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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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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这还用说?”

牡丹戴着一串上等玻璃珠子,发出柔和的光亮。金竹又觉得有这么一位女友,自己的脸上确是十分光彩,过去一向也是以有牡丹而引以为荣的,现在心里知道旅馆里人们,包括那些茶房在内,都欣赏牡丹的美,都羡慕他有此美女陪同出入,都羡慕他的艳福。甚至那秃头的老茶房在端进烤羊肉时也找机会,说一两句好话。

老茶房说:“我准知道您会爱吃这个菜。这是我们的拿手菜。杭州城别家馆子做不了这么好。”说话时一只手举起做个姿势。

牡丹觉得和茶房熟悉,不必拘束,随便说道:“烤羊肉就是烤羊肉,还有什么特别?”

茶房说:“噢,那可不一样,这里有秘诀。并不在烤上,而是烤以前浸进肉去的佐料儿。”他说着伸直了两只胳膊走了。一个可爱的少女对一个老年的男人,还是有一股力量,妙哇!

他们俩先喝酒,牡丹用筷子先夹了一个小金橘。她闭上眼睛喊了声:“噢,真好!……你记得我们在桐庐采金橘吗?在树上摘下来就吃。”

“噢,记得,在桐庐。”

金竹低着头,牡丹向他扫了一眼。金竹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怎么样在桐庐过了一夜,在旷野里一条山溪旁边,第二天早晨,赤裸着身子去游水。现在最好不要想那种紧张热情的场面,金竹赶紧把那种思想岔开。他抬起头来说:“牡丹,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说要到北京去。在北京那儿男人太多了。你千万要小心。我不愿你吃亏受害,或是陷入什么麻烦。”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金竹若不经意的说:“我从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

“不要说这种话。”

“你不必在乎我。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么,是什么?”

“你必须要保护自己。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怎么办的。小心有小孩儿……你懂我的意思。”

牡丹哑然失笑说:“噢,那个呀!不用愁。”

“但是,我还是担心。你也许喜爱一个人。你也许爱他一段日子。若是出了事,你可就没法儿躲了。”

“你知道我会照顾自己的。”

牡丹说话显得有万分的自信。他俩讨论起多年的老问题避孕这件事。因为俩人关系那么深,所以牡丹把极其细微的各点都谈论到。她要一张纸和一管铅笔。金竹在衣袋里摸,找出一个小日记本来。他俩把头挤在一处。牡丹开始画一个类似春宫般的草图,她吃吃而笑时,附近几个茶房也在一旁看,感到十分有趣。

酒喝完之后,他俩又叫了两碗粥。大概说,这顿饭算进行得还顺利。

牡丹看了看她的手表。

“已经九点半多,我得走了。”

金竹大吃一惊。

牡丹解释说:“我十点钟还要见一个人。”

金竹看得出来牡丹是急于要走。他自己心里想:“好吧,那就这么办。”这是他俩最后的一夜。牡丹是要走了,未来的数年之内,可能无缘相见。牡丹也许是特意安排这最后的一夜和金竹一起过,可是这对牡丹她自己却无何意义可言。她对金竹的爱已经成为泡影。这是冰冷无情不可逃避的现实。金竹心里想:“你是急于要和我分手。”但是话没说出口。

金竹勉强立起,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别的后果。他勉强忍受着,付了账,二人离去。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二人站在门廊下,等洋车过来。

牡丹问:“你会给我写信吧?”

“不用了。”

“我还能再见你吗?”

“不用了。你再来时,我可能不在这儿了。”

牡丹说:“那么,这是咱俩见最后的一面了。”牡丹说时声音里有深深的失望。

牡丹把脸仰起来,向金竹很快的吻了一下儿。洋车拉过来,金竹看见牡丹跨上去,她的脸在雨布的上头,还可以看得见,但是金竹看不清她是微笑,还是在哭。

最后,金竹在迷恋的重压之下,心里猛痛了一下子。他急跑近半遮盖的洋车边,勉强结结巴巴的说了句:“祝你好运气!”

第七章

人之所做所为,人虽过去,事仍存在。某些大事,已与时间同时消逝,其记忆则依然存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儿抓住人心,不肯放松。热情痴爱也会过去,但悔恨之情则天长地久。金竹和牡丹彼此相向说再见之时,以为两人的关系,从此断绝,此生此世,再无相见之日,其实都想错了。

牡丹和金竹的关系,在牡丹一生之中具有主要的影响。有人相信,牡丹会遇见金竹,而不能与他结合,竟使金竹娶了另一个女人,有人相信这都是命。倘若牡丹少女时就嫁了金竹,便无故事可写,也没“红牡丹”这个歌谣可唱了。从另一方面说,由于和金竹分手,她是固然影响了金竹,也影响了她自己。命运以神秘不可知的手法向有关的人报仇雪恨,在这种情形下,是人控制命运呢?还是命运控制人呢?

牡丹向金竹说她前天夜里和白薇还有别的人去划船,完全说的是实话。过去两天,孟嘉一直有事缠身,其中包括去拜会皇上的堂兄奕王爷。奕王爷的爵位是贝勒。当时任两江总督。官方一知道梁翰林在杭州,各方的请帖和请求,向他住在旅馆的秘书,如雪片儿般飞来。有好多人是敬求他赏赐墨宝,秘书陈立给他抱来一大卷的上好宣纸。这些请求,他自然不能拒绝。像别的文人学者一样,他随身也带着上好的墨,自己的印章,专为画画盖印之用,纸和笔则可以就地取材了。他随身也带了些特别喜爱的宋人词集,那倒是随时可以买得到的。不然的话,他从头脑里把临时想到评论诗词的妙文隽语,写成即景口号等文句,也更为人所喜爱。他告诉秘书对别的会见和邀请要一律谦辞。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本地诗人作家所组成的西泠印社的邀请,当然不能谢绝。

第二天,牡丹接到云云给她送来的一封短简,是翰林希望当天下午和她相见,有诸多事情商谈。原因是翰林要到凤凰山母亲的坟茔去扫墓,是在城南,在钱塘江边,若由牡丹的家出发,步行也不过半小时。因此翰林预备扫墓归途中去看牡丹,他们可以在西湖的西泠印社吃茶点,正好居高临下,俯瞰西湖景色。

牡丹对她妹妹说:“你也去吧。”

素馨说:“不要。人家也没请我。你去了要问他什么时候儿起身进京,咱们应当带什么衣裳。现在,你要穿什么去?”

牡丹说:“当然是普通衣裳了。我那件黑马裤!”

“难看死了!”

“他不在乎。总而言之,我不能穿丝绸衣裳。”

“我的意思是,你总要穿件正式的衣裳,不要太随便。他不会生气吧?……我意思指的是不穿孝。”

“不会,我了解他。”

牡丹若是打算穿得随便,那谁还能比得过她!那天天气真美,干爽而不冷。她穿的是浅蓝色的旧上衣,黑马裤,已经有点儿穿坏。牡丹跟翰林一起出去,能这么不修边幅,满不在乎,素馨真佩服她。牡丹的这种勇气,素馨没有。牡丹遇到什么事都能轻易解决。

他们的马车走近了白堤上西泠印社,在清爽的秋日,堤上两行垂柳,正在逐渐枯黄。右边是大名鼎鼎的楼外楼饭馆;左边是清代文人俞曲园的故居。西泠印社建筑在陡峭的山坡上,山坡上种有许多樱桃、苹果、梨等果木树。有一长串石头台阶通到顶端,立在上面可以俯瞰下面的饭馆子。西泠印社里好多屋里都陈列着艺术精品。墙上挂着当代名书家的条幅。

孟嘉仔细鉴赏有五尺长的一副对联,是本地诗人安德年写的两句五言诗,字体遒健狂放,使他颇为吃惊。其实,严格说,不能算做对联:

钱塘抱天竺

凤凰跨钱塘

这上下联是诗人凭灵感无意中的神来之笔。这十个字就是描写他们眼前杭州城的地势,文句中没有一个形容词,只有钱塘江一个江名,凤凰山和天竺山两个山名。这两行的力量是集中在两个生动的动词上,就是“抱”字和“跨”字。

孟嘉以极欣赏的口气说:“我真不相信我会改得再好。昨天晚上他们在这儿请我吃饭时,安德年也在。此人颇可敬重。”

“此人样子如何?”

“是个颇有才华的年轻诗人,算是个人物,活泼愉快,潇洒不俗。我很喜爱他。为人完全出之以本色,不装模做样的。”

他俩到外面凉台上去喝茶。往远处望,正是宽阔的钱塘江,浩浩荡荡流入海湾,在晚秋的下午,真像一条玉带。在右边,一簇一簇的云,自天竺山袅袅而起,在远处的天空,呈紫红色,附近的凤凰山上,正如那副对联里所说,正跨在钱塘江上。在他们下面,浅蓝的西湖似乎在下面酣眠,把多彩多姿的岸上的亭台树木全映入水中。他们后面是里西湖和保俶塔。保俶塔已经有接近一千年的历史,根据本地民间传说,白蛇的灵魂就镇压在保俶塔的石拱之下。西湖的中心,是“三潭印月”,犹如一个仙岛。离他俩最近的下面,一带垂柳掩映,正是“柳浪闻莺”。现在他们看得见“三潭印月”,那个小岛好像一个寺院,正前面有三个高低相续的池塘,在夜晚,游客可以在这三个池塘中同时看见三个月亮。

牡丹以懒散的样子坐在直硬的木头椅子上,两条腿穿着半磨损的马裤,不太新的鞋,直直的伸着。孟嘉已经告诉茶房把茶壶放在桌子上,自斟自饮。这话的意思,茶房自然领会了。

牡丹和这个男人在一块儿,惊异之感、爱慕之意,交集于心头,于是芳心跳动,自然加速孟嘉结实的两颊,在阳光中显出粗深的皱纹——这个男人是个学者,又不是个学者。就外表看来,他会被误认为惯走江湖的生意人。他态度从容轻松,不拘细节,也可以说,不像做官的。他爱把袖子从手腕子往上卷起几寸,把里面小褂儿的白袖口儿卷上去。现在牡丹正在以半睁半闭的眼睛,半醒半梦般的凝视湖上的景色,但她知道堂兄正在看她。

孟嘉问她:“你心里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只是任凭心绪自由飘荡,很快乐。你呢?”她的声音在新鲜的空气中清脆的振动,如麻雀啁啾。

“我正在望着你出神。”

牡丹由眼角向他扫了一下儿,说:“干嘛出神?”

“想我们的奇遇。你为什么像我一样,也走宜兴这条路?我喜爱这条路空旷敞亮……”

“我走这条路是因为我想从太湖经过。”

“若不然,我们也许永远不会遇见……牡丹,听我说。咱们还得按堂兄堂妹这样在一处生活。你和我永远没法子结婚。你相信这样儿你行吗?我没有权……可是我好需要你。不管结婚不结婚,总是你属于我,我属于你的。”

牡丹把脸毅然决然的转向孟嘉说:“当然,你就是我的一切。但是我不明白你把我看做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无法自信。你在福州时,有时候儿,我觉得好像做梦——我们在船上一路的情形,都好像是梦。”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许会把我看做一个京官儿。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梦,那梦就是两个朴质坦白的人组成一个家。刚才我一直看着你,确信我们俩是理想的一对。我一直怕结婚,婆媳和岳父母之间没了没完的麻烦,社会上的面子,无谓的闲言碎语。过去我总是听见人说张某人娶了兵部侍郎的侄女儿,李某人是江西总督的外甥。当然,我也是那类形形色色人等之中的一个。比如说吧,噢,梁翰林,他不是军机大臣的女婿吗?或是他和甘肃督办都是娶的李家的小姐呀。不管你东转西转东听西听,你都气糊涂了,不知道你置身何地,也忘记了你是张三李四了。我第一次结婚时就是这个样儿。但是我有自己的一个梦——一个小小的家庭,一个中我意的女孩子,就像你一样,朴质单纯,心情愉快,富有浓情蜜意,而不拘泥传统俗礼。这样儿就满好,别的我一无所求。你正像我梦寐求之的那个意中人。你这个打扮儿,就很好,就这个样儿。”

牡丹带着几分怀疑的微笑,问他说:“就像这个样子?”

“穿衣裳是看情形。当然你不能穿着这样衣裳进皇宫。可是到个沙漠海岛,你这个打扮可就再好没有……我看见你穿着这种衣裳,也不会大惊小怪的。”

牡丹闭着嘴哼哼而笑。她说:“您要知道,我父亲只是一个钱庄的小职员罢了。能认识您就觉得很了不起。”

翰林说:“倒不是这个。我相信一个男人一生下来,他的魂儿就出去寻找他那配偶的魂儿。他可能一辈子找不着,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才找着。男人如此,女人也是如此。这两个魂儿遇见时,是凭天性,不用推究,不用讨论,萍水相逢,立即相识。他们知道,双方一呱呱落地,便已开始互相寻求。二人结合起来,再无什么力量能把二人分开;他们俩被宇宙之间最强大的力量绑缚起来。那天看鸬鹚的时候儿,你把胳膊放在我的胳膊上,你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感觉。那种变化发生得那么快。”

牡丹很温和的说:“我不知道我配不配,但是我对你的感觉也是一样。是一种甜蜜的感觉,完全轻松舒适的感觉,仿佛我们前一辈子就认识一样。也许是真的呀。”

“当然是真的。”

牡丹走过去倚在石头栏杆上,对新近自己的遭遇,思潮起伏,似乎不胜今昔之感。金竹突然在她心头出现,使她觉得无限的悲伤。孟嘉这时看见牡丹穿着马裤的两条腿成一直一弯的角度,下巴放在一只玉臂上。她一直这个样子不动,约有五分钟,心中是一半儿伤心,一半儿喜。这时她听见孟嘉把椅子向后推开,往她身后走过来。孟嘉把一只手搭在牡丹的肩膀儿上时,牡丹站直了身子,转过头去说:“这么样一刹那的时光,妙不可言?一旦过去,便无法再现了。”

“当然无法再现。一切无常,都要过去。一千年以前,苏东坡不是也在此地站过吗?你若仔细看他的诗,就会知道。”

“朝云那时候儿和他在一起吗?”

“他们俩在西湖上遇见时,朝云才十二三岁。朝云是苏东坡真正心爱的女孩子,并不是苏东坡的妻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比苏东坡年轻很多。”

“不错,东坡流放在外,朝云陪伴着他一起去的。但是他俩很相爱,彼此相依为命。东坡最好的诗词都是为朝云写的,最崇高,最优美。”

孟嘉这时正站在牡丹身后。他从牡丹的肩膀儿上眺望远处的风景,忽然灵感出现了。他说:“我给你做一副对联儿吧。”他口中念出:

天竺云自鬟鬓上起

三潭月在酥胸下卧

牡丹向孟嘉微笑,两眼含情脉脉。

后来,牡丹把这副对联儿向白薇念出时,白薇说:“好绝的一副对联儿呀!”

堂兄妹手拉着手走回了座位。

“咱们什么时候儿动身上京呢?”

“现在还不知道。昨天晚上还和苏姨丈商量呢。我说我大概可以劝请奕王爷驾临咱们同宗摆设的筵席,苏姨丈大喜。我知道,我若开口邀请,他会去赴席的。当然,他这一光临,给咱们姓梁的面子可就大了。不过先要打听出来他何时有空儿。赴完了这个同宗的筵席,咱们就可以启程上京了。”

“你能不能同王爷说满洲话?我听说你能说满洲话。”

“可以说一点儿——勉强对付吧……我想离开杭州,找个清静隐僻的地方儿去歇息歇息。我一直想到天目山去,可是,对你来说,这一段路太辛苦了。”

“你说是我?”

“我还会指谁?我心窝儿里只有一个你,我说清静的地方儿,是指只有你和我,没有别人,没有人认得我们。有什么地方儿呢?”

牡丹立刻想起了个主意。

她说:“我若邀请你到桐庐去,你去不去?我的好朋友白薇和她丈夫就住在桐庐。你去认识一下儿白薇,好不好?她虽然还没有见过你,她好佩服你呀。”

“我心里想的是一个清静的地方儿,那儿谁都没有,只有你和我。”

“到了那儿,也只有咱们俩……刚才你还说你有你自己的一个梦,简单朴质的家里只有两个人,那个家,要远离开红尘的烦嚣。白薇和若水现在过的生活就和你说的一样,在红尘飞不到的青山绿水深处。我想你一定喜爱那个地方儿。我和白薇是无话不说的。到了那儿,我们怎么样都可以。”

“你的嘴把谁都说得服。”

“你答应去……那么我要告诉她。她一定高兴极了。”

“听你这个说法,我觉得你跟我到北京去,还非要先得到你这个朋友点头儿不可呢。”

“不要这么说。我准知道你也会喜欢她的。”

第八章

牡丹和孟嘉从富春江逆流而上,但见两岸秋山,赤红金黄,景色艳丽。在中国南方此一地区,草木葱茏。岸上危崖耸立,高百余尺。水流深广,山势巍峨,翠影辉映,水呈碧绿。沿江风光之美,为人间所罕见。富春江及天目江,水势浩荡,北自延州,南自金华的屯溪而来,相会于此,全境土壤肥沃,商业茂盛,江上帆船载货,驶赴杭州。北方之童山濯濯,至此已杳不可见,只见高地雄伟,林木青翠,鸟声上下,随地可闻,山峦自安徽南部之黄山迤逦而来,绵延数百里,山势嵯峨,峰巅积雪。江既名富春,若谓富有春光,谁曰不宜?

与孟嘉和牡丹同船的乘客有十数人。白薇先一天返回,好准备欢迎他俩的光临。他俩在船上真正觉得十分清静,知道绝无乘客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两人在初恋的柔情蜜意之中,牡丹一路之上,不断轻松漫谈。自由自在,单独而隐密,何况万古清新不变的山水,妩媚的景色,令人心醉。牡丹预想到那必不可免的事,那天夜晚,一定要发生。

船在桐庐靠岸,有几个客人下船。桐庐这个河边码头有寥寥数条铺鹅卵石子的街道。若水戴着黑羔皮帽子,正站在码头上迎接他们,把他们带到家去。他那个土耳其式的高帽子更使他给人一个颀长的印象。在这个河边的村庄里,若水是人都熟悉的。他生的瘦高白净,那种俊逸,特别出色;他那修剪整齐的唇上的小胡子,使他看来英俊动人。不知为什么,他总喜欢穿一件宽大的长袍,脖子上不扣纽扣儿,松垂着像个口袋。

“白薇在家等着您两位呢。她不能亲身到江边迎接,非常抱歉。”

孟嘉说:“有您一个人来就够了。”

若水已经雇好了苦力给他们挑行李,另外雇了两顶轿子。

孟嘉说:“走着去不行吗?”

“这段路有两里远呢。”

孟嘉转向牡丹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么美,为什么不走一走?”

若水说:“何必呢?上轿吧。要下来走,随时可以。我已经买了两根手杖。”

牡丹说:“这才好玩儿。”说着抢去一根没上油漆有疙瘩木瘤的手杖,那就是从本地树林里砍来的。

若水看见牡丹眼睛不住闪动着快乐的光,前后左右跑来跑去,他对牡丹说:“看见你兴致这么高,好高兴。”

几个年轻的轿夫争着要抬牡丹,喊着说:“坐这一个吧。”

这种爬山的轿子结构至为简单,就是一把矮藤椅子,前面系着一块板子供放脚之用,两根大竹竿子从椅臂下穿过,捆紧起来。牡丹迈步坐上,轿夫抬起来,往前走去,她看见若水的黑羊羔帽在前面一冒一冒的,孟嘉的轿子殿后。

半路上,牡丹看见一只山鸡飞进树林里,颜色鲜艳的羽毛长尾在后面拖着,她转过身去指给孟嘉看。

她的轿夫说:“小姐,坐好哇!别乱动!”别的轿夫也接着说。因为轿子上每一两重量都压他们的肩膀上,当然平稳是很重要的。

“噢,对不起……咱们为什么不下来叫他们轻松一下儿?我心里很想走,干什么非让他们抬呢?”

孟嘉和牡丹心有同感。

两顶轿子站住了。

一个轿夫说:“没见过这样的小姐。”

牡丹对那些轿夫很平易自然,她问:“你们抬我沉不沉?”

“不,一点儿也不。什么时候儿您想上去,就告诉我们。抬您很轻松。”

他们三个人都下来站了一会儿,远远眺望邻近的山峰,轿夫则用黑色毛巾擦擦汗,年岁最大的则在喘气。

孟嘉说:“老伯伯,不用忙。现在还有多远?”

“三成已经走了两成。剩下不到半个钟头了。”

现在小径从山茱萸和枫林中蜿蜒前进。路上处处有露出地面的树根和石头,幸而红土地十分干燥,走起来还容易。三个人向前步行,轿夫抬着轿子在后面跟随。若水特别注意孟嘉,他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前慢慢的走,似乎是磨磨蹭蹭,颇有留连不舍之意。

若水说:“你看见我们后面那个老人了吧。一年冬天,我由下面上来。当时风大,一路都难走。离顶上只走了一半儿,他觉得没法儿上去了。他咳嗽得厉害。我说我下轿走,让他和他的同伴儿下山去。您猜怎么着?我给他轿子钱,他不肯要。他说:‘不,不要。我应当把您抬上去,现在抬不上去了,钱不能要。’我只好勉强他拿着,最后,他只好接受了,不过不像是当做工钱,是当做赏钱拿的。这种人可以说是今之古人,现在不容易找了。”

由树林子里出来,是一片高地,前面就平坦了。向后回顾,他们看得见下面那个小小的村子。他们右边,山地一直向下倾斜。那段暗绿的山坡的远处,山峰重重,高耸天际,浅淡的蓝色,与遥遥的碧落混而不可分。他们看见路远远的顶端,有一个瀑布,自高处倾泻而下,在阳光之中闪耀,犹如晶亮的银线。山间的空气,显然微微有凉意,但凉意袭人,颇觉愉快。他们只走上来一里地,便是一个崭新的天地,花草树木便大为不同,空气芬芳如酒。

牡丹向孟嘉说:“真是天上人间,对不对?”

这位翰林学者问:“这山上有甚飞禽走兽?”

“有野兔儿——您可以看得见各处跳跳蹦蹦的,还有一种小头的花鹿,土拨鼠多得是。我听说有野猪,不敢说是不是真有。您打猎吗?”

“很少。”

若水说:“我不伤害这些动物。”

“这儿只有你们一家吗?”

若水说:“在我住的那儿,除去我们之外,另外只有一个农家。偶尔有牧羊人上山来,那时我们才听见咩咩的小羊叫。您来到这儿,我们别无所有以飨嘉宾,只有新鲜的山中空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孟嘉立刻对若水非常喜爱。他说:“你之为人,颇合我意。但有你这样福气的人并不多。”

牡丹觉得很高兴,她说:“是吗?来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点儿勇气才行。”

他们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边才看见房子。若水对轿夫说:“我想我们不会再上轿了。你们是愿上来喝盅茶呢?还是要回山下去?”轿夫说天快黑了,他们若不再坐轿,他们愿早点儿回家。只有一个跟他们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儿他把轿钱给大家带回去。若水指着左边河堤上的一个缺口儿,说再往前走就是严子陵钓台了。

“那太好了。明天咱们一定要去。”

“风从那个缺口儿过,非常强,会把人帽子刮掉的。”

牡丹对孟嘉说:“等一下儿!明天是九月九重阳节。你的名字正好和晋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够巧的!”在晋朝,清谈之风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阳节与人共游龙山,风吹落帽而不觉,因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

孟嘉说:“你若不提,我还想不起来呢。”

“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记得,她告诉我的。咱们要庆祝一番。”

转过山顶之后,若水的房子已经在望,隐藏在一个山头的凹进之处。转眼看见一个白色女人的身形走了出来。

牡丹喊叫道:“白薇!”随即加速跑过去。

白薇向牡丹挥手,表示欢迎,然后迈步往山坡下走,前来迎接。白薇走起来飘飘然,步态轻盈,有几分像豹的动作。她身段极为窈窕。孟嘉看见白薇眉清目秀,鼻梁笔直。头发向后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样,穿得很随便,只是一件短褂子,一条裤子。她的目光向梁翰林凝视,因为这是初次相见。经介绍之后,她很斯文的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来,真是美如编贝。她向翰林说:“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话回答。抬起头来看绿釉烧就的这所别墅的名牌。

孟嘉倒吸了一口气,不胜惊喜,原来当前的六个字是:“不能忘情之庐。”

牡丹说:“你看完这个地方儿的景色再说吧。”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和热情。

他们走进屋去。白薇的目光几乎一直没离开她这位贵客之身,因为她已经看透了她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来这位贵客三分像学者,七分倒像她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里,光亮通风而宽广;家具淳朴简单,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样子。在地板的当中摆着一双淡红色的拖鞋,看来颇为显眼。

丈夫说:“喂,白薇!有客人来,我以为你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儿呢。”

白薇向丈夫甜蜜的微笑说:“我没收拾吗?我已经尽力收拾过了。”

牡丹笑得眼睛都眯糊着说:“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她这是向孟嘉说的。

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妙想天开!真是结香巢于人境之外,别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间若是没有那双淡红的拖鞋,这栋房子就不太像个香巢了。

屋里有没上油漆的书架子,上面横七竖八的放着若干卷书。右边摆着一个鸦片烟榻。

孟嘉问:“你抽大烟吗?”

“不,只是陈设而已。白薇要摆在那儿。有那么个东西使这个屋里觉得温暖,尤其是夜里点上煤油灯之后。”

若水说:“来,我带你看我的花园儿。”他领着客人到面临江水的高台。约两百尺深的下面就是那缓缓而流的深绿色的富春江。悬崖之下拴着一条渔船,看来只像一片发黑的竹叶。在江对面的岩石岸上,山峦耸立,现在山峦的顶端正是枫叶如火,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夕阳余光照在叶子上,枫叶往下颜色渐渐成为赤紫、棕褐、金黄,如浪,如云。往右看,江水有一部分隐蔽起来,不能看见,对岸则乡野平阔,远与天齐。

孟嘉问:“你的花园儿在何处?”

若水从容风趣的回答说:“这就是我的花园儿。景色随四时而改变,妙的是,我不费一钱去经营照顾。”

孟嘉颇有会于心。他不由得念出:“不能忘情,诚然,诚然。”

他们回到客厅。白薇带着牡丹去看她的南屋,这间屋子是空着的卧室,有时若水白天在此歇息。若水陪着翰林到旁边的书房,桌子上摆着一壶水。

若水说:“随身用的东西您都有吧?您该梳洗梳洗,歇息一下儿了。”

孟嘉说:“这屋子好极了。”十分高兴,对这种安排感到非常愉快。

若水告辞,进入厨房。这时白薇带着牡丹到对面她的卧室闲谈。过了半天俩人才出来;这时孟嘉正一个人漫步,观赏书房窗外人造的假山。

孟嘉问她俩:“若水在哪儿?”

白薇说:“他在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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