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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 :李锐银城故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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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时候才能赶到。如果他再不来,恐怕一切都完了。刘兰亭像一个陷在惊涛骇浪里的水手,眼下,抛弃同伴是得救的惟一可能。他尽可能地装出冷静的表情: “聂统领,鹰野寅藏是我在东京登报招聘来的,我只晓得他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我看过他的毕业证书。我和你一样并不晓得他是冒名顶替的日本人,更不晓得他是革命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鹰野寅藏,他手里有护照文牒,我只能相信,无从查验。至于秀山兄妹,我可以向你担保,他们是真正的日本人,我曾去他们府上拜访,见过他们的父母和家人。事关外国国民,其中利害,聂统领想必比我还要清楚。你没有抓捕他们的权力。这件事情应该首先通报重庆的日本领事馆。恐怕还得要上报总督衙门,总督衙门要报总理衙门,若是真的闹到京城,闹到日本大使馆,后果不用我来多嘴。” 聂芹轩听出了话外之音。他当然知道事关洋人,自己更是什么也不能做。可刘兰亭这番恃洋自重的话还是激怒了聂芹轩,他收起笑容回敬道:“当然,当然,如果真是洋人,不要说冒名顶替,就是在我国朝杀人放火,也不是我这六品的巡防营统领能管的。连当今皇上也未必就敢管洋人的事情。蔚如贤弟,你倒替我想想:知府大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炸死,革命党又马上要暴动,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不过总督大人倒是已经给了命令:凡暴###党就地斩首,格杀勿论。” 刘兰亭避开话锋,再次以退为攻,“聂统领,还是把我拘捕回营吧,我的教员刺杀了知府大人,我做校长的无话可说。” 聂芹轩也再次摇摇头,“我聂芹轩不是革命党,不能不守法度,任意胡为。这些乱党真是异想天开呀,你一个炸弹能杀了桐江知府,你难道也能杀了大清朝?我的援军马上就到,乱党暴动无异飞蛾扑火,自毁自灭。如果那位暴动总指挥真的深明大义,也该像欧阳朗云一样来自首,那样我们银城也就免得生灵涂炭,枉死多少无辜。我聂芹轩虽不过一介武夫,但也并非以屠戮为乐事。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蔚如贤弟,不瞒你说,如果不是为了三公的情面,我也不会和你多废唇舌,今天晚上一定要缉拿你回营。我到底长了你几岁,只想劝你一句,暴乱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事到临头总有不由人的时候,你好自为之。我就此告辞了。“aa一阵号令之后,聂芹轩带领着士兵们走出学校。漆黑的夜色下边,一串晃动的牛油灯笼依稀标志出逶迤蛇行的队伍。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的闪烁不已,咿咿呀呀的盘车声也一如往日的舒缓从容,赶牛人的吆喝声从黑暗中远近高低地传过来,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安详和温暖。只是这一切都无法让银城摆脱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在黑暗中目送着士兵们走出学校,刘兰亭忽然觉得无比的荒唐。聂芹轩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了暴动总指挥,他这分明是在劝降。聂芹轩说得不错,暴动的胜机现在几乎完全丧失。在这场失败中,自己和父亲花了多年心血建成的学校,也眼看着要化为乌有。教师一旦散尽了,学校又何以为继?开创新式教育的雄心壮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除非眼前发生奇迹,否则没有谁能扭转败局。可即便一时取胜了又能怎样?只要满清朝廷还在,就不断会有军队前来围剿,你难道能在一座困守的孤城里继续办学校吗?那个迟迟不露面的总指挥难道真有回天之力?他的手里难道有天兵天将?有千军万马? 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秀山芳子的哭声。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只有让秀山兄妹尽快回国了。所有的努力和成功,所有的盼望和理想,眼看都要毁在自己的手里。刘兰亭不由得顿足叹息: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呀……   
一片孤城万仞山(七)
队伍一进入桐岭,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两门克虏伯山炮尽管各有七匹马,可上山的时候还是有些吃力。渐渐登上山顶时,反倒更觉得天高路远遥遥无期。举目之间山野苍茫,林涛悠远,淡淡的山岚从浓密的森林中升起来,把荒山深谷罩上一层迷蒙的忧伤。四下里安静得叫人心慌。马蹄声,刺刀和水壶的碰撞声,士兵们沉重的皮靴声,炮车的铁轮在山石上的碰撞声,从林间悠然传来的鸟叫声,在静穆的山野中交替掺杂,反倒把这静穆衬托得深不可测。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士兵们,在军旗的引领下,奋力行进在曲折盘绕的山路上。汗水在士兵们古铜色的脸上晶莹闪亮,粗重的喘息中,已经有人湿透了军装。长官下令不许交谈,注意查看。纪律严明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凝重目光犀利。远远望去,地老天荒之中,这支装备精良的部队好像一排精致的玩偶,在山路上踽踽而行。 三天前,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管代刘振武率领着五百四十名步兵,六十名骑兵,两门75毫米德国克虏伯过山轻炮,六驾马车,八十名伙夫、脚夫,带着所有的给养、辎重从省城出发,增援情势危急的银城。这是一支装备精良、威风凛凛的军队。这也是一支洋气十足的军队。所有排长以上的军官一律配备奥地利制造的六响曼利夏左轮手枪和佩刀。所有步兵一律配备德国毛瑟工厂出品的7。 92毫米五子毛瑟枪。骑兵配备曼利夏马枪、马刀。士兵一律身着土黄色斜纹布军装、大檐帽、皮带、绑腿、皮鞋。军官是黄呢子军装、军帽和长统皮靴。步兵除了子弹袋而外还随身装备了刺刀、军用水壶、雨衣。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营旗,营旗之后是前、后、左、右四队的队旗引领各队士兵。另有二十四名号兵分属营、队、排,由司号长统一号令。这些所有的枪炮、军装、军号、军刀都不是省城兵工厂的仿制品,都是总督府派专人从欧洲采购回来的洋货。这支部队里的下级军官全部毕业于省城武备学堂和陆军速成学堂。从各地选验所仔细选拔出来的士兵,最少也经过了三年的严格训练。如果不是大檐帽后边那根长辫子,你几乎分辨不出他们到底是不是中国的军队。这支洋气十足的军队,从那些纸页发黄的“县志”“省志”当中走出来,穿过古老的田野和村镇,一路上招来了无数好奇的围观者,有的人甚至追赶了一二十里路跟在队伍后面,只为了饱饱眼福。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支军仪威猛、洋气十足的军队,是一支几乎无法战斗的军队。 临行前制台大人特地在总督府召见刘振武,一再嘱咐路上要多加小心,提防乱党的伏击和骚扰。步营管代刘振武,当然也不想在增援的路上节外生枝。为了谨慎,他派了一个排的士兵做先遣队,和大部队保持了五里路的距离。再派出十五人的一棚骑兵随时保持前后的联系。刘振武不得不分外的小心谨慎,因为他带领的是一支几乎没有弹药的军队。自从省城新军军官和陆军小学堂的学员们参与了暴动之后,制台大人下令对所有新军官兵加强管制,子弹炮弹一颗不留全部收回库存,私留弹药者立斩。凡须使用弹药的,要由制台大人亲自批准方可按数领取。因为要派兵增援银城,制台大人才特批刘振武的官兵每人子弹两发,炮弹每门两发。一切所需弹药要等赶到银城后,听从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掌管配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临危受命,却又要接受公然的怀疑和戒备。刘振武没有想到离开银城八年之后,自己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回来援救银城。桐岭的高山深谷和望不到头的山路,把那些怀疑和戒备变得又重又长。 上山的时候刘振武没有骑马。他宁愿和士兵们一起同甘共苦。爬了十几里路,捂在皮靴里的脚出了许多的汗,脚板开始在皮靴里打滑,左脚的脚趾很疼,肯定是已经磨破了。湿透的领子难受地贴在脖子上,刘振武打开风纪扣,微微地皱起眉头,把眉梢上的汗水抹下来。束在皮带和军装里的身子也早已是汗水淋淋。身后的卫兵赶忙把手巾和水壶递过来,刘振武接过水壶一边喝着水,一边继续向前走。由于长年的野外训练,刘振武的肤色和士兵们一样,都是深沉的古铜色。那一身严整的军装和挎在腰间的指挥刀,让他显得自信而又威严。走在前面的队伍已经被挡在山体后面,刘振武警惕地加快了脚步,本能地扫视着周边的“地形”。他没有任何对于“桐岭横烟”的想象和兴奋,层峦叠嶂的群山在刘振武的眼睛里除了制高点、开阔地、火力距离,就是隐蔽物。自从上山以来,他的眼睛一直仔细地搜索着那些可疑的树林,和路边升起来的更可疑的陡坡。对这个依稀记忆的家乡,刘振武毫无亲近可言。近处是山,远处还是山,迷蒙的山岚把桐岭染成淡淡的蓝色。刘振武以一个职业军官的眼睛,把它们变成一寸一分的“地形”。 对于刘振武来说,这一切都有点像是梦境,有点像是一个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真假的梦境。十七年前那个身上插了草标,只以一千文身价当街出卖的男孩,如今却率领了一支军队,要去援救收买了他的那个城市。刘振武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所有关于生身父母和家乡的事情,都是他后来从刘三公嘴里听说来的。三公说母亲是得病死的,父亲养不了那么多的孩子,就把小的都卖了抵债。三公还说他家不是银城人是桐岭人,是从山上下来的。他只记得在高墙和门楼的后面升起一片浓密的桂花,那时候鼻子里满都是花香,那股甜蜜蜜的味道好像是一种什么好吃的甜饼,引得肚子咕咕乱叫。自己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一次一次地哭着要站起来,父亲不答应,父亲的大手在自己的背上死死地压着。自己就只能很疼很疼地跪在石头上。自己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一片又冷又硬的石头路面,和一些在石头上来来回回的脚。鼻子里馋馋地闻着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银城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是一片坚硬冰冷的石头,和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现在,山路旁偶尔会有村子露出它们的泥墙和草顶,鸡鸭和牲畜围绕在房子身边,祥和的炊烟在草屋上面柔情地化入青天。可这一切对于刘振武,无非是一些毫不相关的陌生的风景,无非是一些变化的“地形”。刘振武踏着军靴带领着自己的部队,无动于衷地从这些变化的“地形”面前走过。就像当年他面对那些毫不相干的石头街道,和那些来来回回的陌生的脚。两年前,刘振武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先奉命回到省城担任陆军速成学堂的教官,随后又调任现在的步营管代。频繁的调动和训练,让他没有空闲回家探亲。自从留洋至今九年来,银城的一切他只能从信上看到。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让刘振武梦魂牵绕。三公在信里说已经为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不可一拖再拖。七哥的信里说他的红砖教学楼是银城最高的建筑,而且学校明年还要扩建。领命出发之前,制台大人召见刘振武时,特别嘱咐说,因为刘振武熟悉银城,所以才专门选派他前去增援。银城是全省的财政命脉,不可有丝毫差错,对举事的乱党务必斩尽杀绝铲草除根,宁可错杀多杀不可放过一个。刘振武在总督衙门的大堂里就已经闻到了银城浓浓的血腥气。从教科书上学到的那一切,马上就要在这血腥气中变成军人的决心和战功。所有的密谋突袭和公开决战,都将在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里展开。 随着领队的军旗一阵晃动,前面的队伍停顿下来,掌旗官的呵斥声远远地传过来。刘振武急忙赶过去。不等走到跟前,他已经又看见了那弟兄两个。掌旗官气急败坏地把那两弟兄拉到路边: “竟敢骚扰军务!你们两个想找死吗?” 弟兄两个也还是像上次一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长官、长官,收下我两弟兄吧,我们啥子苦都吃得,啥子罪都能受起,只要长官肯收下,砍脑壳都要得!六弟兄砍两个脑壳还有四个留起在家里装饭!” 旁边路过的士兵们笑起来。他们昨天已经见过这场面了,没有想到过了一夜,走了五六十里路,又见到这两弟兄。看来他们是提前赶到山上来等的。掌旗官不耐烦地挥挥手: “让开!让开!这种事情不是我管的!” “哎呀,长官开恩呀,帅旗都跟到你,啷个你不管吗?” 看见刘振武走过来,士兵们打趣道:“来了,来了,管你们的人来了。” 刘振武沉下脸来:“谁告诉你们在这里等的?” “长官,这哪里用问别个,上了这条路不去银城,还能去哪里?长官,收下吧,我们啥子苦都受得起的!” “我是带兵打仗的,不是收容叫化子的。你们一不会用枪,二不会操练,三不懂得军令,要你们有什么用处?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现在想要走也不能走了。”刘振武转身对卫兵命令道:“你押他们去辎重队,告诉他们看管好这两个人,让他们背东西,到达银城之前不能放他们走。到银城后每人发给三百文钱遣散。” 跪在地上的弟兄两个还要说什么,可刘振武已经撇下他们朝前赶路了。走了几步的刘振武忽然又转回身来大声说道:“以后记住,要想当兵就去选验所报名,要有甲保举荐、做保,选验官选中合格的才能当兵。只懂得下跪的人是当不得兵的。” 在队伍走下山谷的时候,前面的尖兵派人押回来几个俘虏。经过审问,刘振武才知道,前方十五里处的桐岭关已经被天义军占领,去银城的路被截断了。这几个俘虏是从桐岭关脱离天义军,准备逃跑回家的农民。知道前方有一千多武装的农民占领了桐岭关,刘振武立即下令停止前进,就在路边的开阔地安置帐篷宿营过夜。并且命令天黑以前开灶用饭,饭后立即整衣荷枪宿营,禁止喧哗,禁用一切灯火。同时增派一排士兵,和前面的尖兵一起布置警戒,封锁山谷,扣押一切往来人等,随时送回营部审讯。 八月十九的月亮升上夜空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早已经用过晚饭,静悄悄地睡进了帐篷。山谷中遍地泻银,笼罩着清冷的月光。二十几顶大小军帐在溪水两旁错落着,帐顶被月光抹成一片一片闪亮的银白色。秋虫在憧憧的暗影中悲鸣。被月光洗过的杜鹃声从极深的黑暗里传过来,又跟着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流进极深极深的黑暗之中。一道清洌的银河在山谷的上面流过,泻进山脊背后无边的夜空。没有风,黑暗深长的山谷里树梢草叶凝然不动。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羌笛何须怨杨柳(一)
看着聂芹轩的队伍消失在夜色当中,刘兰亭尽管十分的犹豫,可他还是决定不再等待那个总指挥了,马上停止暴动准备,立刻掩藏武器,当夜转移所有可能暴露的同志。刘兰亭把自己的决定秘密传下去,他告诉银城的同盟会员们执行自己的命令,一切后果都由他来完全负责。刘兰亭当下安排可能暴露的人,秘密跟随敦睦堂的盐船和马帮出城。有人问刘兰亭,你自己怎么办?刘兰亭淡淡一笑说,聂芹轩现在当我是总指挥,我要是走了,你们恐怕谁也走不脱了。在亲自安排了大部分教员的秘密转移之后,刘兰亭把一支左轮手枪暗自带在身上。摸着衬衣后边那个硬邦邦的枪把,他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现在暴动取消了,学校也只好停办了,藏在腰里的这把手枪怕是除了自己而外哪个也用不上它。真正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呀!总指挥即便当下出现在眼前也没得用处了,他已经没有办法指挥一场被自己提前取消的暴动了。作为银城同盟会的负责人,刘兰亭现在要面对的不只是满清的官军,还必须要向总指挥和东京总部解释清楚自己的擅自决定。这个提前取消暴动的决定如果不能解释清楚,那就意味着自己难以洗刷背叛革命的罪名。与此同时,刘兰亭还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要办,他必须尽快通知周围几县的同盟会员同时停止暴动,避免行动不统一而造成无谓的牺牲。已经转移出去的几个人虽然可以传出消息,可还是远远的不够,还要有更快的办法,让停止暴动的消息一刻不停地传出去。如果外围各县的同志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暴动,攻打到壁垒森严又无人接应的银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现在竭尽全力惟一所能争取的,就是把失败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刘兰亭是在听鱼码头的渡船上,忽然想到了这个救急的主意的。在刚刚黑下来的夜色中,挂在船头的牛油灯笼,照亮了窄窄的一片水面。艄公的桨在河水里搅出舒缓的水声。对面码头上的灯笼远远地标志出河面的距离。因为黑暗,那盏飘忽的灯笼似乎远在天边。上下水关码头上停泊的盐船,也在河面上远远地浮动着闪烁的灯光。就在这个时候,刘兰亭忽然想到,可以利用川流不息的河水,冲破聂芹轩严密的封锁来传递消息。本想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到旧城的刘兰亭,急忙叫艄公返回东岸,又在夜幕中匆匆返回了学校。 可自从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刘兰亭就一直在心里不停地怀疑自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急于要保护学校,而最终放弃了本来应该举行的暴动。何况,聂芹轩的军营里还关押着生死未卜的欧阳朗云。放弃暴动,就等于是彻底放弃了营救欧阳朗云。就等于是眼看着他去死。更何况,总指挥还没有到,其他一切情况都还没有磋商,是否还有另外的重大变化也一无所知,自己原本没有这样的权力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 刘兰亭摆放好自己要用的工具,空无一人的技工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教室后面的陈列架上,实验台上,摆放着学生们做出来的肥皂、已经镀好的镜面、配制出来的布匹染料,和一些没有完工的竹编工艺品。各种工具、器皿随处可见。肥皂的味道、竹子的清香和化学制剂的味道把教室里弄得有些滞重、浑浊。刘兰亭特意从校长室端来了两盏台灯。在滞重浑浊的黑暗中,他点燃一盏灯,接着,又点燃了一盏灯。为了防止被别人发现,刘兰亭提前放下了所有的窗帘。严密封闭的房间里,灯光推开黑暗,现出了教室里的凌乱,把刘兰亭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这一派凌乱之中。凌乱中,刘兰亭扭头看看墙壁上那个又黑又长的影子,不由得又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急于为了保护学校而放弃了暴动,放弃了欧阳朗云呢?自己能为自己辩白么?自孙先生倡导革命以来,举行了无数次失败的暴动,牺牲了无数的同志。但是,别处,别的同志们,并没有因为可以预见的失败而放弃暴动。难道银城就可以放弃么?难道自己就可以放弃么?虽说,以现在的情形再等下去无异于自杀。但是不能再等,并不等于就一定要取消暴动。也许自己应该下令就在今晚提前暴动,夺取军营,营救欧阳朗云。哪怕暴动失败,哪怕会死很多人,也到底是打响了暴动的枪声。无论成败总可以向世人、向总部有个完满的交代。总比这样无声无息地撤退要壮烈许多。那样,自己就可以和许多死难的同志一样,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烈士的中间。就像欧阳朗云已经做到的那样……一想到欧阳朗云,刘兰亭就有一种难以平服的惭愧和自谴。从用炸弹刺杀知府,到主动投案自首,欧阳朗云都是视死如归,独做独当。他或许莽撞,可他一点也不胆怯。一切都是由他自己一人承担了,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要求过什么。甚至连那封临行前写给父母的遗书,他都没有要求自己帮他寄出去。欧阳朗云一无所求,也一无牵挂。和他比,自己就像拖在墙壁上的这条肮脏的影子,又黑又长。刘兰亭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心里排除这种苟且偷生的惭愧。也许保护学校,保护同志,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也许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也许自己只不过是放不下九妹,只不过是贪生怕死而已。虽然决定已经做出,可刘兰亭却又无法走出因为这个决定而陷入的困境。这生死攸关的危急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分担。透骨的孤独仿佛黑暗中燃烧的烛光,随着缕缕青烟,幽幽地蔓延到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去。 神色黯然的刘兰亭枯坐片刻,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随后,用调好的油墨把一句唐诗抄写到竹片上。平整的工作台上,左面一盏灯,右面一盏灯,精致的紫檀木底座上镶着白银雕刻的盘龙灯托,灯托上面是瓜形的琉璃灯罩,牛油烛的亮光从琉璃灯罩里均匀地折射到桌面上,照亮了王之涣悠远飘渺的诗句——“黄河远上白云间……”这些被烘烤、刨光、压平的竹片,原本是用来削竹篾的原料,是技工课上教学生们竹编工艺用的。可现在它们却被拿来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渐渐地,刘兰亭的手边已经摆满了写过字的竹片。看着桌面上那几十块围在眼前的竹片,刘兰亭忽然想起了“罄竹难书”这句成语,不由得嘴角上露出一丝解嘲的苦笑。在有纸张之前,中国人千百年的历史都是书写在竹片上的。刘兰亭没有想到轮到自己来写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不堪重负,如此的荒诞不经。 在银城人的生活日用中,竹子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东西。竹屋、竹桌、竹椅、竹床,竹筐、竹筒、竹碗、竹筷,竹梳、竹篦、竹簪,竹扁担、竹斗笠、竹烟斗、竹滑竿,等等等等,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而在银城千百年的盐业经营中,除了水牛之外,竹子是另一项最大的开销和产业。从几十丈、数百丈深的盐井里汲卤水用的竹筒,提升凿井和汲水工具用的竹篾索,控制盘车快慢的拭篾,长途输送卤水的枧管,天车和盘车的车梆、车楞,包装盐巴的篾包,都是以竹子为原料做成的。以此形成了几十家专门生产、经营竹产品的竹厂。银城各大竹厂每年春天进山实地挑选竹林,分别种类,估算生长时间和等级,与林主当面议定价格。而后,在竹子上刻下本厂的牌名:协和祥,吉庆源,永生恒,等等,以便区别。一年生的竹子叫做一季竹,而后逐年“升季”,叫做二季竹、三季竹。竹子产地除选自本省各个州县而外,一直远达湘西和云、贵境内,尤以赤水、习水的竹子为上品。做篾索用一年生的慈竹,要在冬至以后,立春以前砍伐,并且要就地劈成篾板砌窑烘干。做筒、做枧、做拭篾用的竹子夏天砍伐,要选伐生长了四年以上的楠竹、慈竹、斑竹、寿竹。砍下的竹子在运输过程中要保护竹皮,防止擦伤,更要避免暴晒引起干裂,否则费钱费力砍下的竹子就变成了废料残料。所有砍伐的竹材都是走水路运来。秋冬两季是运输的旺季。时间一到,无数的竹筏、竹船像发洪水一样,从千百里外云集在上下水关,塞满了银溪的河面。新旧两城二十几家大小竹场的掌柜和工匠,要在上十万根寿竹、斑竹、楠竹、慈竹中,精选出筒、篾、枧、梆的材料。竹材的粗、细、长、短,质地的脆、硬、柔、韧,竹筒的薄、厚、轻、重,哪一根竹子什么品种,长了几季,质地如何,该派什么用场,所谓筒、篾、枧、梆,在行家眼里都要一眼判定,量材而用。夏天砍伐的竹子,一定要在第二年的雨水节之前运到,加工。否则节气一过,竹子的水分变干,竹性干硬无法烘烤加工就成了废料。按时运到的竹子,根据用途质量的不同,每根的平均价钱从白银五、六两到几钱不等。最上乘的大斑竹筒、楠竹筒,一根可以卖到白银二十两。随着对竹子长年的大量使用,在盐业用竹而外,精美绝伦的竹编工艺品也成为银城名传四方的特产。就这样,在千百年的栽培、砍伐、运输、挑选、炮制和使用中,一种植物,一种动物,和一些世代忙碌不停的人群,竟然在无形中一起组成了这个血肉丰满、繁荣昌盛的城市,组成了这个城市罄竹难书的历史。 温柔的烛光照着那些平摊在桌面上的竹片,被煤油稀释过的油墨,很快就被刨了皮的竹片吸干了,乳黄的竹片上黑色的字迹清晰醒目。在蜡版上印考卷和教材用的油墨,在竹片上竟也是出乎预料的好用。只可惜,它们是用在了失败上。在此之前,刘兰亭接到东京方面的秘密指令,如果总指挥按时到达,暴动将在八月二十四日如期举行,发起暴动的暗语用王昌龄的诗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一事情败露或发生意外取消暴动,互相通知的暗语就是这句“黄河远上白云间”。当然,发出命令的应当是总指挥,而不是别人。这两句从《唐诗三百首》上挑出来的诗,刘兰亭当年在族学里启蒙的时候,背写过不知多少遍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做了校长以后,还会来重温这样的功课。在幽静的烛光下,把蒙童课本上这行妇孺皆知的诗句抄写了上百遍,抄得刘兰亭万念俱灰,心痛如锥。现在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革命和教育终于都亲手毁在自己的手中,而这一切竟然都是自己当年在东京的时候就决定了的。既然一切都要毁于一旦,又何必费尽心血一砖一瓦地建起这所学校? 宣统二年,八月二十日丑时,银城旧城钟鼓楼上四更的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刘兰亭在黎明前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独自一人来到听鱼码头,叫醒了等在草棚里的艄公。熄灭了灯火的渡船悄悄驶到河心时,刘兰亭解开了手上的一个布包,把布包里上百根写满唐诗的竹片,一把一把地慢慢撒进滚滚的河水中。听着竹片在黑暗中溅起来轻微的水声,刘兰亭忽然觉得连自己这个主意,也不过是一种为了放下良心的自欺。这滔滔的河水真的能把消息传出去么?这百十根竹片真的会被过往的船只,和沿途岸边的人们及时发现么?这些竹片真的能漂进青依江,把取消暴动的消息传给下游的同志们么?如果根本就没有人看见它们怎么办呢?如果河水把它们冲到一些根本不相干的地方又怎么办?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岂不是一场自欺的儿戏?……浓重的黑暗吞没了一切,刘兰亭只能听到哗哗的河水声从黑暗里神秘地传过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水淋淋地从黑暗中升出了河面,在耳边沉重地喘息着。莫名的恐惧猛然包围上来,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也许放进河水里的不该只是这些竹片。这样想着,刘兰亭的手不由得死死地抓住了船边。艄公在船尾悄声提醒道: “刘七爷,做好没得?” 渡船再次返回东岸。两人分手的时候,刘兰亭把一块龙洋放进艄公满是老茧的手掌心里。没有人看见这一幕,漆黑的夜色把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羌笛何须怨杨柳(二)
尽管有弟兄们用树枝搭的窝棚,秋露还是打湿了衣服。岳天义揉着酸痛的臂膀坐起来的时候,在黎明前幽暗的天幕上看见了像灯盏一样的启明星。昨天晚上有人报告说又走散了二三百个弟兄。岳天义在心里叹息:走吧,想走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岳天义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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