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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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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黄大元帅,久仰了!刘某有幸参与武昌黎都督升坛拜黄先生为大元帅的盛举,只是云嶂深隔,无缘同大元帅接晤!”刘宗祥虽然客气,但话音里,却有对革命军鱼龙混杂的嘲讽。

“久仰,久仰,刘先生尚应一如既往才是!”黄兴矮墩墩的个子,却自有一种威严。看来,他根本就没心思去品评刘宗祥的话,也没有注意屋里一地的碎玻璃,只是很注意刘宗祥这个人。“刘先生,我这久仰的话,并非虚套子呢。冯兄与我同在日本多年,甚是知我,不爱闹虚套子的。您那一句‘我创造了一个新汉口’,甚合我心,甚合我心呢!”

戎马倥偬,激战就在眼前。明显敌强我弱,胜算不多。黄兴和冯子高心里都明白。见黄兴难得有这么高的兴致,冯子高极舒坦。到目前为止,他只钦佩两个人:孙文和黄兴。虽然这两个人的性情和行事风格都相去甚远,革命见解也很有些相径庭,但为一件事,一生追求的韧劲,却是相同的。

“一个人难得一辈子不回头地干一件事。哪怕这件事在他手上干不成功!”冯崐子高瞄一眼黄兴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扫一眼刘宗祥,好像企图在这两人之间找到点什么相通之处。

“刘先生是柏泉人?”黄兴忽然转了话题,“能否说说柏泉对岸的几座山,对,米粮山、仙女山,噢,离汉阳府最近的叫什么山哪?哦,磨山,扁担山。对,扁担山和米粮山对峙。对峙!米粮山又叫美娘山,是不?眼下呢,还是叫米粮山的好,眼下老百姓最缺的不是美娘子,真正缺的还是米粮哟!不过,也好,一个着眼于色,一个着眼于食,哈哈,食色,性也!”

黄兴很有兴趣地听刘宗祥介绍柏泉,介绍柏泉对岸的山水、地形,时不时还幽上一默。

第6节

争夺大智门的激战,已经打了三天了。

已近黄昏,清军又准备进攻了。隐隐听到对面阵地上隆隆的战鼓声。起义军的阵地前,所有的建筑都被烧得精光。一个挨一个一个叠一个的,都是起义军战士的尸体。清军火器精良,粮秣弹药有火车从北边源源运来。参战的革命军绝大部分是像张腊狗这样的民军,既未经正规训练,且匆匆组编,加上武器不顺手,所用的火药,枪常常是扣半天扳机都难得响一声。

初冬刮起了东北风。

挟着人肉焦臭、腐尸恶臭的东北风,一阵阵地往民军阵地上刮。尹篙子伏在一截颓垣后头,一阵阵作哕。这个平日里手狠心硬的汉子,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直是一个劲地敲鼓、打颤。

“投降吧,过来归顺朝廷吧!捉到了,扒出肝来汆汤喝呵──!”对面十几丈远的一段围墙后面,一个清兵扯起喉咙劝降。另一个清兵用枪刺挑起一副猩红的人肝,在墙外头晃。

“哇──!”尹篙子实在憋不住了,像喷水样地,把中午吃到肚子里的几块饼子喷出老远!

“个婊子养的!老子不搞了!不搞──了!”

突然,尹篙子声嘶力竭地大声尖叫起来。他一边叫,一边把手中的枪往身边的墙基石上磕,磕不碎,又往墙外一摔,起身就往阵地后头跑。

“老子不──搞──了!不──搞──了!”

民军阵地上回响的凄厉叫声,把清军的劝降声和威胁讹诈声都压下去了。整个阵地霎时静了下来,这是一种令人毛骨竦然的寂静,寂静比弹雨横飞血肉飞溅更令人恐怖。尹篙子的喊叫,是一种超出死亡之上的发自灵魂深处绝望的心声,是一种超出生命之外活物本能的反射。曾深夜穿行过荒冢,听过荒冢夜枭凄啼的人,会觉得尹篙子的叫声与夜枭的叫声极其相似。

就在尹篙子拖着凄厉的哀嚎往后跑的刹那间,他旁边的几个民军士兵,不知是感染了恐惧,还是服从“尹管带”的命令,也站起身来,扔下武器,怔了怔,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的管带朝阵地后头跑。也怪,这么好射击的目标,清军阵地上居然没有射过来一枪!

“站住!站住!”离尹篙子还远的冯子高,不顾清兵随时开枪的危险,从一栋破房子的窗后跳了出来,对尹篙子和向后跑的士兵大声呵斥,“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在冯子高向尹篙子开枪,尹篙子倒下去的当口,对面阵地上的清兵,也仿佛刚从梦中醒过来一般,噼噼啪啪朝民军这边射来密集的子弹。冯子高身子震动了一下,继而感到左臂一麻,下意识地捂住左臂,捂到一手的血。李家小花子跳起身来,扶住冯子高,让他伏倒在地。李家大花子掏出绷带,替冯子高扎住流血的伤臂,冯子高侧过身,从残破的窗户后朝两边看。向后退的士兵都卧倒了,正在向他们原来的阵地爬。他们爬过尹篙子佝偻的尸体,拣起他们刚才扔下的武器,又投入了战斗。

清兵的弹雨越来越密集。张腊狗只来得及向冯子高卧倒的方向投过去怨毒的一瞥,就被弹雨压得把头深深地埋进面前一垛碎砖堆里。冯子高看清了张腊狗怨毒的眼神,就在张腊狗把头埋进碎砖堆里的同时,他也惊讶地看到,一个民军士兵转过枪口,瞄准了张腊狗的后心窝!

“搞么事?要死啊!”冯子高来不及做别的制止动作,只来得及大喝一声,那士兵慑于这声喝斥的威严,手一抖,垂了枪口。张腊狗寻声朝后望,眼角余光瞥见了尹篙子营里的那个士兵垂下的枪口。从枪口的方向看,刚才肯定是对准他的!李家花子兄弟朝冯子高瞄一眼,兄弟俩又对视一眼,似有些惋惜地叹一口气。兄弟俩动作很小,冯子高没有注意到。

“咿!狗日的,为么事要打老子的黑枪?”这念头一闪,顺便向冯子高瞄一眼。这一瞄的眼光很复杂:桥归桥,路归路;恩,记得,仇,也是不会忘记的。

当晚,大智门失守。

大智门一丢,循礼门就因失去屏障而无法再守。黄兴、冯子高从循礼门退到四官殿一线,想以租界为和民居为掩护,与清军巷战。

“混账!死的死,跑的跑,该跑的还冇跑,不该跑的倒先跑了!”在一江春茶楼上,冯子高朝秀秀的家里望。他愤懑不已。刚才清点队伍,发现士兵跑了不少。这些士兵跑起来很容易。都是汉口的当地人,只要把枪一扔,袖章一扯,往随便那条小巷子里一钻,就像黪子鱼游进了后湖荡,连毛都难得捞到一根!他发现那个准备打张腊狗黑枪的士兵不见了,退到宗祥路花楼街口还看见他在队伍里头的。

“张标统,收束你的部队,莫想别的心思,跑回去,被清兵捉到了,一样是个死!”冯子高在警告他的部下,当然,也是在警告张腊狗。

冯子高望着秀秀的住所,还亮着灯,心里就很有些着急。他不明白,刘宗祥这么机敏的人,怎么就闻不到死亡的气味咧?怎么还不把家眷带走!

一屋子人都在等刘宗祥。

刘瘌痢在楼下堂屋里踱来踱去,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他口里喃喃地骂:“个狗日的,么样做事这样慢手慢脚的!也不看是么时辰!”

“爷爷,您家骂哪个哇?”汉柏从秀秀的怀里挣出来,要爷爷抱。

“骂哪个?骂你背时的爹!汉柏乖,哪有这大的伢还要人抱的嗄!”刘瘌痢疼这个孙子,口里说不抱,手却把汉柏抱了起来。孙子一抱在怀里,甜蜜蜜的笑就从花白的胡子里流出来了。

刘瘌痢从柏泉到汉口已经有两天了。他这次到汉口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接他的后代回柏泉乡下避战祸。

“你不信邪是不是?老子说的还有错?”刘癞痢劝过儿子。

照刘宗祥的意思,是家小们跟老爹回乡下,他本人留在汉口。倒不是为了守家业。他似乎预感到,大祸里必有大福。打得这么热闹,说明有大生意。雪下大了,雪后必是大晴天;雨下久了,就会有鱼漫出塘来!可老爹死活不依。

“你硬是不信邪?柏泉古井干过几回?几百年了,这是第二回干!前一回干,是天旱咧,干得也不出奇,掏下子就出水了。现出了龙根,刘家才有这20几年的发旺!”刘瘌痢有些气急败坏。也难怪,这次柏泉古井突然干涸,竟干得见了底!请人掏了,也没有效果。他压抑着内心深深的恐惧,到汉口来找儿子,一核对,武昌首义的那一天,恰是古井突然干涸的那日子!“还犟个么事唦,肯定是江山更主改朝换代!你要看清白,这回的改朝换代来的不清爽,不光有血腥气,还有鬼气。你冇闻出来?老子劝你还是避一避的好。钱是赚得完的?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呀,命咧,只有一条哇!伢咧──!”

老头子连说带骂,才算说动了刘宗祥。

可是,刘宗祥却说不动钟毓英。

真怪,钟毓英可以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年多,还带回两个伢。这回,战火纷飞的,她倒死活不肯回乡下了。

“要回你们回,反正有小老婆么!我怕么事啊,哪个还敢打到租界里头来,把我吃了不成!”

这是刘宗祥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有小老婆。而且,这话还是从自己妻子口里说出来的!

刘宗祥朝钟毓英脸上盯了一阵,钟毓英的眼神竟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再看看周围,养女媛媛靠在小梅身边,养子昌昌靠在钟毓英身边,朝他射过来的眼光,除了显得极其陌生之外,还有不信任和厌恶的成分。这让刘宗祥倒抽了一口冷气!

刘宗祥平日很少回家,也从来没有同这两个孩子亲近过。有一次,他在刘园办了一次聚餐会,请了包括穆勉之在内的一些商界有影响的人物。他试图把这两个孩子带到刘园去玩。当他把这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时,忽然发现钟毓英和小梅的脸色都很紧张。奇怪之余,他不由朝两个孩子多打量了几眼。养女媛媛倒有些象小梅。养子白白净净的皮肤,一张国字脸,一对浓眉,竟依稀有点让他想起冤家对头穆勉之!这一观察和对号入坐,让刘宗祥很倒胃口。虽然是抱养的伢,长相竟与仇家人对上了号,不是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吗!

如果不是老爹不停地催,要带上钟毓英和两个伢,他刘宗祥不会听到钟毓英这怨毒的话!

看看家里大人小伢对他的敌意和戒备,刘宗祥忽然有一种进错了门的感觉:这是我的家么?是不是走到别人的家里去了?高高的天花板,敞敞亮亮的落地窗,闪闪发亮的红油漆地板,晶光铖亮的黄铜楼梯扶手……这不是他刘宗祥曾经引为自豪的租界刘公馆么?一时,这些物件竟变得陌生了。他仿佛觉得这些东西,连同眼前这些人,都只是以幻象的形式存在他的面前,随时都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遥远的场面在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也是在这富丽堂皇的刘宅,穆勉之拎着大包小包,全是小伢们吃的用的玩的物件,明是求刘宗祥将拆汉口城墙的工程转包给他,明的是来看刘老板,明的是来与刘家的人联络感情……噢,刘宗祥哟刘宗祥,你被人家暗渡陈仓袭了汉中你还蒙在鼓里!穆勉之红道黑道水里火里不避讳的人物,一条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油头光棍,竟心细如发关心起刘家的伢们来了,而且,他对刘家这些姑娘婆婆们的事了如指掌──这么明明白白的绿帽子,他刘宗祥居然看不见!

再一次朝周围打量了一遭,刘宗祥似永别一般,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他能说什么呢?世上的快乐或痛苦,都是一种感觉,用皮埃·让神父的话来说,痛苦和欢乐,这两种感觉之于一个正常的人只是换个角度去感受罢了。从这个意义上看,痛苦和欢乐都是人自己找的,这就象脚上的茧子,是自己走出来的,与人无尤,与世无尤。

刘宗祥是怀着对中西宗教基本教义的大彻大悟,告别自己的家的。他来到街上,嗅着从后城方向飘过来的硝烟味和焦臭味,心情竟一片平静。那种由这些味道引起的战争的联想,如弹雨横飞,血肉横飞,政治交易和最终的金钱交易在战争的沙盘上化出的唾沫横飞,都已经再不能让他思绪遄飞,不能让他运筹帏幄,不能让他激动让他绕室彳亍夜不能寐!

战争与人生,人类这两大命题,一时间似乎陡然被刘宗祥轻易地解悟了。

刘宗祥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钟毓英,这个似乎早就被自己忘记了的女人,竟与“家”这个概念这么紧地焊接在一起!这个被他封闭在情感大门之外的女人,一旦你感到她的存在,居然显得沉重而棘手。

第7节

靠后城马路北边既济水电公司边的救火队,发现马路对面几处冒烟,浓烟夹着乌红的火头子往上窜,赶忙撞响水塔上的铜钟,聚集队伍,抬起救火龙就往马路对面跑。

“站住!他妈的,回去!”好几个巷子口,都被持枪的清兵把守着。这些兵都是北方口音,他们把救火队拦在马路以北。

“妈的,站住!不准救火!谁救打死谁!”还没有烧起来的地段,有人懵懵懂懂提着水桶跑过来,要到隔壁巷子去救火,也都被挡了回来。被挡回来的人回到自己的巷子,却发现火就要烧到自家门口了。

上自桥口玉带门,下至四官殿宗祥路以西,后城马路以南所有的地段,火势由点而块、由块而片,很快连成了一片火海!

“长江,到秀秀那里去看看,是不是都走了?”冯子高吩咐李家大花子。参加汉口民军后,冯子高为李家花子兄弟正式取了名字:大花子叫李长江,小花子叫李汉江。“要是还有人冇走,就叫他们赶快过河!”

冯国璋攻下大智门、循礼门之后,又向四官殿一带进逼。黄兴、冯子高趁冯国璋绕过租界部署之际,曾向城北反攻过。但毕竟势单力薄,士兵不老练,武器又粗笨,只好作向汉阳退守的打算。黄兴看出,在汉阳将有一场激战,他叫冯子高带着剩下的民军队伍先行撤到汉阳。

汉口保卫战,打得太惨烈。大智门一带就逐屋逐巷地争夺了三天!棚户区已成了一片废墟。民军战士的尸体,从铁路沿一直铺下来,铁路两边的水凼子,里头盛的不再是水,全是殷红稠黏的血!硝烟散后,汉口市民出来收殓民军──汉口子弟兵的尸体。因尸体太多,一时无法正常棺殓下葬,就码成六大堆,坑葬于大智门附近。葬处成为汉口的一个新地名──六大堆。近半个世纪后,这里修筑起一处辛亥革命烈士陵园,但老汉口人,仍然把这里叫“六大堆”。

初冬的北风,把浓浓的烟和炽热的热浪都向江边赶过来。冯子高眼见汉口最古老最繁荣的商业区、居民区化作了火焰山,腮帮子上的肉咬得一窜一窜地动。战争把冯子高从书生变成了军人,但冯子高仍然顽固地保存着读书人爱动感情的毛病。这毛病他不是有意要保存的,是时不时自然流露出来的。慈不掌兵的道理他明白,但眼见自己的队伍中那么多战士都横尸战场,剩下的又是这般的无精打采,现在又要退,要向南退过汉水!他不愿退,他真希望能在这大火中与冯国璋再恶战一场!

“冯先生,哦,冯大人,张先生硬是不肯走!”

李长江搀着算命的张先生,张太太拎着个包袱,朝这边走。

“让我留下来罢!冯国璋,狗娘养的!你不就是想烧死我吗?来呀,烧哇!”张先生声音已经很嘶哑了,张太太居然也不解劝,一任眼泪蔌蔌地往下淌。

“呃,怎么冇跟秀秀他们一起走咧?”冯子高很是惊讶。依秀秀的为人,绝不会丢下张先生一家不管。

“呵,冯先生,是我先生不肯走。他硬是要留下来看……”张太太想说“看战争的结局”,忽然悟到自己的先生是“看”不见的,就停住了。

“冯先生,哪个冯先生?”张先生猛地停住嘶哑的嘀咕,朝冯子高这边凑。

是秀秀的老师冯子高先生,常到秀秀这块来坐的!张太太对丈夫。

“冯先生,您家莫见怪!我们夫妻落到今天,都是冯国璋狗东西逼的咧!我家先生的眼睛就是他弄瞎的!先生不肯走,说是要报仇……”

“张先生,张太太,您家们未必冇听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王利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推着一辆独轮手推车,车上锅碗瓢盆、被褥行李码得老高。看样子,他把家当都推上了。王利发的老爹背着个包袱,同王玉霞一人一只手地牵着个十来岁的伢。旁边,一个老叫花子扬着一张黑不溜秋的脏脸,时不时地朝冯子高队伍里瞄。

“王大爹,您家们这时侯才过河?”李汉江同王利发的爹打招呼。

“我们不过河。”王利发认出了李家两弟兄,“过河去搞么事啊!我们回后湖去!回我们的老窝子去。清兵?怕么事唦!总不能不让老百姓活命唦!打仗,打仗怕么事唦!火烧过了的地方顶安全。”陆疤子死后,他的爹陆驼子也一口气上不来,跟在儿子后头撵到阴间去了。王利发总忘不了陆疤子的赠银之恩,当然,也忘不了水灵灵的王玉霞。发记包子铺撤退,王利发惦记着孤儿寡母王玉霞一家子,拉着她娘俩一起逃兵荒。

指挥部队作过河准备的张腊狗,爬上堤来,准备向冯子高汇报,抬眼看到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行,就赶快车转身,又下堤去了。张腊狗曾经考虑过是否还要继续跟着冯子高,考虑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一条心跟下去。他想,人一辈子没有很多机遇,而这打江山的机遇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碰上的。危险自然是有的。世界上么事都有危险?运气不好的人,洗脸都会淹死在脸盆里!这大的革命事情,就像是一场大赌博,注下得越大,输的危险虽然也大,但赢的可能也大得很咯!

“这革命打仗,跟赌博是一个样子的咧!最像摇宝,盖子揭开之前,提心吊胆;盖子一揭,押对了的,呼啦啦地往怀里扒钱;押偏了的,有本的再赶本,无本的咧,对不起您家,明日请早!”张腊狗从尹篙子的死上,更坚定了跟冯子高走下去的决心。“老子已经赔了,未必总是赔?总有赚的时侯唦!老子放机溜一点,多长几双眼睛,未必枪籽子就只盯着老子飞?”

从大智门撤下来之后,张腊狗就一直在找那个想打他黑枪的兵,没有找到。从此后,每逢与清军交火,他总是挨着冯子高。“离冯子高越近,就越安全。”他认准了这个理。

张腊狗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陆疤子的婆娘伢。处置陆疤子之前,帮里有弟兄说情,张腊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能放过陆疤子。棋已经下死了,不可能悔棋,水已经泼出去了,么样收得回来咧?人已经得罪了,放出来,不一样耿耿于怀?几年不见,那杂种的儿子伢都长这么大了!

“个小杂种,这倒还是个祸根咧!”他不想同王玉霞这女人打照面,他承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张腊狗心虚。

第8节

穆勉之此时的心情格外好。一种终于作了刘公馆主人的豪迈感,从虚幻到真实,像一股热乎乎的黏液,在他胸中缓缓涌动。他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如是反复再三。油漆地板与他的布鞋之间磨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不同于皮鞋的橐橐声,也不同于他自己在花楼街牛皮巷,在那破地板上踩出的近乎呻吟的吱嘎声。这种咯吱咯吱,只有在油漆保养得极好的厚地板上才能产生。楼梯上光可鉴人的黄铜扶手,触上去有一股甜丝丝的凉意,像是暑天那种浇了薄荷浠糖的凉粉。穆勉之从黄铜扶手上看到了自己变了形的面孔:横过来看,扁阔得像压瘪了的柿饼;竖过去看,老长老长,像一条拉长了的黄瓜。穆勉之歪过头反复地看,看得脸上笑眯眯的。若干年后,穆勉之与张腊狗等人投资兴建汉口“新市场”,穆勉之极力主张要在大厅里装几面哈哈镜,就是不能忘怀今天在刘宗祥公馆里的这点印象。

今天,刘公馆的很有些过年过节的气氛。多年来,钟毓英已记不起刘公馆是否有过这样的气氛。家里没有男人,就像天上只有月亮而没有太阳。穆勉之的到来,让钟毓英和小梅高兴得手足无措。她们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刘宗祥什么时侯会突然回来──尽管刘宗祥回家一次都算是个稀奇,何况,刚才刘宗祥已经回来过,看那样子,他已经离开汉口了。

本来,钟毓英和小梅都想抓紧时间把自己打扮一下。刘公馆少有男人的环境里,这两个尚在青春期的女人,几乎从来没有可以打扮过。眼下,不仅有男人了,而且是她们自己的男人!怎么能以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示人呢!自然,钟毓英是主母,她可以吩咐小梅到厨房帮忙安排伙食,但又担心自己打扮的时侯,穆勉之与小梅亲热,人家喝酽汤而自己喝潲水,那就划不来了。小梅在穆勉之面前,对钟毓英就少了几分忌惮,她也似乎不想让穆勉之离开她的视线。见穆勉之与钟毓英站在一起说话,她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热毛巾,一会儿又把女儿牵过来,说些“您家看,长得几好呵”之类的话。

穆勉之知道自己在这两个女人心里的分量,知道自己今天是这两个女人的欢喜坨:“嗨,老子今天权作主人,也当一回假洋鬼子!”

把汤圆用油炸过,趁热放到芝麻篮子里一滚,汤圆就沾上一层香喷喷的芝麻,酥糯之外又另添了若干香脆。汉口人好吃且不乏幽默,就给这小吃取名“欢喜坨”,形象而写意。推而广之,如某人某物惹人怜爱,也往往称之为“欢喜坨”。

在刘公馆,穆勉之感觉很好。可在此之前,他还相当狼狈。

街上的火一烧起来,穆勉之就从牛皮巷往租界这边跑,什么都没有带。带什么呢?钱么?钱早就存进了租界银行。屋子里这些破家烂伙,值得了几个小钱!再说,只要人活着,什么赚不回来?“只要老子的尿屙得直,老子就能再打出一片天下来!”穆勉之与惊慌失措的老鼠们一起在街上跑。老鼠毕竟是老鼠,比穆勉之自然是蠢多了。它们从烧着了的房子里,往还没有烧起来的房子里跑,从屋子里头往阴沟里跑。只有一只特大的短尾巴老鼠,一直从牛皮巷就跟着穆勉之跑。短尾巴老鼠也不超过穆勉之,只是离他两三尺远,不即不离地跟着,很像是穆勉之养的一只宠物。经过紫竹苑的时侯,穆勉之犹豫了一下,是进去呢还是不管呢?稍微停了停,还是跑过去了。

“连老鼠都晓得跑,未必她们还不晓得跑!”

短尾巴老鼠也在紫竹苑门口停了停,见穆勉之又跑,立即又一耸一耸地跟下去了。

穆勉之进法租界刘宅大门的时侯,下意识地回头瞄了一眼──事后,穆勉之很后悔,他品出这个回头瞄的动作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现,是一种非主人的习惯动作。就因为这回头一瞄,他才发现这只小猫样的大老鼠。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只老鼠是从牛皮巷跟过来的。这只老鼠见穆勉之进了这座很气派的楼房,本来也打算跟进去,但想想刚才穆勉之那眼光不甚友好,稍作犹豫,穿过花园草坪,钻进旁边一家平房去了。

终于,钟毓英和小梅都搞清楚自己该先做些什么而分头忙去了。穆勉之端着刘宗祥平日喝咖啡的杯子,呷一口浓香四溢的咖啡。他平常绝对不喝咖啡。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汉口人一样,他不喜欢咖啡的焦苦味,这焦苦味让他想起小时侯,他肚子疼时寡母端给他喝的焦米茶。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喝咖啡。他要彻底地体会刘宗祥在这栋豪华宅第中的生活和心情。

推开高大的落地长窗,穆勉之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四处眺望,悠闲得象一位度假的阔佬。

北风仍然夹着血腥味和焦臭味。租界区却一片安宁。在这血腥味焦臭味的烘托下,这里更有世外桃源的超脱感。隔英租界洋街以西,浓烟滚滚,时时有乌红的火舌从浓烟中窜出。江对岸,只有蛇山露出淡青色的影子,与之对峙的龟山,偶尔被一阵飘过河的青烟盖过,又露出青苍苍的嶙峋来。

“哦,个狗日的,汉口完了!”

马蹄“得得嗒嗒”的声音和节奏,像木琴独奏,把几个孩子都敲得睡着了。

祁小莲没有到过汉口以外的任何地方,丧夫的阵痛逐渐清淡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无可预知命运之手的拖拽。陌生的旅途造成的新奇冲淡了祁小莲眼中的茫然。她紧紧地搂着儿子汉生,仿佛搂着自己的生命。她知道,儿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儿子是丈夫和她两条生命的延续。她虽然说不出这些道理,却用她与生俱来的母性去爱:有儿子在,就有丈夫的一份感情在,也就有秀秀和刘老板这些有力的支撑在。有这些有力的支撑在,也就有儿子长大成人和她自己的出头之日在!祁小莲把裹着儿子的被子扎了扎,多出的一个角,她往秀秀的腿上盖了盖。秀秀朝她笑一笑,表示谢意。

自从同李大脚和一些车夫“背娘舅”,结果了十几个英国人之后,秀秀象变了一个人。她再也很少想生意上的事。她显得比任何时侯都没有了欲望,像出过大力流过太多汗虚脱了一般,整个人从内心到身子骨,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整日价生活在棉花堆上,与这个世界一起颤颤地浮。她知道,见过死亡,制造过死亡,她再也不会对任何灾难束手无策。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大的灾难呢?还有什么比制造死亡更难做的事呢?

“死一个人,太简单了!”

她不止一次见过亲人的死,体会过亲人惨死的悲痛与惶恐:先是爹,后是叔;她见到过仇人的死,体会过报仇的快感;她见到过洋人的死──说不上是不是仇人,就算是抵命的人吧,也体会过报仇雪恨的快感。但是,到头回味起来,除了爹和叔惨死的悲痛和惶恐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感之外,报仇雪恨的快感却荡然无存。实在要去回忆要去咀嚼,反而泛上一层苦涩和无聊。秀秀很感激刘宗祥的爹。这个已现出龙钟老态却精力旺盛的老人,这时把他们都接回乡下去,实在是太及时了。秀秀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汉口让她长大,让她丰满,汉口也让她身心憔悴,让她惶恐不安。她似乎听到了故乡田野绿色的呼唤。她瞥一眼与“公爹”并肩而坐的刘宗祥,想在他脸上找到共鸣。而刘宗祥父子俩的脸,都对着初冬时节青苍苍的龟山。

“算了,爹,回去吧,担心秀秀她们等。”

站在龟山头,刘宗祥远眺烟薰火燎的汉口,心里像翻了五味瓶。爹领他找那棵据说是把根伸展到柏泉的古柏,从西头走到东头,见到的都是些杂树和纠纠绊绊的藤葛。松柏也有。马尾松,黄山松。也有柏树,扁柏、龙柏都有,但最粗也不过半围,绝无把根延伸到柏泉古井的可能。

“么样哦,祥伢子呃,伤心了?”刘瘌痢也不找那棵色空方丈说的龙柏了。他记起来了,空色方丈说,那棵龙柏在禹王行宫内。儿子瞄汉口,汉口正焚烧。刘瘌痢想让儿子的心静一静,宽慰几句,再去参拜那棵老龙柏。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房子烧了,地皮还在,只要地皮还在,汉口就在!用不着这样子愁!”

刘瘌痢的话果然象一剂清热解表药,把刘宗祥胸中的郁闷化解了。其实,这道理,刘宗祥何尚不明白?他经营的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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