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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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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也不可食;三是名称超绝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来香也不可食。凡
吃了这几种都是辜负了造物的恩典,是有罪的。
说得一座皆惊,酒兴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说:“这里面有一些道理,凡是仙风道
骨的动植物,是用来让我们沉思的;艳丽无方的动植物是用来观赏的;名称超绝的动植
物是用来激发想像力的;一物不能二用,既有这些功能,它的肉就绝不会好吃,也吃不
出个道理来。”
“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凡是无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标准来衡量,像友谊、爱
情、名誉、自尊、操守等等,全不能以有形的价值来加以论断,如果要用有形来买无形,
都是有罪的。”
朋友滔滔雄辩,说得头头是道,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赶紧倒掉,免得惹罪上身。
但是这一番说词却使我多年来在文化艺术思索的瓶颈豁然贯通,文化的推动靠的是怀抱,
不是金钱,艺术的发展靠的是热情,不是价目,然而在工商社会里仿佛什么都被倒错了。
没想到一百元买来的“琴手蟹”(为这三个字好像那蟹正拨着一把琴,传来叮叮当
当的乐声)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今夜重读“金刚经”,读到“一切众生,皆能佛性,本
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致升沉”时突然想起那些琴手蟹来,也许在迷与悟之
间,只吃了一只琴手蟹,好像就永劫堕落,一直往下沉了。
也许,琴手蟹的前生真是一个四处流浪弹琴的乐手呢!
——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
木鱼馄饨
“深夜到临沂街去访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见多年前旧识的卖馄饨的老人,他开朗依
旧,风趣依旧,虽然抵不过岁月风霜而有一点佝偻了。”
四年多以前,我客居在临沂街,夜里时常工作到很晚,每天凌晨一点半左右,一阵
清越的木鱼声,总是响进我临街的窗口。那木鱼的声音非常准时,天天都在凌晨的时间
敲响,即使在风雨来时也不间断。
刚开始的时候,木鱼声带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的望着窗
外的长空,心里不断的想着:这深夜的木鱼声,到底是谁敲起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义?
难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时在我住处附近念经吗?
在民间,过去曾有敲木鱼为人报晓的僧侣,每日黎明将晓,他们就穿着袈裟草鞋,
在街巷里穿俊,手里端着木鱼滴滴笃笃的敲出低量雄长的声音,一来叫人省睡,珍惜光
阴;二来叫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起来读经念佛,以求精神的净化;三来僧侣借木鱼
报晓来布施化缘,得些斋衬钱。我一直觉得这种敲木鱼报佛音的事情,是中国佛教与民
间生活相契一种极好的佐证。
但是,我对于这种失传于阎巷很久的传统,却出现在台北的临沂街感到迷惑。因而
每当夜里在小楼上听到木鱼敲响,我都按捺不住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冬季里有一天,天空中落着无力的飘闪的小雨,我正读着一册印刷极为精美的金刚
经,读到最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段,木鱼声恰
好从远处的巷口传来,格外使人觉得吴天无极,我披衣坐起,撑着一把伞,决心去找木
鱼声音的来处。
那木鱼敲得十分沉重着力,从满天的雨丝里穿扬开来,它敲敲停停,忽远忽近,完
全不像是寺庙里读经时急落的木鱼。我追踪着声音的轨迹,匆匆的穿过巷子,远远的,
看到一个披着宽大布衣,戴着毡帽的小老头子,他推着一辆老旧的摊车,正摇摇摆摆的
从巷子那一头走来。摊车上挂着一盏四十烛光的灯泡,随着道路的颠踬,在微雨的暗道
里飘摇。一直迷惑我的木鱼声,就是那位老头所敲出来的。
一走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卖馄饨的摊子,我问老人为什么选择了木鱼的
敲奏,他的回答竟是十分简单,他说:“喜欢吃我的馄饨的老顾客,一听到我的木鱼声,
他们就会跑出来买馄饨了。”我不禁哑然,原来木鱼在他,就像乡下卖豆花的人摇动的
铃铛,或者是卖冰水的小贩手中吸引小孩的喇叭,只是一种再也简单不过的信号。
是我自己把木鱼联想得太远了,其实它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劳苦生活的工具。
老人也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先生,你吃一碗我的馄饨吧,完全是用精肉做成
的,不加一点葱菜,连大饭店的厨师都爱吃我的馄饨呢。”我于是丢弃了自己对木鱼的
魔障,撑着伞,站立在一座红门前,就着老人摊子上的小灯,吃了一碗馄饨。在风雨中,
我品出了老人的馄饨,确是人间的美味,不下于他手中敲的木鱼。
后来,我也慢慢成为老人忠实的顾客,每天工作到凌晨的段落,远远听到他的木鱼,
就在巷口里候他,吃完一碗馄饨,才开始继续我一天未完的工作。
和老人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选择木鱼做为馄饨的讯号有他独特的匠心。他说因为他
的生意在深夜,实在想不出一种可以让远近都听闻而不致于吵醒熟睡人们的工具,而且
深夜里像卖粽子的人大声叫嚷,是他觉得有失尊严而有所不为的,最后他选择了木鱼—
—让清醒者可以听到他的叫唤,却不至于中断了熟睡者的美梦。
木鱼总是木鱼,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它,它仍旧有它的可爱处,即使用在一个馄饨
摊子上。
我吃老人的馄饨吃了一年多,直到后来迁居,才失去联系,但每当在静夜里工作,
我仍时常怀念着他和他的馄饨。
老人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一个平凡的人,他在临沂街一带卖了三十年馄饨,已经成为
那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人,他固然对自己亲手烹调后小心翼翼装在铁盒的馄饨很有
信心,他用木鱼声传递的馄饨也成为那一带的金字招牌。木鱼在他,在吃馄饨的人来说,
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那一天遇到老人,他还是一袭布衣、还是敲着那个敲了三十年的木鱼,可是老人已
经完全忘记我了,我想,岁月在他只是云淡风清的一串声音吧。我站在巷口,看他缓缓
推走小小的摊返消失在巷子的转角,一直到很远了,我还可以听见木鱼声从黑夜的空中
穿过,温暖着迟睡者的心灵。
木鱼在馄饨摊子里真是美,充满了生活的美,我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有时读不读
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放生鸟
在泰国清迈有名的古迹“普哪大庙”前,有许多供游客放生的“放生鸟”。
“放生鸟”通常是一对,放在一具用细竹子编成的粽形笼里,摆得满地都是,由当
地的妇人或小孩看管,到庙里朝拜的游客,只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一对放生鸟,打
开鸟笼,两只小鸟咻咻飞向空中,小鸟的飞翔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快慰。庙前有高僧,
专门为那些放生小鸟的游客祈福。
可是任有多少游客,为多少小鸟放生,庙前的小鸟永远不会减少,原因是卖“放生
鸟”的人,每天清晨都到树林去捕那些出来觅食的小鸟;可惜那些小鸟身上都没有记号,
我时常想,有没有小鸟被放生,又被捕回笼子里呢?笼子和天空的不断来去,对小鸟而
言是不是一种轮回呢?
这个景象,使我想起几年前在乡下看到的一幕。一位捕龟的人,捕到许多海龟,放
在乡下的庙前,供应善心人士买海龟放生来“做功德”,善良的人总是觉得,他们将有
灵气的龟放进大海,可以添寿。有一次,我看到那位卖龟人所拥有的两只海龟,它们龟
甲的底部已经刻了许多放生者的名字;很显然,龟甲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次放生,它
们幸运的回到大海,一再不幸地落入卖龟者的网中,成为敛财的工具。
但是仍然有人放生,刻下自己的名字,飘到大海去。
一再落入轮回的海龟是否有知呢?
这两件在不同时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时常使我想到“放生”,鼓励别人放生的小贩,
为什么自己不肯做功德,一定要由别人来做?我们看到放生的场面是很美的,小鸟在空
中自由的飞翔,海龟缓缓的在水里邀游,任何人都可以感受那种快乐,唯一不能感受到
的恐怕是那些小贩吧?小鸟、海龟不幸,竟成为顽者的生计。
不论小鸟,或是海龟的放生,都只是生的轮回,我却记得有两种生与死放生的轮回。
马来西亚有一种旧俗,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溪边超度亡魂,要放莲花,称为“放
生莲”。那时溪边围满了人群,看莲花往溪的远方飘去,人人都相信,溪中的亡魂只要
攀住一朵莲花,就可以往生西方,投胎为人,莲花年年要放,因此在清明时节,就有专
卖莲花的人。
是不是有鬼魂因攀到莲花而往生西方,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各地,都有放河灯的习俗,在七月鬼节,家家都糊好一个河灯,趁着夜黑“放
生”到河里去,传说这些河灯可以引路,使那些彷徨的河魂,借着灯的照引,能得路重
生。我童年时看人放河灯,总是到夜半还在河边,看那些灯在孤寂的夜空中,一盏盏熄
灭,感到又凄凉又美丽。
女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描述放河灯的景况,我觉得是文学作品里描
写放河灯最典丽的一段: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急急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
不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
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
的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河灯从凡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
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死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
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
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甍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死了的,但始终没
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
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
由的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被放生的小鸟、海龟、莲花、河灯,到底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这恐怕是千古的大疑
问,许多古老的习俗,都一再显示着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着天空和大海的辽阔,
对着溪河的绵长,对着一切物的有灵,人是显得多么渺小!
可是我们总是希望借着放生的小鸟和海龟,来和天空与海有所联系;借着漂在河上
的莲花与灯,能和未知的世界有所沟通。到最后,我们却一再的自问着:它们到底去向
何方?因于这些事物,使我们的生命历程响着希望或者忧伤的调子。
我小的时候喜欢折纸船,把它放到河流里,虽然不知它流往的所在,但是心情上却
寄望着,它能漂向一个开朗快乐的地方,童年的小纸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时候,
却代表了一种远方的、宽大的、自由的希望。河里有了这种向往,也就有了生命。
正如我希望那些被放生的小鸟,能飞人林间,轻快的跳跃;希望那些被放生的海龟,
能回到大海的故乡,自在的悠游。可惜这希望是渺小的,因为里面有人的功利,有功利
的地方就不能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希望,那些漂流在河溪里的亡魂,真能攀住莲花,托着河灯,去找到西方的光
明之路,那条路也许是远的,由于人在河里放下无私的爱,就有可能到达。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
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
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
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
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
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
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的问。“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于仍然被看
做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
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于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
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
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
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
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
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
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
人。就以经常遗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的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
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
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
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
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
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我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
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
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
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
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
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
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入逻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
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眩目的
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
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
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
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雪梨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梨;梨不管在什么时间,总是给我一
种凄清的感觉。我住处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条卖水果的街,走过去,在水银灯下,梨总
是洁白的从摊位中跳脱出来,好像不是属于摊子里的水果。
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吃水梨的情况。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水果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苹果却无缘会面,只在梦里出现。
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亲戚家里,亲戚刚从外国回来,带回一箱名贵的水梨,一再强
调它是多么不易的横越千山万水来到。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厅的角落吃了起来,因为觉
得是那么珍贵的水果,就一口口细细地咀嚼着,设想到吃不到一半,水梨就变黄了,我
站起来,告诉亲戚:“这水梨坏了。”
“怎么会呢?”亲戚的孩子惊奇着。
“你看,它全变黄了。”我说。
亲戚虽一再强调,梨削了一定要一口气吃完,否则就会变黄的,但是不管他说什么,
我总不肯再吃,虽然水梨的滋味是那么鲜美,我的倔强把大人都弄得很尴尬,最后亲戚
笑着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吃梨呢!”
后来我才知道,梨的变黄是因为氧化作用,私心里对大人们感到歉意,却也来不及
补救了。从此我一看到梨,就想起童年吃梨时令人脸红的往事,也从此特别的喜欢吃梨,
好像在为着补偿什么。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旧俗,就是梨不能分切来吃,因为把梨切开,在乡人的观念里
认为这样是要“分离”的象征。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常常望着一两个梨兴叹,兄弟们让
来让去,那梨最后总是到了我的手里,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身体弱,又特别爱吃
水梨。
直到家里的经济好转,台湾也自己出产水梨,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每到秋天,我开
学要到学校去,妈妈一定会在我的行囊里悄悄塞几个水梨,让我在客运车上吃。我虽能
体会到妈妈的爱,却不能深知梨的意义。“直到我踏入社会,回家的日子经常匆匆,有
时候夜半返家,清晨就要归城,妈妈也会分外起早,到市场买两个水梨,塞在我的口袋
里,我坐在疾行的火车上,就把水梨反复的摩挲着,舍不得吃,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水梨,
竟是代表了妈妈多少的爱意和思念,这些情绪在吃水梨时,就像梨汁一样,满溢了出来。
有一年暑假,我为了爱吃梨,跑到梨山去打工,梨山的早晨是清冷的,水梨被一夜
的露气冰镇,吃一口,就凉到心底。由于农场主人让我们免费吃梨,和我一起打工的伙
们,没几天就吃怕了,偏就是我百吃不厌,每天都是吃饱了水梨,才去上工。那一年暑
假,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暑假,梨有时候不只象征分离,它也可以充满温暖。
记得爸爸说过一个故事,他们生在日本人盘据的时代,他读小学的时候,日本老师
常拿出烟台的苹果和天津的雪梨给他们看,说哪一天打倒中国,他们就可以在山东吃大
苹果,在天津吃天下第一的雪梨。爸爸对梨的记忆因此有一些伤感,他每吃梨就对我们
说一次这个故事,梨在这时很不单纯,它有国愁家恨的滋味。日本人为了吃上好的苹果
和梨,竞用武士刀屠杀了数千万中国同胞。
有一次,我和妻子到香港,正是天津雪梨盛产的季节,有很多梨销到香港,香港卖
水果的摊子部供应“雪梨汁”,一杯五元港币,在我寄住的旅馆楼下正好有一家卖雪梨
汁的水果店,我们每天出门前,就站在人车喧闹的尖沙嘴街边喝雪梨汁;雪梨汁的颜色
是透明的,温凉如玉,清香不绝如缕,到现在我还无法用文字形容那样的滋味;因为在
那透明的汁液里,我们总喝到了似断还未断的乡愁。
天下闻名的天津雪梨,表皮有点青绿,个头很大,用刀子一削,就露出晶莹如白雪
的肉来,梨汁便即刻随刀锋起落滴到地上。我想,这样洁白的梨,如果染了血,一定会
显得格外殷红,我对妻子说起爸爸小学时代的故事,妻子说:“那些梨树下不知道溅了
多少无辜的血呢!”
可惜的只是,那些血早已埋在土里,并没有染在梨上,以至于后世的子孙,有许多
已经对那些梨树下横飞的血肉失去了记忆。可叹的是,日本人恐怕还念念不忘天津雪梨
的美味吧!
水梨,现在是一种普通的水果,满街都在叫卖,我每回吃梨,就有种种滋味浮上心
头;最强烈的滋味是日本人给的,他们曾在梨树下杀过我们的同胞,到现在还对着梨树
喧嚷,满街过往的路客,谁想到吃梨有时还会让人伤感呢?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三日
野姜花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
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
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
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
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
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
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
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
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
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
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
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
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
“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流浪岁月,仅剩野姜
花的兴谢在每年的秋天让人神伤。后来我住在木栅山上,就在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
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处,秋风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灵则迎风
飞展。我常在那颓落的墙脚独坐,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感觉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
来形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我把买来的野姜花用一个巨大的陶罐放起来,小屋里就被香气缠绕,出门的时候,
香气像远远的拖着一条尾巴,走远了,还跟随着。我想到,即使像买花这样的小事,也
有许多珍贵的经验。
有一次赶火车要去见远方的友人,在火车站前被一位卖水仙花的小孩拦住,硬要叫
人买花,我买了一大束水仙花,没想到那束水仙花成为最好的礼物,朋友每回来信都提
起那束水仙,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长辈,这位老妇年轻时曾有过美丽辉煌的时光,我走进巷子
时突然灵机一动,折回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说:“青春长久。”竟把她动
得眼中含泪,她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人送我玫瑰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
有人送我玫瑰。”说完她就轻轻啜泣起来,我几乎在这种心情中看岁月蹑足如猫步,无
声悄然走过,隔了两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犹未谢尽,原来她把玫瑰连着花瓶冰在冰
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让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会路过复兴甫路,就在复兴南路和南京东路的快车道上,时常
有一些卖玉兰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妇人,他们将四朵玉兰花串成一串,
车子经过时就敲着你的车窗说:“先生,买一串香的玉兰花。”使得我每天买一串玉兰
花成为习惯,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有人敲车窗卖给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错,好像走
过一条乡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鸟语。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东部的东澳乡旅行,所有走苏花公路的车子都要在那里错车。
有一位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卖着他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百合,那些开在深山里的
百合花显得特别小巧,还放散着淡淡的香气。我买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
看着远方海的湛蓝及眼前百合的洁白,突然兴起一种想法,这些百合开在深山里是很孤
独的,唯其有人欣赏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显了它存在的意义,再好的花开在山里,如果
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
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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