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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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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能!”泥人汤有种被人小瞧了的气恼,当即自摊板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么动作,只见指间夹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竹签,或揉或捏或掐,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过来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说着又看颜珠:“你给她也捏一个!”

六福涎着脸笑:“公子,也赏的小的一个吧!”

“行,一人一个。”

想了想,又问:“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来吗?”

“这……”泥人汤迟疑了一下,“总得大致有个样子。”

“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划着,“鹅蛋脸,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泥人汤笑了:“这位少爷,这么说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画出来吧。”

于是找一个字画摊借了副文房,就在摊板上铺开纸。邯翊想也不想,拿过笔来就画。勾了几笔,忽然停了下来,神色间似乎有些茫然,呆呆地,好像想着别的心事。颜珠正奇怪,他却又不停笔地画了下去。皴点之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华服少女渐渐成形,正是将要长成,又未脱尽稚气的年纪。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天真之态,尤其脸上浅浅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烂漫之气,令人一望就为之心喜。

颜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画完,轻轻吹干墨迹,拿给泥人汤看:“这样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会就得。”

泥人汤自去忙,六福轻轻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给他一个僻静角落,免得人来人往撞着。左近无人,颜珠闲闲地问:“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没说话,出了会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莞尔一笑。

颜珠怔了怔。自从见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脸上总是不甚有表情。然而只这么一笑的瞬间,就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气。”颜珠轻叹。

邯翊不解,“怎么?”

颜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这样的兄长,可不是好福气么?”

邯翊定睛看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良久,他轻喟着说:“父兄再疼她,终归没了亲娘,也算不上什么福气了。”

这样的回答,叫伶俐的颜珠,失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来挽回,听泥人汤叫道:“得了!”

取过来一看,栩栩如生的几个小泥人儿,尤其是瑶英的那一个,形神俱似,邯翊很满意。六福趁势恭维:“这也是公子画得好!”

邯翊问:“画要回来了没有?”

六福扬起手里一卷纸:“在这里呢。”

于是接着往前走,又买了好些玩意儿,麦秸杆编的蝴蝶蝈蝈、竹篾镂的花鸟之类,都是“瑶英喜欢这些”,只有一个装了机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儿呛啷”地敲一套鼓点,邯翊吩咐:“记着,这个给玄翀。”

一条街走到头,也到了残阳斜照时分。

邯翊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颜姑娘,你住哪里啊?”

小丫鬟插嘴:“我们大娘如今不……”

“在那里——”颜珠很平静地打断,用手遥遥一指,“隔了两条街。”

“不远嘛。”六福显得很高兴似的,“公子,要不到颜姑娘那里去坐坐吧?”

颜珠看着邯翊,福了福,问:“民女可有这个福分?”

邯翊含笑点头:“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住一所里外两进的宅子。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是座小楼。

一进正堂,邯翊站住脚。“好香!”他吸了口气,笑着问:“你这是什么花?”

颜珠说:“这不是花,是花瓣撵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听名字也知道路数,邯翊不再问了。又看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这是你画的?”

“我哪有这个才气?”颜珠娇笑着,“这是萧先生的手笔。”

邯翊心中一动,“你和萧仲宣,是旧识吧?”

“认得两年了。”顿一顿,她问:“大公子和萧先生,也相识?”

“久闻大名,无缘得见。不过……”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颜珠也不问,亲手捧过一盏用清火的中药,兑上蜂蜜的冰茶,递到邯翊手上。邯翊接过来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边,看案头设的一张琴。

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鸢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颜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头轻声说:“是,这云泉是我自幼随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半晌不语。

“或许我不该问?”

颜珠浅浅一笑,“不要紧,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这不是寻常的姓。

“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惊。及家也是世家,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不过,二十多年前又出过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竟然已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帝懋四十一年的风波里,及文钧站到了金王建嬴一边。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钧便告病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终究捉到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着?”

颜珠默然一会,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亲戚了。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

“颜姑娘……”邯翊也觉恻然,想寻一句安慰的话,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倒是颜珠自己,转回了笑脸,“大公子,怎么你总叫我‘颜姑娘’?人家可都叫我‘颜大娘’呐。”

“颜大娘?”邯翊跟着笑了,“这是怎么说?你年纪可一点不大。”

颜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扫了邯翊一眼:“我这把年纪,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样了么?哪还能跟那些十几岁的一样叫‘姑娘’!”

“可我倒是觉得,你看着还是个‘姑娘’。”

一句话,把颜珠逗得、用方丝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会说话!”

邯翊笑道:“我是见了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颜珠一怔,心里顿时泛起了一股无可言喻的异样感觉。她在风尘中滚打了十几年,然则邯翊这样的人,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仿佛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于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只这一点,便令颜珠风霜磨砺的心中,感动莫明。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一瞬间,颜珠恢复了常态,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外间的红袖叫了一声:“呀!下雨了!”

回头望向窗边,果然。先还是一点一点的细雨,转眼,水声涟涟,已经下大了,而且绵绵密密,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停。

颜珠怔了一会,缓缓地转回身来。

邯翊静静地看着她,他是已经有所决定的,也是不容反驳的,但他不肯说。这句话,必得她来说。

半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

第三章

天刚一点蒙蒙亮,颜珠起身了。

微薄的晨曦中,熟睡的少年,脸庞透出一种近乎婴儿的憨态,叫人一时忘却了他高贵的身份。

然而,她不能真的忘记。

用清水洗去昨夜残留的脂粉,颜珠坐到妆台前。

一日之中,这是唯一的一刻,她暂时回复本来的面貌。铜镜中的那张脸,看起来憔悴不堪,苍白的肤色,几乎与她身上素白的纱衣同色。

这种白色,让她想起那年冬天的大雪。

她娘病在小客店的床上,整日整夜地咳。她给她娘煎一帖药,饿了两天。她想出去找活干,她跟人说她什么都能干,可人家看看她,没有一个信的。连她自己也不信,她都会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花钱的事。

她在家布庄,缠着掌柜的帮人抄帐本,说她字写得好,而且要的钱少。掌柜的看她半天,说:“哪有姑娘家干这个的?”

她只好走了。

那时有个锦衣妇人,从布庄就一直盯着她看,在后面一路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问她:“你要干什么?”

妇人妩媚地笑笑,说:“你不是要替你娘看病么?你不是要钱么?你这样的姑娘,去干那些活多可惜,来跟着我,我给你钱。五十两银子,尽够了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使劲摇头:“我不去。”

妇人说:“那就六十两。”

“不去。”

“八十两。”

她逃了,转身就跑。妇人也不着急,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等你。记着,凝香楼。”

她跑回客店,发现她娘不在了。她到处找,她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到哪里去?后来她想起一个地方。

她到她舅舅家府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她娘让人家给搡出来。她舅舅在门里面喊:“你也替我们想想!你一家人现在是什么身份?别给我们惹祸!”

她娘跪在地上,手死命扒着门,哭着说:“我死不要紧,你可怜可怜你外甥女,她还小……”

她实在撑不住,扑上去拽开了她娘。她娘一直拉着她的手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睡着了梦里都还在说。

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好的衣裳,去了凝香楼。见了鸨儿,她说:“我要二百两。”

鸨儿想也没想,“成!”

她弹得一手好琴,鸨儿又教她唱曲跳舞。那时候,她心里面还存着一个念头,卖艺不卖身,熬上几年,自赎自身,还能跟她娘过几天好日子。

鸨儿待她真是不坏,她这么想,也不勉强她。有时候叹着气劝:“你妈妈我当年也这么死心眼过来的,结果怎么样呢?”看她不听,也就算了。

鸨儿也没亏,她十五六岁就红透了,陪一回酒席,比别的姑娘接客身价还高。她在达贵中周旋,人家可怜一个才女沦落风尘,一直也没有人为难她。

可是到底遇上个对头。

带兵的粗人,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一个婊子你装什么正经?老子要睡你,你就得心甘情愿地跟我睡!”

她自然不肯。

结果,胡乱给安了个罪名,就下了狱。关了半个月,挨了一顿毒打,才给放出来。出来之后,鸨儿一面给她上药,一面苦劝:“你这是何苦?你这么僵着对谁有好处?入了这一行,你就是这一行的人。你当你自己是清白的,可人家谁这么想?阿珠,妈妈是过来人,掏心窝给你这句话,你呀,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吭声。

鸨儿也不说话了,过一会,试探着问:“这回,是张大老爷的公子,帮忙说通了。人家帮忙自然不是白帮的,你看……”

“好。”她闷着声音,打断鸨儿的话。

答应得太快,鸨儿倒愣了,“你是说真的吧?”

她支起身子,很平静地说:“是真的。我想通了,等我身子好了,我就接客。”

那是十六岁的事情,如今,又是一个十六年。

颜珠用丝帕拭了拭眼角,然后用粉黛将泪痕和细细的皱纹,小心地遮掩起来。

妆成回头,却见邯翊坐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颜珠先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走到他身旁,“几时醒的?我竟不知道。”

邯翊说:“好一会了,你太出神,所以没听见。”

她来不及挽起发髻,乌云似的青丝从邯翊眼前扫过,他顺手捞了一束把玩着,问她:“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想从前的事情。”

邯翊似乎也不是真想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不作声了。好半晌,才又说:“昨天我听你说,你和你娘住一处,她还在么?”

颜珠沉默了一会。

她到底也没让她娘过上好日子。吃穿是不愁了,可她娘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有时候她娘看她的神情,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却始终沉默着。

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说出心里的那句话:“女儿,娘对不起你。”

“不在了。”颜珠木然地摇摇头,“两年前过世的。”

邯翊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颜珠趁势站起来,想要去端水来伺候他梳洗。邯翊伸手一拦:“等等——”

就这么一错顿的当儿,不知原本掖在何处的一方丝帕飘落下来。邯翊看见,便顺手拣了起来。颜珠陡然想起那是什么,不由心里一慌,情急之下想要夺过来,却又讪讪地住手。

邯翊看她一眼,摊开那帕子。

原来是一幅绣像。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锦衣华服,丰神俊朗。

“徐淳?”邯翊起先愕然,随即恍悟,“原来如此!”

他讥诮地笑着,将绣像抛还给她。

“你想救他?”

她咬咬牙,“是。”说着跪下来,“他是冤枉的。”

“你说他冤枉没用。”邯翊语气很淡,“这案子要提京会审。”

颜珠一惊,张皇地看他。

邯翊嗤笑几声,说:“提京有什么不好?帝都有他叔叔在,谁会亏待他?”

她舒口气,低头不说话。

邯翊忽然将她拉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跟着我去,我替你救他出来。你答应不答应?”

“我答应!”

颜珠脱口而出,立刻就知道失言。

果然,邯翊手一松,哈哈大笑:“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呐!”

颜珠死死咬着嘴唇,脸红得像新嫁娘头上的喜帕。

尴尬许久,听见邯翊悠然的声音:“你还是不会想事情。其实眼前就有人,真能帮你,你有这样的手段,为何不去笼络他?”

颜珠不明白,可是也不敢问。

邯翊扳过她的肩来,很平静地说:“我也不难为你了,我想要一个人,只要你帮我说服他,我就帮你,如何?”

颜珠迟疑一下,问:“谁啊?”

“萧仲宣。”邯翊说,“你让他来见我。”

颜珠不解,“大公子要见他,何须我去说?”

“他要肯见我,两年前他就见了。他不愿见我,我也不想强求。不过,他肯为这件事出谋划策,不管他是为了徐淳,还是为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缓缓地接下去:“别的甚么,我想他或许肯听你的劝。”

他弦外有音,颜珠如何听不出来?只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好,我尽力。”

“尽力不行,一定得办到。”邯翊轻笑着,凑在她温香软玉的颈边,吻了起来。

正温存,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怯怯地响了几声,隔了一会,又响了几声。

本不想理会,但敲门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终于叹口气,松开了手。颜珠问:“谁啊?”

“是我。”六福隔着门答话。

邯翊皱了皱眉,问:“什么事?”

六福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邯翊很不耐烦地答一句:“知道了!”

六福不作声了。

颜珠匆匆挽起头发,端起盆出去取水。六福在门口又叫了一声:“公子!”

邯翊没好气地说:“进来。”

六福磨磨蹭蹭地进来,却又不说话,愁眉苦脸地,拿个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

“什么样子!”邯翊好气又好笑地,“到底是怎么了?”

六福看看他,小声说:“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来催问过了……”

邯翊大惊,正要细问,颜珠端着水盆进来了,只好先搁到一边。洗漱完,颜珠吩咐丫鬟给预备点心,邯翊也没了心思,匆匆吃两口,起身就走。

上了车,一语不发,脸色阴得像大雨前的天空。

冷不丁地,抬起脚狠狠一踹。

车里地方实在太小,六福躲闪不开,非常实在地蹬在大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真不能怪我。”六福揉着腿,异常委屈,“听说是嵇大人派侍卫悄悄在护送公子,这一来才走漏给了兰王爷。”

邯翊恨恨地“哼”了一声。

“要不——”六福小声出主意,“公子就说去坐了一会,后来下雨了住了一夜,别的什么事也没有?”

邯翊冷笑,“这话别说去蒙他,说给你听你信不信?本来还没事,这么一说倒真有事了。”

“算了吧,什么话也不用编。”沉思良久,他说。

回到行馆,独自坐在堂上喝茶的兰王,一见他进来,就笑说:“怨不得不肯跟着我去,原来是温柔乡里好享福。”

邯翊默认地一笑,坐下来问:“小叔公可尽兴?”

“别提了!”兰王懊恼地挥手,“那个嵇远清,多事至极,非要差人跟着去,一路上可烦死我了!”

邯翊一口刚含到嘴里的茶,差点喷了出来。

转念间又有些发愁,拧眉不语。

兰王问:“怎么啦?”

邯翊有话,可是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含混地说:“小叔公自然不会害我,不过那嵇远清……”

“就为了这?”兰王不以为然,“放心好了,他替你瞒还来不及。”

“为什么?”

“你还真是叫你老子管怕了。你想想,如果你老子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那自然是他说的,你能不恨他?嵇远清是官面上的人,没有好处的事情绝不会做。平白无故,他何苦开罪你?”

说得是,邯翊安心了。

兰王又说:“照我看,你老子就算知道了,也不见得有闲心管。倒是有一个人,你得好好瞒着——”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冲邯翊轻轻晃了几下。见他兀自一脸茫然,兰王微带责备地摇摇头:“你媳妇!”

邯翊一怔,没有说话。

“那孩子可怜。你老子倒真是一片好心,他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给你挑了什么样的,可惜啊!”

可惜邯翊不是白帝。

他十六岁成的亲。白帝选这个儿媳,花了不少心思。将帝都内外身份相合、年纪相仿的女子兜底挑了个遍,才选中一位。

姓杨,出身世家,貌不甚美,但气度高华。最难得的是性情,温柔婉顺,且特有一种宁和的气质,人人都说很像从前的虞妃。

像么?

邯翊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瘦弱的身影,总是低垂着眼皮,专心致志地望着面前的一把筮草。她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嗜好?他记不清楚了。有的时候,他好奇她到底窥见了什么天机?可是就连这样的问题,他也无从问起。

面对她,就像面对一池水、一朵花、一座石像,唯独不像面对一个是他妻子的女人。

“秀菱……”他默默念着她的名字,良久,叹了口气。

他岔开了话题:“我这趟,倒是无心插柳,做成了一件事情。”

“什么?”

“是萧仲宣——”

“到手了?”兰王漫不经心地接口。

“六、七分成了。”

“你身边,是也该有这样的人了。只不过,但愿这个姓萧的,不是那个什么胡山那种人。”

邯翊怔了一会,缓缓地问:“胡先生?”

兰王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邯翊倒不知道,兰王对胡山有这样的成见。

记得幼时,常见胡山在白帝左右,从来不带什么表情,总是那么一副对任何人都礼数周全、不卑不亢的刻板模样。印象最深的,倒是那把十分神气的山羊胡子。

虞妃过世未足半年,胡山中风了。又不过三个月,天帝也中风了。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

此刻想来,自己对白帝的这位幕僚,也不甚了解。

但兰王的怨忿,或许事出有因。

邯翊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在他心底埋藏极深的一个疑问。他忽然有种感觉,兰王必定是可以回答他的那一个人。

他遣散了侍从。

“小叔公,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迟疑了。

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那是在帝懋五十五年的春天,他问了虞妃。她正病着,但是她的神情依然很温柔,他以为她病得不重。如果他知道她已经活不过一个月,他就不会问她了。

记得当时,那个恬静平和的女子,在瞬间变得脸色惨白。她张皇失措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个?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是我自己想到的。”

虞妃忽然将他拉到怀里,掩住他的嘴,说:“别想,别问,一辈子都别告诉别人。”

虽然她的怀抱很温暖,但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被搂着,让他觉得很别扭。所以他挣脱开来,追问:“为什么不能问?”

虞妃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叮咛:“别把这念头存在心里,也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千万不能在你父王面前露出一丁点来。翊儿,你一定要记着!”

他别开脸,不肯点头。

“翊儿,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然,我怎么能放心地……”虞妃说着说着,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最怕看见她哭,所以立刻就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

但,即使他曾经对亲生母亲般的女人,有过那样的承诺,他依旧是不甘心的。

于是,借着一股冲动,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终于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当初,四叔公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

兰王流露出些许怔忡的神情。大概,连他也要算一算,才知道邯翊所说的是什么人?

一经明白过来,从来无大事的兰王,吓了一大跳。“邯翊!”他声音大得出奇,随即又压得极低:“你问这个作甚么?”

邯翊反问:“我不该问?”

兰王接口说:“是,你不该问。这么多年我冷眼旁观,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一点也不曾亏欠过的,那就是你了。”

“我明白。”邯翊语气平板,“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以后不问了就是。”

兰王眯起眼睛看他,许久,说:“你不用玩这套,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真想知道么?”

邯翊怔了怔,半天不说话。

然后,他慢慢地垂下头,低声说:“不,此刻我还不想知道。”

隔日午后,萧仲宣果然来拜。

四十上下的文士,脸色略显苍白,眼垂极深,有些酒色的痕迹,然而一双眼眸深邃如渊。

邯翊含笑看他,说:“萧先生,我等你好久。”

萧仲宣一揖到地:“多谢大公子。”

“诶?”邯翊挑起眉,“这话从何说起?你有什么可谢我的?”

萧仲宣从容应答:“大公子传召,原本就不敢不从。只是萧某生性疏散,赖得两年自在日子,全仗大公子宽容。这,自然要谢。”

邯翊一笑,“怎么,萧先生愿意不再过疏散日子了?”

萧仲宣瞬了瞬眼睛,笑道:“这得要看大公子喽!大公子天潢贵胄、一言九鼎,萧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扛不起哟。”

“我不欲强求。”邯翊很平静地说,“我不过是投对胎。先生是国士,我全凭先生自己的意思。”

萧仲宣略觉意外,颇玩味地看看他。

“这也不急,先生慢慢想。”这样说着,便转开话题,徐徐问起萧仲宣曾游泰器山的情景。

此后几天,兰王日日游山玩水,将仓平四面可观之处逛了个遍。邯翊却一直在行馆,每天召萧仲宣来,却只是下棋品茗,恍若无事地闲谈。偶尔提及政事,也是点到即止。让萧仲宣也不由疑惑,以邯翊的年纪,何以能这么耐得住性子?

转眼已过六月中,满池荷花,蝉声嘈杂,一派盛夏景象。

两人渐渐熟络。这天提起徐淳的案子,邯翊细问缘由。

苦主原是当地一个大世家的家主,姓齐,半年前被毒杀。疑凶是他的小妾,姓莫,原先是一个青楼女子。齐夫人是个厉害人物,齐世炯偷了腥却又怕老婆,收了莫氏,又不敢往家里带,便置了外宅。平常齐世炯不在,宅中除了莫氏,只有她的贴身丫鬟芸香,一个厨娘翠姑,还有门上一个打杂的小厮。

这件事倒也瞒得严实,一两年间平安无事。齐世炯不大敢在那里过夜,经常白天去。那日又去,到了中午,便留下来吃饭。那日莫氏身边专管做菜的丫鬟告假,回家去了,莫氏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齐世炯吃得十分高兴。

谁知吃完没有半个时辰,忽然间脸皮发紫,只叫了一声:“肚子好疼!”便一头栽倒。翻过来再看,七窍流血,已然断气。

莫氏大惊失色,赶紧遣人报官。仵作来验了尸,验得“七窍流血、口唇破裂,皮色发黑、外肾肿大”等状,又问过死前情景,毒发甚快,腹中剧痛等,有了结论,“系中紫珠草之毒而身亡。”再验饭食,那日菜并不多,荤菜只有一条红烧鱼,验下来毒正下在这盘红烧鱼里。

齐家不依不饶,要将莫氏打成死罪,然而徐淳却一直压着没断。

“因为另有隐情。”

“哦?”邯翊以目色相询。

萧仲宣笑笑,只说四个字:“醋海生波。”

邯翊轻轻地“啊”了一声,却也没显得意外。沉吟片刻,他问:“齐家那位夫人,姓姜吧?”

“不错。正是当今姜妃娘娘的嫡亲堂姊。”

邯翊不作声,过一会,说:“这层其实没什么,倒是……”

他没说下去。萧仲宣便问:“倒是如何,大公子心里可有底?”

邯翊说:“大致有数。”

萧仲宣委婉提醒:“此人不简单。”

邯翊点头,“二十多年隆宠不替,自然有他的本事。以我眼下,还动不了他。”

“诶——”萧仲宣将袍袖一甩,“虽然小心为上,但大公子毕竟是大公子,王爷面前,终究亲疏有别。大公子又何须说这等话?”

邯翊面无表情地,默然不语。

再开口时,却说:“我已经命人先行在帝都置了一所宅子。”

萧仲宣微感意外,“大公子不是说过——”

“先生不要误会。”邯翊笑着打断,“这不是为先生预备的,是为了‘别人’。前番先生肯来见,可不是看的我的面子,这点斤两,我还掂量得出来。”

说完,哈哈大笑。

萧仲宣起初愕然,继而望着年轻的大公子,神情复杂。

又两日,孙五从帝都回来,宣示白帝手谕,命提京会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诸人都早有准备,因此只隔一日便启程。

依旧便装轻骑,不几日,帝都便已在望。

兰王忽然省起:“你那个萧先生,怎么没与你同行?”

“他么,”邯翊笑答,“跟‘别人’一路走。”

兰王不虞有他,进了城自行回府。

邯翊往天宫来见白帝。

一进乾安殿,阴寒之气扑面而来,仿佛陡然间由夏转秋,换过了季节,邯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内廷总管黎顺迎上来,告诉他,白帝与三位辅相在东安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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