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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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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着了!回来得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的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火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楞,然后鼻子里酸酸的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跺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并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里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罢,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人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是另找人补缺罢?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黏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笑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
薇龙放胆上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腮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太太道:〃你快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沾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陪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的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咬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你别性急,大远的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射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会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珠泪,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的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妈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混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画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
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
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插的花全是小白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计画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踟蹰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耳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陪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做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你的孩子,以后慢慢的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钉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在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英国的大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点应酬功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噢!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
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她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过,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相看,为她募捐了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的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阶,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胳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射、摩登、经济空间的房间,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树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盘!因道:〃陈妈你去罢!再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
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一瞟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他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上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堆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房间里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阑干外浩浩荡荡的雾,一片蒙蒙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穿着,却都合身,她突然
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见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花气气人,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身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小丫头胚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不是丫头胚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刷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翻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称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的算账,现在我可太累了,没有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方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儿女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不体会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拉把她赶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子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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