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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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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雪波


银狐(第一部分)

银狐 第一章

银狐是神奇的,

遇见它,不要惹它,也不要说出去,

它是荒漠的主宰

——流传在科尔沁草原的一句古语



大漠寒夜。

那只兽,在肃杀的雪野上行走如云,快步如飞,正疾速地靠近一片黑树林。朦胧月色中,它如影如幻。

“汪,汪,汪!”一只夜狗有所警觉,在榆林边儿截住来兽,狺狺地吠叫。

那兽倏地伏在雪地上,融入月色,与皑皑雪地共色。此兽遍体白毛,灿如银雪,匍匐在地,无声无息,无影无迹。惟有一双眼睛碧绿碧绿,在雪地上一闪一闪,犹如镶嵌雪地的两颗绿宝石。

夜狗失去目标,疑惑起来,盯视良久,不甘心地走近去。这只长夜里在野外闲荡的大黑狗,有些固执地嗅嗅停停,走近那两个绿莹莹的小点,蓦然,一条白影在它眼前一晃。大黑狗敏捷地一扑,落空。白影已闪在它右侧,狗又扑,仍落空。那白影远比它敏捷得多。大黑狗也犯倔,左扑右扑,固执又傻乎乎地追扑那左右晃动的白影。后来,黑狗发现这白影只不过是那只白兽的尾巴而已,一条毛茸茸的白色长尾巴。那白兽只不过用尾巴逗弄它。大黑狗被激怒了,“呼儿,呼儿”地狂叫狂嘶着,凶猛地咬向那晃动的尾巴根。

“哧儿——”

一股恶臊气,从那尾根施放出来,正冲着黑狗伸过来的鼻脸。

“哽,哽,哽……”

那只大黑狗像被什么硬物击中了一般,难忍地呻吟起来,很快就变得懵懵懂懂,活似一个喝醉的酒汉般晕头转向,在那块雪地上打起转来,追咬着自己的尾巴,一圈,两圈,三圈……

这时,那只白色野兽从雪地上站立起来,缓缓伸展腰身,两只绿眼瞅瞅在一旁转圈的黑狗,高昂起头,向着冰冷的蓝色夜空,张开尖尖的嘴巴,长嚎一声:“呜——”便如箭般射向前边那片稀疏的小榆林。那里有一片坟冢。

而那条可怜的黑狗,依旧追着自个儿的尾巴,原地转着圈……

姹干·乌妮格,这就是它——银狐的名字。

遥远的北方,科尔沁草原最北部五百里之外的汗·腾格尔山里,早先有一个狐狸家族。

那是一个真正的古老的乌妮格狐家族,与其他动物虎豹熊鹿、狼豺狍獐一起形成了汗·腾格尔山的象征。狐狸家族在山的阴面处一座山洞里穴居,一代一代相传。它们家族,曾从辽契丹人耶律阿骨打箭弩下逃生,曾甩脱蒙古科尔沁部首领的追击,又有与女真人周旋不败的光荣历史。它们这支家族在那弱肉强食、战火纷争的混乱年代能够生存发展,全凭其超乎其他族类的狡猾奸诈、聪明智慧以及矫健的体魄。

一个温暖的初春下午,汗·腾格尔山北麓的山洞里,有一只老母狐正在生产。它侧躺在柔软的干草堆上,身子往下一使劲,便挤出一只小崽来,轻轻松松挤出了五只。它慵懒地伸出前肢打了个哈欠,以为下完了,想站起来伸伸发麻的身躯。结果,当它刚立起身子,第六只崽子——本书的主人公姹干·乌妮格,便从母狐的后两腿中间那个鲜红而神圣的洞穴里掉了下来。老母狐惊奇地回头,凝望这只最小的老六,一个压帮崽,似乎不大相信是从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先出来的那五只个个肥大健康,而这老六简直在它肚子里若有若无,可怜巴巴,瘦小嫩弱。可有一点引起了老母狐的注意,就是这只压帮崽的尾巴尖是雪白色的!显得柔美、闪亮、迷人。也许这雪白的尾巴尖,勾起了老母狐对往日的一个情人——一只也有一条雪白色尾巴的年轻狐狸的留恋,也许这只最弱最小的生灵,引起了它母性爱怜,格外给予关照。当五个大崽争抢奶头,把弱小的老六姹干·乌妮格挤出一边或压在脚底下时,老母狐总是伸出尖嘴,把它叼过来喂给最有奶的奶头,同时老母狐不停地用它那神奇的舌头,舔这只小狐的毛皮,使得它整个身子亮晶晶的,犹如一只精灵跳窜在山洞里。五个大崽刚会觅食,老母狐就把它们赶出老窝,独立生活去了,惟有这只压帮崽姹干·乌妮格,依旧留在它身边。对于老母狐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破例现象。它每年一窝一窝养出的子孙,遍布在整个汗·腾格尔山脉和南边广袤的科尔沁大草原,它是发展增多狐狸这家族的功勋卓著的老母亲。可这次,对这只神奇的老六、白尾巴尖的姹干·乌妮格,它怎么也舍不得放走。或许,它意识到,过于衰老的它不可能再生育了,而这只姹干·乌妮格,是它众多子孙中最末尾的名副其实的压帮崽。它一天天看着这只压帮崽长大,它把自己所有生存之道、精明奸猾的本事,全部传授给这只压帮崽,并不断地带它出去实践,闯荡。为了生存,它们从不只停留在纸上谈兵,而讲究实践和血性的肉搏。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有一次,它们俩为追逐一只野兔,闯进了东山黑豹领地。正当它们撕扯兔肉的时候,血腥味引来了那只黑山豹,黑山豹向它们猛扑过来。它们没命地逃窜,黑豹几个扑跃就赶上它们,张开了大嘴。姹干·乌妮格惊恐万状,甩动尾巴左右闪跳,躲避那致命的一击。黑豹对付狐狸颇有经验,眼睛不盯尾巴,只盯狐狸头部。正当万分危急时,姹干·乌妮格身上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由于惊吓,它的尾巴根下的那个平时紧闭的小气眼,突然张开,冲黑豹的鼻嘴放射出一股气味。这是一股奇特的,具有强烈刺激性的臊臭气味,其中含有某种醉人的奇香。

银狐 第一章

不知怎么搞的,凶猛无比的那头黑豹,闻到这股气味后,突然脚步晃了一下,双眼有些迷瞪,好像无法忍受这股气味的刺激,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掉头就往回跑。老母狐和姹干·乌妮格,乘机钻进旁边的树丛逃之夭夭。

从此,老母狐对自己这只压帮崽另眼相看了。因为它,也闻到了那股迷魂般的气味。它作为这支古老狐狸家族最老的母狐,身上也有能施放此气味的本能,但很微弱,而姹干·乌妮格这种情况,在整个狐狸家族中是极少见的,百年不遇的。这是一个揭不透的谜,就如人类身体之内的气功现象一样,属于狐狸这个古老得几乎与人类同时出现的动物的最原始遗传本能,而这种遗传的原始本能,也不是每只狐狸都能有的,大概要经历多少年,偶尔在一只有缘分的狐狸身上,才能够体现的吧。就像牛黄不会长在每头牛身上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老母狐由此对压帮崽有所惊惧,它本能地意识到,压帮崽将替代它的位置,成为家族中的强者和首领。老母狐深感悲哀,开始本能地咬逐这只小崽,离开老窝去独立生活。姹干·乌妮格躲避着母亲的排挤追咬,不愿离开这温暖的洞穴。它狺狺地吠叫着,老母狐也不敢往死里咬,它也害怕那股气味。

决裂的那天终于来临。

那是个春夏之交时期,发情的狐狸们三五成群,聚集在汗·腾格尔山的树林和草地上。一只身体矫健颀长的年轻公狐,正跟老母狐调情。似乎它们相互很熟,或许是离散几年的老情人。

这时姹干·乌妮格出现了,它游荡遍了狐狸调情的树林山洼草地,靠嗅觉,闻遍所有老中青不同层次的公狐们,仍是没有发现使它动心的情人。它心灰意懒,又寂寞难耐。蓦然回首,它正在斜阳阑珊处。那光滑漂亮的火红毛色,那花白粗壮的迷人长尾,以及那双黄绿黄绿的宝石般勾魂的眼睛,处处体现出雄性健美,令姹干·乌妮格这个刚出道首次发情的年轻母狐,心灵震颤。当它不顾一切地展现出年轻雌狐的魅力,向那只意中狐靠近时,旁边的老母狐向它龇出尖利的牙齿,发出威胁的吠哮。姹干·乌妮格犹豫了一下,但色胆包天,异性的诱惑胜过一切,无所顾忌地向公狐摇起尾巴。老母狐忍无可忍,凶猛地扑过来咬它,而姹干·乌妮格轻灵地一闪,躲开了其母的攻击,它并不回头拼斗,而继续靠近与已注意到自己的公狐调情。这时,那只公狐向它摇着尾巴走过来了,显然这只年轻美丽的小母狐,对它更有吸引力。受冷落的老母狐,又冲变情的背叛者龇牙咧嘴,公狐毫不在乎。老母狐终于向姹干·乌妮格这插足的第三者,也是自己刚赶出去生活的小女儿,发起了第二次进攻。然而,它的嘴刚要咬住对方的后腿时,它便闻到了那股奇特的又臊又香的入骨气味。被激怒的小母狐,情不自禁地放出本能的自卫方式,老母狐“哽哽”叫着,惊恐地跳开了。它不敢再冒然进攻。那股气味,使它无法接近。而那只公狐嗅嗅觅觅,变得疯狂起来,与姹干·乌妮格纠缠在一起。然后,又随着它向前边的密林飞跃而去。一场惊心动魄的交媾开始了。

老母狐仰起脖子,向天空发出了尖利细长的咆哮。附近三三两两的同类们,听到这一声充满不平、愤怒、怨恨的长嗥,都有些惊疑地瞅着老母狐。稍顷,又各自忙起各自的事去了。这是个千金难买的大好时节,它们不能耽误了工夫,失意的老母狐无法分散它们的精力。渐渐,老母狐的长啸变成了低狺,终于无可奈何地闭住嘴,从微合的眼角淌出两滴哀伤的泪水。它夹起了尾巴,展开慵懒的四肢,向那个自己的老洞穴走去。显得那么孤独失意、老态龙钟、万念俱灰。它缓缓钻进洞穴,疲倦地躺卧下来,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从此它再也没有走出这个洞穴。严格地说再也没有睁开双眼,也没有进一口食物。绝食绝水,慢慢地等待了死亡。一个倔犟又高傲的生命。汗·腾格尔山脉乌妮格狐狸家族,这位杰出的一代领袖,就这样安静而庄严地结束了自己血性奋斗的一生。终极时旁边没有任何同伴或子孙。它的毛色依然那么火红,闪亮,美丽。那个洞穴,再也没有其他狐狸进住过。当从洞穴中传出尸体腐烂的气息后,狐狸子孙们三五成群地围着洞穴伫立,一同发出长时间的哀号悲啸,为这只它们的母亲、情人、祖母、外祖母、首领,集体送行。其中包括姹干·乌妮格和那只已经和它姘居的年轻公狐,然后,狐狸们便四散了。炎热而发疯的春夏已结束,猛烈发情的日子已过去,它们将迎接寒冷而漫长的严冬来临。为度过那艰难的季节,它们要拼命捕食小动物,增加体膘和强健,还要储存食物,同时躲避更凶猛的大野兽的袭击,因为这是个血性的季节。对动物和人,生存都是第一性的

不久,汗·腾格尔这支大兴安岭山脉的延伸山岭,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变乱。

高鼻子的俄国人和塌鼻子的东洋人,在中国领土上,离汗·腾格尔山脉不远的地方发动了诺木汗战役,为的是争夺对中国东北的控制权。它们双方曾在旅顺口打过一场,东洋鬼子取胜,为了显示殖民权,日本人在旅顺口市内市外所有山头,都树立了大理石建造的永固纪念塔,上边清晰记录着他们征服中国土地的“光荣”业绩,这些无数个塔和碑,据说也是为了镇住中国人复兴的“龙气”风水,起着断龙绝气永不让翻身的作用。而如今,我们的一些过分宽容而不在乎的中国同胞,依旧不仅保留着这些个“镇碑镇塔”,还一到节假日三五成群登塔观瞻游玩,毫不在意那个耻辱的历史,毫不在意这些一座座耻辱的象征——塔和碑,抱着铁炮照相,倚着石碑留念。

东洋兵在汗·腾格尔山上放了一把火。为的是山上的树太多太密,为的是山太峻太秀,为的是山上的野味太多太难追捕,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是与俄国人打仗太疲累太无聊需要发泄。就像后来,他们拿机关炮扫射龙虎山天下第一山体阴部一样,出于一种无法明说的阴暗心理。正值秋天,草木枯黄,大火整整烧了两三个月,天烧得通红,河水烤得发干,附近几百里断了人烟。汗·腾格尔山变成了一座一丝不挂的赤裸裸的岩石堆,像是一个剃光了头发胡须、脱尽了遮体衣物的野汉子,矗在那儿,面对亮晃晃的世界。生活在汗·腾格尔山里的动物野兽们,遭殃了。飞禽的翅膀,飞不出无边的火海;走兽的四肢,跑不过四面的火阵;乌妮格狐狸家族,与大家一起遭受了这场历史大劫难。

惟有姹干·乌妮格这只年轻的母狐,凭着自己的机敏嗅觉、精明超常的本能,跳进了南边的霍林河,顺河水飘流才逃出火场。然后它继续向南,逃进了茫茫无际的科尔沁草原。怀里还揣着与年轻公狐的结晶——一窝小崽。

科尔沁草原,这是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里,它将与两条腿的人打交道了,它对他们完全陌生,它是来自荒无人烟的汗·腾格尔山脉,那里没有人类,没有火枪。

那时秋季已经结束,寒冷的冬天正在开始。姹干·乌妮格犹如一只幽灵,无家可归,孤零零地游荡在这陌生的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拖着它的已完全变成雪白的大尾巴,它整日徜徉,寻觅,可平展展的大草地完全不同于山区,它几次为吃两条腿的人养的鸡,险些掉进农夫设下的陷阱。后来,它继续向西南方向移动,终于走进了位于科尔沁草原西南部的莽古斯大沙漠。

这里柔软的沙土更适合它生存,这里有无数的野鼠,供它轻易捕获,还有废弃的野猪窝,供它生养第一代子孙。它就在这儿落户了。



老铁子被自个儿的肚子给闹醒了。

老汉索性就起炕了。与其躺在炕上听饥肠辘辘,不如到户外雪野上去走动走动,运气好还能撞上野兔野鸡什么的。不过他也知道这多半是枉然。坨子上幸存的动物也在挨饿,连年的枯旱,草木凋零,禽兽亡尽,莽莽百里沙坨也不会有几只活物存在。

老铁子穿上破旧的羊皮袄,又把随身武器投猎棒,别在腰带上。这投猎棒二尺多长,手柄处用铜箍绕护,弯头处坠着一块椭圆形小铅坠儿。这是沙坨子里营生的男人们,平时不离身的便当武器,野外遇上狼可自卫,撞上野兔儿可投掷。老铁子在投猎棒上颇有造诣,他臂力过人,能击倒五十米开外的野物,准头也极佳。据说,他年轻时遇过一次沙豹,来不及开枪,扑过来的恶豹咬住了他的腿,他危急中就抽出后腰上的铜头投猎棒,一下子击碎了沙豹的天灵盖儿。

外边,大雪封门,一股寒气吹得他打了个冷战。

他向院角狗窝吆喝一声:“大黑!大黑!”可那里没有动静。以往一听主人的呼叫,那只爱犬大黑便会跑过来跟主人厮耍。今天没有动静,只有一串向院外走出的狗爪印留在雪地上。

“它倒自个儿先去寻食了。”老铁子拴好院门,跟着狗印儿向村外坨野走去。

全村还在沉睡。惟有村长胡大伦家那只失准头的公鸡,虽然迟了,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啼鸣。村东头老喇嘛家的烟囱在冒烟,老喇嘛吉戈斯每天早起念晨经,让侄媳妇早早起来烧火,这是惯例。村南传出一声尖尖的狗声,这是供销社的护院狗,虚张声势地吠叫,毫无意义。再晚一些,就是女人们了,抱柴、担水、生火、喂猪、吵骂、催孩子上学、揪丈夫起炕干活儿……然后就渐渐又复归平静。上学的走了,下地的也走了,女人们自己也走了——下碾道、挖野菜、卖鸡蛋、去赶集。村里就剩下老头儿老太太,坐在热炕头烙屁股,无声无响。他们该说该干的,早已说完干完,剩下的只有等待。

老铁子跟着大黑的足印儿,走向村西北的坨地。银白色的雪野,展现在他的眼前。大黑的脚印一直往前伸展,它好像发现了什么,直奔目标。不久,在自己铁家坟地的榆树林边儿,老铁子发现了大黑的影子。大黑早已迷迷糊糊地晕倒在雪地上。附近地上,全是大黑转圈走动的爪印儿。老铁子暗暗吃惊,大黑是一只挺有灵性的猎狗,夜里它遇见什么了?如此狼狈,昏睡不醒。他使劲踢了一脚大黑,往它耳朵里猛吹一口气,大黑一激灵,挣扎着起来。他以猎人的目光,开始搜索观察,不久便发现了一堆兽类粪便。老汉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是狐狸的屎橛子,夜里来过狐狸!乖乖,这一带沙坨子,狐狸绝迹有几年了,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怪大黑遇上麻烦,显然它是让这只狡猾的狐狸给耍了。他深为大黑不平。

老汉那双锐眼,很快觅见了狐狸足迹。那印儿,轻微地点在雪地上,若有若无,倘若没有经验根本就无法发现。这畜生东走走,西转转,寻寻觅觅,后来似乎发现了雪地老鼠之类的,猛蹿过去了。老铁子跟踪着不放,来到一处沙洼地。这时太阳正难得地露脸升起。东方雪线上,犹如滚动着一颗大而圆的红火球。柔和的晨霞,照出了那只兽的轮廓。老汉差点叫出来。是一只白灿灿的银狐!通体雪白夺目,毛色发亮,光滑,与白雪地几乎同色,若不动弹根本看不出那是个活物。老铁子多年前也遇见过一只银狐,那是大西北的嘎海山一带,那也没有眼前这只耀眼闪目、美丽动人!这只银狐蹲坐在后屁股上,毛茸茸的雪白长尾巴盘在后腿旁,在悠闲地啃吃老鼠。老铁子心中暗暗称奇,这可是真真的神物!他老铁子打了一辈子狐狸,知道这种神物只可遇而不可求。这是一只有年头儿的老狐。他有些后悔没带猎枪来,便从后腰上摸下投猎棒,猫着腰靠过去。他不想放过这百年不遇的机会。银狐似乎太饥饿了,对靠近的猎人好像没有警觉。当老铁子的投猎棒呼啸着飞过去时,它才猛地闪开。显然这种投掷的投猎棒根本伤不到它。银狐不慌不忙地逃走了,它显然知道,两条腿的人追不上它这只四条腿的兽。

“鬼东西,真机灵!”老铁子望着远去的银狐影子,骂一句,走过去拣起投猎棒。他不想放弃,循着狐狸的脚印追踪过去。

前边极目处,有节奏地蹿越着那只雪狐。步伐舒缓、轻捷,不慌不忙,哪里像是一只躲避猎人逃窜的兽类,简直是一个滑动着舞步的舞蹈家。它压根儿就没有把老铁子和他的投猎棒放在眼里。只见狐狸转过几个坨子,晃悠着尾巴,闪进那片稀疏的榆树林子不见了。

老铁子知道徒步追不上它,本想回家取猎枪骑马追踪的,可一见老狐狸逃进那片榆树林子,心里格登一下,那里可是他们铁姓家族的祖坟地,岂能容这只畜生进去亵渎!他要去看个究竟,老狐是躲在坟地,还是穿过坟地逃进西北的莽古斯大漠。

他赶到榆树林中的坟地,然而,老狐的足迹却不见了。本来清晰可辨的脚印儿,一到榆树林中就消失了,老铁子半天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它简直是长翅膀飞走了,要不钻进了地里,令老铁子一脸茫然。

“他奶奶的,真邪门儿!”老铁子感到此事有些玄妙。倘若狐狸不是消失在铁家坟地,他也无所谓,可如果村人知道一只老银狐出入铁姓坟地,那闲言杂语会淹没了铁家,他心中有些不安。

大雪覆盖的坟地,一片死静。

老铁子真希望祖先显灵,明示那只该死的兽类此刻的去处。他望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坟冢,久久地出神。祖先无语,无任何的暗示,他们都在地下长眠,帮不上活人的忙。



珊梅打着哈欠,推了推旁边的丈夫铁山。

“老爷子又往外走了。”

“毛病!一下雪就手痒痒,可打啥呀?坨子上连麻雀都有数的!”铁山翻过身来,又搂住了珊梅,要亲热。

“小心,老爷子回来又骂你是懒蛋、败家子儿,离不开老婆的被窝儿!”珊梅刮一下丈夫的鼻子,从胸口掰开他死缠硬抱的双手,然后钻出热乎乎的被窝,穿起衣服,“我可不敢,起来做饭喽!”

丈夫又睡过去了。她的警告,跟往常一样仍不起作用。她摇了摇头,爱怜地看了一眼丈夫。她过门儿三年了,为了要个孩子,丈夫每天夜晚往她身上使死劲,弄得两人都筋疲力尽。然而,至今还是无效劳动,白折腾。丈夫白天要去上课,兼着几个班的主课,一天下来疲累不堪的,夜晚又来应付她,双重负担一肩挑。她深感对不起丈夫,怀孩子本应是女人的最起码职责和本事,应尽的义务,可她到如今完全没有感觉,愣是找不到感觉,好似一块儿碱地,下了多少种子也不长庄稼。她当然不知道,怀不上孩子也许还是男人的原因,他们下的是瞎种子。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男人,因为她们还没普及过这种知识。

“算了吧,命里注定的事,强求也没用。”有时她劝累瘫的丈夫。

“算了?老头子不宰了我?他就我这一个儿子,叫铁家香火到了我这儿断了,他能轻饶我呀?”丈夫铁山苦着脸说。他们二人都怕老爷子雷公般的怒吼。只好继续努力,夜夜玩命。

珊梅从院角柴禾垛上抱来一捆柴禾,点火烧饭。她进屋,又推了推丈夫。

“喂,醒醒,醒醒,你们校长可上路了,再不起你可迟到了!”

这话灵。铁山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地找裤子找衣服。

吃完咸菜就苞米面贴饼子,铁山夹起书包匆匆上路了。可公公还未见回来,珊梅挺纳闷。以往早该回来吃饭,忙着下地了。她也挺同情公公的,老伴死得早,守着铁山这惟一的儿子,脾气也变得火爆古怪,惟有到野外打猎才使他散心,要不往死里干活儿,承包了照管坨子里散牲口的活儿之后,更是长年住在大沙坨子里的野外窝棚,跟野狼和牛马牲口打交道,人变得更加孤独,一旦火儿起来,惊天动地。

太阳升出老高,公公才回来。黑着脸,眼神有怒光,鼻子尖冻得紫红。边吃着饭,边对她说:“上午你到老喇嘛那儿买些黄纸钱,再弄些上供的东西,到咱家坟地那儿烧一烧。”

“爹,还没到清明呢,祭祖坟干啥呀?”珊梅不解。

“叫你做就做,啰嗦个啥?”老铁子吼了一句。珊梅不再吱声,悄悄收拾桌子。

“我骑马进沙坨子,中午不回来吃。”老铁子往怀里塞了两个贴饼子,带上水壶,猎枪,然后从棚子里牵出马,向西北茫茫沙坨子进发了。

“唉,这老爷子。”珊梅收拾完桌子,就准备些祭供的东西,然后去老喇嘛吉戈斯家买纸钱,老喇嘛常给人念经超度,家里常备着些为死人用的东西。其实,珊梅娘家姓是跟老喇嘛家一姓同族,按辈分她应叫老喇嘛为爷爷。

铁家祖坟地在村西北五里外的小黑树林里。

原先的羊肠小道已被雪盖住,珊梅只能沿着干硬的露土的地方走。有时不小心踩进雪坑,布棉鞋里灌进雪粒儿,冰冷冰冷的。雪后的小北风,咝咝的吹得她双颊通红,浅绿色的方头巾只包住头和耳,挡不住脸。红红的俊脸、新鲜的绿头巾,相衬得珊梅更显得年轻漂亮。在村里她算得上是美人,又加上嫁了个当老师的丈夫,很是叫村里的媳妇和未嫁的村姑们艳羡,珊梅也较看重自己这一国家教员老婆的身份。在贫困的沙坨子村,丈夫每月从公家粮店里领回来供应的白面大米,每月又有固定的工资收入,点一把花花的票子,这可是非常体面的事情。平时听姐妹们议论:“看人家珊梅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嫁了挣钱的丈夫,多福气!”“还是人家铁家祖坟风水好,混出了个当老师挣工资的!”珊梅心里美滋滋的,当然心中也对铁家祖坟更多了几分敬重。她和铁山是从小同学,后一起考进库伦镇中学。初中毕业后铁山考上了通辽市师范学校,她家里生活困难,回家务农。但他们之间早已萌发的爱情没有断,通过信函,通过寒暑假接触,两个人的感情一直发展着,以致发展到那年夏天,高粱地里两个人提前办了事儿。不幸的是,早有防范的老铁子,闯进那片迷人的高粱地,抓住了他们。抡起皮鞭子,狠抽儿子铁山。老铁子寄厚望于儿子,把铁家的兴旺发达全寄托在他身上,将来读书成大事,光宗耀祖,别让村里人白说了这么多年铁家坟有风水这话。谁曾想,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有出息,贪恋女色,还是个村里姑娘,坏了心气儿。尤其让老铁子无法容忍的是,这姑娘的家族与老铁家从祖上起就不和,相斗了上百年,儿子娶媳妇,也绝不能娶吉戈斯老喇嘛家族的姑娘呀。他不让,老喇嘛也出来说话了。他们家族的姑娘不是白让你们铁家男的糟蹋的,要不定亲成婚,要不上法庭告状,非把你儿子从学校告回来不可。老铁子着急了,不能让人家把儿子告回来毁了一生啊,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这门亲事,气得他三天三夜骂儿子是没出息的败家子,骂珊梅是狐狸精。至今老铁子对儿媳不怎么露笑脸,怪她勾着儿子,一毕业就分回村来,当了一名窝窝囊囊的乡村教师。再加上过门三年,儿媳的肚子始终是瘪的,这关系到铁家延续香火问题,老头儿的脸更是总阴沉着,动不动训骂他们两口子。珊梅脾性柔顺,公公怎么骂从不还口,照样侍候他们父子俩舒舒服服的。她知道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人家的娘们儿生下三个五个,像是藤上结瓜似的容易,有的婚前就领来一个两个的,惟有她连半个儿也养不下,干着急没办法,别说公公丈夫火冒三丈,她自个儿有时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她求过菩萨,吃过药,从娘家那边的喇嘛爷爷那儿请过符念过经,全不管用。月月见红,年年瞎种,小肚子下边,始终是空空荡荡。于是,她慢慢生起一股负罪感,内心里深深谴责自己,精神变得压抑,失去平衡,胆小多疑,总感到别人在背后笑话她骂她,怀疑丈夫要离弃她。

珊梅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快到铁家坟地,才想起出来时匆忙,忘了抱一捆柴禾来,祭坟时要点一堆火,往火里点洒祭品。她就近拣些露出雪地的干草和干树枝,夹在胳肢窝,走向坟地。正这时,似有个人影在前边的坟地里晃动。她吃了一惊,谁在大雪天跑到她们家坟地里干啥?紧走两步,真有一个人正手持镰刀砍着坟地上的干草和树枝。

“大白天的,割人家坟头上的柴草,胆子不小哇!”珊梅突然冷喝一声。

那人吓得一哆嗦,砍柴刀掉在地上,急忙回过头来。

“原来是杜撇嘴大婶,好哇!”

这位杜大婶六十来岁,年轻时当过“列钦”——萨满教的女巫师,走南闯北,后被政府遣送回村,是个出了名的风骚女人,曾嫁过两个丈夫,都被她折腾死后再也没嫁,一直独身。平时她说话五迷三道,对什么不服都先撇嘴,人们就给她起了个“杜撇嘴”这外号。她听着也不在乎。

“哟,是珊梅大侄女儿呀,家里又没柴烧了,大雪天猴儿冷的,不出来弄点烧柴,我可要冻干巴了。”杜撇嘴心知理亏,不敢撇嘴,只咧嘴笑。

“没柴烧,就砍别人家坟地上的柴草呀!咋不去砍自家坟地?”

“我是个孤老太,哪儿来的祖坟地呀大侄女,实在冻得受不了,对不起了,我这就回去,你就放过我这次吧,大侄女。”杜撇嘴讨好地笑着,哈下腰去抱已砍下的那捆柴草。

“先别走,”珊梅脚踏住那捆柴,口气依旧很硬地说,“坟地上的草,我们自己铁家人都不敢动一根,你砍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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