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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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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模样。”

寒意从我的心底慢慢地升起,我迟疑着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早就没有了。”

“哦,我忘了你也是看不到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从很久以前我看到的东西就和别人不一样。”

然后她又恢复了最初宛如雕像般的姿态。我在她身旁站了一会,但她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在离开御花园时,忍不住又回过头,血红的夕阳映着池水边寂静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回到明秀宫,我发现宫人们的神情有些古怪。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又不能形诸于色似的。珠儿过来替我更衣,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是刚哭过的样子。我吃惊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公主还不知道吗?”珠儿低着头,小声地说:“刚刚有消息传来,储帝死了。”

我愣住了。过了很久,我才轻轻笑了起来:“珠儿,你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玩笑一点也不有趣。”

珠儿抬头看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悲哀:“是真的,公主。储帝已经死了。”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末,承桓的死讯传到帝都。白王的奏章上说羽山之战并不像原先预料的强弱悬殊,因为有许多凡界的江湖术士和百姓自愿加入到承桓一方。但是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刻,承桓却毅然自刎于阵前。后来又听说,承桓在最后时刻只说了一句:“子晟,善待天下百姓。”那正像是他会说的话。

承桓活着的时候做的很多事都被人非议,很多人甚至因此而痛恨他。但当死亡真的来临,帝都却笼罩在一片悲戚当中,他高洁的身影好像忽然间变得异常鲜活。

“他们说他没有治世的才能,”珠儿喃喃地说,她看起来非常迷茫,“我不懂。但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早死呢?”

我没有回答。

透过明秀宫的窗子,我看见东墙边伸过来的槐树枝头,我看见阳光穿过枝桠投下的暗影随风缓缓摇动,我看见最后的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

我听见空中大鸦扑拉拉地振翅,我听见风穿过帘笼,我听见廊下宫女们来来去去的细碎脚步。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承桓恬淡的微笑。

我再也听不见承桓平和的声音。

我又一次体验到干涸龟裂般的痛楚,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噼噼啪啪地破碎,然而我却始终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承桓死讯传来的第二天,我见到我的外祖父。我发现在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看起来是那么疲倦和憔悴,我知道承桓的死也同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十二月初二,先储帝承桓下葬羽山。这是下界百姓的愿望,他们坚持不让他的灵柩离去,于是天帝准许白王就地安葬承桓。听说那天的葬礼简单而隆重,送别的百姓站满了羽山的每寸土地。直到这时,人们仿佛才想起一件事,承桓其实从未被正式褫夺过储帝的封号,所以当他下葬的时候,依然是储帝的身份,而如今这个封号似乎也随着他一起被埋葬了。

三日之后,天帝颁诏,册封白王子晟为西方天帝。在此之前,只有过东方和南方的两位天帝,他们都是几百年前曾雄踞一方的势力,后来归顺于姬氏皇族,因此册立西天帝的意思不言而喻。在私下里,人们更喜欢沿用子晟以前的封号,而称他为白帝。

子晟回程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六。在那之前,他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情要做。息壤被收回了,但不能被完全收回,所以虽然有很多地方重又淹没于洪水当中,但日子不会像以前那么难过,这大概是唯一能让承桓感到些许安心的事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如同流水一样。当我在宫中散步,看见宫人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年,更是为了迎接白帝回归。我觉得这真是个滑稽的场面,人们因为一个人死去而感到的悲伤还没有散去,已经在为同样的原因准备庆祝了。

这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有天珠儿告诉我说,绿菡逃出宫去了。

我呆了一呆。自从那次在御花园的遭遇,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存在。后来我听说,绿菡自从听说承桓去世的消息,没有说过一句话,整天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每个人都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然而她却逃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但是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很快大家就都忘记了宫中曾经有个这么样一个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喜事被宣布,天帝将我许配给了白帝子晟,亲事定在来年三月十六。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终于天气开始渐渐转暖,三月也就到了。

几个月来明秀宫一直是人来人往,先是贺喜的人,接着要准备嫁妆。首饰衣物箱奁,虽然都是旧例,也要一样样地置办查点,珮娥领着珠儿她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怎么上心的似乎只有我。当我看着她们忙里忙外,总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珮娥小声地劝我:“公主,这是公主一辈子的大喜事,还是要打起些精神来才好。再说,这样子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啊。”

我懒洋洋地说:“让他们看好了。反正我是先储帝的女人。”

珮娥大惊失色,她紧张地向四下看看:“公主,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我微微冷笑:“怕什么呢,那些人不就是这么说我的么?”

珮娥轻轻叹息:“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先储也故去这么些日子了,就别再这么难过了,好么?公主也为天帝想想,他是多么的疼公主。公主这样子,他看在眼里,会有多么地难过。还有白帝……公主,你不是原本就喜欢他么?为什么现在反而不高兴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珮娥又叹了口气,说:“公主,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默然半晌,淡淡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我明白珮娥的担心,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疲倦已如毒草般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希望事事周全。承桓的死带来的悲哀还未从我心中散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然而我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悲哀正不可抑制地占据了我的心底深处。

子晟回来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面,那是年后在宫中偶然遇见的。婚事定下之后,我们见面反而成了不合礼制的事情,所以我想那也许是结婚前唯一的机会,可以说出我心里一直的疑问。

于是我问他:“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子晟迟疑了一下,点头说:“是。”

我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子晟又回答:“是。”

悲伤如潮水般涌起。我沉默了一会,又慢慢地问:“承桓自尽,是不是,是不是也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最后他还是说:“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我迅速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叹息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然后我哭了。

冬日苍茫的天空下,泪水从我眼中不断地滑落,就像开启了一道闸门。

那是承桓死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也就在那天,我下了一个决心。

当那个念头刚冒出来的一瞬间,自己也给吓了一大跳,但片刻之后,便平静下来。那个想法渐渐在心底生了根,我不禁觉得那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说也奇怪,自从下了那个决心,心里就变得很安静。每天就只是心平气和地等着三月十六这天。这样的日子便过得很快,这天转眼也就到了。

白帝和我的婚礼据说是帝都近五十年来最奢华的。送嫁的队伍从宫中出发,沿铺着黄沙,撒满花瓣的大路,绵延十数里。但我自己看不到这样的盛况,我披着盖头,眼前只有一片如血色般的暗红。路的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嘈杂的议论在我耳边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我忍不住摸了摸左边的衣袖,连珮娥和珠儿也不曾觉察,上轿之前,我偷偷藏进一个布包。此时我把它取了出来,目光顺着盖头下缘,望着膝盖上打开的布包——里面是一把剪刀。我的手指慢慢地拂了一遍,冰凉的触觉使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握紧了。

花轿一顿,嬉闹的人声陡然哄响:“新王妃来喽——”

我迅速把剪刀收进袖子里,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我还得好好演下去,我需要这个婚礼。

司礼官扯足了嗓子:“请王妃落轿——”

是女官引导我入正堂,在西首站定。我隔着盖头,隐约看见对面人影走动,子晟过来站定。

宾客一静,繁密无比的礼乐声响起,我们两人一起下拜,九叩礼毕,完成结发之仪。

我有点紧张。拜过天地,就是白帝的王妃了,我等的时候也终于到了。我知道子晟就站在我的对面,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我捏了捏衣袖,心跳得飞快。

“把新娘子的盖头掀了让我们先瞧瞧吧!”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我听出是兰王的声音。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一睹慧公主的风采。”

“不对,如今是王妃了……”

肆无忌惮的是年轻的皇亲国戚们,胆小的那些含糊地笑着。我也听见子晟的笑声,矜持而得意。

“看看有什么关系?”有人嘻嘻笑闹。

我说:“是啊,看看有什么关系。”

便一把扯下盖头,抛到地上,我亲手绣上的一对比翼双飞的凤鸟,像是忽然折了翅。厅堂里猛然静了一下,然后又“哄”地一声大笑起来。我看见子晟也跟着在笑,但他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骇异。我猜想他已经从我的反常中预感到我将做的事情。

但是没有关系,该结束了,就是现在。

我用力扯下头上的发髻,满头青丝登时如乌云散落,我抓住一把,抽出袖中的剪刀,然后狠狠地一铰——

满厅堂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团一团的头发,如同落花般悄无声息地飘散在我的脚边。周围变得如此安静,只有我手中的剪刀“嚓,嚓”地在响,一声,又一声……

“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珠儿第一个从死寂中清醒过来,然后女官们也跟着醒悟,她们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夺走了我手中的剪刀。情急之中,她们如同对待囚犯一般制住我的手脚,但是我并没有挣扎。

“放开她!”子晟的声音响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送王妃到后面别院休息。”

然后他不再说什么。

离去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过头。子晟正默默地凝视着我,而我也默默地看着他。许多往事在眼前纷乱地闪过,那个瞬间我只觉得心中有如利刃划过,割裂般的痛楚中,我明白自己仍是爱着他的,但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后来白帝将我安置在帝都西郊一处叫梅园的宅院里。从名义上说,我依然是白帝的正妃,但我身边的人还是称我“公主”。我听说天帝因我的举动而震怒无比,几日之后,旨意下到梅园,里面却只有一句:“西天帝妃甄氏永不得入宫。”

我从中感到了外祖父的体谅,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我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流泪。

有时我也会想,其实那时我本不必做得那样决绝,但是我也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离开。

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的逃避,也必须借助子晟的庇护。从他最后的眼神里,我知道他其实明了我真实的心事。

听说外界的传言都认为我的举动是出于对承桓的忠贞,我也懒得去纠正。我爱的究竟是承桓,还是子晟?这些问题如今已不重要,无论爱或不爱,我都已将他们从我的世界中剪断。

无论我爱的是谁,其实都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错误降生的这个世界,一个女人的爱情微不足道。这种认知只能让我感到无休止的无奈与悲哀,逃避并不是好办法,但如果逃避能让我平静,哪怕是平静的假象,我也会选择逃避。

我开始学着种花。不久梅园就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朵,在草木中间,我感觉时间如无澜的井水,静静流逝。

但也没有完全与外隔绝,珠儿仍然很喜欢述说宫中的传言,陆陆续续地也听说了很多事情。在我搬到梅园不久,就听到白帝太妃去世的消息,据说在她临终之前,特别叮咛她的儿子不要将她葬入王陵,而将她的身体抛入东海,这个独特的女人即使在死后也依然特立独行。

接着又听说,白帝在送葬归来的途中遇刺,刺客是个奇丑无比的绿衫女子,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服毒自尽。听到这个消息,我默然良久,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子晟没有伤到要害。然而凶器上涂了极烈性的毒药,一时不得痊愈,于是奏请前往东华山的行宫疗养。白帝一去,金王的势力又起,一两年间已有执掌朝政的迹象。

这时忽然开始一种奇怪的传言,说是承桓治水之心未竟,尸身经年不坏,若用传说中的上古神器吴刀剖之,便可转生。凡界有几个术士数月之中想方设法,竟真的寻得了吴刀,便去到羽山起开承桓灵柩,果然见他的身体完好如初,面貌安详有如熟睡,这才相信传言不虚。那几个术士于是剖开他的身子,吴刀过处,只见一个婴儿哑哑而泣,而承桓的身体就此不见。有人传说,那时只见金光一闪,跃入羽渊,正是他的身体化作了黄龙。

也有人说承桓确实留下一脉子嗣,是个凡界女人生下的遗腹子,这些传言都难辨真假。话渐渐传到金王那里,他终究不能安心。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只听说他悄悄派人害死了孩子,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帝恰恰也派人去探究竟,于是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金王被幽禁了。”

珠儿给我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修剪海棠。我从花枝中抬起头,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微微地眯起眼睛,隐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意外地发现,心里仍然有种淡淡的悲伤流过。

帝懋四十四年,石榴花开的时节,伤愈的子晟回到帝都。

至此,白帝才真正权倾朝野。

下篇 子晟 第一章

北荒天寒,四月将尽,迎春才开。

听说此时的中土,已经是初夏景象,但我从未见过。在北荒,春尽便是秋至,然后是漫长的冬天。

阶下几丛绿叶,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红映衬下,显得格外瘦瘠。母亲坚持把它们种在这里,因为这种花在中土,意味着冬去春归。

也许是出生在这里的缘故,我从不认为冬天是难熬的季节,所以,我对白王府的人们那样渴望春天的来临,总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我的父亲,一到冰封的日子,他就整日躲在屋里,不停地喝酒。醉后他常常信手涂抹,小时候我便是从偷偷拣走的画中,知道什么是荷塘、垂柳、鸣蝉。

其中的几幅,我凭着想像将它们补全,下人们看见,都说很像。我把画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把玩一阵。有两次,我真的在睡梦中见到翻飞的蝴蝶、宛转歌唱的黄莺,还有盛开荷花的湖水中,荡着小船采莲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父亲发觉,为此我被罚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幼年遭受过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惩戒。

后来父亲抱我起来,他对我说:“别贪恋这些虚假的东西,你该有远大的志向。你不但会见到真实的这一切,而且还会拥有它们!”

可它们都在遥不可及的中土。

我的腿又酸又麻,所以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会回帝都。”

父亲说。他的语气那样坚定,以至于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丝毫怀疑。

现在,他的话将要应验。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父亲也很清楚。片刻之前,我守在他临终的床边,凝视着他枯槁不堪的面容,生命从他体内流逝,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息,那瞬间他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亢奋。我想,他意识到他多年的愿望终将实现,他的死,会为他惟一的儿子铺平回帝都的道路。

那个他自愿放弃、却又念念不忘,然而终究无法回归的地方。

内侍黎顺从石阶下转过来,匍匐在我脚边,双手举起素白的孝服:“请王爷更衣。”

我漠然地伸展双臂,任由侍从替我穿戴。黎顺低垂着头,时不时抬起眼皮来,瞥一瞥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冷静而感到惶惑。

他不明白,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我无法感到悲哀。这并非我不孝,而是因为活着对我的父亲而言,已经成为负累。

从我记事起,他喝醉的时候就远比清醒的时候多,酗酒如同白蚁蛀堤一般腐朽了他的身体。他的最后一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甚至已无法饮酒,只能靠米汤来延续生命。有很多次我望着他,心中涌起隐隐的冲动,想要替他结束折磨。

然而我克制了自己。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还是会有一个人伤心——

我的母亲。

即使是这样的父亲,她也希望他活着。虽然她从未说过,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源头。于是我明白,如果泯灭了父亲的生命,也许母亲的也将一同失去光芒。

我不会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但我却不愿看到母亲的绝望。

一群大鸦“呱呱”怪叫着从空中飞过,几片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从房中出来的内侍低声禀告:“老王爷换好衣裳了。”

我转身进屋。

锦衣华服,包裹着父亲枯瘦到几乎像是不存在的躯体。房间的墙上,依旧像他在世时那样,挂满了母亲的画像。

那都是他亲手画的。他画这些画的时候,母亲并不在他眼前。可是我想,他心里必定时刻都有她的影子,否则绝不会每一幅都如此栩栩如生。他喝醉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画撕得粉碎,而等他清醒过来,又会重新开始画。反反复复,我甚至能从画中觉察到,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的那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

有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何以他宁愿面对画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床榻上的父亲,有着死人特有的宁静,宛如熟睡的婴儿——人的最终与最初之间是否有着奇异的回归?我长跪在地,虔诚地叩头。

黎顺跪在我的身后,当我重新挺直身子的时候,他小声提醒:“快到申时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每天申时,母亲会来看望父亲。在那之前,我必须把他过世的消息告诉给她。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母亲住的院子,和父亲的只有一墙之隔,然而,他们却很少见面。我年幼的时候,常替他们来回带话,渐渐地,连这样的话也不大有了。可是母亲为他缝制的袍服总是合身,我都不知道她在何时留意到他日渐消瘦的身材?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父亲何以能注意到母亲脸上,连我都未曾发觉的变化。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父亲瘫倒在床,母亲便又天天过来看他,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我无法想像如果我告诉她这消息,她会怎样,但我更不能想像,如果我不去告诉她,又会怎样。

所以,与其说是为人子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别无选择,支撑着我步入母亲的院子。

母亲正在窗边祝祷。她的脸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有些不真实。

我不敢惊动她。

母亲所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安静,以至于总有些难言的落寞。因为没有人会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甚至没有人会大声喘气。每个人都会屏住呼吸,仿佛连发出声响,也像是会碰坏了她似的。

我看着我美丽无伦的母亲,十七年来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不止听一个侍从悄悄地议论,也许穷其一生,也不会见到比她更美的女子。我的勇气烟消云散。当她转身望向我的时候,我甚至想转身逃走。

在她的注视下,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了目光。然后我听见她在问:“是不是,你的父王他死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

让我意外的不是她的话,母亲一直都有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能力,这比她的美更惊人。我知道她一定能从我的神情里明了一切。

让我惶恐的是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

“是么?”母亲看着我,低声重复。

我到底回答不出那个字,我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娘!”

母亲的脸色还是很平静,她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替你担当了。”

以前我也没觉得父亲在替我担当什么,然而听她这么一说,悲伤却立刻从我心底涌上来。

“领我去看看他吧。”

母亲这样吩咐,却不等我起身,已经顾自走了出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在她见到父亲的时候,我必须在她身边。

母亲走到父亲的房门口,就站住了脚步。她远远地凝视着他。我看见泪水渐渐沁出她的眼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我希望她嚎啕大哭,而不是像这样让我害怕地沉默着。

然而,那颗泪珠终究没有落下来。

在内侍丫鬟的环伺下,她忽然快步走到床边,躺在父亲身边,整个人紧紧地贴了上去。

这举动简直惊世骇俗,可是由我的母亲做来,却只让人更加悲伤。

我终于失声痛哭。于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跟着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悲声中,只有母亲一动不动地,搂着父亲。

我只得过去劝说:“娘,你哭吧,别忍着。”

母亲恍若未闻。

我不由害怕起来,扑在她身边大声说:“娘,你不为自己,也为儿子想想。父王刚去,你可千万别……”我说不下去。

母亲终于动了动身子,她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神虚无缥缈,仿佛根本不认得我一般。

我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惶惶地等待。

好久,她的眼神才终于清明起来。

可是,她依旧不肯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无声地长叹。然后她下了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娘!”

我在后面追着叫她。

母亲不加理会地往前走。

忽然,她站住脚,视线落在阶下的那几丛迎春花上。

“呀!”她低呼,声音里有种欣喜的意味,“开了这么多的花。”

然后她抬头冲我微微笑笑:“我告诉过你,迎春花开遍的时候,就像金黄的瀑布,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然后漫遍全身。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按着胸口,一口气堵在那里,无论如何也透不上来。

黎顺轻声地安慰我:“太妃是急痛攻心。去请大夫来,开一帖安神的药就好了。”

“对对。”我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我心底分明有另一个声音:我的母亲不会好了。

我的父亲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实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缘毁了他。

我的母亲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亲与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宽大的处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但始终没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从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记得那时,胡山语气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对我而言,却像是醍醐灌顶。

多年来的困惑迎刃而解。父亲和母亲何以相处得如此怪异?我隐约地看到了答案。

我还知道了,虽然阖府都称我的母亲“王妃”,但,她并未得到册封。她是父亲的妻子,却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强认下她这个儿媳,还是因为生下了我的缘故。

“皇孙不能不要么!”

我觉得胡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讥诮。可其实他的声音一贯淡漠,不带任何喜怒的感情。他这样说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胡子。他很珍视他的胡子。在我眼里,那使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不会告诉他。我很尊敬他,因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亲为我请了三个老师,他们教我诗书、礼制和兵书谋略。可我觉得十年来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年中,胡山教给我的多。

我时常感觉幸运。

在成为我的幕僚那天,他说:“胡某这个人就全部交托给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我。”

我很高兴,也很诧异。他是名满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揽他,而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皇孙。虽然我救过他,我将他从死刑场上救下来,帮他解脱冤案。但我总觉得,他这样帮我,不只这一个理由。

我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过去。有时他长时间地凝思,我看见他的额头高而光洁,便会想,像他这般智慧的人,怎会使自己陷入那样愚蠢的冤狱?但他不说,我便不问。

因为在我心里,还把他当作一个忘年的朋友,我不会强迫他提起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这样告诉了他,他却回答:“公子抬爱,但我只愿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单一个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还不十分清楚他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说的是对的。

胡山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府里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支配我的时间。我辞退了书房,改而向胡山学习。

他不喜欢讲书。偶尔提起书卷里的东西,他也不会像我的老师们那样说:“公子应该好好地读这卷书。”他只会简单地说一句:“这卷书,或许还可一读。”

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与我闲聊。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的话题凌乱而散漫。今天他会聊起各地的物产,明天改作四百年前的一段纷争,方才在谈论旧朝名臣,此刻说的却是某座城池的方位布局。然而渐渐地,我感觉到贯穿始终的脉络。就像一位画师,起先看似随意的墨迹,慢慢地挥洒成幅。

如今这幅画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渐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说:“现今的储帝没有足够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听出他话里的暗示。我说:“但我听说他品性高洁,而且人也很聪明。”

他微微摇头,“也许太过高洁。”

我没有说话。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听到人们谈论起我那位远在帝都的堂兄。关于他的仁善,有许多种传闻。听说他会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车驾,只为倾听一个小乞儿的诉说,然后为他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在雪夜,亲自去往帝都最贫穷肮脏的角落,将宫中的用度,送去给贫民。我听到这些说法的时候,心中一片淡漠。虽然我们有同一个祖父,但对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遥远、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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