋行和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人事更替有关。算起来,皮蓬·杜当着偌大的两个在华企业的总经理,也有上十年了。槽里无食猪拱猪,槽里有食猪照拱。看来外国的事跟中国也差不多:某一条狗吃得太饱了,而且还占着那个位置不动窝,就难免引起旁边的饿狗或比较饿的狗忌恨乃至撕咬。皮蓬·杜守着这块肥肉啃得太久了,他太恋槽了。法兰西国内有人鼓噪,汉口洋行里也不断有人向国内打报告煽风点火。这种暗中进行的内外夹攻效果自然很好。当然,这也是皮蓬·杜先生过于护食的结果。说来,中国的俗话在法兰西也管用:好打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张好皮。新的总经理弗朗克,一上任,就在立兴洋行来了个大换血,法籍职员用的全是他从国内带来的。

这弗朗克有一桩爱好,就是喜欢打猎。上任伊始,也许是高兴聊表庆祝的意思,就提出要打猎。

这就让刘宗祥很有些为难。

张公堤修建之前,后湖还是有猎物可打的。葳蕤的平畴,浓密的苇林,多的是野兔野鸭之类的野物。可长堤一起,昔日人烟稀少的后湖,房屋村落集镇,仿佛天天比着赛着往外冒。上十年里,汉口朝后湖推进了几近两倍!汉口胖了。后湖瘦了。胖了的汉口继续不断地朝后湖辐射着人世的俗欲,消瘦的后湖用日渐消瘦的绿色点缀着今日的残妆──有限的庄稼地和湖荡,哪里藏得住野物呢?

刘宗祥把情况如实向新任总经理说了。照刘宗祥的经验,法国人虽然浪漫,但做起事来还是一板一眼很实事求是的。但这个弗朗克似乎有些例外。绿莹莹的眼珠子在刘宗祥脸上盯了半天,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带上几个荷枪实弹的水兵朝后湖去了。

炎暑刚过,后湖秋天的韵味还没来得及展开,后湖还沉浸在夏日的浓绿里。法国人弗朗克和他的几个同胞在湖荡里穿进穿出忙了一通,滚得像泥猴子,脸上手上被苇叶割出一道道的血条子,身上被不知名的细蜢子叮得肿起一片片红疙瘩,连个猎物的毛都没有捞到。钻出芦荡,弗朗克手搭凉篷,挡住刺眼的阳光,心里直往外窜火苗子。他看看跟他一起来的几个水兵,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真有点后悔:该听那个叫刘宗祥的买办的。不过,刘宗祥也真可恶,说什么有一笔生意要谈,明明是推诿不愿跟着来么。这个貌似恭谨的中国人,骨子里一定诡计多端,现在,说不定正躲在哪个酒吧里或者他自己私家花园的凉亭里,等着看笑话呢。想到这一层,弗朗克竟无端生出一腔恼怒,手一挥,指挥那几个水兵朝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趟过去。

第三节

“说不定,能撵出一只两只兔子来呢!”弗朗克想。

倒真撵出一只兔子来了。这只灰褐色的野兔子也真邪乎,一耸一耸跑得飞快。弗朗克打了两枪没打中。几个水兵也被撩得性起,端起来福枪动了真格的。

这块菜地就遭大殃了。这是一块白菜地。要是平常,这白菜的确不是个值钱的庄稼。但在这夏不夏秋不秋的季节里,只有这白菜长得快,能补得上蔬菜小秋的淡季,上市卖起来不比别的菜价钱低。看来这块白菜地的主人是个盘务庄稼的好手,绿得油乎白得嫩生的白菜,硬像手工蜡制品,整齐水灵,煞是爱人。

弗朗克可不管这些。他与几个牛高马大的法国水兵居然和一只野兔子较上了劲。

一阵乱踩乱踏,一时间叶烂梗残。不甘被人食肉寝皮的中国野兔顽强的求生本能和它灵活敏捷的东跑西窜,把这几个法国人撩得毛焦火辣。舞枪弄棒这活计,最是忌讳一个躁字。法国人频频放枪,居然连兔子毛都没有打掉一根。这实在很有些丢法兰西绅士的面子。在这种又急又躁又羞又恼复杂情绪的支配下,法国人就不太顾及自己的绅士风度了。所以,当菜地主人边跑边喊乃至于跑到地头制止干预,法国人仍我行我素,照疯撵兔子照践踏白菜照频频射击不误。而且,其中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不仅没有沾到兔子的毛,反而准确地钻进了菜地主人的大腿里。

开始,法国人的确没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喊叫当多大的事,就是看到这个中国农民一声异常的惊叫软绵绵往地上溜,法国人仍以为这个中国人喊叫累了要在地上歇一会。直至一群中国农民手持铁锹锄头扁担杈棍呼着喊着从村子里朝这边冲过来时,法国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这些中国人怎么啦?简直和我们非洲殖民地上那些不开化的野蛮黑人一样!

弗朗克不是传教士,也不像老神父皮埃·让那样熟悉中国且佩服中国文化。弗朗克是个经济动物,又一脑袋殖民者大国沙文主义优越感,什么时候让“劣等民族”这么“侮辱”过?他很想下令开枪,先打死几个支那蠢猪再说,但一看人数对比悬殊太大,就没有贸然动枪。弗朗克毕竟不是个大傻瓜。虽然是误伤,毕竟已经打伤了一个中国人。是的,他手里虽然有枪,一旦他真的再开枪,这些已经围上来的和还在往这里跑的中国人,将会把他们这几个趾高气扬的法国人揍成肉浆。

剑拔弩张的局面以法国人连比带划的赔礼道歉,和先留下枪支、等拿赔偿金再赎回的办法才得以缓解。但回到城里之后,弗朗克越想越气,跑到汉口衙门,大喊大叫,非要汉口同知惩办刁民赔偿损失不可。

“请问洋先生有什么损失呢?”

第四节

民国了,汉口撤厅建县,直接受湖北省管。名字虽然叫夏口县,但汉口作为大名镇的名气实在太大,人们习惯上还是叫汉口。汉口一向商贾如云,交易如流,是个财源茂盛之地,不仅被本省督军衙门理所当然地视作肥肉,死死抓住不放,就是远在北京的北洋政府,也派驻了“商场督办署”在此“督办”。

夏口县的县长,是督军大人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的哥,姓郗,名燮圭。八姨太是督军的新宠,爱屋及乌,小舅子自然也沾光,被督军派到这个肥得冒油的位置上。郗县长在任上的时间不长,所以捞钱的耙子就下得很恶,巴不得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因此之故,汉口商贾人等就送了他个“吸血鬼”的美号。郗燮圭、吸血鬼,很是谐音的。这也很见汉口人“赚钱顺算、折本倒算”自我解嘲的幽默功夫。

郗县长除了“吸血”,还有一“吸”。

那就是吸鸦片。平均两个时辰就要吸一盘,而且,一口气要吸三颗“泡子”。如果捞得不够狠,造成宦囊羞涩,还真抵不住。这恐怕也是督军舅子被派到这繁华膏腴之地来的重要原因。

“啊──哈──!这个洋人说他受了么损失啊?嗯?”“吸血鬼”郗县长吸两口的时间到了,很有些不耐烦。郗县长是汉口本地人,自小也是在街街巷巷里头“玩”出来的。

“中国的乡农,无端缴了我法兰西公民打猎的武器,侵犯了外国侨民的人身安全,侵犯了法兰西公民的人权,你作为代表这座城市政府的官员,要对这次事件负责!”弗朗克情绪激动出语强硬。见县长大人哈欠连天,一副无精打采爱理不理的样子,弗朗克感到受了戏侮和嘲弄。

“既然政府不管,我们就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弗朗克恼羞成怒,朝跟随一起前来的几个水兵一挥手,一般外交场合的礼仪也不顾了,掉头就走。

“这几个外国佬要搞么事啊?是不是想吓老子啊?个把妈,当老子是炭铺的出身──黑(吓)大的呀!”郗燮圭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鼻子,沾了一手的清鼻涕,很恼火地往公案底下一揩。“派一个营的兵跟着这几个杂种!老子就不信他们的邪!泡子烧好了冇?”

一来郗燮圭从来没做过官,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没有在宦海里沉浮过,还没有染上凡官皆怕洋人的毛病;二则鸦片县长鸦片瘾发作没有及时吸上一口,反而要听洋人吼吼咋咋的聒噪干扰这么半天。不懂和不快集中到一起了,这就很容易引发成赌气和意气用事。当然,“吸血鬼”县长绝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意气,竟在汉口民众中改变了鸦片鬼和吸血鬼的形象,后来居然有了爱国志士的荣衔。

事实是,法国立兴洋行兼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弗朗克,一怒之下带了二十多个法国水兵,往后湖去找农民寻衅报复时,由于“吸血鬼”县长一时心血来潮的命令,法国人的后头就一直跟着三百来个中国枪兵。这首先在人数上的优势,就让法国人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弗朗克象征性地朝后湖方向转了个圈就回去了。然后,当然又是照会又是抗议,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通,逼刘宗祥在官府和农民间斡旋。最终逼得督军挥泪斩马谡,把小舅子一撤了事。这一撤让郗燮圭丢了夏口县长这个肥缺,看起来是个大损失。可两个月之后,这个督军被另一个在旁边觊觎已久的垂涎者拱下了台。就因为有这一歪打正着的“爱国嘉行”,这次的城门失火,郗燮圭不仅没遭到池鱼之殃,反倒在新督军的治下谋了个缺,日子过得蛮滋润。这自然是后话了。

“刘,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前段时间,刘宗祥在这件事上很不主动,唉,怎么说呢,事情本身的是非,唉,刘,你说呢?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能说得清道理的么?再说,说清楚了,又怎么样呢?现在只能这样了,刘宗祥不马上表示继续与法国合作的话,他供职的洋行和银行就只有解雇他了。”

皮埃·让神父在藤椅上动了动,往起坐了坐,语气很是无奈。的确,神父很喜欢刘宗祥。从七岁开始,刘宗祥就跟着神父在这柏泉的圣母堂里学法语,朝夕相处上十年,就是块石头,也摩挲圆了,也焐热了哦!再说,这么多年,刘宗祥在汉口法国洋行和银行供职,既为法国人谋了利,也为他自己创下了偌大个家业。刘宗祥近二十年的踢打腾挪,在商场和人生场里施展出的十八般武艺,皮埃·神父也不是一概肯定的。在老神父心眼里,刘宗祥就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世上任何艺术品都是有遗憾的。对自己在异国创作的这件艺术品,神父在心里圈圈点点之余,虽有遗憾之处,但创作成功的愉悦总是占了上风。

“哦,主啊,我是在异国么?多么熟悉的异国,多么陌生的祖国!”在皮埃·让神父心里,尽管祖国和异国之间的距离和概念都逐渐地模糊了,尽管神父会使用筷子,喜欢喝藕汤,很是中国化,但他毕竟是法国人。法国人维护法国的利益绝对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神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刘瘌痢听着也没有多少不舒服的。神父说“遗憾”,客气罢了,当不得真的。

“要祥伢子么样表示才行咧?”刘瘌痢这句话问得很无力,很无底气。他晓得,他的儿子,虽然三十大几了,闯荡了这多年,该磨的棱角早就磨圆了,现在与法国人翻了脸,肯定是忍无可忍,实在冇得退路了。不然,祥伢子那样空心的人,怎么不晓得转弯咧!哎,碗打破了,再补拢去,补得再平整,还是个破碗,总有个印子在那里。撕破了脸,就是祥伢子真的有个么服软的表示,以后也还会是热脸挨冷屁股。争取归争取,刘瘌痢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这一门刘家,与法国人之间的蜜月,已经度完了。

“哦,老朋友,你是那么聪明的人,还明知故问么?刘宗祥要表示,当然是用行动了。老朋友,如果抛开国家的利益,刘宗祥是我的学生,而且,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再而且,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有什么办法呢,只有遗憾,对,遗憾!哦,老朋友,这是个遗憾的世界,不幸的是叫我们碰上了!”

刘瘌痢站起来。他站得很吃力。膝盖和腰椎的关节都像是锈死了,站起来可以听到嘎嘎嘎的响声。但在刘瘌痢听来,仿佛是心破裂的声音。一阵心区的刺痛和脑壳的眩晕,一齐向他压过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甚至不让自己有一点失态,只是在心里念叨着:因洋而兴,因洋而蘼,因洋而蘼……其实,刘瘌痢此刻的步态绝对是梦游者的步态。他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绝对不知道自己朝哪里走,只是听任那两条棉条般的腿,把云絮样的躯体朝柏泉井那边挪。

东边天上的云霞烧得正热闹,一天的五彩缤纷撒下来,把个不晓得有几多苦难的人间涂抹上一层幸福祥和的斑斓色彩。青砖砌就的井栏,在朝霞的映衬下,竟有如兰田青玉一样的晶莹。一时间,刘瘌痢真个飘飘然,有一种在天上踏踩着云絮行走的感觉。他朝那口柏泉古井飘去,不,不对,是那口古井在袅袅婷婷地朝他飘过来!对,是的,这口改变了他这一门刘家命运的神奇古井,摇摇晃晃地飘过来了,不偏不倚,兰田青玉般晶莹的井栏恰恰飘到手边!古井幽邃,虽有灿灿的霞烧着,但井筒仍如幽黑的梦,朦胧而恍惚。刘瘌痢力图让自己浑浊的眼珠子放出光来,穿过这厚重的梦境,寻找那两条漾在甜水里盘绕戏游了几百年的小金龙。但是,没有小金龙,甚至连井水也没有看到!

“完了,完了,完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泄了。刘瘌痢看到菩萨和圣母一起离他而去──菩萨是黄色的,骑着黄色的似虎非虎的兽,离去之前朝他回眸一笑,似乎不计较土生土长的刘瘌痢几十年不怎么信仰供奉土生土长的菩萨。圣母一袭蓝袍,没有回头朝他笑,转过身之前,只是用蓝幽幽的眸子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对,是剜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幽怨的情绪。刘瘌痢想不通,为什么平常完全不搭界的土菩萨和洋菩萨,在抛弃他刘瘌痢的时候,居然亲亲热热联袂而行。刘瘌痢实在是很绝望,又实在是很不甘心,他向冉冉远去不同国籍不同性别的两个菩萨伸出枯瘦的双臂,瘪瘪的嘴张开想请求他们留下来,但是,就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第五节

柏泉圣母堂后园,一堆不高的圆圆的土丘,像一个新鲜的句号,昭示着一个叫刘来利但一辈子却被人喊作刘癞痢的男人,写完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之章。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刘癞痢生前识字不多,没有读《石头记》。这可能是件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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