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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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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说:“你的意思不是……你不是要我去代个藉口和你住,和你暗中私通吧?”德年的办法牡丹觉得很幼稚。

德年说:“现在,你听我说。是这样儿,下午你可以回家。我只盼望能在吃午饭时看到你。这个主意很妙。我们家没给鹿鹿雇个阿妈看着他。我说鹿鹿就是我儿子,他叫鹿鹿。我和我太太说了。你去之后,就照顾他。他才十岁,乖得很。在家我们叫他宝宝。这样也让我太太省省心。你早晨去,下午四五点钟回家。我太太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我白天不在家,就是中午回去吃午饭。”

“我不干。”

“牡丹。我要求的就是中午能看到你。那么,我们天天可以见面儿。难道你不是也愿意天天见吗?”

“我当然很愿意,只是我觉得那么做不对。”

“总比在这肮脏的旅馆里见面好得多。我告诉你,我担保一定规规矩矩。我若每天能那么公开见到你,对我好处很大。我意思并不是藉此我们好继续乱来。你能不能答应?这样儿办,要到正式对她宣布离异的那一天为止,好不好?”

安德年常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由于他的热情,却能把人说动而相信他。牡丹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判断,勉强答应,但是说好,她必须真正当个家庭教师,在家时,俩人必须都要很正经,很规矩。因为想到每天可以看见德年,自然也是心之所愿。但是她心中有一种感觉,就是,他们俩人好像俩天真无邪的孩子要玩儿一种冒险淘气的把戏一样。

牡丹上班做事的前一天,她对德年说:“我也不知道心里怎么个想法。我知道咱们俩是彼此需要,总比不见面好。可是我心里不安,你相信这个办法行得通吗?”

“当然,我太太对我十分信任。”

“事情这就更难了,你说是不是?我不愿意伤害别人。我对你太太并没有恶意。”

德年说:“你的良心上若有这种感觉,那么让我干脆告诉你吧,我安排这么办,是出乎我的本心。我并不是一时冲动之下决定的。我心里明明白白的。我不能把你放弃不要。我愿这样儿,我要这样儿。这是我的决定,不是你的。”

德年坐着马车去接牡丹时,看见牡丹穿的是朴素的蓝布印花上衣,下身穿的是裤子。头发梳成辫子,没有化妆。样子真像个年轻的小姐。不由觉得好笑,但又佩服她的勇气。

德年对她小声说:“你就叫姚小姐吧。鹿鹿急着见他的新家庭教师呢。你喜欢小孩子吧?”

“我喜欢。以前我在费家的时候儿,我唯一的快乐就是和我嫂子的孩子们玩儿。孩子们的一切都可爱——他们的笑,他们的眼泪,他们的淘气、忧愁、烦恼,他们的声音,他们天真自然的眼睛。他们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哭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母亲,生好多孩子。”

“那么你一定喜欢我们鹿鹿。答应我,要好好儿的。”

“我答应。”

马车往保俶塔那个方向走上一条宽路。他们在一个白围墙小黑门儿的院子前停下来。院子里粉红的桃花正含苞欲放,由墙外就可以看见。他们下车时,牡丹停了一下儿,观赏一百码以下那里西湖的风光。

德年说:“来吧,姚小姐。”

牡丹看见一个小男孩子,正站在门道里,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眼神很凝重。

德年说:“鹿鹿,来见姚小姐。”

小孩子慢慢走上前来,咬着嘴唇,微笑了一下儿,脸色有点儿苍白。牡丹恨不得把他拉到身边抱在怀里。她向德年使了个眼色说:“和他整天玩儿,好高兴啊!”她向鹿鹿伸出一只手说:“来,跟我来。”鹿鹿让这位新来的教师和伴侣拉起他的手。

他们走了十几层台阶儿,就到了那栋房子,房子是在斜坡上的花园中。安太太正在厨房里。

丈夫喊道:“莉莎,孩子的老师来了。”

莉莎走出来,很注意的看了看这位年轻的小姐。丈夫介绍给太太,说是姚小姐。莉莎才三十出头,穿了一身黑,头发向后梳成一个馒头状,很光亮。

莉莎对牡丹说:“对不起。我刚才在外面房后头,没看见你来。”她很快的向牡丹的婀娜身材儿扫了一眼说:“你这么漂亮,我相信你会和我们处得很愉快的。鹿鹿,你喜欢姚小姐吧?”

鹿鹿点了点头,手还在牡丹手里握着呢。

牡丹说:“我们会成好朋友的。”

德年告辞,说要去上班。那个身体纤细的女主人引领牡丹往房子走去之时,和牡丹说话,有点儿紧张,但是很斯文,牡丹不禁觉得对她很同情。牡丹在厨房里看见了安家的厨子,是一个老婆子,一只眼睛有轻微的白内障。由厨房出来时,安太太说:“我很高兴,你来了我有个说话的人了,先生一天都不在家。他怎么会找到了你呀!我知道,他喜欢漂亮的小姐,他是风流名士。他为人热心,很体谅人。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中午回家吃饭,睡个午觉,然后再上班去。我相信你一定喜欢鹿鹿的。他好招人疼啊。”

牡丹很快的说:“我想也是。”

太太又说:“他很好静。也许他一个人儿很寂寞。他很少出去和别的孩子们玩儿。也许我太自私。我把他看做我的命,我的一切。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毛病。这儿风景很美。空气很好。可是他的脸那么苍白。你可以带他出去,在露天地里玩儿。”

牡丹一边听,心里一边怦怦的跳。安太太年轻,中等身材儿,穿得整整齐齐,但是两个脸颊有点儿血色不好。牡丹看得出来,她生活孤独,为人谦逊,急于讨人喜欢。她不停的说话,似乎是掩饰不知什么地方的空虚。

她又接着说:“你看,我们有这么一个清静快乐的小家庭。我先生,你大概知道,还很够得上是个诗人,写的字也还有名气。我不常出去,在家里待着我也很满足。不像我娘家,有三个伯父,三个伯母,还有好多孩子,大家住在一起。他们都羡慕我有这个小家庭,我们自己过清静日子。”

一切事情都很顺利。中午德年回家吃午饭时,他都按照和牡丹说好的那个样子办,他谈笑风生,跟太太和牡丹闲聊天儿,说荒唐冒险的故事逗孩子。牡丹和鹿鹿在山坡上玩儿,回去给他洗澡,然后回家。有几天,事情多,她待到晚一点儿,德年回来时,她还没走。德年装得很好,永远没使自己对牡丹的爱在表面儿上露出来。

牡丹的工作很愉快。她常带着孩子到附近的青草地上去玩儿,但是心里则常常想自己遇到的事情。牡丹心里很喜欢这个孩子,他的笑容那么美。他脸上的苍白,反倒更惹人疼。牡丹常给他唱歌,讲故事。鹿鹿也那么喜欢她,她每天离开他回家时,都有点儿舍不得。一大一小,俩人都不能分离了。每天早晨,牡丹去安家时,就发现鹿鹿在小路上等着她,站在一块岩石上,能够看见她从下面来。牡丹总是拥抱他,俩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时候儿安德年回家早,就带着他们坐马车出去转一转。牡丹觉得这一家的全家福,恐怕几个月后就要保不住了。她觉得她属于这个家,可是也不属于。有时她满腹心事,在车上始终默默无言。

安德年会问她:“你在我们家过不惯吗?”

牡丹很佩服德年假面具戴得那么好。她回答说:“不是不惯,我是心里想事情呢。对不起。”

安太太就说:“她真是我的个好伴儿,鹿鹿又那么喜欢她。”

牡丹这时心里的滋味真不好受。事情多么悲惨,她实在是受不了。安太太看见她那难过的样子,就把一只手放在她身上。牡丹开始用鼻子抽噎,安太太的手就握得她越紧。

安太太心里很疼她,就说:“别哭。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儿,告诉我。”

牡丹说:“没有。安太太,您待我这么好。”

安太太说:“我意思是,你太年轻,这不能怪你。所有像你这么大的小姐都要给自己找一个家。我真没料到你还没结婚。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挑剔得太利害。”这时安太大转过脸去,把牡丹告诉她的那一连串谎话都告诉丈夫——好多青年男人想娶她,但是她要等到找个理想的。安太太又向牡丹说:“找个差不多的,就嫁了吧。生几个孩子,有个自己的家。不要天天想爱情啊,理想啊。一旦自己有了家,有了孩子,丈夫的美呀丑呀,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还等什么呀?”又转向丈夫说:“我想她也太讲究诗情画意了。”

丈夫也说:“是啊,我想也是。究竟还是太年轻,也难怪。”

在约好的又一次幽会时,在一家旅馆里,安德年问她:“你觉得我的家庭怎么样?”

牡丹说:“我已经有了一点儿体验。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像你的婚姻?”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我已经极力看你和你太太的生活,我想证明我究竟算不算错。她不惜费好大的工夫给你预备一顿味道极美的午饭,可是那一天听她谈论婚姻的话,真叫人痛心。别人会说你有一个幸福的家,而且婚姻很美满。但是她谈论婚姻时,好像把婚姻看做谈一笔稳稳当当的好生意。”

安德年说:“我告诉你,咱们的婚姻不会这个样子。不要失望。说实话,我已经厌倦这种婚姻生活了。”

那天在旅馆里,牡丹在床上默默无言躺了好久。她心烦意乱,头昏眼花。人生就是那么一团矛盾。为什要和一个已婚的男人恋爱。他们好久没有接吻,没有拥抱,过去的怀念与渴望又一涌而至。她心里回想一下儿她所爱过的男人——金竹、孟嘉、傅南涛,还有现在的安德年。牡丹哼哼唧唧的说:“噢,德年,快吻我!”在俩人相吻之时,她似乎才能忘记那些烦恼,心中又再度燃起了热情之火,暖热了她的全身。

她说:“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我好疲倦。德年,把我抱紧一点儿。”

后来,她又对德年说:“你们男人还坚强,我自己连一点儿意志力都没有了。”

德年知道牡丹是受不了那样紧张的压力,在人生中的欺骗迷惑之下,她会粉碎了的。于是对她说:“我跟你说,等咱们在一起的时候儿,你就好了。也许一个月之后咱们就能走。我没有勇气当面儿告诉她,不过我可以告诉她我要到上海去,到了上海以后,再给她写一封信。叫我最伤心的,是失去这个孩子。”

纵然德年这样保证叫牡丹安心,这次会面却奇怪而痛苦,最后牡丹哭着睡着了。

第二十四章

半个月以后,鹿鹿生病,发高烧。最初,母亲以为他是感冒,因为过去一变天,他就容易那样儿。现在脑门子一摸就烫手。牡丹急得跟他母亲一样。头一天她待到很晚,晚饭以后才回家。第二天,烧还没有退,她说那一夜她不肯回家。做母亲的一夜几乎没离床边儿。请来了医生,开的是发汗的药。烧还是依然如故,孩子两只眼睛茫然无神。屋子的窗户都关着,孩子静静的躺在床上,一点钟一点钟的拖,他的眼睛闭着。他不报怨什么病痛,乖乖的吃药,知道吃了药好能治病。但是他咳嗽越来越利害,说呼吸时难过。

后来病危急了,德年请假在家看着。屋子里都是药味。母亲坐在床边头昏眼花,不肯离开去歇息。夜里,也不肯去睡觉,屋里又搬进来一个床,她只躺在床上打个瞌睡而已。有时候儿,三个大人坐着,注视着孩子在困难之下呼吸喘气。医生一天来两次,也似乎和家里人一样忧虑。这场肺炎把孩子的精力消耗得很快。一觉一觉的睡,两觉之间睁开眼也难得五分钟。痛苦的咳嗽时,才会震醒。

在和孩子的父母一同看守了三个夜晚之后,牡丹才回家去。做父母的劝她回家好好儿睡一夜觉,多谢她帮助。第二天早晨,她醒得晚,等到了安家,发现病房的门关着。她轻轻的敲,自己推开;母亲正跪在亡故的儿子的身旁,肝肠寸断般的抽噎着哭泣,父亲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他向牡丹点了点头儿,简短的说孩子是半个钟头以前过去的。安太太几乎是瘫软了,胡乱趴在床上,两腿蹬在身子下头,胳膊还抱着她那唯一的儿子。

牡丹也趴在孩子的床边,她的眼泪滴满孩子的脸和那消瘦的手。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孩子的母亲。俩人共同的伤心紧密的联结起俩人的心灵。孩子的死似乎就是要她的命。最后,做丈夫的和牡丹共同合力把母亲瘦小的身体抬起来,扶她到床上去。

牡丹的眼睛慢慢的找到德年的目光。她用手捂着脸,跑到院子里去,坐在前面门台上,想痛快的呼吸一下儿,头靠着一根柱子,心内沉思。忽然间,她觉得她应当逃离这个地方儿,但是两条腿却瘫软不能行动。头脑里清清楚楚的出现了一个想法:她不能嫁给安德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抛弃他太太。

安德年出来,看见她一个人儿坐着。牡丹转身,抬头望了望。

牡丹问:“她现在怎么样?”

德年阴沉着脸说:“她睡着了。我们都受不了,她得好久才能淡忘下去呢。”

牡丹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力量,她站起来。她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说:“跟我来。”

在大门口停下,牡丹对他说:“德年,我已经打定主意,你得让我走。你要和她一块儿过日子,要对她好。她需要你,比以前更需要你。”

“可是,牡丹!”

牡丹说:“不用争辩,我不能那么办。让我走,我们现在就结束。”她回过头来,又有点依依不舍的望了望德年,以坚定的步伐往小径上走去。安德年在后面望着她,直到她在转弯处消失了踪影。

牡丹一直深居在家。连鹿鹿的丧礼都不敢去。知道很容易改变了心肠。鹿鹿之死,不仅是丧失了一个孩子;也是失去了她能预见的怀抱中的幸福,是断绝了她原来抓得牢牢不放的生命线。她分明感觉到她不能进行那项计划,因为必然要在这个紧要关头遗弃那亡儿可怜的母亲。她不能害死那个女人。她自己心里想:“也许这是我生平做的唯一的一件善事。”

安德年一定认为她的决定,虽然使人痛苦,却是含有道理,也一定会因此而更佩服她。德年对原定的计划,也失去了信心。儿子死后的悲伤,使他想到在过去十余年的婚后生活里,太太是对他多么好。他对自己说,他是真爱他妻子,似乎已经能把对牡丹的迷恋看做是另外的一件事。随着儿子一死,他看出来他自己做了件糊涂事,也使他看出来自己那样行为必然的后果。他心里明白,也不再设法和牡丹通信,他对牡丹的爱恋,一变而为深挚的敬慕。他并没误解牡丹,牡丹之所行所为颇有英雄气。在这段痛苦熬炼之中,他表现的,不愧为一个伤心的父亲和尽本分的丈夫。在这段悲苦的日子,他无时不感觉到自己在做一个好丈夫之际,他也正是遵从牡丹断然的决定,牡丹是让他这样做的。

牡丹现在可以说是传统上(但是并不对)所说的开花而不结果的“谎花”儿,这话的意思是,漂亮的女人不能做贤妻良母。她母亲看得出她有一种新的悲伤认命的神气。做母亲的原来是被迫同意,但并不赞成女儿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而破坏别人的家,现在很高兴知道女儿已改变念头。牡丹对她妈说:“妈,我若没见他太太,也许会那么做。现在,我不肯。我不能害人家。”

父亲和母亲讨论牡丹的问题时说:“我极关心的就是,她要安定下来。我在外头也受够了。你愿不愿听你的同事们谈论你的女儿,说‘她空床难独守哇!老天爷可怜可怜她吧!’她若不找个男人安定下来,她会成个野婆娘的。”

牡丹自己的头脑里,一定也有了这种想法。她自己躺在床上,觉得仿佛从黑黝黝的空间往下掉,完全和四周失去了联系,也完全失去了方向。孩子和她那么亲密,死后惹起她那样的悲痛。又和德年一刀两断,还有她过去和现在千千万万的毫无结果的挣扎,她就在这些方面思来想去。她可能对安太太做出的那件事,也是迫不得已。她已经决定,便不再更改。在她的想象中,分明看见安太太接到从上海的来信,在紧跟在儿子死去之后,就是听到遭受丈夫遗弃的打击。在那种情势之下,她和德年若是能感到快乐,那是万万办不到的,而且德年一定会悔恨交加,甚至于会对她怀恨。可是要和德年就此分手,又觉得心似刀割。明明自己那么需要他,偏偏要这么抑制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愿望就偏偏要落空!她在何年何月才能再找到一个如此理想的男人?情趣精神那么相投!她向着床对面墙上德年给她写的对联,茫然出神。

在过去十天里,虽然她几夜没合眼,一直因要放弃德年,精神上备受煎熬,她那青春的容貌却未受损害。恰恰相反,一种深沉的痛苦神情,反倒更提高了她原来的美丽。她觉得,只要她把小手指向后一勾,大部分男人们就会爬向她的石榴裙下。她一心所想往的,就是嫁一个她自己所想望的那样理想的男人。现在她若自己出去,坐在酒馆儿里,知道男人们在谈论她,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越是名声狼藉,男人就越爱她。在酒馆的气氛里,有些男人若愿意表示友好而向她说几句话,她会以看穿人生那样友好的眼光看一看,和对方交谈几句,也毫不介意。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生的是鳕鱼眼睛,这就使她觉得有趣。因为鳕鱼的眼睛都是一个样子。尽管有些不同,都是软弱无能,令人失望。很少有男人能够使她心情激动,但是她喜欢男人,她知道,倘若她愿意,不管在什么时候儿,只要她向一个男人微微一笑,或是瞟上一眼,就能使他成为自己魅力的阶下囚,她颇以能享受此等使人舒服的优越感为荣。

素馨今年夏天可能在婚后,以新娘的身份,随同丈夫回家探亲,这个消息颇使她心情不安。想到此事,她就觉得憋气。素馨每次写信来,必附带向姐姐问好。她始终没给素馨写回信,而且也不知道她父母或是苏舅妈,对于她的情形是怎么在回信上告诉素馨的。也许已经把她和安德年的恋爱告诉了素馨。她若能嫁给这个大名鼎鼎的诗人,她当然会洋洋得意,但是他们能听到的却是这段恋爱的结束。她还记得在和孟嘉的诀别信上说过那些不必要的刺激人的话,说此生不愿再和他相见,以及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踪影。却没料到孟嘉竟会成为她的妹夫。现在孟嘉对她心里是怎么个味道呢?她深信像孟嘉那样深厚的爱是不会消失的。她若是不在家,孟嘉和素馨回来时,一定会觉得还舒服——尤其是素馨,因为她对姐姐和孟嘉了解太清楚了。她决不愿在妹妹的幸福上泼冷水。她心里想:“为了自己的亲妹妹,他们来时,我最好躲开,这也许是我生平做的第二件好事。”

她很想躲开杭州和她周围的一切,冲破有关金竹、德年、自己的家庭那记忆的罗网,好能够感觉到轻松自然。朦朦胧胧中,她虽然没有对自己明说,她也觉得要给自己一点儿惩罚。她要把所有亲爱的一切抛弃而逃走,要完全孤独自己,要充分无牵无挂,充分的自由,自己想象要住在一个遥远的孤岛,或是乱山深处,做一个农夫的妻子,心满意足的过活。那没有什么不对。她知道自己还有青春,还有健康,要享受一个平安宁静简单淳朴的生活。

现在牡丹又是旧病不改,梦想到的就要去做,既有愿望,要随之而有断然的决定,就付诸行动。要做点儿什么,而且要立即开始。她上哪儿去呢。上海,那个大都会,使她害怕。她有一种感觉,就是她会越来越往冒险的深处陷。上海,那各种民族的麇集地,那豪富寻欢取乐的猎园,官僚、富商、失去地盘儿的军阀、黑社会的头子、“白鸽子”、“酱猪肉”(亲密女郎和应召女郎的俗称)、情妇、赌徒、娼妓,等等等等的大漩涡。她想往的是甜蜜的爱,安宁、平静。但是她所难免的仍然是超脱不俗,她认为最不关重要的是金钱。去上海?不,那绝不是宜于她去的地方。虽然在别的情形之下,北京是满好,但是现在又不相宜。她对在北京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愉快心醉的影子,是眷恋难忘。每逢她一想到北京。她就想到宽阔、阳光和蔚蓝的天空,以及那精神奕奕,笑口常开悠闲自在的居民。全城都有那清洁爽快元气淋漓的北方的刚劲味儿,虽然有千百年的文化,却仍然出污泥而不染,历久而弥新。

可是,她要避免去北京。她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就如同我们人人正有敏悟力的心情时会想到一样,就是到高邮去,住在王老师夫妇家。她记得他们夫妇对她非常之好,王师母为人爽快,身体健壮,慷慨大方,完全像母亲一样,又十分可靠,在她丈夫的丧事期间,真想不到会帮那么大忙。又想起他们那又乖、又规矩的孩子。她去了之后,也可以在王老师的学校里帮着教书,至少,也可以在家帮着王师母做家事,不必拘什么名义,她越想这个主意,越觉得这个办法好。当然,她父母会反对她一个人到那么远单独去过活。他们一定不明白为什么她决定那么做,一定心里难过。难道她要完全和家、家里的人,和朋友离开吗?不错,那正是她根本的打算。但是,她坚决认为她自己很明白。她若打算逃避使自己憋得透不过气来的这个环境,那她只有这么一走。

她给白薇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在我人生途程中,今已至一危险关口。与安德年之事已使我看清一切。你知我一生之中,始终追求者为一理想,为一具有意义之事。我已有所改变,但亦可谓并未改变。我今日仍然在寻求之中。素馨即将南来,在我近日生活情况下,颇感不安。若他二人似乎幸福快乐——我想必然如此——我将无法忍受。若反乎是,我当然亦愿避开,因我对自己亦有所恐惧,或因其他——不必明言,谅蒙洞鉴……至于爱情一事,我已稍感厌倦。在金竹及上月之事以后,自信亦不堪多所负荷矣。但我并未弃绝希望。你与若水彼此之相爱,似乎仍为我追求之理想。我亟盼如此幸福。自金竹去世,我似乎已然成熟。你每谓我飘空梦想——然耶?否耶?我今后决不再与已婚之男子相恋。普天之下,即使远在天涯海角,在平实单纯环境之中,岂无单纯淳朴毫无纠纷之爱情?生活中岂无光风霁月之喜悦?而无陷阱无悲剧之灾殃苦难?

白薇,我仍在追寻中。高邮王老师夫妇即此等诚实可靠和蔼可亲之人,其子女亦极可喜。此亦即是爱。白薇,我今日已渐趋平凡实际。家母谓我已改变,话或不虚。

挚友牡丹

第二十五章

牡丹表明决定离开杭州,父亲听了,淡然置之;他那平实缺乏理解力的头脑已经被女儿过去一年中的所做所为,惹得烦恼万分,在他心情平静之时,他会自己纳闷儿,为何会生了这么个女儿?在这个女儿引起的那些丑闻闲话的重压之下,像最近的一件,总算悬崖勒马,急流勇退,未酿成更大的风波——这一切都使做父亲的头脑昏晕,莫辨东西。他由过去的经验,已经知道女儿的话比自己的话传得要快得多,劝阻她做什么也只是白费唇舌。而今之后,她似乎头脑清醒过来了。

牡丹自己说:“我是要重新做人。”他听见女儿这样说,觉得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知道这究竟只是暂时悔悟,还是一时头脑清楚,不过他也愿姑妄听之,容观后果。据牡丹叙述,王老师夫妇真是可敬可爱,女儿前去居住,自是有益无损。

白薇和若水特意前来送行。他们发现牡丹仍然和以前一样活泼漂亮;对和安德年的那段恋爱已经不再念念不忘了。和白薇在一处,牡丹总是轻松愉快,话比白薇说得多。她最后对白薇说的话,其中有:“白薇,你要有一段日子看不见我了。下一次你见我的时候儿,你大概会看见我穿着农妇的布衣裳,太阳晒黑的脸,粗糙的手,头发上有头皮,怀里奶着个婴儿。我为什么不嫁个男人,平平常常的男人,忠厚老实,生儿育女呢?”

她经常从高邮写信给白薇,给她父母。一天,她父亲接到王老师一封信,吓了一大跳,因为信上说牡丹突然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失踪了,她怕是已遭匪徒绑架。并没有她要走的痕迹,因为她的屋子还像每天她早晨离家时的那个样子。牡丹的家信上也没显出什么,她只说换了环境和工作之后很快乐。王老师以为她也许有仇人。她父母只记得一次她说过,她牵扯在她丈夫在内的那件走私纳贿的案子里,还有高邮薛盐务使在北京正法的事。那是去年九月她离京南返之后不久的事。牡丹并没看到行刑,只是孟嘉曾经告诉过她。她曾经说有好多人牵连在内。可是她并没详细说,也没说出什么人名字,只是偶尔提到这件事,好像是早已经过去的事,已经完了,对她也没有什么重要。

父母二人焦虑万分。两地距离遥远,揣测也终归无用。父亲说他一直就感觉到要出什么事故,他认为牡丹不会照她说的那样安定下来教书的。他女儿若能像别的女孩子过平安正常的日子,她认为那才是奇迹。牡丹自己单独住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那么年轻貌美,天生的气质像水银一般的活动,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她就是太美了,像个色彩艳丽的蝴蝶,那迷人的颜色就是杀身之媒。一个颜色单调平淡的蝴蝶,遭受敌方杀害的机会自然少。这个道理,对牡丹更是一点儿不错:不管她穿什么衣裳,旧衣裳也好,新衣裳也罢,黑色的、红紫色的、紫罗兰色的,“不管她的头发往上梳、往下梳,都掩不住她的国色天香。她懒洋洋的步行之时,胳膊轻松自然的在两边摆动,头挺得笔直,好像和天上神仙交谈—样。她很容易被匪徒的女人贩子一眼看中。她可够值钱的呀!把她幽禁一段日子,可以把她卖做姨太太,决不是普通的价钱。那黑社会的绑匪可以开口要几千块钱,准会到手,毫无困难,因为她是人间尤物,男人为她倾家荡产冒险送命,也在所不惜的。

王老师的信里说警察一直在寻找线索,任何线索,各种线索,曾在湖里、运粮河里打捞尸体,是恐怕她遭人谋害。但是据警方说,那么年轻貌美的女人很可能是被人绑架。王老师信里说,若另有消息,当再奉告。

王老师的第二封信更令人失望。牡丹是完全失踪了,一点儿线索没留下。王老师也有几分相信她是遭人绑架了,因为这种事情不是意料不到的。父母的恐惧是证实了。对亲爱的女儿遭人拐卖为娼妓的这种恐惧,就像个魔鬼使人的头脑陷于迷乱,思想陷于瘫痪。这种命运比死还遭罪。心里是越想越怕,挥之不去。每一点钟都盼望有新消息到来。有时候父亲想到这横祸都是女儿自找,咎由自取,但是自己保密,不说予别人;自己认为总是自己命运不好,垂老之年,还遭此忧伤。他看见老妻终日默默无言,天天等消息。他和苏舅爷商量,苏舅爷立刻想到要写信给孟嘉,告诉他现在的情形,请他返杭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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