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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正经没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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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我全答应!您就是让我即刻跳楼我也没二话。”

“没那么严重。”马青腿儿一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就是想入你们这作协,这么说,你答应了?”

“这个嘛,”我松开马青,在屋里踱起步,一手食指按着腮帮子,“这事可得研究一下了。你有著作吗?”

“我?”马青四下屋里望望,奔床就去,连连把头往床垫子上撞,边撞边嚷,“我不活了,我死了算啦。”

“可别!”我大惊失色又抢上一步拦腰抱住他,冲吴胖子刘会元他们嚷,“你们怎么光看着?快接一下呵。”

吴胖子上来,狗熊掰棒子似地把马青夹住。马青还跳,确实跳不动才停下来万念俱灰地闭着眼喘气,腮上挂着泪——不时瞟我一下。

我站在旁边作揖打躬地解释:“不是我们嫌您瘦不要您,我们是敞开大门的。关键在您,您得考虑好了,别一时冲动,奇…_…書……*……网…QISuu。cOm干这事是要让人指脊梁骨骂祖宗八代的。”

“我帮伙里都呆那么些年了。”

“是呵,按说我们不该再怀疑您了。问题是您不是老早被清除了吗?我们又有点拿不准了。莫非您变了?”

“我没变!”

“那干吗清除您?这逻辑上说不通呵?”

“这他妈纯粹是误会。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能人多呗。跟那些新来的比,我们这些老同志都算夹生的。”

“好。”我看了看刘、吴二人,表态,“要是您还是老样子,那入我们这会富富有余——我们拜您为师。”

吴胖子松开马青,马青喜笑颜开,极推心置腹地对我们说:

“我这人就有一条好:不爱吹牛,专办实事。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让你们占够了便宜。”

“这你是老手。”

“这么着吧。”吴胖子说,“你先给我们哥儿几个开顿饭吧。”

“这算什么呀?这是最低档次的要求了。我还告你,不出仨月,我让你见饭就晕见饭就吐。再不出仨月我让你们个个见妞就哭见妞就跑。”

“好好。”大家一起笑着说,“这回算是用对人了,我们等着。”

“我还告诉你们,”马青得意地说,“一应闲事一概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只管专心创作。写出好作品则罢,写不出也没关系,咱们照样出大名让人敬着让人爱着,这就叫光棍闯天下,空手套白狼!”

“那你先给我们把今儿的午饭奔出来吧。”刘会元说。

宽厚结实黄琉璃瓦顶的朱红宫墙。墙内是气象森严的皇家园林,墙外是嘈杂热闹的摊贩市场,不远处是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的繁华商业街。

一家旧货商店的台阶上,一群背头管裤尖皮鞋的闲人双手揣在兜里站在那儿东张西望,马青和于观也混在里边同样装束同样神态。

有男女老少走过来,这帮人就各选对象迎上去,诡秘地小声问:

“有美子么?”

“有日子么?”

“有港子么?”

马青和于观问的则是:“有请作家吃饭的么?”

“没有!”一个时髦女郎怔了一下,茫然离去。

“刚请过。”一个老绅士客气地回答,“这会儿只想请自个吃饭了。”

“刚请过。”一个体面的小伙子也同样回答,“要是你们手里有歌星影星什么的我倒愿意再请。”

“看来全市和作家除了咱们那拨都已经分头吃上了。”于观说。

“我看这么等不是事儿。”马青绞着脑汁说,“咱们得换一方式。——有了!”马青一拍脑门,豁然开朗地笑,低声对于观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合适么?”于观不太赞成。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马青拉着于观走,“来吧,咱们拣个人多的地方。”

二人过了一条街,来到最繁华的路口,于观径自走入人群,马青默诵了一遍词儿,扬起脸拉开嗓子喊起来:

“瞧一瞧,看一看呵,花钱不多,乐趣无穷——二十块钱请五个作家吃饭呵!名额不多,欲购从速。”

于观拔腿从人群中冲出,作迫不及待状,边跑边喊:“给我五个给我五个!”

“这位同志要了五个,还有要的没有?机会难得,售完为止!”马青对着纷纷停下观看的行人声嘶力竭地嚷。

“真不贵。”于观也对旁边的人群说:“好一点的花布四块钱还扯不了一米呢。”

“就是。”两个中年男人说,“我们饭量也不是很大,一人来八两饺子加点凉菜啤酒就行了。”又对马青嚷,“我们就自愿结合了,五个人一组五个人一组。”

围站在马青旁边的男女闲人都掏出作协会员证自动按所属分会的不同排成一队队的,安详耐心地站着。

马青撒腿就跑。

于观在一条僻静的胡同找到躲躲藏藏心有余悸的马青埋怨道:

“你倒跑得快,我衣裳也撕了,脸也挠破了,差点就没命了。幸亏派出所民警来的及时,把我抢了出来。”

“出师不利出师不利。”马青探头探脑往前后胡同口张望,见确实没有作家追杀而来,这才放下心,对于观说,“谁想到今儿作家全出街了。”

于观摸着自己脸蛋上的血道子,滋滋地吸着凉气,看着手上的血珠儿说:

“国乱思良将呵,要是杨重在,我哪至于遭这份荼毒。”

“要是杨重在,我也不至于这么孤掌难鸣黔驴技穷。”马青也叹,“他小子到哪儿去了?到处找不着杳如黄鹤无影踪。”

“没准也正在哪儿想着咱们呢。”于观说,“怎么着?咱是就此罢休还是再生一计?”

“再生一计吧。”马青说,“这次失败是咱这地儿没选好,撞作家窝里了。咱们去西单吧。我还是这么叫卖,你扮工商的取缔我,就地贱卖,咱把价儿喊到四十。”

“你除了这些损招儿就没别的什么光明正大的么?”

“干的就是骗吃骗喝的事劳动光明正大你就不怕遭报应?”

“有作家画家记者导演我买——”随着一声悠长地吆喝,一个呆头呆脑肩上挂着褡裢的老帽儿敲着梆子挨家挨院地叫着问着走过来。

“这都是作家,特有名的作家。”马青把我们一一引见给那个老帽儿,同时小声地对我们说,“实在对不起哥儿几个,中饭正餐确实来不及了办了,哥几个对付着吃点夜宵,打明儿起,明儿咱一天三顿。”

“告诉我们可是等了你一天,抗了一天。”我对马青说:“不求鸡鸭鱼肉吧,这夜宵总得让我们吃饱了。”

“没问题,一人一斤炒疙瘩够不够?”

“让厨子多搁点盐差不多。”

“一人一斤炒疙瘩多搁点盐!”马青冲伙房里嚷,伸手从脏得看不清眉眼的女招待手里接过同样脏得都能站起来的抹布大刀阔斧地扫除着桌上的山山水水,“你们谈你们谈,有什么心里话都掏出来。”

“几位是干什么的来着?”老帽儿犹犹豫豫地试探。

“作家。”我说。

“噢。”老帽儿傻张着嘴,“作家,这得记住了,要不一转眼又把你们当成劫道的了。”

“我们都特清高。”我对老帽儿说,“一般我们从不跟人吃饭。今儿能来,还一齐来了,真是给你脸了。”

“那是那是,我懂这道理,原来你们都是自个吃自个的,几位平时忙吧?”

“忙!”我说,“天天都是后半夜才睡,创作么。”

“几位都写过什么呀?”

“说了你也不知道。”我眼睛盯着伙房出口,肚里敲着鼓,手指打着点儿,“不能让你看见,我们都是写给圈里人看的。”

“让你看见就坏了,让你看见的全是通俗。”其他人也都跟我一个架势,心不在焉怒气冲冲就丁小鲁还内在点。

“你是干什么的?”吴胖子“啪啪”摔着筷子问老帽儿,“问我们半天了我们还没问你呢。”

“我么,什么都干,今卖‘减肥灵’明儿卖‘肥得快’有时还同时卖两样儿。”

“有上当的吗?”

“多,数都数不过来。”

“赶明儿我们给你宣传宣传,上当和就更多了。”

“对对,我今儿请大家吃饭就为这个,你们都是专家。我这点手艺跟你们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早听说没见过这回见了算真服了。”

“我们也不容易。”吴胖子斜着眼儿说,“你以为编瞎话是个人就能干?就能那么炉火纯青一点马脚不露。”

“是是,我晓得,这也得练,也得一点点培养。学好容易学坏难光脸厚心不黑也不行百年树木十年树人么。”

“象你们这卖假药的是不是也挺不容易?”刘会元问。

“不容易。”老帽儿深为感慨地说,“要说起来比你们难。你们嚷嚷出去还有市场,我们名声都搞坏了,所以得跟你们结合着来,你们有人信呵。”

“所以我们特珍惜呢。”

“是得珍惜。”老帽儿说,“要让人认出是骗子在明处那就没法骗了。你譬如说,谁见我都知道我是个骗子,我还骗谁去?一不留神还得让人骗了。”

老帽儿坦诚地望着我们几个:“本职工作都没法儿做了,心眼儿全使在小心别给人骗上了。”

“真不容易。”我们大伙感叹,“要不怎么说一心不能二用呢。”

“我可没一点旁敲侧击各位的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七嘴八舌说,“你就真旁敲侧击我们我们也不在乎。”

“怎么饭上的这么慢?”吴胖子掉脸喊起来,“饭馆饿死人啦!”

“来了来了。”老板娘闻声过来,“稍等稍等,马上就来,疙瘩太多,且得炒会儿。”

“不是你们瞧不起人是不是?”吴胖子指着老帽儿发脾气,“我们这位先生有钱,多给你一倍饭钱也不在乎。”说着就动手翻老帽儿褡裢,“把钱都给她,有什么呀?”

“别别。”老帽儿捂着褡裢央告,“咱们再等会儿再等会儿我倒没觉得慢。”

“你们真得快点了。”我说,“这儿都是作家,来吃一回不容易,真发了脾气砸了你的饭馆,告到哪都没人管。”

“你们头儿是谁?”吴胖子不依不饶,“叫他出来,一块上派出所。我还不信了,明儿就给你们见报,头条新闻:著名作家一群活活饿死在某饭馆。”

“我就是头儿。”老板娘说。

“那就拉你上派出所?”吴胖子拍桌大喝,“方言刘会元你们俩个先拉着她头里走。”

“闹什么闹什么闹什么?”随着一连串不耐烦地诘问,两个民警晃着警棍走进来,“谁想上派出所?咱们是一路。”

“闹什么闹什么你闹什么?”我站起来指着老帽儿对民警说,“他想上派出所。”

“过去我老以为自己是流氓。”一个一直坐在一边就餐看了全过程的汉子对女友说,“今儿算见着真流氓了。”

半夜,我们一干人被派出所放出来,气哼哼地回到吴胖子家,搬椅子铺毯子围着方桌坐下把一盒麻将哗啦倾出来,七手八脚地码牌。

“我看你们先不必急着玩麻将。”在一旁沙发上坐下的丁小鲁说,“还是好好总结一下前一段的工作吧。”

“是得好好总结一下了——七,七对穿。”我一边欠身抓牌一五一十地摆着一边喝问,“马青来了没有——东风。”

“来了。”马青从角落里惭愧地站起。

“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真他妈有辱斯文——吃,红中——你下回还这么干么?”

“不不,我下回不这么干了,下回改干别的。”

“我觉得马青这人不能用了。”丁小鲁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他老是八路军打鬼子那一套破路诱歼化装什么的一点拿上台面的本事都没有。”

“就是,要狠狠批评,什么作风?下回可得改了——七万,喂你一香张。”

“老是八路的干活不行嘞。”刘会元看着自己的牌自言自语,“现在八路对鬼子也玩笑里藏刀了——三万,谁爱吃谁吃去。”

“碰!”我推倒自己跟前的两张“三万”,撸胳膊挽袖子大伸着手恫吓着庄家,“下面马上就开始‘提’桩运动。”

“我也准备开始‘提’桩运动了。”吴胖子也趴了牌笑眯眯地说。

“那我就准备‘提’大家了。”身为桩家的于观趴了牌笑着说。

“我走了。”丁小鲁站起来说,“你们玩吧。”

“哎哎,别走呵。”我运足气摸起一张牌,看了一眼打出去。回头对丁小鲁说,“工作失误总是难免的,我不是已经批评马青了?他也答应改,要不你再批评批评他,大伙儿再批评批评他。”

“马青你太不对了。”刘会元打出张牌看着上下家说,“你们和去吧——你怎么能一点不痛心呢?起码应该有个表示哪怕红红眼圈儿同志们也好原谅你。”

“瞧把我们丁小鲁气的——哎,桩家上‘挺’就放‘冲’。”吴胖子瞅着犹豫不决拿不定出哪张好的于观说,“还不快向人家赔不是,说‘我对不起你我心里有愧再不敢了。’”

“我对不起你我心里有愧——我再不敢了。”

“你不必对不起我也别有愧——继续敢吧。”

“集体负责集体负责。”刘会元说,“反正也没外人,咱们互相对不起完了。”

“不不,还是严肃点好,咱们都没责任,就马青一个人不是东西——换‘挺’就放‘冲’,记住我这句话。”我对刘会元笑说。

“我走了。”丁小鲁站起来,“我真走了。”

“别走别走,千万别走。”大家坐着看着自己的牌一齐挽留。

丁小鲁出屋,开门,回自己家去了。

“多不好,多不好。”大家纷纷念叨着,继续全神贯注地打着牌。我抻着脖儿看着面上的牌难以置信地说。

“怎么就‘提’不上来呢?跟熟张儿。”

“和的就是熟张儿。”于观笑着把牌推倒,拿起我刚打出的“四条”放到他那堆“条子”上。

“操他妈,我‘挺’了半天,就是不上张儿。”

“我也‘挺’了半天,砍单儿‘五条’,‘挺’的太窄。”

“我不该换‘挺’,坚持对倒‘七条’‘八万’要不早‘和’了。”

大家议论牌局,“哗啦啦”地一齐伸手洗着牌。

“马青你玩不玩?”于观回头对坐在一边抽烟的马青说,“你玩我换你——我不想玩了。”

“别别别,别走。”我们一起拉于观,“刚上瘾不能走,才两点,早呢,马青要玩可以加‘磅’。”

“甭操心丁小鲁,她没事,她也是属熊的——撂爪就忘。我们多少年了?比你了解。”

“不是为了丁小鲁,我是困了,打叫你们扣这儿就没合过眼。还是让马青上吧,一样。”

于观站起来,把位子让给马青,我们仨瞅着他说:

“没劲,你这人没劲。”

“就算我没劲,”于观笑着说,“你们就让我没劲一回吧。”

于观走了,我们四个接着玩,一直玩到天亮。当我从吴胖子家出来,看什么都俩影儿了。我对马青说:“去吧,上街吧,不干出个样儿来别回来见我!”



“哎哎,你过来。”马青倚在马路边的蓝白铁栅栏上,冲两个从他眼前走过的妙龄女郎招手,“我跟你谈谈。”

“你跟我谈什么?”脸白一点的姑娘停住,迟迟疑疑和女伴走来,警惕地问。

“我特想帮助你——见你。”马青诚恳地说。

“帮助我什么?”白脸姑娘不自信地低头看看自个身上的“咸菜裙”,摸摸腰上的裙扣,扭脸在旁边一家高级餐厅的贴太阳膜的大玻璃上照照自己的嘴脸,“我挺好呵。”

“你不好,这我知道。”马青说,“你表面看上去部优产品的感觉,但你心里其实特苦恼,对自个特不满意。”

“没有。”白脸姑娘说,“我不但表面上对自己特满意心里对自个儿也特满意,混成这样不错啦。”

“好,就算我看走眼了吧,你一切都好,可你不想好上加好么?就是俗话说的锦上添花画龙点睛什么的。”

“不想了。”姑娘也极诚实极坦白地说,“见好就收,再好就好过去了。”

“实诚。”马青热情洋溢地赞道,“看得出你有很多美德,除了实诚还善良,扶危济贫扶老携幼特别见不得别人受苦。”

“是是,我是这样儿,这回算让你说着了。”

“菩萨心肠侠女风骨圣母情怀。”

“对对。”姑娘连连点头,“越说越象了。”

“要不怎么这大街上这千奇百怪这芸芸众生中我谁都不叫单叫住你呢?就知道你是好样儿的。尽管自己有今儿没明儿,但一看见别人受苦坚决不答应!喜欢什么只管说,只要我有……”

“不不,这也就是话赶话那么一说吧,一般来说我全答应。”

“人活着要有志气有追求。”马青温和地责备白脸姑娘,“不是我**你,人活着怎么能光为自己吃好穿好呢?还得让别人也吃好穿好大家都讲吃讲穿才算完事。”

“那‘别人’干吗非得别人‘让’才能吃好穿好?自己混不上么?”

“你太让我失望了,看来你的心灵没有你的外表那么美,在我眼里你丑了——还不如她。”马青转脸一指白脸姑娘旁边的黑脸姑娘,“别看她长得寒碜,外表上有点残次,但心灵一准比你美——我问你,看见别人受苦,譬如我吧,你忍心么?”

“我忍心!”黑脸姑娘怒视着马青说,“不但忍心还幸灾乐祸!”

“可我不忍心!”马青飞快地说,“看到你们灵魂有罪我心都碎了。所以我说我要帮助你们呢,你们还认为没什么可帮的。这样吧,咱们作个交换,谁也别吃亏,我拯救你们灵魂你们保护我的身体,都尽力而为,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我看咱们还是谁也别管谁拭目以待吧,看谁烂得快点。”黑脸姑娘一拽白姑娘,二人联袂离去,黑姑娘还对白姑娘说:

“我早告诉你过,但凡大街上有人热情诚恳地叫你,千万别停下理他,准都是憋着要害你,掏走你点什么。”

“你们就坐失良机束手待毙后悔莫及吧!”马青跟在姑娘们后面大声喊,“自私自利的人垮掉的一代多余的玩艺儿!”

姑娘们拐过街角不见了,马青掉头往回走,兀自愤愤不已,嘟哝着:

“就这种境界怎么能指望你们挺身炸碉堡舍命堵枪眼儿剩下我们过幸福生活。”

“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

马青吟唱着,双手插在裤兜里,拖着步子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逆着潮水般的人流毫不避让地走,方向、步态、节奏与他四周急匆匆拥来拥去的人群恰成鲜明对照。还是那些商店房屋,还是那些车辆人群,还是那些装潢广告还是那些色彩形状那样的空气味道那样的神态举止口音嗓门。马青的吟唱变成尖锐响亮的口哨,仍然吹着那首歌,同一旋律反反复复。人们从五花八门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商店涌出涌入,大声喧哗窃窃私语,人流中马青若隐若现,市声中口哨时断时续。

同一条街另一端的一家高级工艺古董店里,杨重油头粉面西服革履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彬彬有礼地牵着一个珠光宝气十个手指戴满钻戒一头一脸翡翠玛瑙的重量级老妇人在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金银玉器名贵印石象牙雕刻地毯瓷瓶中穿行,不时端详着一件玩艺儿品味着。

“您瞧这地毯怎么样?丝织的,越磨越新,越踩越厚,才巴掌大就三千。”

“便宜。”老太太鄙夷地瞧了一眼说,“上回我买一拷花呢手绢还八千呢。”

“这大花瓶怎么样?”杨重指着一个比他还高上面彩绘着足有一个营的古代儿童大瓷瓶说,“一万二。”

“便宜,”老太太说,“上回我买一陶夜壶还一万三呢。”

“您再瞧这一百多斤的鸡血石,三万。”

“瞅着还挺喜欢,就是太便宜。”

“没关系,只要您喜欢,咱可以跟他们砍价儿呀。”杨重转身冲垂手侍立一边的伙计招招手。伙计忙满脸堆笑地小碎步凑上来。

“你这鸡血石卖多少钱?”

“三万。”伙计指指标签,“上面标着呢。”

“太便宜了,你能不能给往上涨涨?”

“这可不行。”伙计低三下四地说,“我们这是国家的买卖,要涨得一起涨,五行八作蔬菜副食小百货——单价涨不允许。”

“可你这也太便宜了,不值当我们掏回钱。”杨重对伙计说,“咱好好商量商量,你贵点我们多买你几件。这样吧,你要实在为难,咱们就少涨点,六万!六万怎么样?起码也得涨百分之百吧?”

“百分之百可不行。”老太太说,“怎么也得百分之二百。这么沉的东西我才花六万就买回去我先生又该埋怨我不会买东西了。”

“九万吧那就。”杨重和伙计磨,“要不八万五?不能再低了。”

“这我确实作不了主,只能卖三万。”

“算啦。”老太太说,“既然他不肯涨,咱们就甭买了。”

“这官商作风是霸道,一点儿价儿不肯还。”杨重冲着伙计说,“就你们这么做买卖,买卖好不了。”

“手里有钱生是花不出去。”老太太在杨重的搀扶下边往门外走边唠叨,“钱花不出去还一劲儿涨利息这不是逼着我把人民币砸手里么?”

“就是,成心坑人,没法不有意见。”

杨重把老太太送出古董店,扬手叫:“三轮。”

一辆三轮驶过来,杨重双手托着老太太腰,咬牙用力一举:“起!”把老太太稳稳地塞进车座。对三轮车夫说:“甭不好意思要钱,下一千你都对不起这夫人。”

“可北京就没有价钱合理的地方么?”老太太在三轮车上还抱怨,“白上一回街一分钱也没花出去。”

“我再给您留心打听。”杨重在马路边上向老太太致敬,“听说政府要采取措施了,有希望。”

老太太乘着三轮一溜烟走了。

杨重看了看表,倏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匆匆而去。他边走边把眼镜摘下来揣兜里,系上衬衣领扣掏出条艳红的领带花哨地打上,又满身上下摸兜,最后找出一朵皱巴巴的红花别在胸前。

这时,他已经来到了一个艳俗艳俗的大饭庄门口。饭庄门口站着一群艳俗艳俗的新郎新娘。其中一位尤其艳俗的老姑娘已经十分焦急了,一见杨重立刻浓眉倒竖,用刘秉义都相形见拙的嗓子喝问:

“你怎么才来?合同上不是规定了要提前十五分钟到达结婚现场?”

“你扣我百分之十五吧。”杨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顾上多解释,立即站到新娘身旁的工作岗位上开始勤奋工作——新娘的第一个女友已经到了。

他们和饭庄门口其他新郎新娘一起向各自的前来赴宴的亲朋好友作揖欢迎。

“祝贺祝贺。”

“同喜同喜。”

满面笑容一片殷勤充满喜悦。

“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

马青哼着小调走到饭庄门口,走过去又转回来,瞅见台阶上的杨重,似曾相识又不敢相认,打量着判断着往最坏的地方想了半天仍然难以置信。

杨重携着新娘转过身,新娘的手从背后找着杨重的手拉着往自己的腰侧搂——杨重够了够手勉强搂住新娘的腰。二人一同进了饭庄。

马青跳下栏杆,奔到饭庄临街窗前,扒着往里看。只见杨重坐在好几桌老姑娘中间,风度翩翩地笑着,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大家起哄,新娘蛮大方地迅速在杨重脸上亲了一下……

照相馆拍照室里,杨重涂着红脸蛋拥着身穿白纱裙手捧一束塑料花的新娘站在推车式照相机前,背景是大海高山和白去,山上有花,海里有浪,两边各有一排照明灯烤着他们。

“再给女同志垫两块砖。”照相师从照相机后面的黑布罩里钻出来指挥说。新娘迷人地笑。

“男同志脑袋往女同志那儿靠靠,眼睛睁大点——让你睁大点眼睛没让你张大嘴。”

“没法再睁了,长的就是丹凤眼儿。”

“丹凤眼儿就丹凤眼儿吧。”照相师咕哝着,挂好底片板,举着快门说,“照了呵,笑,笑开点。”

“喀嚓”一按快门,“噢——”众人哄。

新娘拉杨重来到场子中间,作欢华尔兹状,二人象两朵大花瓣似地左右开放着,侧脸对着镜头笑。

“噢——”再哄。

“如果我再给你加百分之十五,”新娘意犹未尽地说:“你愿意增加一服务项目吗——入洞房?”

“我们卖艺不卖身。”杨重严肃地声明。

“真恐怖!”

小酒馆里,马青对疲惫不堪坐在他对面的杨重说:“说实在我没想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一个人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不求有功,总得但求无过吧?人家会对咱们新一代青年怎么看?”

“你就别批评我啦,你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我黑了。”

“你就别一个人混啦。”马青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还是一起混吧,人多力量大,敢叫日月换新天。人心齐泰山移蚂蚱还有四两肉一个萝卜一个坑咱们怎么就不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由弱变强呢……”

“……”

“我们大伙儿可都特想你,特需要你。”马青盯着杨重说。

杨重仍是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用手搓着被新娘锛过的那半拉儿脸。

马青叹口气:“唉——,我知道你是伤心了,不愿意再跟宝康那号人打交道了。可问题是天下哪有干净人?你给我找一个响当当洁白无瑕确实值得咱侍候的人我跟你走!我投奔你!——方言他们相比之下还是不错的,起码人家承认自己是流氓,除了打麻将不动别的坏心眼儿。不贪污不受贿不逼着大家学这学那的——这就好合作。”

“你究竟是想当作家呵还是决心当麻将运动员?”

“当然作家了。”我对安佳正色道,“专业作家业余麻将运动员,这还不明白?”

“没法明白,你可曾写一个字了麻将倒打得昏天黑地。”

“你真是不明白。我那哪是打麻将我那是手上打着麻将心里琢磨小说。这不,八个长篇的构思都出来了,再酝酿几天就同时上马了。”

“你也别八个长篇了,你先弄个微型小说——真写出来给我看看。”

“短期行为是不是?急功近利是不是?”

“方言!”有人在楼下叫,“方言!”

我停止和安佳斗嘴,踱上阳台往下看,见吴胖子马青杨重在楼下仰着脸儿。

“下来,”吴胖子说,“开会。”

我回到屋里对安佳说:“瞧瞧,这可不怨我吧?想寂寞点环境还不允许。”

一进吴胖子家我就第一个去拿麻将匣。

“别急猴猴的。”吴胖子说,“咱们先说点正经的。”

“好好,说正经的。”我把麻将匣搂在自己胸前,“有什么正经的?”

“杨重准备参加咱们一伙儿了。”马青说。

“参加吧。”我说,“再找一个咱们就可以开两桌了。”

“他有些想法儿,把咱们的事儿煽起来。”马青转脸对杨重,“你自个说吧,我也学不好。”

“我先问一句。”杨重瞅瞅我,又瞅瞅我怀里的麻将,“咱哥几个是真想干番事业呢还是就起一道哄?没别的意思,就为好掌握这分寸。事业有事业的办法,起哄有起哄的办法。”

“管阴沟不叫阴沟叫地道——当然是干事业了。”

“不是我在这里解释一下呵。”于观插话说,“杨重我们都是特好的朋友,有什么话完全没必要藏着掖着。”

“真是干事业。”我看刘会元吴胖子,“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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