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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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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
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一把花想起来自有它的魁力。
当我们在随意行路的时候,遇到卖花的人,也许花很少的钱买一把花,有时候留着
自己欣赏,有时候送给朋友,不论怎么样处理,总会值回花价的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菊花羹与桂花露
有一天到淡水去访友,一进门,朋友说院子里的五棵昙花在昨夜同时开了,说我来
得不巧,没有能欣赏昙花盛放的美景。
“昙花呢?”我说。
朋友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食物说:“昙花在这里。”我大吃一惊,因为昙花已经不
见了,盘子里结了一层霜。
“这是我新发现的吃昙花的方法,把昙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锅里熬,一直熬到全部溶
化了,加冰糖,然后冷却,冰冻以后尤其美味,这叫做昙花冻,可以治气喘的。”
我们相对坐下吃昙花冻,果然其味芳香无比,颇为朋友的巧思绝倒,昙花原来竟是
可以这样吃的?
朋友说:“昙花还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
人间一绝,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
“什么是桂花露?”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放在瓶子里,当桂花装了
半瓶之后,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春天的时候,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比
蜂蜜还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在山里往得久了,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听说他们已经吃了
几代,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没想到一做就成,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
了桂花露的。”
后来,我们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饭,他在厨房忙了半天,端出来一大盘菜,
他说:“这是菊花羹。”我探头一看,黄色的菊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一瓣一瓣
散在盘中,怪吓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我的菊花羹里以菊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较少,所以清澈可
食,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叫
做‘食花之店’,只要卖昙花冻,桂花露、菊花羹三样东西,春夏秋冬皆宜,包你赚大
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哪来这么多花?菊花羹倒好办,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
了,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不比自家种,吃起来安心。”
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论,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
根茎是不对的,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华,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当然可食,只是一般
人舍不得吃它。“其实,万物皆平等,同出一源,植物的根茎也是美的,为什么我们吃
它呢?再说如果我们不吃花,第二天,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谢了;落入泥土,和吃进腹
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和母亲坐计程车,有人来兜售玉兰花,
我母亲买了两串,一串她自己别在身上,一串别在我身上,我想,玉兰花这样香一定很
好吃,就把花瓣撕下来,一片一片的嚼起来,味道真是不错哩!母亲后来问我:你的花
呢,我说:吃掉了。母亲把我骂一顿,从此以后看到什么花都想吃,自然学会了许多吃
花的法子,有的是人教的,有的自己发明,反正是举一反三。“你吃过金针花没有?当
然吃过,但是你吃的是煮汤的金针花,我吃过生的,细细的嚼能苦尽回甘,比煮了吃还
好。”
朋友说了一套吃花的经过,我忍不住问:“说不定有的花有毒哩?”
他笑起来,说:“你知道花名以后查查字典,保证万元一失,有毒的字典里都会
有。”
我频频点头,颇赞成他的看法,但是我想这一辈子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放胆的吃花,
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有一次带一位从英国来的朋友上阳明山白云山庄喝兰花茶,侍者端
来一壶茶,朋友好奇地掀开壶盖,发现壶中本来晒干的兰花经开水一泡,还像栩栩如生,
英国朋友长叹一口气说:“中国人真是无恶不作呀!”对于“吃花”这样的事,在外国
人眼中确是不可思议,因为他们认为花有花神,怎可那样吃进腹中。我当时民族自尊心
爆炸,赶紧说:吃花总比吃生牛肉、生马肉来得文明一点吧!
可见每件事都可以从两面来看,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残忍,但是如果真有慧心,它
何尝不是一件风雅的事呢?连中国人自认最能代表气节的竹子,不是都吃之无悔吗?同
样是“四君子”的梅、兰、菊,吃起来又有什么罪过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耕云·望云·排云
弟弟从阳明山上下来,手舞足蹈地谈起他们要到学校去看电影的一幕。
那是夏日黄昏的好天气,一大群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满天满地都是人与
山树的好景,忽然有一个学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飞行物体——报上称为“幽浮”的——一,
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惊诧地叫唤起来,天空中一共有十二个缓缓移动,
闪耀着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飞碟,飞碟”,有人这样说起来,所有的年轻人全停下脚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
中的异象,一千多个学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静静地看着十二个“幽浮”闪耀着光亮,一
直到半小时以后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那一场免费的电影当然是没有看成了,可是大家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揣测
着天空,揣测着大地,揣测着自然。或许那些幽浮沉入记忆,永远难以断出它是些什么
东西,但是在抬头望天那一刹那,人与自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弟弟说的简单故事,却使我惊醒到我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远远离开自然了,不
要说春天在禾田里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后捕萤火虫,秋季去看满山黄叶,冬晨去钓鱼
这些往事了,甚至连夜里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变的天色也仿佛远远不可得了。
有一次我工作累了,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满屋都是金光,以为天已经大亮,推窗一
望,才知道原来是中夜,十五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
风清的晚上,我们常在庭前听大人说故事,而时光变易,我们竟然连月圆都不知道,这
样想时,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有一种羞愧,还有一点乡愁。
后来我到澎湖的一个大仓岛去,岛上都是平房,居民长久以来与大海建立了很好的
情感,也与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我什么事都不做,就和渔民出海,躺在船
上看天空变换的云彩;夜里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岛上又没电,我们每夜就着星光喝米酒
配花生,看着星月,看着天空,看着逐渐昏暗闪着萤光的大海,并且遥望在远处对岸的
白沙岛;灯一盏盏的灭去,直到森然地显出岛的原形才睡去,我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
以及大地对我们的生养之情。
我便开始有心地留意着自然,有一次在阿里山的寺庙里,寺庙是平凡的,可是因为
它题上“耕云寺”几个字就变得不俗了。后来在屏东的深山里看到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
写着“望云居”,整个山树都因之鲜活了起来。在登合欢山的途中,一个山庄名叫“排
云山庄”,真像是连大的云气一下子被大力推开一般。
不管是耕云,望云,或是排云,云都有了生命,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连渺在天际
的云也如此,近在身旁的土地草木,更是何等的亲切呀!
前些日子重读萧红女士的《呼兰河传》,写到这个东北小成的晚霞(当地叫火烧
云),文字优美,真让人忍不住要跑出去看晚霞,她是这样写的: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
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类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
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
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
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
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
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
睬,看着看着的,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
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
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呼兰河传》可以说是一幅幅乡村图画构成的,看“火烧云”的这一段是看云的最
贴切形容,它写的不只是个人经验,也是凡生长在乡下的中国人共有的经验,我幼年时
候就最爱在放牛的时候骑在牛背上,看云一朵朵从山中飞出来,在天际一朵朵散去,所
有对人世的幻想几乎全寄寓在其中了。
如今,我们把自己囚固起来,不是在屋里就是在车中,有时几个月看不见天空,更
何况是静静地观云,这样想时,我就无边地怀念起我的少年时代——它真像天空的幽浮,
闪着金光,在无形中却沉默地灭去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
一千支银针
一位乡下的小朋友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童话故事,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小朋友也不知
道出处,我现在把它记录下来:
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七个女儿,七位公主各有一千支用来整理她们头发的扣针,每
一支都是镶有钻石且非常纤细的银针,扣在梳好的头发上就好像闪亮的银河上缀满了星
星。
有一天早晨,大公主梳头的时候,发现银针只有九百九十九支,有一支不见了,她
困惑烦恼不已,但她自私的打开二公主的针箱,悄悄地取出一支针。二公主也因为少了
一支银针而从三公主那里偷了一支,三公主也很为难的偷了四公主的针,四公主偷了五
公主的,五公主偷了六公主的,六公主也偷了七公主的,最后被连累的是七公主。
正好第二天国王有贵宾要从远方来,七公主因为少了一支银针,剩下一把长发无法
扣住,她整天都焦急地跟侍女在找银针,甚至说:“假如有人找到我的银针,我就嫁给
他。”
窗外的小树枝听见了,伸进来说:“用我的树枝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树技过硬,
头发会竖起来。
山中的泉水听见了,用它冻结的冰块说:“用这冰做银针吧!”但是冷冷的冰一插
进头发里就马上溶为水滴了。
天上的月亮听见了,说:“用我银色的光线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月光的银线太柔
软了,扣不起头发。
七公主无可奈何的叹息说:“啊!明天有贵宾要来哩!”
第二天,从远方来的贵宾原来是一位王子,王子手里拿着一支银针,他说:“淘气
的小鸟在我狩猎的帽子里筑了巢,我发现里面有一支雕有贵城花纹的发针,是不是其中
一位公主的?”
六位公主都吵闹及焦急起来,知道那一支银针是自己失落的,可是她们的头发都用
一千支银针梳得像银河一样美丽。
“啊!那是我掉的银针!”躲在屋里的七公主急忙跑出来说。
可是王子非但没有还七公主银针,还出神地吻了她,七公主未梳理的长发滴溜溜的
垂到脚跟而发亮着……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所有美丽的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
活。”听这个故事是在乡下的庭前,出自一位小学女生的口中,她说完故事,抬头望着
远山外闪烁晶明的星星,幻想着自已正是那一个失落一支银针的七公主,她全然不知道:
“失落”也有悲哀的时候,最后她嘴角带着微笑,在星光下睡着了。
但是听完故事的我,到半夜还不能人眠,是一个多么简单的童话呀!竟使我的思绪
飘到了天的远方,《一千支银针》对我来说有一种鲜明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命运繁复
的节点,每个人在生命的推展过程中,有着许许多多像银针一样能改变命运的因素,它
有时是那样细小,连窗外的树,山中的泉,天上的月亮都帮不上忙,但是却改变了一个
人的一生。
原来,拥有一千支银针的公主,并不能保证比失落了银针的公主拥有更好的命运。
银针的失落与命运的错失本来是具有悲剧感的,但是因为命运小鸟的穿梭,悲剧便成了
喜剧,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再想到生命的失落,当然万劫不复的大失落在人间不是没有,然而像银针那么微小
的失落,从大的观点来看总是有补偿的,我一一直不肯相信生命中有永远的失落,永远
的失落只有在自暴自弃的人,身上才能找到,我很喜欢培根说的:“人们没有哭,便不
会有笑:小孩一生下来,便有哭的本领,后来才学会笑;一个人不先了解悲衷,便不会
了解快乐。”失落也是如此,人没有失落,就不能体会获得的真切的快乐,尼采所言:
“快乐之泉喷得太满,常常冲倒想盛满的白杯子。”也是这个道理。
这样想时,对生命的事,对情爱的观点,也就能云淡风轻处之泰然了。每个人设若
都有一千支银针,不巧失落了一支,不必伤悲;因为我们还有九百九十九支银针,它们
仍然能散放光芒,正如天上繁星万盏,有时雨天少了一颗,其他的还是为我们放光。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日
马蹄兰的告别
我在乡下度假,和几位可爱的小朋友在莺歌的尖山上放风筝,初春的东风吹得太猛,
系在强韧钓鱼线上的风筝突然挣断了它的束缚,往更远的西边的山头飞去,它一直往高
处往远处飞,飞离了我们痴望的视线。
那时已是黄昏,天边有多彩的云霞,那一只有各种色彩的蝴蝶风筝,在我们渺茫的
视线里,恍愧飞进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那只风筝会飞到哪里呢?”小朋友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它会飞到哪里?”
“我想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一位小朋友说。
“不是,它一定飞到一朵最大的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另一位说。
“不是不是,它会飞到太空,然后在无始无终的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
最后一位说。
然后我们就坐在山头上想着那只风筝,直到夕阳都落到群山的怀抱,我们才踏着山
路,沿着愈来愈暗的小径,回到我临时的住处。我打开起居室的灯,发现我的桌子上平
放着一张从台北打来的电报,上面写着我的一位好友已经过世了,第二天早上将为他举
行追思礼拜。我跌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经几乎全黑了,只能模糊的看到
远方迷离的山头。
那一只我刚刚放着飞走的风筝,以及小朋友讨论风筝去处的言语像小灯一样,在我
的心头一闪一闪,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它一定飞到最大的一朵花里了,
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或者它会飞到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于是我把电报小心
的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
朋友生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消失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消失
的预象,就在夜里读着一册书,扭熄了床头的小灯,就再也不醒了。好像是胡适说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他采取的是另一条路:宁默而死,不鸣而生,因为他是那
样的沉默,更让我感觉到他在春天里离去的忧伤。
夜里,我躺在床上读史坦贝克的小说《伊甸园东》,讨论的是旧约里的一个章节,
该隐杀死了他的兄弟亚伯,他背着忧伤见到了上帝,上帝对他说:“你可以辖制罪。’
你可以辖制,可是你不一定能辖制,因为伊甸园里,不一定全是纯美的世界。
我一夜未睡。
清晨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起身了,开车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春天的早晨真是美丽
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飘送过来,我踩紧油门,让汽车穿在风里发出嗖嗖的声音,两边
的路灯急速的往后退去,荷锄的农人正要下田,去耕耘他们的土地。
路过三峡,我远远地看见一个水池里开了一片又大又自的花,那些花笔直的从地里
伸张出来,非常强烈的吸引了我。我把车子停下来,沿着种满水稻的田埂往田中的花走
去,那些白花种在翠绿的稻田里,好像一则美丽的传说,让人说不出一种落寞的心情。
站在那一亩花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雪白的花瓣只有一瓣,围成一个弧形,花
心只是一根鹅黄色的蕊,从茎的中心伸出来。它的叶子是透明的翠绿,上面还停着一些
尚未蒸发的露珠,美得触目惊心。
正在出神之际,来了一位农人,他到花田中剪花,准备去赶清晨的早市。我问他那
是什么花?农人说是“马蹄兰”。仔细看,它们正像是奔波在尘世里答答的马蹄,可是
它不真是马蹄,也没有回音。
“这花可以开多久?”我问农人。
“如果不去剪它,让它开在土地上,可以开个两三星期,如果剪下来,三天就谢
了。”
“怎么差别那么大?”
“因为它是草茎的,而且长在水里,长在水里的植物一剪枝,活的时间都是很短的,
人也是一样,不得其志就活不长了。”
农人和我蹲在花田谈了半天,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我要向他买一束马蹄兰,他说:
“我送给你吧!难得有人开车经过特别停下来看我的花田。”
我抱着一大把马蹄兰,它刚剪下来的茎还滴着生命的水珠,可是我知道,它的生命
已经大部分被剪断了。它愈是显得那么娇艳清新,我的心愈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别式非常庄严隆重,到处摆满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我把一束马
蹄兰轻轻放在遗照下面,就告别了出来,马蹄兰的幽静无语使我想起一段古话:“旋岗
偃狱而常静,江河竞泣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而生命呢?在沉
静中却慢慢的往远处走去。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有时又默默
的被裁剪,像一朵在流着生命汁液的马蹄兰。
朋友,你走远了,我还能听到你的蹄声,在孤独的小径里响着。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
卖茶老妇
在淡水高尔夫球场,正下着细雨,没有风,那些被刻意修整平坦的草地,在雨中格
外有一种朦胧的美。
我坐在球场的三楼餐厅举目四望,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包围着我,看着灰色的天空,
我深切的感到,年轻时一串最可贵的记忆已经在这雨里湿濡而模糊了。
那是因为刚刚我为了避雨,曾想到淡水龙山寺去喝一壶老人茶,在幽黯的市场里转
来转去,走到龙山寺门口,我完全为眼见的景象吓呆了,因为原本空旷的寺中庭院,正
中央坐着一座金色的巨佛,屋顶也盖起来了。旧日的龙山寺被一片金的、红的颜色取代,
不似往昔斑剥的模样。
我问着寺前的小贩:“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吗?”
小贩微笑着说:“早就不卖了。”
“那位卖茶的老太太呢?”
“因为龙山寺要改建,没有地方卖茶,她被赶走了。”
我坐在寺前的石阶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这
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龙山寺和老人茶是一体的,还有那位卖茶
的独眼老妇。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淡水龙山寺,就为这座寺庙着迷,并不是它的建筑老旧,也
不是它的香火旺盛,而是里面疏疏散散的摆着几张简陋桌椅,卖着略带苦味的廉价乌龙
茶,还有一些配茶的小点心,那位老妇人只有一只眼睛,她沉默的冲好了茶,就迈着缓
慢的步子走到里面,沉默地坐着。
龙山寺最好的是它有一分闲情,找三五位好友到寺里喝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坐上
一个下午,真可以让人俗虑尽褪,不复记忆人间的苦痛。
最好的是雨大的黄昏,一个人独自在龙山寺,要一壶乌龙茶,一碟瓜子,一小盘绿
豆糕,一只脚跨在长条凳上,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轻轻落在庭中的青石地板。四周的屋
顶上零散地长着杂草,在雨的洗涤下分外青翠,和苍黑的屋瓦形成有趣的对应。更好的
是到黄昏的最后一刻,雨忽然停了,斜斜映进来一抹夕阳,金澄色的,透明而发光的,
我遇到许多次这样的景况,心灵就整个清明起来。
我喜欢淡水,十几年来去过无数次,并不只是因为淡水有复杂的历史,有红毛城和
牛津学堂,有美丽的夕阳,那些虽美,却不是生活的。我爱的是普普开往对岸八里的渡
船,是街边卖着好吃的鱼丸小摊,是偶尔在渡口卖螃蟹的人,是在店里找来找去可以买
到好看的小陶碗;最重要的是淡水有龙山寺,寺里有一位独眼老妇卖着远近驰名,举世
无双的老人茶。
每次到淡水,大部分的时光我都是在龙山寺老人茶桌旁度过的。选一个清静的下午,
带一本小书,搭上北淡线的小火车,慢慢的摇到淡水,看一下午的书,再搭黄昏的列车
回台北,是我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事,那是金灿灿的少年岁月,颜色和味道如第二泡的乌
龙茶,是澄清的,喝在口中有甘香的。
我和卖茶的老妇没有谈过话,她却像我多年的老友一样,常在沉默中会想起她来,
可惜我往后不能再与她会面,她的身世对我永远是个谜。
康到龙山寺的改建,驱逐了老妇和她的茶摊,我的心痛是那尊金色巨佛所不能了解
的。在细雨中,我一个人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回忆龙山寺和我年少时的因缘,以及和
我在茶桌边喝过茶论过艺的一些老友,心情和雨一样的迷惘。不知不觉地就走到淡水高
尔夫球场,在餐厅里叫了一杯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这是富人的地方,穿着高级名
贵运动衣的中年男子,冒雨打完球回来休息,正谈论着一个人一生能一杆进洞的机率有
多少。
一位微胖的男子说:“我打了十几年的高尔夫,还没有打过一杆进洞。”言下不胜
感慨。
我想着,一个人一生能找到一个清洗心灵的地方,像龙山寺的老人茶座,机率有多
少?即使能找到相同的地方,年岁也大了,心情也不同了。裤袋夹一本诗集,买一张车
票跳上火车的心情恐怕也没有了。
龙山寺改建对我是不幸的,它正象征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往海中坠去,形象的美还清
晰如昨,可是夕阳沉落了,天色也暗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大雪的故乡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当代知名的作家索尔仁尼琴,站在台湾嘉义的“北回归线”
标志碑前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他兴的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跨上热带的土地。”
看到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给我一种大的感动。那个小小的标志
碑上有一个雕塑,是地球交错而过的两条经纬线,北回归线是那横着的一条,一直往北
或往南,就到了落雪的寒带。这个纪念碑是站在台湾的南部大平原上,我曾数次路过。
每次站在它的前面,遥望远方,心中就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它站的地方正是我们美丽
的沃上。
跨过这条“北回归线”,往南方的热带走去,是我童年生长的温暖家。同样的,走
过“北回归线”往北渡海的远方,是我的祖父那一辈生长的大雪的故乡。由于这样的情
感,站在那条线上,是足以令人幽思徘徊的。
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使我想起他在一次访问时流露出来对故乡的情
感。日本研究俄国文学最杰出的学木村浩,去年九月曾到美国佛蒙特州索尔仁尼琴居住
的山庄去访问,他看着窗外佛州茂密的森林问索尔仁尼琴:“到了冬天,这一带是否会
下大雪?”
索尔仁尼琴将视线转向窗外,注视片刻后,静静地道:
“虽然每年不尽相同,可是雪相当大,你知道,没有雪,俄国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那一次访问里,索尔仁尼琴还说到:“被放逐的时候,我总认为二三年后就能回
去的。谁知道一眨眼已经七年了。不过,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所以坚信一定能够回去
的。”
谈到这一段话,不禁令我思绪飞奔,索尔仁尼琴对他的俄国故乡是怀着浓重乡愁的。
他的“下着大雪的故乡”曾是他忧思和呐喊的起源,对着他的人民和国土,索尔仁尼琴
有着浓郁的血泪和感情。由于他的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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