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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传奇猎人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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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白大年又指着两个卦板。
这都是驴年马月的东西了,放在神龛上没人管。今天白大年为何死盯着它们不放呢?
“大界岭上的这日子也没啥可吃的啊?”白秀嘀咕,“未必是截了道儿把它们的六只猪崽撕了吃了?”这么想就惦记着那六只懵懂无知的猪崽,是一笔不少的钱哩。
白中秋就去甩卦。
当然先得作个揖,信不信礼数到堂。看哥哥白大年把你吓的。于是把他爹的枪、把白大年的“一把捏”都一古脑放在张五郎的像前。张五郎是倒放着的,这是敬猎神的规矩。倒放着的张五郎多年来已被油烟熏得五官不辨,七窍不分,倒立在那案上像个玩竖蜻蜓的放牛娃,怪滑稽的。这打匠的祖师爷倒立,两手在地,左手拿的是桃木棒,右手按的是报晓鸡,口中还含一把飞手剑。据说提鸡是祭五猖的,桃木棒和剑当然是驱魔劈凶的。
白中秋抓过两块卦板,丢到地上,那两个卦板却直立起来,像两个小偶人!只听当啷一声,白秀老人的那杆老铳倒了下来。白秀心一阵紧缩,不信这毬事就没事,早就已经走出门了。就去扶那枪。可两个卦板要么顺要么不顺,咋直立起来了呢?这可是很奇怪的事儿啊。白秀也不信邪,就自己捡起来再甩。
两块卦板依然又直立了起来。
“走吧走吧!”白秀恶吼着,还踢翻了那卦板,又对白中秋说,“火牙子也拿着。”火牙子是打鸟的短铳。他自己的铳——倒了的铳再拿起来就沉了。那是心沉。他摩挲着那铳,没有温热,不亲切,仿佛是久违了的,陌生得就像今天他出猎的路。把小手指头在铳口里捅了捅,捅到了老伴的头发。那是些白晶晶的头发,塞住铳口,防已灌进的火药和滚珠、钢筋头溜出来。如啄了火,头发燃得很快,火一过就没了,不影响射出的速度。一直以来,几十年,都是老伴梳下的头发塞铳口,现在没了,没几根了,看样子,这杆铳真撑不住了,要倒下了,或者有什么不测……。心就像在云雾里打鼓一样发虚。他要想想灌药的程序,检查火药囊的塞子,子弹袋的收口,等等。这铳虽灌药慢又没有准星,可就算白秀这个年纪了,灌一膛药也不会超过五秒的。文寇所长来验证过,绝对五秒,眼都看花,啧啧称奇。这样敏捷神速的手世界绝对没有第二只。他的最好的徒弟扈三板也要八到十秒。一秒就是一条命啊,舒耳巴就是灌慢了,未一枪打死的熊就过来了,把他的脸扯得稀烂。野牲口是要拼命的,你第一枪打不死它,它就要扑过来打死你,你死我活,没什么客气好讲。你要它的命,它不要你的命啊!在山里,你必须练就一剑封喉的本领。一枪致野物于死地。你脸贴着枪柄,全凭一颗心找感觉,一枪放出去,就是对手的致命处,歪了可不行。脸颊紧贴枪柄,是一种绝对信任的依托,那枪的后座力把你的脸咚地一撞,脸就撞瘪了。几十年,白秀的右脸颊就没了,只剩下骨头。可这半张瘪脸却刻着他用生命换来的猎经:来熊去虎横打猪;上打脊,下打蹄,横过要打嘴角皮;猪打眼,虎打额,熊打胸……
第一章 红丧(13)
大儿子白大年倒背着装五郎神的木盒,祖孙四人向大界岭进发。
到了岭上,白中秋对白秀说:
“爹,不忙,还是你念开山咒吧。”
白秀一听有些火了,说:
“什么?啊?!”
“您老念念吧。”
白秀望着手拿猎叉的孙子白椿:沉静的眉头拧进去了一些大人才有的东西。白秀挺着腰,脸上没有表情。锯齿形的群峰在天空下默然排列着,猎人峰在它们之上高高地闪耀,在灼热的空气里露出冷冰冰的胸膛。
祖先们的暗示由弱到强,在他的心里揎卷、怂恿。人老了就会惶惑,甚至不相信自己,看世界是虚幻的。过去上山,每一个毛孔都是自信,敬什么香甩什么卦念什么咒啊,填了火药子弹,唾一口,“呸”的一声,满山震动,跺上一脚,百兽都要发抖。现在,山莫非要害我不成?
把枪给火气旺盛的孙子白椿攥着。就从香签筒子里拿出了三炷香——那是无味的,怕野牲口闻出来。他让中秋点燃,就一边对着猎人峰小声地、虔诚地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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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开开,盘古老祖下凡来,手执一把开天斧,要把此山大打开。一开东方甲乙木,豺狼虎豹在此出;二开南方丙丁火,野猪老熊莫惹我;三开西方庚辛金,獐鹿兔麂无性命;四开北方壬癸水,四山牲口莫捣鬼!各种野兽摆成行,脚踏地上,到此受死!若还不开,盘古老祖一斧砍开!”
他抽出大砍刀,其他儿孙三人也抽出了腰上必携带的开山刀,齐朝一颗巴山冷杉砍去。那树冠倏地飞出一只雀鹰,扑棱棱飞走了,落下一根黑油油的翅翎,白椿捡了起来。
砍刀就是命令,两匹赶山狗紫花和石头飞身窜上岭上的老爷寨——那是个土匪老寨堡,断壁残垣出没在灌丛和芭茅中。
“猪!”
说声“猪”,猪就高高地站在了一道残墙上——好大的胆子!你看它:两耳尖竖,长嘴如刀,小眼奇诡荒寒,獠牙如铁似钢,两肋肉墩像磐石,身上箭毛似针锥。紫花石头一跃而起,想是去咬野猪的颈子。这是神农架赶山猎狗的绝招,盯住你的颈子,也学了主人要一剑封喉。可那野猪只将头一摆,就避开了危险,再将獠牙一戳,正好挑上再次跃起的紫花。那紫花飞上墙头,被重重甩了下来,一声嚎叫,肋骨叭叭断了。那猪也跳下墙头,又避开了猎人的发射。伤狗紫花和石头见了猪哪有退却的道理,再次跃过断墙,白秀他们也一一爬上断墙。这里视野开阔,猪就不怕暴露在几管枪下,让人遍地开花居高临下挨打?
猪不见了,狗嗷嗷跳跃。白秀估摸猪逃跑的路线,叫白大年快去坐“仗口”埋伏。
等白大年坐好仗口,打回暗语,白秀吹起牤筒,那两匹狗又把猪咬出了亮处。白秀喝唤狗避开,狗也熟了,让开一条眼线,白秀就把那火啄燃了。枪一响,那猪的屁股就冒起一大蓬烟子。不对啊,我打的分明是猪眼,为何屁股冒烟?
伤了的猪带着烟子就跑,好,正是往白大年坐仗的路口狂奔而去。白秀忙用凤头鹃的叫声告诉白大年:“苦、苦克、苦!苦、苦克、苦!”却没有应声,就让白椿再打暗语。白椿的鸟语也学得酷肖,就“苦、苦克、苦”地连叫了四五遍。依然没有应声。那猪时隐时现,白秀再爬上断墙,又啄燃信子,一枪过去,这次瞄的是百分之百的眼珠子,滚珠火药就像唧筒里的水,你挤我攘地亮闪闪直飙而去,就听一声惨叫:“我的娘耶,把我打着了!”
硝烟散处,一个浑身熏黑的人抱着脚在林子里又跑又跳,衣裳筋筋缕缕,分不清个面目,边跑边大声哀叫。几个人就去逮那个人,抱住一看,是白大年,已经成了血人。
九
村里的人说:白大年就是个山混子。他年轻时打跑了媳妇,听说弟媳妇中秋的老婆在崖里摔死也与他有关。这人去很远的山里找过打跑的老婆,听说遇见了红毛野人,野人也是山混子——在山里混了几千年,混成山精了。这野人把白大年捉去,给他脑壳里安了根山混子筋。这就让村里遭了罪。他用他爹的老枪打过家鸡,用挠钩钩人家的腊肉——听说与鬼脱岭的小哥哥们一起在山洞里烧过腊肉吃。前两年,又不知在哪儿遇见了山精,回来就要给政府献宝,说可以奖赏女人。这家伙捉过九香虫、绿臭蛙,还听说逮到过麒麟、双头蛇、太岁。后来,猎人峰上的一个老郎中把他绑着,给他脑壳里下了一根筋,说是山混子筋,给村里人看过,白呲呲的,一拃多长,铁丝那么粗。这根筋被村长拿着说装在白大年的档案袋里了——村长那儿据说每个人都有个档案袋子。抽了筋的白大年老实了几天,但近来因频繁的猪害又有山混子筋长回大脑的迹象。可这一下,他爹的枪就像是长了眼一样的,就像是天意,把他的脑筋打坏了,脑壳里钻进去不少铁砂子,估计打断了山混筋。只是,也把一双好腿给打断了。
第一章 红丧(14)
不能去医院。没钱医治。白云坳子的人又不是国家干部,不能吃公费医疗。在今年之前,县城的医生从来也没听说有个白云坳的。白云坳的人从不去医院。今年三番五次往医院跑,有死的,有伤的,伤得还挺怪挺稀奇哩。
白秀的老伴白娘子因为记性不好,去给猪喂食时,见猪圈里爬着个人,与猪争食,就记不起是谁,高兴地说:
“猪下了个人崽!”
见没人理,就细看那人。母猪失了一群崽,变得很烦乱,有个人去嘬它的奶子,它就用嘴拱咬这人。白娘子把这人从猪胯里拉出来问:
“你是哪个?阿弥陀佛!”
白大年望着他娘,头打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像猪一样哼哼。
他娘又问:
“你吃的啥哩?”
白大年又哼哼。
白娘子看着看着就认出了是自己的大儿子,丢下猪食瓢就大喊:
“死老头子,还不快去请郎中!”
白中秋白椿都说不清这事。村里人更说不清。说反正老天长眼把大年给打坏了,成了废人,救活也是个废人。白秀迟疑着没请,老伴白娘子就闹了,就与他大吵,两人在房间里打了起来,白娘子又踢又咬。白椿就急了,给两位老人劝架,就给白娘子说:
“奶奶别咬了,我去请。”
这白椿就去了山里找郎中,就是给白大年摘山混子筋的那个,也是给白秀年轻时治过泥肺的那个。
白秀的泥肺是在洪湖染的。
很古老的一九三一年,那时的白秀还是个百事不晓的少年,还叫戢秀,在鄂西北房县戢家湾给大地主崔咬精放牛。有一天他舅舅杨夺水从县里背回了一块“房县戢家湾苏维埃政府”的牌子,就成了杨主席。他舅说:“秀娃,你革命吗?”于是秀娃就革命了。这革命就是去洪湖,苏维埃的干部只有十来人,要多凑几个,杨夺水就打上了外甥的主意,还诱惑说:“等从洪湖回来,杨丫儿就大了,你与她成亲。”杨丫儿是舅舅的女儿,才四五岁,拖着一挂鼻涕,胸前的油腻闪闪发光。这戢秀也没想什么,就被撺掇出征前夜杀了崔咬精,割了他的头系在裤带上,跟舅舅杨夺水走了。
走到神农架,要翻越一架又一架大山,那是一个半年都在风雪中的世界,当年的雪可大了,树可多了,兽可恶了。浓林如墨,鸟飞难通。到了山上,山上下的不是雪,全是冰霰子,像石头一样,砸得人头上大包小疖。最可怕的是当地的“扒狗子”,就是神农架独有的老豺,前腿短,后腿长,身子小巧,专门掏肛然后钻进野牲口和人的肚子里去,把里面的内脏吃空。这种兽就跟蚂蟥一样,只要粘到你身上就下不来了。还碰见土匪、杆子队和国民党挡道。戢家湾革命小分队就与大部队打散了,迷路了。在山里转了几天,舅舅杨夺水的一只手齐崭崭地让老虎啃了,小鹞子王品贵让扒狗子掏了肛——他一个人去林子里拉屎,粘上了那恶兽,肛掏了,肠子流了一地,小鹞子王品贵用草塞住肛门还随队伍走了两天。无数的扒狗子在地上跟着他们,无数的夜鸦子在天上跟着他们。只等扒狗子吃空他们,夜鸦子就要来啄他们的残肢断掌了。这些生人的气味一闻就能闻出来,连禽兽都欺生呐!“同志们,戢家湾的革命战士们,我们一定要冲出神农架,要走到洪湖根据地,不能退缩,不能回头!谁叫有钱的人这么少无钱的人这么多呢?谁叫穿棉鞋的人这么少打赤脚的人这么多呢?谁叫吃肉的人这么少吃糠菜的人这么多呢?谁叫有田的人这么少无田的人这么多呢?现在,大家跟我唱:要杀就杀得人头滚滚,你一条命我一条命!农友们起来,农友们起来,杀尽贪官污吏土豪和劣绅!苛捐杂税把我们欺,我们要出这口气!农友们,农友们,杀尽压迫我们的人!……”唱着歌的那十二个人跟着云彩一起飘走了——舅舅杨夺水留下戢秀看守路口,其余的人去峡谷里寻路找吃的,结果一去不复返。
那个冬天置身于神农架寒野的少年戢秀孤身一人,手上拿着一把猎叉,腰上挂着地主崔咬精的头。他是怎么走出神农架到巴东又过长江的他全忘了,木头木脑地走着,那崔咬精的头张大着嘴巴跟他说话,埋汰他。可戢秀用猎叉挑着这个头要他叫,头就叫。面对着扒狗子和夜鸦子和豺狼虎豹和杆子队国民党——这颗头就是开路的邪神小鬼啊!这就壮了胆。
第一章 红丧(15)
到了洪湖,山里人不习水战,倒在湖里呛成个泥肺,在瞿家湾红三军医院住了半年院。又碰上肃反,夏曦乱杀人,团以上干部要杀完,说是“改组派”。戢秀恰好只混到副营长,不被杀,反倒让他帮助去杀人。戢秀干过的有两种:一种是贴黄裱纸。往你的脸上贴湿了水的黄裱纸,贴上三四层,你就没了呼吸,窒息而死;另一种是踩麻袋,将“改组派”装进麻袋,绑了口丢进湖中,几个人往淤泥里踩,被踩的人连一声也不吭就踩到了泥底下,永远消失了。杀了几个,戢秀怕了,这些人全是打仗的英雄,他的好友呀,不忍心干下去,就借故说死了父亲奔丧,找一个老乡买了套衣裳,开小差溜啦。这就有了后来吃他三个兄弟的事——
那一年,戢秀在松针、椴芽、火焰草一古脑嫩生生钻出世界的春天里,回到戢家湾子。春风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他,绿雾像薄薄的丝绸缠绕着他,一路从崖上跌下来的忧伤的瑞香草香气温暖着他。因为想家戢秀把头发都快扯完了。回到家里,戢秀大叫一声:“妈呀!”见到火塘上的鼎锅里吊一大锅煮熟的肉,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搛起来就吃。蓦然,一个邻居出现在门口,对他大喝道:“还不快跑,这锅里煮的是你三个兄弟的肉!崔家的还乡团杀了你父母你三个兄弟你们全家啊!”
犹如当头一记闷棍,戢秀愣了几下,取过那把爹的老铳就往山上跑,一直连气也没喘一口就跑进了神农架深山老林。人吃了人肉两眼就会放红光。戢秀眼睛爆发出红碜碜的光芒往大山里走,走到哪儿哪儿的野牲口逃之夭夭,怕呐!人吃了人肉就馋了,吃啥都没了味,老想着那人肉的香,嘴里呼噜呼噜流哈喇子。可那是兄弟的肉啊。每每想到这些,戢秀就用火刺扎舌头,扎得血淋淋的。这样就晕晕乎乎走到了猎人峰北坡。那个晚上,冻雨霖霖,寒气如刀,戢秀背着枪正蹚着黑道儿,就见前面影影绰绰一个人。心想这里哪会有人,怕不是鬼或什么野物吧?再一看,那影子结结实实地倒了,摔在地上一声叭嗒声。走近去打了火镰一看,还真是个人,脖子上有个洞,咕噜噜地往外冒血。再往前看,还有一个人,蹲在路边。白秀就喊:“你杀了他啊!”就将枪对准了过去。那黑影见戢秀走来了,“呼”地立起身子就往旁边林子里跑去,一闻气味,是头老熊!老熊咬死了这个人!戢秀就开了枪,熊就打着了,从坡上滚下来,戢秀怕不死,用老爹那枸骨过冬青的枪托一顿猛揍,正揍到兴头上,几个人打着杉树皮火把来了,还有个女的见了死人就哭。那女的就是白娘子,被熊咬死的是她男人。后来,这女人成了他老婆,他也成了白秀,成了神农架打匠啦。
改姓白,并不是白娘子的白,是白山财的白。白山财是白云坳的地主,无儿无女。山外来了个打匠,替他侄女把咬死侄婿的熊打死了,还能说牛经,就让他帮着放三条牛。戢秀委曲求全隐姓埋名放起了牛,把那牛喂得膘肥体壮,三条牛像三只老虎,吼声震天。是巴山黄牛,金黄色的毛蓊蓊闪闪,拉出屎来噼噼叭叭。牛喂好了,可人还是个泥肺,躺不能躺,卧不能卧,每夜就坐靠在牛肚子上睡觉。这就引起了白地主老两口的同情,就寻思着给这外乡娃子找个郎中来治治。郎中找来了,两个黑黑的眼圈,神情像白云飘远,一把长胡子,也是个山精,说:“我不用毛药用大药——我用血三七、田三七、破血七、雷公七、肺痨七;用鸦雀还阳、打死还阳、太阳还阳。雷公七也就是逼血雷强行开道通路——瞧你喘得像条蹦上坡的鱼。我用血三七、肺痨七拔你的病蔸。然后呢,用太阳还阳草和打死还阳草来激你体内乾阳之气,人有气泱泱乎浩浩乎,气厚以载德也!……再然后,用六月还阳草给你身子烧一个夏天,人就完全与天地相通啦!……”
郎中说得神是神点,可药不假,果真效力奇特,药吃到肚里,一阵雷鸣电闪,闹腾了五天。第五天夜里,戢秀觉肺里一阵躁动,便开始呕吐,吐出一盆淤泥里,里面螺蛳蚌壳全有。这就好了,能卧了,能躺了,能安稳睡觉了。
第一章 红丧(16)
一天放牛回来,见白地主家八仙桌已上了酒菜,等戢秀进屋,一起举拳祝贺道:
“你娃子糠盆跳到面盆里来了!”
一百二十亩好孬地加五十亩耳山(砍香菌木耳棒的花栎林山),加三头牛加三间瓦房,日后全是你娃子的啦!——白山财老爷子决定收你为养子啦!
立合同字人白秀今因父母双亡家贫无亲日食难度兼之又无祖遗业产在外漂泊做工更无力完娶恐误后事愿将本人过继与白山财二老膝下承接香烟缉续宗嗣改名换姓从叫父母依听二老教训日后成立毕婚完娶异日恐有族间刁唆俱有媒证某某某一身承耽至完娶以后倘若心性改变不由老的吩嘱仍然飘风浪荡不行正道不顾老的饮食好吃懒做只有投明地面绅首与二老格外敷补安厝费用钱贰佰大洋任子还姓归宗二老亦不曲留若是安分守己勤俭孝道家具业产不与户族侄子侄孙相涉应付此子长守二老毫无异言恐口难凭特立合同一纸白山财收执永远存照为据
同媒证×××、同公亲×××、同在场×××、同家族×××、同亲笔白秀
戢秀强迫成了白秀,有缘就是有缘,一个不知你身份的人,一个外乡人,死活都要你做他的儿子,硬要把万贯家财塞进你荷包,老话说得好啊:是你的财,对你来;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这与世隔绝之地,山外发生了什么他哪知道。他只知道他结婚,白娘子成了他的老婆,于是热火朝天、紧锣密鼓地生娃子。生了不少,活了不多,最后剩下白大年与白中秋。有一天就听说要解放了,解放军要进山了。这白秀的原形就是戢秀——洪湖红三军的戢营长。白秀喜,连夜踏雪去迎解放军。解放军迎来了,却不进他的屋。瓦屋啊,三条牛,还有红漆八仙桌,桌上几个铜酒壶,地主!怎么说也没有用,十二个战友在这山里失踪了,你在这儿寻找的落了户。你找到了就是他们证明又有什么用?你不过是个红军逃兵,开小差回来的。还没找到做地主的感觉就成了地主成分——老地主白山财说他不死是不会把财产给白秀的。后来,老地主死了,让土改队给毙了,财产没收了。白秀在老地主死后就住进了千脚落地的茅棚。棚子深处是个岩洞,里面冰水四季淌滴,人与猪在里面哈冷气,冻得像疟疾鬼。一个洪湖来的泥肺最后成了这番模样。在深山老林中,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就是三辈子打成地主,就是全家被杀过十次,那也没什么波澜,脸上也显示不出什么来,该笑的笑,该吃的吃,该看天的时候看天,该打鼾的时候打鼾。老天爷用隐忍的大德暗示他:无所谓啊,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走到哪步算哪步。
如今走到这步了,在这禁山之后,在这野物稀少之际,在他快死之时,野猪突然疯了,突然摽上了他。他无意之中——打野猪却打断了大儿子的腿。老伴白娘子用嘴咬他,像狼一样。鲁瞎子说:白娘子吃了太多的兽肝,这兽肝兽体穿过了人的身体,兽性就留下了。人吃了兽,比兽更疯狂。白娘子年轻时好流产,挂不住娃子,有人就开出了个偏方说吃兽肝。这白秀只好一次次作孽从山上取来各种兽肝,将打死的兽在一个时辰内取肝,热噜噜的炒了吃。白娘子吃过除人肝之外的所有肝,豺狼虎豹,麝獐鹿麂,野猪老熊,鸦雀老鹰,毒蛇石蛙。那石蛙的肝只雀屎大,炒一碗要剥一百只。白秀晚上一夜夜在石崖上捉蛙,不知摔下来多少次。可自己造的孽自己受了,老婆身体内的兽性在晚年发作了,不止一次咬他。看着看着手肿成个浆粑馍。俗话说最毒不过人毒,人的唾沫据说能杀死最毒的眼镜蛇和烙铁头蛇。
请来的郎中见白秀手肿老高,红得像炭火,就问是不是治手的?白秀往猪圈一指。那郎中就走近去,对着猪粪中爬行的白大年说:
“伙计,你有房不睡睡猪圈,有饭不吃吃砻糠,不是为改革开放抹黑么?呵呵!”
说了笑话,与白秀商议后,认为只有锯掉白大年的双腿才可保命。因那打断的双腿已发黑发肿了。白秀死活不同意。他不能让这大儿子保了命没了腿。自己风烛残年,一伸腿也就算了,落下大儿子这般年纪,以后靠谁来把与他吃呢?
第一章 红丧(17)
拿过白大年脑壳中一根山混子筋的老郎中就不愿治了,说我锯了他的腿省得他到处乱蹿,有什么不好?这人若治好了,说不定是一大灾星。老郎中两个黑眼圈,像有夜视眼的毛冠鹿,他还说出了“天地闭,贤人隐,恶兽出”的古训。白秀说是野猪恶兽啊,又不是我儿。老郎中说:人如今与兽比,已是凶残万倍了,所以今日说的兽就是人,人就是兽,你还不懂吧?
世界已经颠倒了,难怪鲁瞎子总是唱《颠倒歌》的。老郎中给劝了一些时,喝了两口酒,才答应给治治。只见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伸手向空中抓去,口中念有词:
“九死还阳兮,九死还阳,九死还阳虫来兮,九死还阳虫到!”
老郎中将那药褡裢在空中甩了两圈,伸进手去,抓出一个东西来。白秀一看,是一条脆骨蛇,药名正叫九死还阳虫。这蛇只要摔掷地下,就会断为九节,在地上蹦达蹦达,蹦达一会儿,遂又自动聚拢,重新整合为一条完蛇。治跌打损伤正骨,是百药之王。
老郎中将蛇掷于地下后,蛇果然断为九节,不多不少。待蛇正要聚拢时,老郎中将九节蛇拾于掌中,一运气,俩掌嗞嗞冒出青烟,一合掌,一搌搓,双手就一堆黑糊糊的粉末了。然后取出酒葫芦,用酒调和,敷于白大年的断腿处,绑扎起来。老郎中说:
“如果三天不退肿,神仙也无法了。”
老郎中走后,白大年在屋里躺了三天,肿就消了,乌黑的腿有了肉色。有一天揭开一看,那蛇药还敷拔出了十几颗铁砂子。断腿就愈了。不到一个月,村人就看到白大年拄着根拐杖能在村里走动了,可是人却直直地傻笑。
十
舒耳巴从县城医院扯下粪袋子回来的那一天,走到大界岭。一进大界岭的森林,陡然一股凉气往头上蹿。想到两头大野猪拱翻了他们带走的六只小猪,心就发虚,不由攥了块石头。树深草荒,野风飒飒,人捏了一手冷汗往前走,就看到半山腰里有个人影,心就宽爽了一些。看那人还熟,就打招呼唤那人,那人“嘿嘿”地在砍什么东西,一闻空气里有血腥味。走近去一看,是白大年,正在用刀剁野牲口。
这大年腿刚好就来山里蹿了,而且还打死了什么野物。舒耳巴一细看,那兽是只幼兽,虎不像虎,豹不像豹,是虎与豹的杂交种,叫“呼”。
这年头,兽越来越少了,能逃过千百万劫的都是精怪兽。虎没了同类,豹也少了,虎与豹只好胡乱交配,于是,生出了怪种“呼”,这“呼”全身长满一尺多长的白毛,什么都不怕,寿命忒短,也不会生育,不雄不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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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就(做)、就啥呐?”舒耳巴声音都变了。
“可以换回个媳妇,稀罕物啊!”那白大年自个割着“呼”的脖子,“呼”的血就喷泉一样射出了,那血半红不白,散发出一股苔藓味。白大年身上、脸上、眉上被“呼”血喷得到处都是,像一个披着鲜花的人——他拿着的是一把割漆口的刀。他本来是上山给漆树划口,只等秋天来收漆水的,碰到了“呼”,见弱小,就杀了,去向政府献宝。
这多危险,白大年还浑然不觉。舒耳巴感到要么是豹,要么是虎会马上来寻“呼”的,白大年完了!舒耳巴拔腿就跑,半路上跑掉了鞋子,滚烫的石头烫出他一脚血泡。
白大年完全没在意舒耳巴的出现和逃遁,他割死了“呼”,把刀在那一身白毛上荡了几荡,让毛舔干了刀上的血,将刀插进木头的背叉子里,就听得一声大吼,一只老豹出现了!
那老豹瞪着两颗愤怒而悲伤的眼睛,扑向那死去的“呼”,秃爪子在那身上抓了几抓,好像是想推醒它的孩子“呼”。可“呼”脖子已经断了,流着血,眼珠子像两颗星星白瘮瘮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那老豹明白了一切,向白大年扑来。白大年突然从痴呆的状态中活了过来,不愧是打匠的后代,在山里生活的,身手敏捷,蹿上一棵漆树,坐在枝桠上,大喊:
第一章 红丧(18)
“不是我!不是我!是舒耳巴!”
老豹哪管得这些,去爬树,可豹太老了,爪子秃了,爬上两步就滑下来,爪子在树上磨出了烟。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爬上去,无奈年老体衰,于是就用爪子摇那树,树叶哗哗往下掉,白大年吓得抱着树干缩成一团。那豹子见摇不下人来,又用头撞,再用牙齿啃树。树是漆树,毒大,老豹啃着啃着嘴就肿起来了,可老豹不停,树皮一块块啃下了,要不了多久,那树定会啃断。白大年知道,如今的山兽十有八九都懂人语,便对老豹说:
“真不是我,豹子呀!哪知道是你的娃子,我就不让那舒耳巴杀了,舒耳巴说是虎儿呢!……你这可怜的豹子,满嘴漆疮,还不快去沟里用凉水洗洗去毒!”
那豹果然能懂人语,停了啃,把眼皮往上翻了翻就跑下石沟,把嘴埋在了水里。白大年是想把豹引走,可人还来不及溜下树,豹就回来了,恶狠狠地吼着,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又要张嘴啃树。白大年就说了:
“难得有自己的儿,如今山上的兽少了,舒耳巴剁了你的儿,我晓得你失子的悲痛,我跟你回村捉舒耳巴去?……”
那豹摇着头,因痛苦拧着一张惨兮兮的脸,面前是那血淋淋的“呼”。这“呼”是我的!这“呼”我若背到城里,定是个特级宝物——这神农架山里有几个人打死过“呼”?心想我一定要把“呼”背到镇上去。摸摸腰间,带上山的荞麦炒面,就心生一计说:
“豹啊,反正我今天也是跑不了了,这样,我现在若被你吃了,是个饿死鬼,你让我成个饱死鬼吧,等我把这袋炒面吃完,你再吃我。你若同意,请把头点三下。”
这豹也骚怪,果然把头点了三下。白大年知道兽比人守信用,还没有学得人这么坏,就大大方方地溜下树来,坐在离豹有一丈远的地方,开始嚼那干嘣嘣的荞麦面。那荞麦面苦,掺了蜂蜜,吃起来就香甜了。可白大年在那儿拼命地嚼咽,怎么吃怎么苦。就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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