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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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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儿得意,原来她也害怕见到我。

再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陈言胃痛得从床上滚下来。她给陈言的父母打电话,但他们一个在三亚度假,一个在巴厘岛度假,问是不是要钱交房租,陈白露没说什么就挂掉了电话。

她把陈言弄到医院,经医生诊断是胃溃疡发展成了胃穿孔,布洛芬已经没有效果了,于是护士给他打了杜冷丁。

~4~

每年的开春都有一个大聚会。这是朋友们最闲、人也最齐的时候, 这四年来每逢天气暖和起来的第一个周末,我们都去梦会所狂欢,我平时不大喝酒,但那天一定喝到断片儿才行:一整年的美好时光在等着我们,而且朋友们相亲相爱,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吗?

可是如今我无比抑郁。我知道这一整年,我大概要一直在嫉妒和伤心里度过;因为我的两个好朋友,他们撇下我去相亲相爱了。

打扮得如同英王卫队的门童帮我拉开高大的木门,往日穿梭着各式美女的玻璃走廊空空荡荡,我的鞋跟敲击着地面,发出清晰的回响。走廊两侧的包房寂静无人,透过半透明的门望进去,里面是黢黑而模糊的一团。四年里每次年初聚会,我都觉得陌生,似乎这里不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而是一个奇怪的所在。

我想要混在人群里不被发觉,好避免撞见陈白露的尴尬,但我一推门,杨宽就大喊一声:“罚酒!”

十只香槟杯一字排开,半透明的泡沫翻滚着,那是对我迟到的惩罚, 我的目光越过正在倒酒的杨宽,停留在大厅另一头的陈白露身上,她背对着我看墙上的画,她连背影都容光焕发。

听到杨宽的叫喊声她回过头来,我要转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我躲闪的神态反而落在她眼里,她隔着盛装的人群,抬着下巴朝我露出挑衅的微笑。

我一向软弱。 我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她一挑衅,我就举手投降。

我喝罚酒,大约喝了三五杯,剩下的杨宽代我喝了。我平时是有一点儿酒量的,那天因为心情不好,醉得很快。四下张望,到处人影憧憧。 我转身冲进洗手间,清净下来才知道自己已经醉得不能走直线,靠着洗手池也东倒西歪,于是坐在马桶盖上。我正发着愣,陈白露推门进来,盯着我看。

“出去。” 而她把门反锁上了。 我觉得,应该发火的人是我才对;但她满脸的怒气和不耐烦:“你又耍什么小姐脾气呢?” 我从来不会和人吵架,何况是牙尖嘴利的陈白露。我当时一面是真的委屈,一面是清楚不说狠话无法胜过她——可能也有喝了酒的缘故吧, 我直戳她的心窝子:“有的人愿意耍小姐脾气,还未必有资格呢。”

她脸色陡然一变,换上一副鄙薄的表情。 她说:“亏我这两年多把你当真心朋友,还以为你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样,其实都是一双势利眼,将眼里的人都分个三六九等。” 我感到无比委屈,眼泪涌上来:“我什么时候眼睛里有三六九等?我交朋友不是凭人品?我对哪个比我强的人谄媚过,又因为家境疏远过谁? 你说出这种话,我也白认识你。我以为你比外面的人都强、都有见识, 现在看来也是一样的,你眼睛里先有了‘三六九等’,才觉得别人眼里有‘三六九等’呢!” 我看着她那刻薄的微笑,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你们既然恩爱得很,你就应该在家里陪他。别人我不知道,陈言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你别看他在国外读了多少年书,其实脑子里还是三从四德那一套。如果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交际 ——哼,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她笑:“那我更应该常来了。我们分手了,你不该高兴吗?” 我抓起洗手台上的一柄梳子扔过去:“出去!”她躲闪不及,梳子柄擦过她的额头,撞在她身后的门板上又飞出去。她脸上的笑还凝固着,额头破了拇指大的一块皮。我只想把什么摔出点儿声响,没想伤到她, 登时也愣了。

我站在她对面,看着她的脸色慢慢变红,又变得惨白,然后她脸上的轻薄和嘲笑都消失了,她咬着同样苍白的嘴唇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别怨我抢走你喜欢的人——说得容易,不就是煮煮粥喂喂药吗,换了你, 你未必做得下来。”

“你别看不起人,我妈生病连护工都不用,都是我一个人照顾,我比护工还细心呢!”

“你妈吃没味道的病人餐,会逼着你一起吃吗?你妈会不顾你能不能休息好,整夜整夜地抱着你睡吗?你的发小儿你比我了解,谁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这唯我独尊的毛病,他吃没油没盐的白水煮面,我就得陪着 ——告诉你,等我闲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拆一座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老中医、老骗子、他妈的野和尚,住在北六环的破房子里。中国这么大,有的是无人区,你真心要隐居怎么不去神农架呢?装神弄鬼, 骗得一帮假名流当佛似的供着,有病没病都去把两脉,杨宽这浑蛋把这个人介绍给陈言,陈言也怪,让他去医院就跟跟他有仇似的,对这种下三烂倒特别迷信。那老骗子给他开了个方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给我本《本草纲目》我也开得出来,但又嘱咐说一个星期不能见油盐。我当时就把方子扔回他脸上了,不吃油就算了,盐也不能吃,什么图财害命的伪科学,哪个山洞里修的野狐禅!”

我听着她一路油光水滑地骂下来,心里倒觉得好笑:“伪科学还是真科学我也不懂,他唯我独尊是他的事,你不愿意,他能强迫你?你自己要陪着受罪,就别抱怨。不过我也不明白,他现在穷得房租都要交不起了,又病成这样,你到底为了什么呢?” 她像是同情我似的笑了:“因为他在夜里会说梦话,抱着我叫‘爸爸妈妈’,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因为他说‘我要是不行了,我家里的一柜子红酒都给你,可惜我除了这些酒也没别的好东西’,我觉得他挺有情有义的;因为他打杜冷丁的那天,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拉着我的手说,‘我以前觉得眼前的快活最重要,长寿倒没什么,我觉得挺遗憾的,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嫉妒和伤心扭成一团,我心乱如麻,话一说出口就哭了出来:“他真这么说?”

陈白露点头笑了笑,可是眼圈也红了:“我劝他,‘从来没听说过胃穿孔能死人的,一点儿小病也值得交代后事,也许我先死呢!’”

我放声大哭。那几乎是我二十年来最伤心的一刻。如果说之前我还在气她掐尖好强、抢走我喜欢的人,那么现在则是纯粹的难过了:我知道并不存在所谓的“抢走”,她爱他,他爱她,就是这么简单,至于我,我从来就没有入镜过,连被抢镜的机会都没有。

我哭得泪眼滂沱,陈白露有点儿慌了,靠过来要拉我的手,我甩开她:“你走吧。”

“你不气了?” 我摇头:“我从来就没有生气过。” “我脑门上可缺了一块皮呢。” “你说的,小姐脾气——你多包涵吧!” 她愣了一下,笑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我叹口气:“你出去吧,我洗把脸。”

她走后,我一把一把地往脸上泼着凉水,水柱顺着脖子滑进内衣里, 滑到肚子上,把浅色的衣襟浸出一圈一圈的痕迹。有一瞬间我突然想, 是不是欲望越强烈的人,越容易被老天眷顾呢?民间的说法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像陈白露这样什么都想抓在手里的人,就算偶有失手也比别人得到的多;我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唯一想要的就是陈言,一旦失手, 就两手空空。

我心灰意冷。 这时接到英总的电话。我年前宣传的片子票房很喜人,今天是庆功宴。我一是觉得自己只是实习生,况且做完这一单就离开了公司,二是不愿意错过今天的聚会,于是找了个借口推辞掉了。我接起电话来,尽量不带出哭过的痕迹。

英总问:“下学期如果没有课的话,还有意来公司吗?” “不了,英总。” “你是有别的计划吗?待遇你可以提,我不会比别的公司给你的少。” 我那时正灰着心,就算一箱金子摆在面前,也未必有兴趣多看一眼。

我哪有心思跟英总提什么待遇?况且能有多少,八千?一万?不够这一夜的酒钱。

“不了,英总。” 英总是著名的百折不挠性格。“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待遇,福利,工作范围。” 我只好编谎话:“我要回广州。”

“哦——”她似乎很遗憾,“也对,免得父母挂念。”

我彬彬有礼地挂了电话,镜子里的我头发蓬乱,刘海被水和虚汗黏在脸上,眼神怎么也不能聚焦 ——天哪,我是一个活生生的醉鬼,和午夜两点以后在工体北门外又哭又笑的傻妞没有区别的醉鬼,而伤了我的心的,正是我最亲近的两个人。

我撑着冰凉的大理石洗手池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聚会快结束了, 我要撑到最后。为了不让路雯珊之类的女生嚼舌头,我还得跟陈白露友好地聊上几句。我这么想着走出洗手间,一眼看到陈言握着陈白露的手说着什么,他们坐在大厅正中央的沙发上,周围站满了一脸羡慕的人。

真是一刻也离不开。酒会不过开始了一个小时,他病得多厉害也要跟来。

陈言很憔悴,大病未愈的样子,但眼睛是精神的,是我最熟悉的、 乌黑的、孩子一样天真的瞳仁。他温柔地注视着陈白露,没有发现对面的我。我身侧有细细的音乐声传来。

今天没有请乐团,请的是一个戏曲学院的女孩,唱昆腔。 女孩明眸皓齿,白旗袍上镶着三道黑色滚边,口齿清亮。其实无人听她唱,但她眉心紧蹙,眼波流转,像是唱给自己听。我听了一会儿, 她唱的是:

“早是这光阴速,更那堪岁月紧。现如今章台怕到春光尽。则这霸陵又早秋霜近,直教楚腰傲杀东风困。有一朝花褪彩云飞,那裏取四时柳色黄金嫩。”

我匆匆离开,没有等到聚会结束。经过大壁镜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脸色苍白。长长的走廊里烛台高举,缠着金色丝线的红烛看起来很喜庆。 十步一扇木门,中间镶着整片的水晶,推动的时候沉重无声。推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掀起的微风把红烛扑灭了,烛心蹦跳着冒了两束黑烟, 闻起来像是悲哀的味道。

门童已经替我拉开大门。走出去,外面夜色正沉。

2010年的醉生梦死开始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年会发生什么。

~5~

那天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陈白露和陈言家暖房,现在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家了。

陈白露在厨房煲汤,我推门看她。厨房很小,两个人在里面,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饶是这样狭小,窗前还支着一只小木桌,我指着它问: “你们平时在这里吃饭?”

“不,在客厅,我有时候在这儿写剧本。” “什么剧本?” “王老师要买那个刚获奖的小说的版权,电影交给我来做。” 王老师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制片人。并不是我做事后诸葛亮,她报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里很不踏实。我第一次见到王制片是他来给我们系开讲座的时候,我帮忙布置讲堂,他对我呼来喝去,唤我添水添茶自然得像使唤丫鬟;当然学生为老师做这些也没什么,我就没有往心里去,但后来我在苏伯伯的饭局上又见到他,苏伯伯说了我爸妈的名字之后,他对我恭敬得仿佛我才是他的老师一样,给我夹菜倒茶,搞得我当时诚惶诚恐,事后一想,只觉得鄙夷得很。

这席话我没有对陈白露讲,我对自己识人的本领并不自信。

那天暖房宴我们很开心。没有喝酒,也没有人提议要喝,我们喝着温热的椰汁,觉得这样也挺好。当时正是四月,草长莺飞,春风和煦, 窗子开了一半,偶尔有杨花飘进来。

我们谈的全是往事。小时候都住在大院里,到了这个季节,满地都是柳絮,被风吹到墙根,连成一条长长的线,用火柴点着,火苗从这头蹿到那头,好看,无害,只是很快就燃尽了。

还有串红,有的大院是常年种着,我和陈言住过的地方,是只有节日才一卡车一卡车运来,摆成“欢度国庆”什么的。串红的芯子里有一口蜜汁,拔出来在嘴里一吸,很甜。那时候陈言带着我,围着花坛排头吃去,能吃上一个下午。不记得几岁的时候,他觉得这样很傻,但我不理解;又过了一年,我终于也觉得很傻,然后我们再也没吃过了。

“简直傻碎了!”陈白露哈哈大笑。我们也笑,没有中毒真是万幸。 不过我现在想来,倒是很怀念那口蜜汁的味道。那时候虽然只是90年代, 但也不缺零食,怎么还会嘴馋呢?

那天的聚会快结束的时候,陈白露跑到厨房里接王制片的电话,我刚要把盘盘碗碗往厨房里搬,陈言在阳台朝我招手。

我跑过去:“干吗?”

“这些天你去过我家吗?”他低声问。 我摇头。陈言既然不在家里住,我也没什么心思拜访他的父母,况且说句私心话,我既知道陈言曾经病得多重,就不能不对他的父母有些埋怨,据陈白露说,他们只打电话问候过,一次也没有亲自来看他。

“我家以前的大房子是谁住着?我爸还是我妈?” 我不知道。而且我很惊诧,陈言竟然不知道。

他失落地摇摇头:“不管是谁住着 ——你能不能去一趟?帮我偷个东西。”

“偷东西!”我给了他脑门一巴掌,“我就知道你做翻译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他是什么吃穿用度我还不清楚,在城堡里住了半辈子心血来潮要体察民情,结果挤了一次地铁就吓得坐在路边不敢再走。

“可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啊!”他特别委屈。

“那你搬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来呢?”我给了他第二巴掌,“现在要我偷,我怎么偷?跟你爸妈说我想去你卧室坐一会儿但你们把门关上不要看?”

“我那时候真不知道——”他叹口气,“养活自己这么难。” 我知道他做翻译一个月有五千左右的收入,虽然低,但是曾经和我一起做过电影宣传的那些同龄的小白领,收入也不过如此。“其他人都是这样生活,偏偏你不能。”

“你瞧,这些东西都是陈白露添置的 ——”他指着房间里添置的全套电器,还有新换的沙发和地毯,刚才我在厨房还看到一套好厨具,都是德国货。我一眼就看出这出自陈白露之手,她热爱精密古板的德国货,而陈言喜欢花哨的美国货。

我又叹气:“她要做个好主妇,还差得远呢。拿到剧本的定金也不容易,一定要左手进右手出,多在钱包里放一天好像就会着火似的。”

陈言苦笑:“我以为我算奢侈的,但我的奢侈还有节制,即使在英国的时候,钱无数,没人管,买东西的时候还要选个性价比高的呢,她倒好,你猜她跟我说什么?‘性价比高的东西都是垃圾’,把我气得……”

我大笑,活灵活现的陈白露的语气。 “什么都要买最贵的,只想现在,不想以后,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 “你别管她。她能花就能挣。” “所以我才要你帮我拿些东西出来。我不想让她过得太委屈。”

~6~

那天陈言和陈白露陪我们走出小区,小区通往三环要经过一条路灯很暗的胡同,陈白露掉了队,蹲在一辆车旁边,歪着头往车底看。

“看什么呢?” “那儿有只小狗。” 我蹲下去,车底果然有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黄色小狗,盘成一小坨肉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死了?”我有点儿害怕。

“没有,刚才尾巴尖儿还动呢。”陈白露说。小狗很配合地晃了晃尾巴,眼睛依然闭着。

“宝宝,出来。”陈白露拍拍手。 陈言拉她:“人家睡觉呢,别捣乱。” “不行,一会儿有人开车,它就要成肉饼了。”陈白露又拍手,但小狗毫无反应。她跪在地上,伸手想要把小狗抓出来,但胳膊不够长,转头可怜巴巴地朝陈言眨眼睛。

陈言没辙,趴在地上把小狗抱出来。很奇怪,它不叫也不跑,在陈言的手心里,眼睛半睁半闭,尾巴间或一摇。我们围过去看,才发现它哪里是什么肉球,分明瘦得连肋骨都要戳出来;毛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 黄色,也许是白色。这是一只流浪狗,看个头,应该刚断奶不久。

“小可怜。”陈白露接过来,“准是太冷了,在车底下取暖呢。” “脏死了。”有人说。 陈白露把小狗抱在怀里,白衬衫被小狗的尾巴尖扫上了一道泥水。

“带回家嘛。”她对陈言说。 “养你都困难。” “我从今天开始不吃饭了,只喝水。” “人家在马路上生活得挺好。”

“好什么,吃垃圾,睡车底,它才这么小,这样下去活不了多久。” “咱家太小了。”

“地方再小,总算是个家。” “你能保证每天都有时间遛它?不会一个星期后就没耐心了?”

“我能我能。”陈白露直点头:“我保证。I promise。 Je vous promets。”

第二天,他们带小狗去打疫苗,刚从诊所里走出来,小狗就被一辆逆行的摩托车撞得横飞到绿化带里。

我又一次见到小狗,它躺在诊所的绒垫上,浑身包着纱布,像个微型的木乃伊;小脑袋枕着陈白露的手腕,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真可怜,疼也说不出。” 我安慰陈白露:“它在说呢,只是你听不懂。”我看着那坨小小的东西,它已经不是昨天那副脏兮兮的模样,毛色雪白,乖巧文静。 “你说,人真的有命运吗?” “有吧——”我糊里糊涂地答了一句。

“我也这么想,所以狗狗也有。”陈白露搔着小狗头顶的毛,“它的命真苦,本来以为再也不用受苦,没想到只跟我享了一天的福。”

“它还小呢,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活。这一次把所有的劫数都经历完,从今以后只剩下平安了。”

“要是它挺不过去呢?它的四肢都断了。” “内脏有伤到吗?” “没有,只是伤筋动骨。”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伤筋动骨再痛苦,也能挺过去。”

我并不是随口安慰她。出院后,小狗果然展示出了令人惊讶的求生能力,它很快痊愈了,并且在陈白露和陈言的照料下变得圆滚滚,跟在陈白露身后,好像一只肥硕的小熊猫 ——只是一条后腿有些跛,小跑的时候没有异样,但跑得快了,还是能看出曾经受过重伤。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7~

陈言要我偷的是一对金镯子,是他出生时他爸爸妈妈托一个金匠打的,上面精细地雕着一只小兔子,肥肥的腿,长长的耳朵,眼睛是两颗红宝石碎粒。陈言属兔。这镯子他一直戴到了三岁。

我当时问他,可变卖的东西那么多,你的红酒呢,你的手表呢,什么都比这对镯子值钱,而且都不如它珍贵。

“怎么能卖你父母为你出生准备的礼物?” “他们都不要我了,我留着镯子有什么用?” 我没有再劝他,因为我打定了主意要替他留下这东西。如果我再劝下去,他会假装答应却派别的朋友去偷,这对镯子就不知道被卖到哪个典当行里了。

我去了他家从前的大房子,是他妈妈住在那儿,我直接告诉她陈言要镯子,她就取了一个小木盒给我,没有多问。

粗心的母亲。她甚至不对这奇怪的要求起疑心。 我带着那只木盒回了家,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拿了三万元给陈言,说是卖镯子的钱。那对镯子被我锁进了保险柜里,和我妈给我的珠宝放在一起。

2010年夏

钱是困扰陈言和陈白露的噩梦。

命运真是滑稽得很。陈言本来是有运通黑卡的人,陈白露本来是公主一样的千金小姐,结果一个出于自立的决心,一个出于际遇的捉弄, 偏偏变成了最缺钱的人。如果说我和我的朋友们的经历曾经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爱情也许可有可无,但钱是越多越好的。

2010年秋天来得很晚。9月中旬的一天,气温甚至到了三十七度。 我终日窝在家里不肯出去,买了几十斤咖啡豆,不为了喝,只是磨着玩。 一边看着电影,我能咯吱咯吱地磨上一整夜。

天亮才睡。 后来我在一本古人的笔记中看到,古时候的寡妇为了打发漫漫长夜,都是吹了灯后在地板上撒一袋绿豆,再一颗一颗地捡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读这一段书的时候,脑子里全是磨咖啡豆的声音。

那个燥热的秋天,朋友们源源不绝地收到我的咖啡粉。 有一天早上我刚睡下不久,也许六点钟,也许七点钟,接到了陈白露的电话。 “起床了没有?我们去你家打牌好不好?” “这个时间打牌?”我艰难地说。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声音里带了些难为情:“我们想去你家吹一会儿空调。空调坏了。” “找工人修啊。” “问过了,要六百。” “六……”

“夏天快结束了,能省一点儿就省一点儿吧。”

我赶紧起床,开冰箱,家里能喝的东西竟然只有咖啡。叫楼下的超市送酸梅汤,还有最冰的西瓜和一大包冰块。

我接过东西,付了钱,又想起连吃的也没有,又麻烦老板跑一趟, 送了米酒和汤圆。

一切备齐,我靠着冰箱门看房间里到处撒落着的咖啡粉,一叠不记得是要拿去洗、还是刚洗好的衣服,纸篓里垒着的餐盒——差点儿落泪。 不只是陈白露那样的人有资格伤春悲秋,无人知道我也是有伤心事的。

2010年秋

~1~

后来我病得很厉害。整整一个秋天我都在生病。 这终于让我的爸爸和妈妈想起了被丢在北京的独生女儿。国泰民安,他们很少担心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已经把北京当成家乡——可是有什么用?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北京算是家吗?

不只陈白露和陈言那样的人生会感到孤单。 何况他们还有爱情。

我的爸爸 妈妈赶到 的时候, 我已经躺 在床上 昏睡了 一天。 快餐 盒早就没心情扔进纸篓,在地板上堆成山。他们带我去医院,把我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问哪里不舒服,我也说不上,只是懒,只是想睡。

我妈舒了口气:“原来没有生病。” 有的,有的。我在心里放声大哭。

~2~

爸爸妈妈很快走了,他们很忙。大房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甚至想养匹马。

哪里有马养。只能振作起来,穿上雪地靴,长围巾遮脸走出去。

我这副打扮去聚会,女孩们指着我刻薄地大笑。她们还穿着丝袜, 或者裸着脚踝,只有我活像一峰骆驼。

而路上的落叶已经软绵绵地堆得很厚,树枝都秃了。今天的北风甚至吹折了咖啡馆外面的阳伞。

是我太真,还是她们太假? 酒肉依旧流水地上着,又流水着撤下去;无聊的话题、陈腐或新的八卦一轮轮地碾过。 我打哈欠,还不如回去睡觉。 但那天晚上我试探自己的意志:十一点之前不准上床。

算是半失败了。九点半,我已浑身无力,扯了条毯子滚在沙发上, 盯着天花板想心事。

很惊讶地发现天花板上有了一道裂缝。无论如何,这房子也不该有质量问题的,也不是顶层要经风历雨,怎么会凭空裂开?

也许就是会凭空裂开的,就像什么都有寿命一样。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只要塌不下来就好。我想。 就算屋顶塌了,天也塌不下来。我翻了个身,觉得那一瞬间的忧虑实在多余。 然后有人敲门,陈言的短信同时进来:我在门外。 光着脚开了门,见陈言拎着一瓶酒站在那儿。

“什么酒?”我接过来。如今我对一切能使神经兴奋的东西都很感兴趣。

其实只是一瓶普通的酒,街角的烟酒店里能买得到的。我连开瓶的兴趣都没有,咚地立在桌子上,又裹着毯子躺下。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陈言边四下寻找着什么边说。 我指给他放开瓶器的地方。“像什么?” “清朝的大烟鬼。

”他边开瓶边说:“就差在你脑边儿点盏烟灯。你到底怎么了?我才不信你生病了呢。”他坐在对面看着我。 我不开口,从他手里接过酒瓶,对着瓶口喝了一阵。又酸又涩,毫无回味。我信了陈白露说的,一旦见过第一名的东西,就无法接受第二名。由奢入俭难,贪婪是人性的通病。

好在我没有她那样的命。我的父母供得起我喝一辈子白马庄。 我虽宽慰了些,但酒涌上来,眼圈反而红了。 “你……”我一开口,眼泪就决了堤,毫无骨气地直滚到下巴,一串又一串。 酒突突地顶着太阳穴,我感到额角直跳,却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 说出口容易,反正已经堵到了喉咙口,只要意念稍稍一松。 然而之后呢?他要怎么回答,我又要如何收场? 我收不了场。

只有大哭。 只有大哭。 毯子捂着脸,我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他并没有来抚慰我,也没问为什么。他一直坐在那儿,看着我。 于是我想,他其实都知道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3~

后来我洗了澡,煮了汤圆吃,酒也醒了。陈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漫无目的地换着台。

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不回家?”我问。 他摇摇头。

“回去吧,陈白露一个人在家会害怕——你别看她嘴上逞强,她一个人住的时候,廊灯从来不敢关。”

“她在工作。” “做什么?”我想起,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和陈白露联系了。 情况倒不算复杂,是陈白露拿到了一批广告片的剪辑工作,外包给一间工作室,她在工作室监工,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又能干又贤惠的女朋友,哪里找第二个。” “再也找不到哇 ——”他苦笑着往后一靠。“只是她有点儿 ——我说不清。” “太完美了?”我讽刺他。 “完美。”他继续苦笑:“一个完美的资本家。”

陈言在我家看了一个通宵的电影,我们吃了两包微波爆米花,点了一桶炸鸡,喝了淡啤酒。我们吃着喝着,吹着牛,全都假装那场大哭和沉默是不曾发生过的事。

第二天一早,我已经疲惫不堪,但我决定撑过这个白天。如果我在白天睡觉,那么等待我的,又将是清醒又漫长的冬夜。

“我们去看陈白露吧!”我拉伸着僵硬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活泼又快乐。

陈言答应了。我们在路上见到卖糖油饼的小摊,陈白露最爱吃的, 买两只带上。干燥、无风的清晨,寒冷像短小而薄的匕首,一把把从围巾的缝隙、从袖口、从帽檐插进来,让人无处躲避。

陈白露工作的地方在百子湾。传说呢,在百子湾扔下一颗炸弹,北京传媒业就会瘫痪。这里有几百家和传媒相关的工作室,昼夜开工,永远生机勃勃。

我缩着脖子走出电梯,跟着陈言走进其中一间,被扑面的热浪吓得一怔。

一百平米的房间里,至少三十台电脑在工作着,每一台面前都坐了一个戴大眼镜的瘦男孩,陈白露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两腿张开,目光炯炯,像个彪悍的武夫。脸上挂着两团大大的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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